佟新:延續(xù)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一起國有企業(yè)工人集體行動的個案分析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提要:本文以國有企業(yè)Z 廠的一項反對兼并的集體行動為例,分析了工人集體行動的“框釋”過程,工人們在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負面經(jīng)歷凸顯了他們對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的認同,兼并式改革所具有的私有化性質(zhì)激發(fā)了工人們的“主人”觀念,加劇了工人對“共同體”和“家園”的留戀與集體認同。事實上,工人們意識到自己留戀的、能夠提供生存保障的傳統(tǒng)國有企業(yè)的“庇護”已經(jīng)逝去,但他們可能借助那個時代的文化傳統(tǒng)來為其群體利益的實現(xiàn)尋找合法性和可能性。這種延續(xù)著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亦可能改變中國市場化發(fā)展的路徑。

          關鍵詞:社會主義;
        集體行動;
        文化傳統(tǒng)

          

          一

          

          國有企業(yè)改造無疑是中國經(jīng)濟體制改革的重要一筆,以破產(chǎn)、倒閉、出售、兼并和股份制改造等手段進行的國有企業(yè)(后面簡稱國企)改制的意義,不僅將眾多中小型國企推向市場,同時排出大量原有人員。據(jù)統(tǒng)計,在這一過程中,國有單位從業(yè)人員由1995年年底的11261萬人降至2004年底的6710萬人(國家統(tǒng)計局,2005:46),共減少了4551萬人,比例為40%.如此大規(guī)模的減員是否遇到了工人們的集體抵抗?如果存在著集體行動,那么工人們是如何完成集體行動動員的?其社會動員使用的文化和理念是什么?

          對此有幾種觀點,觀點之一可稱為“分化理論”。有學者認為,在這個過程中,之所以沒有發(fā)生大規(guī)模的工人集體行動,是因為這一減員過程首先是以單位內(nèi)部的“擇優(yōu)”形式完成的,使國企工人群體在年齡、技術層面發(fā)生分化,下崗工人們對弱勢地位的自我認同,使被分化工人群體無法團結起來采取行動(佟新,2002)。觀點之二可稱為“順從理論”。持這一觀點的學者認為,多數(shù)工人在具體改革過程中從情境理性出發(fā),采取了服從、消極退出、個人傾訴的方式表達不滿,但總體來說表現(xiàn)的是一種順從行為(劉愛玉,2003)。觀點之三可稱為“傳統(tǒng)反抗理論”。這些學者認為,工人們是具有強烈抵觸情緒的,但是工人在抗議中訴諸的權利觀念,仍然根植于舊的計劃經(jīng)濟體制的那種權利觀念,他們尚未能夠依據(jù)已經(jīng)發(fā)生變動的所有制關系,重新理解和定義自己的權利,并為爭取這種權利而展開行動。這說明工人對企業(yè)改制的抗議,并不反映他們已經(jīng)產(chǎn)生明顯的階級意識,目前的政治體制限制了工人認識和保護自身利益的能力(陳峰,2003)。觀點之四可稱為“受害者理論”。該理論認為,國企改制對工人利益造成了制度性侵蝕,改制包含著一系列對工人的嚴厲措施:如集體下崗、喪失福利、惡化的工作條件等。工人在喪失國家有效保護的同時,因為沒有自己的組織,逐漸成為市場和專制管理的受害者(Lee ,1999)。觀點之五可稱為“壓制理論”,即認為國家角色并非呈現(xiàn)出減弱的趨勢(waning of the state ),而是從直接控制(control)轉(zhuǎn)為外部的宏觀調(diào)控(regulate),各種用來調(diào)節(jié)社會秩序的社會政策(social policy )都會對勞工政治產(chǎn)生重要影響。生產(chǎn)組織以“失序?qū)V浦髁x”(disorganized despotism)替代了“新傳統(tǒng)主義”,在市場社會主義的社會結構下,工人階級的型構不單受到經(jīng)濟資源分配的影響,也關乎權力、道德、文化觀念和社會沖突的根本重整(李靜君,1999)。趙鼎新和孫立平對社會運動及中國國家與社會關系的思考將國企工人的集體行動置于更廣大的社會運動背景下,由此理解動態(tài)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趙鼎新,2005;
        孫立平,2000、2005)。

          而西方社會學界近十幾年來對有組織的集體行動的研究,常常將其歸因為:分割的勞動力市場、精英團結的程度、政治法律結構和地方文化等等(Vincent &Hodson,2004)。

          1997年6月,國有Z 廠發(fā)生了一起工人集體行動,值得關注的是,工人的集體行動與廠職代會或地方政府在何種意義上或通過何種形式發(fā)生關聯(lián)。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組織制度為何依然為市場經(jīng)濟下工人的集體行動提供了合法和有效的組織支持。這些問題,使我們可以進一步回應陳峰和李靜君在研究中曾經(jīng)關注過的話題:工人在抗議中訴諸的權利觀念與市場社會主義社會結構下道德和文化觀念的重整,工人集體行動的文化基礎與社會主義計劃經(jīng)濟和市場經(jīng)濟的意識形態(tài)究竟有怎樣的關系?

          工人集體行動的文化基礎之所以是一個重要的問題,是因為學者們越來越相信:并非是現(xiàn)實本身,而是人們對現(xiàn)實的解釋引發(fā)了人們的政治行動(Klandermans ,1989)。集體行動的發(fā)生是因為存在一種集體行動的框釋(collective action framing ),即一種與集體行動有關的認知和歸因模式。它是集體行動參與者解釋自己處境的一種共同認知,幫助人們確定其面臨的問題、問題的原因,并對其做出道德判斷。集體行動都有一個“框釋”的過程,使人們形成對其社會處境的不公正及其來源的集體判斷和認識(Tarrow,1998:109-111)。那么,對于Z 廠的工人來說,他們在集體行動中的共同認知和意識是什么?是什么能夠使個人的情緒產(chǎn)生集體化的趨勢,并以集體行動來證明其合法性。由此,我們可以來分析:工人集體行動的框釋以及工人對其生活境況和集體行動的解釋,是如何與更宏大的社會意識形態(tài)相聯(lián)系的。此外,我們還可以進一步提出這樣的問題:工人集體行動的框釋如何在傳統(tǒng)社會主義的“知識庫存”(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或新的社會解釋(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中尋找資源?或是傳統(tǒng)社會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與社會主義市場經(jīng)濟的意識形態(tài)如何相互競爭,成為工人們進行社會抵抗時的動員工具?工人及政府的行動是怎樣在傳統(tǒng)政治文化與社會變遷的新意義上尋找自己的合法性?通過這些問題,我們可以理解當下中國社會變遷的政治文化基礎及其變化的復雜性。

          2003年7月至2004年6月,筆者與課題組成員四次到Z 廠進行調(diào)研(注1),每次約一周左右,訪談各類人員約50人。其中,集體行動的主要參與者Z 廠職工有45人,地方工會干部有1人,兼并方代表有1人,相關政府官員有3人。本項研究收集各類相關文件資料20多萬字,整理訪談記錄100多萬字。以下是對訪談資料的分析。

          

          二

          

          Z 廠位于Z 市(中國中部省會城市)西部邊緣的公路一側(cè),創(chuàng)建于1958年,以生產(chǎn)文化用紙為主。1998年2月對Z 廠的資產(chǎn)評估表明:Z 廠總資產(chǎn)8830萬元,總負債5940萬元;
        占地104畝;
        職工860人,其中退休工人171人,在業(yè)人員689人;
        職工在居住方式上是傳統(tǒng)國有企業(yè)的特點,生活區(qū)與生產(chǎn)區(qū)只是一墻之隔。

          1995年4月,Z 廠面臨政策性停產(chǎn),大量工人下崗回家,只保留了一條生產(chǎn)線。而后,時任廠長想用部分土地作抵押,向銀行貸款搞開發(fā),這一行動遇到了工人們的強烈反對,老工人和職工代表自發(fā)地組織起來,以“堵馬路”形式進行抗議。這次抗議活動是Z 廠首次大規(guī)模變賣工廠財產(chǎn)反抗的集體行動。這次行動引發(fā)了市政府和主管單位的重視,在處理問題時,上級領導起用了職代會,職代會成員們通過舉手表決的形式否定了土地買賣。

          1998年8月,Z 廠被H 公司兼并,重新注冊為H 公司的紙業(yè)分公司。H 公司承諾“在一年內(nèi)分三次按3-4-3的比例逐步退還職工風險抵押金,補發(fā)所欠職工工資和生活費,逐步解決醫(yī)療報銷問題,并補發(fā)企業(yè)所欠統(tǒng)籌辦的職工養(yǎng)老保險金,妥善安置職工就業(yè)”。Z廠職工代表大會經(jīng)過職工代表的表決通過了兼并協(xié)議。但是H 公司沒有實現(xiàn)承諾,在這種情況下,原Z 廠的全體職工代表開會,以表決方式?jīng)Q定要求H 公司履約,如不能履行兼并時的承諾,Z 廠將與H 公司“脫鉤”,取消兼并。此后,H 公司與Z 廠職工之間的關系處于緊張之中,職代會代表和職工曾四次向市政府相關行政機構提出解除兼并的公告、報告及請求,要求H 公司履約。2000年6月,職工代表大會鑒于H 公司不能履約,決定采取“從非法兼并方H 公司手中收權的堅決行動”,進行了一場“救廠護家園運動”。這一天有200多名職工來到Z 廠參加行動,他們設立了護廠隊,封鎖廠區(qū),阻止H 公司人員進入工廠。工廠門外打出的標語有“改革決不搞私有化”等。集體行動引發(fā)政府的關切,Z 市工會主席帶隊的市政府工作組進駐Z 廠,并主持召開全廠職工大會,重新選舉職代會代表。新職代會表決一致贊成“解除兼并”。

          2001年1月,在市政府工作組的協(xié)調(diào)和監(jiān)督下,Z 分公司工會與H 公司達成解除兼并協(xié)議,Z 分公司將“在不退回國有前提下,盡快將原Z 廠現(xiàn)有凈資產(chǎn),經(jīng)重新評估后,依據(jù)國家有關政策,量化到每一個職工個人,成立一個由職工持股的公司……”2003年8月,Z 分公司職代會選舉產(chǎn)生了一個董事會,注冊了資本,成立了M 公司,成為職代會帶領職工集體行動的一個典型案例。(注2)

         。ㄒ唬┥胬Ь惩癸@了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

          國有企業(yè)改制的本質(zhì)是將一批中小企業(yè)推向市場,無論以關、停、并、轉(zhuǎn)的哪種方式實現(xiàn)改制,工人的經(jīng)驗往往是負面的。首先,他們直接經(jīng)歷到的是生存危機。在工廠被迫停產(chǎn)后,Z 廠的許多工人為了“顧生活”,不得不從事高勞動強度、超時工作、低收入和不確定的非正規(guī)就業(yè)。小楊師傅(1961年出生,女)一家的生存狀況就是個例子。小楊師傅1980年高中畢業(yè)接替父親工作進入Z 廠,一直干到1994年工廠停產(chǎn)。她說:

          俺們家兄弟姐妹四個,三個都在這個廠里,我父母,我和我的兩個妹妹都在這個企業(yè)……這樣一家一家在廠的很多,我看有一半……(工廠停產(chǎn)后)我回家呆了一個月,(后來)又在外面造紙廠干,是私人小廠子。因為有技術,算是技術工人。他們是按計件給錢的,私人用人可狠了。他是按照噸來算件的,一天干12個小時,歇一天,再上12小時,沒有禮拜天。去年(2002年)電力緊張的時候,我們一干就是20多小時,為了掙錢,為了顧生活,都是那個樣……我現(xiàn)在一個月拿500多塊錢,別人拿300來塊錢。他(老板)說,我有技術,非要讓我在那兒,等于每個月給我加了150塊錢。他說,你上別的地方去干不是他們要交統(tǒng)籌嗎,我就給你這150,算是我給你上統(tǒng)籌了。市場就是這樣競爭。(注3)

          小楊師傅的生存狀況在Z 廠是較好的。在Z 廠,多數(shù)工人在各處尋找著臨時工,在工廠停產(chǎn)的十年時間里,工人從政府拿到過兩次錢,都是在春節(jié)前,兩次都是150元。兼并方發(fā)過三次生活費。因此,即使是技術人員和管理人員也同工人們一樣在四處打零工。趙師傅是一位1974年進廠的工人,他說:

          那時工人是老大哥嘛,那是毛主席提倡的,現(xiàn)在是、現(xiàn)在是工人是最底層的……以前,就說一個問題吧,小孩兒入托問題吧,上學問題吧,一般你看像這個廠里頭,基本上那就有這一套,有衛(wèi)生所,有幼兒園,甚至有的有自己小學、中學……(19)88年那陣,也想計劃干(買賣),后來因為啥,那時候在咱思想觀念里頭工人好像一干就好像是啥了,跟過去那投機倒把樣了。就有這個概念。再一個其實,這個、這個、自從開放以來,我總覺得,前期開放啊,國家開放不是那,不是老成功的,那個暴發(fā)戶啊,素質(zhì)比較低,就是在工廠里也不好好干活兒的那一號兒……還是思想觀念的問題。最起碼我知道自己付出了勞動,知道這個勞、勞、勞動的成果你也有一種,嘖,自己有一種,哎,勞動自豪感,不是說不勞而獲那種感覺。但是小店不讓開了,說是影響市容……H 公司的人呀都算些詐騙犯,跟一批小偷那樣。我們那是害怕資產(chǎn)往外頭流。原先我真認為工廠是家,F(xiàn)在,我、我感不到它的溫暖了。當我困難的時候,一點事兒也幫著我解決不了,F(xiàn)在社區(qū)這一塊兒還可以。所以這一塊兒我感謝國家,國家給了這個政策,但是我不感謝廠里,廠里等于給你踢出去了,現(xiàn)在還管點用水、用電?赡苁菄乙庾R到這一塊兒,出臺了這個低保的政策。你最起碼,這吃不飽、國家也叫你餓不死。最起碼叫你基本生存呢。我感到有個自卑感。因為啥,老吃國家這一塊兒他本身給你的好像施舍的,對不對?(注4)

          事實上,雖然Z 廠被迫停產(chǎn),但工廠將廠房以租賃方式出租,用其盈利為工人支付水費、電費等基本生活開銷。例如,它明確規(guī)定工廠每月為工人支付20度的電費,5噸的水費。也就是說,Z 廠對工人的生存型庇護傳統(tǒng)依然部分地被保留下來,絕大多數(shù)在工廠居住區(qū)的工人得到了住房、用水、用電的基本保障。

          工人們對于自身狀況的解釋包含兩種邏輯:一種邏輯來自于計劃經(jīng)濟傳統(tǒng),他們特別強調(diào)“有基本的保障,反正餓不死,政府也不會讓我們餓死”;
        另一種邏輯來自市場經(jīng)濟的意識,(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們會不斷地解說“我們要競爭”。這兩種解釋具有互相增進的特點,只是方向是相反的,即對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留戀會加劇其對市場經(jīng)濟的抵觸,而對市場經(jīng)濟的抵觸又會加深他們對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留戀。這使工人們對自身生活的解釋也是矛盾的,既看到了需要競爭的一面,也看到了另外一種可能性,即經(jīng)過市場化的運作,如賣地,還可能分享計劃經(jīng)濟的最后一杯羹。

          Z 廠工人對其采取的集體行動有著一套自己的解釋框架,這首先是建立在他們對自己生活境況的解釋基礎上,這種解釋具有社會性,是人們的共同認知。Z 廠的工人構成有兩類:一類是20世紀80年代以前進廠的老工人,他們積累了大量有關計劃經(jīng)濟時代工作的經(jīng)驗和記憶,到90年代中后期他們基本上已經(jīng)是40多歲。另一類是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主要是以接替父母工作的方式進廠的工人,他們多從父輩處繼承了有關計劃經(jīng)濟時代工人工作的正向記憶。當工廠被政府政策性停產(chǎn)和被兼并時,Z 廠職工共同面對了市場經(jīng)濟的壓力。

          而這種體驗凸顯了計劃經(jīng)濟下國企“生存保障型”工廠政治的意義。計劃經(jīng)濟下國企工廠政治以國家壟斷資源,并保護國企工人利益的方式形成了工人對工廠的忠誠和依賴,構成了工廠與工人之間以互惠原則為基礎的政治關系,這種生存有保障的經(jīng)驗被工人視為理所當然。當國企改革將工人推入市場時,它不僅割斷工人與國家之間的心理聯(lián)系,使工人被迫進入競爭;
        工人們在市場經(jīng)濟的競爭原則下經(jīng)歷的生存危機更加劇了他們對社會主義時代那種“有保障的”生活的懷念,并在其自身生活的社會圈子中形成了對變遷的抵抗情緒。

         。ǘ﹪笊矸莸姆栆饬x以及工人對國家的信仰

          那么,為什么工人們會以上訪的形式來找政府表達自己的要求呢?這里存在著一種工人對國家的普遍信仰。工人們相信自己對工廠的勞動貢獻就是對國家的貢獻,而工廠的兼并和破產(chǎn)也是國家的事,政府不會坐視國家利益和工人生存不管。正是這樣的信仰,促使Z 廠工人的集體行動不斷指向政府,但他們又一再表示,他們并不想作出任何反對政府的舉動,而是希望通過自己的行動引起政府的關注,由政府來協(xié)調(diào)和保護市場交易中的工人利益。正是由于這種對政府的信仰,強化了他們對自己國企身份的重視。工人們相信兼并方與政府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他們在兼并過程中最終看中兼并方的最重要原因,是因為兼并方是一家“國有控股企業(yè)”,工人們強烈地希望保持國企工人的身份,即使在占有工廠的激烈行動中,他們要求的也是“回到國有”!皣蠊と恕鄙矸莸姆栆饬x在于:它是工人與國家的聯(lián)系,只要有國企工人的身份,政府就不會坐視不管。

          在工人們的解釋中,由職工代表大會舉手通過的兼并方案,不僅沒有給他們帶來基本的生存保障,還要把他們最后的希望——工廠的土地掠奪走。“這是國家財產(chǎn)呀!”這種認識超越了工人之間因為技術、年齡、崗位等方面的差異,使他們一致堅信只有找政府才能解決問題。車間工會主席曾某(女,57歲,1976年入黨)是工人集體行動的積極參與者,按照她的說法,她這樣做的理由是:

          國家不能看著國有資產(chǎn)就這樣流失吧。H 公司給俺們說它是國有企業(yè),屬于國有控股兼并,后來他不履行協(xié)議,工人給激怒了。他就是搞房地產(chǎn)呢,把這個廠賣空了……再說我還得依靠廠呢。工人的期望并不高,工人的期望就是保住咱們這一片土地,重新恢復生產(chǎn)。我們跟市政府的要求就是兩條,履行協(xié)議和恢復生產(chǎn)。那協(xié)議上說的是擴大再生產(chǎn)!埃ㄗ5)

          一位積極參加上訪的40多歲的劉女工說:

          我們找市政府,他得負責。你看H 公司不履行協(xié)議,你不給人家安排職工,人家職工什么都沒有,你還又來賣人家地,那你還不保護著人家,你說人家(工人)咋辦?市政府說,你必須咋、咋……你說他站到中間,他也作難,他也給俺講了這個道理,當時俺也理解了。俺覺得俺就是占著理呢,俺啥也不是,就是占著理呢,沒有辦法啊。(注6)

          1999年9月,Z 廠30多名工人到主管部門輕工局和市委反映情況,趙師傅是其中的積極分子。趙師傅1955年生,1974年從農(nóng)村回城進入Z 廠工作至2000年。1999年他和妻子開過汽水攤,因為市政管理馬路小攤,他們的生意被迫中斷。趙師傅后來生了病,無法勞動了。他的妻子也下崗了。他們還有一個女兒,幼師畢業(yè)后一直沒有找到正式工作,給一家商場看攤,工作時有時無。訪談時,全家靠政府提供的每月300元最低生活保障生活。他說:

          上訪到市委不是我組織的。這都是自發(fā)性的。就是工人自發(fā)性的。工人是因為啥?因為他們一直說要把我們的土地賣了,你在這種情況下你(政府)再遲遲不解決,工廠要萬一給他賣了咋弄?一個是工人們老無所養(yǎng),再一個這個是國家財產(chǎn),屬于國家的財產(chǎn),屬于國資啊。H 公司這個屬于個人的侵吞啊,所以工人就一致不答應。不答應就是說,當時去市委了以后,到了那個接待辦,接待辦就是給我們那個輕工局的打了電話,我們就到輕工局里談,我們工人代表的要求就是,賣地以后工廠如何發(fā)展?要把計劃拿出來,欠工人的工資怎么辦,按照協(xié)議,欠工人的工資或者是生活費都應該及時給發(fā)放……說我無理取鬧。我跟你(政府)對話怎么是無理取鬧呢?我要吃飯啊,我要吃飯,你(政府)給我安排不了工作,你(政府)又不給我兌現(xiàn)兼并的協(xié)議?說句不好聽的話,這是我一個公民的正當權利。(注7)

          在工人的解釋中,政府是要解決老百姓吃飯問題的。因此,工人們上訪、“堵馬路”,甚至到北京上訪,都堅定不移地相信政府是會聽取工人意見的,政府是可以也是應當保護工人利益的。在工人的行動邏輯中,采取集體行動的激進方式并不是與國家作對,而是向政府“提醒”,希望以此引起政府的關注。工人們并沒有反對兼產(chǎn),而是反抗欺詐兼并。在工人們看來,工廠被H 公司兼并是政府一手所為,而H 公司的不履約也正是政府的不作為,在這種對自己生存境況的解釋中,政府成為“國企工人”可以期待的惟一組織,“俺得生存”、“俺得依靠Z 廠生存”、“政府不能坐視不管”等等成為工人集體行動為什么會以上訪等形式給政府施壓的原因。

          (三)“救廠護家園”的集體認同

          在Z 市,政府對國有企業(yè)的改制采取了依靠計劃經(jīng)濟的企業(yè)傳統(tǒng)來應對市場變遷的作法,即依靠職代會來協(xié)調(diào)工人利益與兼并方利益。首先,兼并是通過職代會表決通過的;
        第二,在解決是否解除兼并的問題上,市政府的工作組依然啟用了新選出來的職代會。然而,這也在組織形式上為Z 廠工人的團結提供了保證,職代會策略性地使用了“工廠即家園”的解釋,由此形成了工人們具有共識性和社會動員力的符號性解釋:反對欺詐兼并就是保衛(wèi)家園。它的意義是深遠的,表明工人對生活境況的框釋與集體行動所需要的一種更為宏大的意識形態(tài)相關聯(lián),是一種將工人帶回到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中的集體認同。

          在1999年10月6日Z 廠成立“反兼并詐騙,救廠護家園運動”后,一封給H 公司的法人代表、題為“Z 廠工人階級考驗H 公司的履約能力的最后期限”的信,同時上報Z 市財政局、國資局、政法委、工商局、輕工局、輕工總會、公安局分局、派出所、市房地產(chǎn)交易中心和廠內(nèi)各租賃單位,工人們在行動之前,向政府各部門表明自己的要求是需要證明H 公司的兼并是有誠意的。

          1.H 公司在“兼并協(xié)議”的五條2款中承諾,在1999年8月24日前,還清拖欠職工的600萬元費用(特別是原企業(yè)所欠統(tǒng)籌金,及按原企業(yè)報銷政策批復的全部職工醫(yī)藥費),F(xiàn)已逾期一月有余,還欠70%未兌現(xiàn)。請在10月24日前,全部還清到位,并提供權威可信的證明材料。

          2.撤消你們以莫須有罪名對三位職工的處分。

          3.若今后仍有誠意,并有能力使Z 廠恢復和獨立發(fā)展,請務必做出切實可信反應。否則,你們就再次自我證明,用欺騙手段非法獲得的兼并資格,終因沒有誠意,也無實際能力履行兼并承諾而自行消失。^屆時,紙廠工人階級將以主人翁精神,對Z 廠所有財產(chǎn)實行良好保管。

          在工人眼里,他們“保護國有資產(chǎn)”就是在保衛(wèi)自己的“家”!凹覉@”的符號意義,在于工人們相信他們對工廠的土地具有“自然的權利”,正如本課題組成員朱曉陽所說:工人們表達的對Z 廠的感情和“所有”,與一個農(nóng)民對自己村莊的感情和所有沒有什么區(qū)別,是一種土地享有感。兼并事件可能強化Z 廠工人對“家園”這一想象共同體的認同(朱曉陽,2005)。筆者認為,這或許并非是想象的共同體,而是一種實在的共同體。在很大程度上,Z 廠“職工”和工廠的聯(lián)系是因為其繼續(xù)保持的與工廠的身份隸屬關系,因為在工廠停產(chǎn)三年后,工人與工廠的聯(lián)系主要是其居住的地緣和對Z 廠的資產(chǎn)“土地”的所有感。作為研究者,我們目睹和感覺到了Z 廠職工內(nèi)部各種派別的爭斗,但是“家園”的信念使職工們超出他們之間的分化和分歧,組成了一個價值同一的共同體。在共同體信念的基礎上,職工代表大會成為工人集體行動的積極和合法的組織者,組織形式的合法化使工人行動也獲得了合法性的敘述形式!凹覉@”概念表達了持續(xù)著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這一文化傳統(tǒng)的信念是:工人通過工廠而隸屬于國家,而國家也通過工廠賦予工人以主人的權利。通過這樣的集體認同,工人對自己生活境況和權利的解釋與更宏大的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聯(lián)系了起來,而這種聯(lián)系又不同于20年前的社會主義,它事實上已經(jīng)是當下社會情境下的新文化了。

          

          三

          

          1999年10月,“反兼并詐騙,救廠護家園運動”口號的提出,使Z 廠工人的集體行動具有了更強的政治內(nèi)涵,而“工人階級將以主人翁精神,對Z 廠所有財產(chǎn)實行良好保管”的宣言,帶有強烈的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話語特點。事實上,在工人集體行動的整個運作過程中,社會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與市場經(jīng)濟的競爭邏輯之間一直處于競爭狀態(tài),而工人則在其文化選擇中確立其行動的合法性。

          如果說中國的社會轉(zhuǎn)型是由計劃經(jīng)濟向市場經(jīng)濟的轉(zhuǎn)型,那么,工人在行動中賦予自己行動的意義或其使用的話語資源既可能來自計劃經(jīng)濟,也可能來自市場經(jīng)濟。Z 廠集體行動的主要組織者是曾任該廠副廠長的總工程師王工和后來被工人選舉成為工會主席的劉女士。訪談發(fā)現(xiàn),這兩位組織運動的領導者在行動目標上存在明顯差異,他們采取的行動可能是一樣的,但是他們對行動的解釋、最終目標,以及行動策略是不同的。

          工會主席劉女士是中專畢業(yè),1988年調(diào)進Z 廠,1993年自動下崗去開毛巾廠,有一定的經(jīng)濟積蓄。后來,由于同情工人低劣的生活條件和不屈不撓的上訪而開始參加集體行動。她在行動中表現(xiàn)出來的同情心和勇氣得到了人們的信任。“八八事件”之后,她被工人們選為工會主席。她的主張是一套現(xiàn)代權利和市場化的理念,她指出,“以職工合法權利為基礎,要回工廠,其后可以再次被兼并,也可能自己開發(fā),走出困境是要與政府合作和讓工人有活干!彼f:

          6月7號就等于把廠,就等于是占了,在占之前我們給工人開會就說是,工人的骨干哪開會。我說:第一,咱必須得有幾個規(guī)矩:第一,進廠以后絕對不能打砸搶,因為你要打砸搶啊,這就破壞了整個造紙廠的、企業(yè)內(nèi)部,生存的問題了;
        第二,不能大家都罵人哪,你必須得規(guī)定;
        第三個,不能上街堵馬路,咱把咱廠的門兒看好,不要上街堵馬路,咱必須得做到這三點兒;旧衔覀兌冀y(tǒng)一思想了。反正在當時來說,我們就和王工的思想就有點沖突,觀念性的問題就有點兒沖突了,啥沖突呢……開始比較緊張啊,氣氛也很緊張。24小時工人輪班值班兒啊,分了是三個班:一個班是晚上專門值夜班的;
        兩個班一個班是早班,一個是下午班。因為白天這個班兒啊大部分都是老太太們,晚上的這個班兒呢,好多都是年輕人。為啥說晚上年輕人比較多呢?怕他晚上來沖突。像我們這年輕人都在晚上在這兒值班呢。反正是,這就開始,反正有的意見就開始不統(tǒng)一了:王工主張的啥呢?嗯,反正是,這咋說呢,咱也不能說他啥吧,我就不同意他那個觀點兒,他就有點好像是“文化大革命”那個,嘖,那個性質(zhì)樣,造反派那個性質(zhì)樣,因為他原來就是——這是他自己說了啊,我可不是我那啥——他干啥就有點偏激。他寫那東西,在那擱著了,反正我,不好評價他那一塊兒,反正我只說偏激。我們的思想就不統(tǒng)一。不統(tǒng)一以后,因為運作這一塊兒呢,我就感覺到,嘖,跟著他在一塊兒吧好像是,說不上來,心里就好像就有點壓抑感樣的。我說,我把我的心里話說出來啊,我感覺到你這樣做有點不合適。他說,咋個不合適呢?嗯,他們是欺詐兼并。咱就要把革命進行到底。你現(xiàn)在說革命進行到底都是無用的話,咱現(xiàn)在就面對咱這個現(xiàn)實,(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咱咋擺脫H 公司,咱現(xiàn)在主要目的擺脫H 公司。(注8)

          劉女士雖然極為不同意王工的做法,但是她依然積極地參與活動,并對王工的做法聽之任之。在集體行動中,“反欺詐兼并”、“反私有化”的口號最終還是掛在了工廠門口。因為劉女士強調(diào)的市場經(jīng)濟的邏輯沒有普遍的動員力,而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話語則成為反映工人心聲的重要工具。這一狀況具有歷史的偶然和必然。從其偶然性來說,是Z 廠有一個王工;
        從其必然性來說,王工是從計劃經(jīng)濟時代走過來的人,他的思想意識屬于那個時代,而他所使用的語言、行動方式和其最終目標是工人們熟悉和敬佩的,具有強烈的感召力。王工1942年出生在廣東省,1972年到該廠工作,一直干到2004年退休。他說:

          我在這個廠算是一輩子,就是說一輩子靠著這個廠。所以,說起來嘛,每個人啦,在一個廠的時間長了,對這個廠會有一定的感情,這個感情也是可以說是現(xiàn)在的國有企業(yè)改制的一種……一種最根本的來源,這是一個極端重要的東西。我是在這個廠里幾十年了,我們出來是先當工人,當工人后來又是車間主任,又是技術員,又是科長啦,我最高的職位就是副廠長,抓過生產(chǎn)、技術啊,然后是副總工程師。

          ……我有我自己的思想路線,“誓要把廠拿回來”是我們的最終目的,不這樣不行了,不能讓他們修修補補,必須把財產(chǎn)拿回來,我們當家作主———這是我自己的思想。我就開始把這個思想灌輸給大家,而且的話,在這個過程中,原來領著干的兩個老共產(chǎn)黨,他們的目標和我的目標不一樣,所以后來也就出現(xiàn)分裂……他們的目標呀,就是兼并協(xié)議執(zhí)行就行了,他們考慮得比較近一點……但漸漸他們就接受了我這個思想——我們應該堅決(把廠)拿回來……你拿回來自己恢復我們自己的主人翁這個地位。你交給人家來賣了,你始終是失去工廠,無家可歸的。后來大家都認為我這個(想法)有道理,全廠職工都接受我這個思想,都團結在這么一個口號底下。

          “救廠護家園運動”獲得了工人們的一致認可。王工這樣說:

          這是國有工廠。工人呢是國家的主人,所以這是一個政治問題。既然是你這個廠要改制,你為什么不讓工人說話,這是個政治問題,是吧,這是個政治問題,也是個經(jīng)濟問題,因為過去我們國營企業(yè)的工人都是第一。所有的剩余價值你都拿走了,是吧,你現(xiàn)在你突然就不管了,這一部分怎么安置,怎么保證他們的生活,從政治上,我們就必須解決這個問題,就兩條:兼并方,第一,你要還清這個廠的債務;
        二,你要安置這個廠里的職工,就這兩條。(注9)

          在一份由職代會代表所寫的“關于原Z 廠職工與兼并方老板嚴重沖突的真實歷史與根本原因”的報告中,也有這樣的一段話:

          Z 廠法人財產(chǎn),原是國有財產(chǎn),即全民所有。而作為全民之一部分的紙廠全體職工或以其職代會形式,對其法人財產(chǎn)在兼并行為中的所有權轉(zhuǎn)移,是否合法,仍享有不可動搖的“主人翁”監(jiān)督責任地位,這在《憲法》16條,《工業(yè)法》9條相關條文明確規(guī)定……采取收廠收權行動,確保對合法權益損害不繼續(xù)擴大,其合法性是不言而喻的。這也正是覺悟了的工人階級的本質(zhì),社會主義制度有生命力的表現(xiàn),也是走向法治的良好表現(xiàn)。

          從生產(chǎn)關系的角度來解說工人的生存困境,與從市場化角度解釋工人的生存困境,是兩種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邏輯。前者是從計劃經(jīng)濟的角度來理解當下的市場經(jīng)濟,并建構出了對自己生存困境的生產(chǎn)關系的解釋;
        而后者是從市場經(jīng)濟的角度,認為工人的困境是其缺乏競爭力的表現(xiàn)。對于Z 廠的工人來說,計劃經(jīng)濟的文化傳統(tǒng)似乎更具有感召力和政治動員力。與Z 廠工人早期要求H 公司的履約不同,此時工人要求的邏輯前提發(fā)生了變化,工人要求從兼并方討回自主權,而不是在兼并方的手下討一碗飯吃,他們是要做工廠的主人。事實上,每個工人似乎都了解他們不可能做工廠的“主人”,但是這樣的解釋為他們的行動找到了可以支持其行動下去的合法性,同時,工人們要求的“權利”包含了許多市場經(jīng)濟的文化邏輯。

          工人占領工廠的行動,注定是不可能成功的。但迫于工人集體行動的壓力,在市政府工作組的協(xié)調(diào)下,也解除了H 公司的兼并。工人們并沒有回到他們想象的家園——“國有企業(yè)”;
        但兼并協(xié)議也宣告破產(chǎn)。兼并方在工人的反抗之下不得不放棄對Z 廠的開發(fā)。對此,兼并方的顧問文先生說:

          由于工人的反對而使已經(jīng)簽約、并實施了一年的兼并再次脫鉤,這樣的事在西方國家,在中國的廣州、上海都不可能發(fā)生。這個廠的工人有它的傳統(tǒng),他們的觀念太落后,這是市場經(jīng)濟下不可能發(fā)生的事。這也是為什么這個城市改革艱難的原因。(注10)

          一場“不可能發(fā)生的事”就在Z 廠活生生地上演了!工人的集體行動在一定程度上改變了政府主導的國有企業(yè)私有化改革的路徑。“工人是工廠財產(chǎn)的主人”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成為了動員工人行動的有效的文化資源,但其內(nèi)涵已經(jīng)具有了新的意義,例如,它充分表達了工人們“法律權利”的概念,這似乎也內(nèi)涵著市場經(jīng)濟的邏輯。

          

          四

          

          本研究發(fā)現(xiàn),中國國有企業(yè)改革是市場經(jīng)濟取向的,但在其運作過程中社會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依然持續(xù)存在,并有效地發(fā)揮了其文化動員的作用。這種文化傳統(tǒng)是在社會主義條件下的個人權利觀念和國家觀念,并成為工人解釋其生活境況的文化資源。當工人們把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的生活境況的解釋與持續(xù)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相連接時,其集體行動便在充斥著舊意義的話語中創(chuàng)造了新的意義和內(nèi)涵。

          從Z 廠工人集體行動我們可以看出,第一,相對于主流的市場競爭的意識形態(tài),工人們對其生活、行動和集體行動的框釋更具彈性,也更被具體的情境所影響和建構,更能運用已有的經(jīng)驗和文化傳統(tǒng)對其行動做出選擇。在工人的集體行動中,計劃經(jīng)濟時代和市場經(jīng)濟時代的意識形態(tài)相互競爭,交替出現(xiàn),但依據(jù)其經(jīng)驗,社會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更顯示了其社會動員的力量。第二,國企工人集體行動的框釋可能不同于其他類型的企業(yè)。在民營企業(yè)或外資企業(yè)中,市場經(jīng)濟的競爭邏輯幾乎是惟一可供選擇的框釋;
        而國企工人們在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工作經(jīng)歷及其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可能成為促成工人團結的力量,這種力量不是簡單的對社會主義話語的重復,而是經(jīng)歷過那個時代的工人們的共同記憶和共同文化遺產(chǎn)。第三,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通過工人的集體行動作用于國企改革的路徑或程度。工會和職代會的組織機制為工人集體行動提供了有效的組織資源。從實踐過程看,傳統(tǒng)社會主義意識形態(tài)在工人們的日常生活中的確存在,且成為有效地解釋其生活的文化基礎。

          特別值得討論的是,這種持續(xù)著的社會主義文化傳統(tǒng)對中國社會會產(chǎn)生怎樣的影響?某種程度上,這一文化的核心是工人相信他們與工廠和國家之間有著特定的關聯(lián),這是一種特定的國家與社會的關系形態(tài)。湯普森在談論英國工人階級形成時強調(diào)了英國工人階級在政治和文化上保持的連續(xù)性!肮と穗A級的形成不僅是經(jīng)濟史上,而且是政治史和文化史上的事實……工業(yè)革命過程中變動著的生產(chǎn)關系和勞動條件……是施加在生而自由的英國人身上。這些生而自由的英國人是由潘恩傳下或由衛(wèi)斯理宗鑄成的。工廠工人或織襪工人也繼承著班揚的傳統(tǒng),繼承著人們記憶中的村莊的權利,繼承著法律面前人人平等的觀念,也繼承著行業(yè)的傳統(tǒng)。他們是民眾宗教信仰灌輸?shù)膶ο,又是新政治傳統(tǒng)的創(chuàng)造者。工人階級被別人形成,同時也在形成自己”(湯普森,2001:211-212)。

          同樣,中國的國企改革面對的是那些相信自己是或曾經(jīng)是工廠主人的工人們。與漸進式的國企改革不同,兼并式改革所具有的私有化性質(zhì)會激發(fā)工人們的“主人”概念,加劇工人對“共同體”和“家園”的留戀和集體認同。如果私有化的過程容納了工人利益,市場經(jīng)濟的權利意識和競爭意識便可能被工人們啟用;
        否則工人們便會啟用其計劃經(jīng)濟時代的政治意識,將自己無法實現(xiàn)的權利指向政府,向政府提出自己的要求。事實上,工人們已經(jīng)意識到自己留戀的、能夠提供生存保障的傳統(tǒng)國有企業(yè)的“庇護”已經(jīng)逝去,他們只是借助那個時代的文化傳統(tǒng)來為自身群體利益的實現(xiàn)尋找合法性和可能的利益最大化。但是工人們提出來的要求卻是市場經(jīng)濟的邏輯,他們要對“國有資產(chǎn)”提出自己的所有權。在后一種意義上,Z 廠工人的集體行動可能也是一種新型社會運動的雛型。

          我們是否能夠進一步論說,當代中國社會轉(zhuǎn)型中的社會關系是復雜的、有張力的。政府控制和協(xié)調(diào)之下的改革包含了各種社會關系、制度和文化之間的沖突,沖突的各方從各自的需求出發(fā)尋找其行為的合理性解釋,一部分的解釋邏輯和利益要求來自社會主義的文化傳統(tǒng),另一部分的解釋邏輯和利益要求來自市場經(jīng)濟的文化理念。那些看起來可能是沖突和矛盾的理念,在人們的行動中并不是以沖突的形式出現(xiàn),而是更像一個同時儲蓄了多種工具的箱子,人們情境化地、甚至機會主義地使用其所需要的工具,但歷史是連續(xù)的,這種歷史的連續(xù)性會使每個群體更多地從他們經(jīng)驗過的文化遺產(chǎn)中尋找行動的合法化解釋。

          

          注釋:

          注1:本課題得到中國發(fā)展基金會的支持,課題組成員有佟新、戴建中、朱曉陽、龍彥、朱慶華、吳峰、馬丹、李文芬、傅麗、梁萌等。

          注2:但是這一成功并沒有真正改善Z 廠職工的狀況,由于負債累累,M 公司一直無法進行生產(chǎn)。但這是另一題目了。

          注3:訪談時間:2003年7月10日,訪談員:朱曉陽、朱慶華,整理:朱慶華。

          注4:訪談時間:2003年7月9日;
        訪談員:朱曉陽、朱慶華;
        整理:朱慶華。

          注5:訪談時間:2003年7月10日,訪談員:戴建中、佟新、朱慶華等,整理:朱慶華。

          注6:訪談時間:2003年7月10日,訪談員:佟新、戴建中,整理:朱慶華。

          注7:訪談時間:2003年7月9日,訪談員:朱曉陽、朱慶華,整理:朱慶華。

          注8:訪談時間:2003年7月11日,訪談員:戴建中、佟新、馬丹、朱慶華、李文芬,整理:馬丹。

          注9:訪談時間:2003年7月12日,訪談員:佟新、戴建中、李文芬、馬丹、朱慶華,整理:李文芬。

          注10:文先生就職于Z 市某高校,同時兼任H 公司的顧問,在他的指導下,曾經(jīng)成功地進行了一些資本運營。訪談時間:2004年6月底,訪談員:戴建中、朱曉陽、佟新、梁萌、馬丹。由于沒有現(xiàn)場錄音,資料為筆者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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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作者單位:北京大學社會學系

          原載《社會學研究》2006年第1期

          來源:http://www.sachina.edu.cn/htmldata/article/2006/03/860.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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