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玄:綠蜘蛛
發(fā)布時間:2020-05-2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那夜,我傷感得象流水一樣,漫無頭緒地想著平乏而冗長的住事。這種時候,按古典原則,應(yīng)當(dāng)倚窗若有所思,據(jù)說這是美麗的。推開窗戶一股冷風(fēng)尋找歸宿似的撲面而來,我因此打一個不大不小的噴嚏,并隨口罵一句他媽的,然后燃一支卷煙,雙肘支窗臺上,煞有介事地將煙霧吹成圈狀吐出去。
你看什么?妻的目光離開她盯了幾小時之久的電視屏幕,很敏感地關(guān)注起我的后腦勺。沒看什么。確實沒看什么,窗外除了黑夜,一無所有。不過我還是準備倚下去,我并不想看什么。沒想什么?妻的聲音忽然惶惑不安起來,她就忌諱我倚窗,以為這種姿勢便是懷舊。我感到被懷疑的不快,掏出煙卷再度燃上,煙蒂在窗口明暗交接處紅光一閃一閃,風(fēng)從黑夜深處吹來,這個叫作家的房間就冷了。遠了。妻在很遠的房間那邊,貓沙發(fā)里漫不經(jīng)心看早看過數(shù)百遍的電視廣告,××××,中外合資,溫柔得好體貼。狗屁。我把煙蒂狠狠扔出去,仿佛是扔到電視里那個性感的廣告女人嘴上,很解氣。你罵什么?我罵狗屁。神經(jīng)!某個有中國史三倍那么長五倍那么反胃的電視劇又按時開始了?靵砜,快來,真的很好看。妻興奮地發(fā)出邀請,我回頭看妻的表情,知道她邀我看電視的真實意圖,越發(fā)感到不快,但是我還是去看電視了,若再倚下去,妻準會找我慪氣,我沒有一點興致慪氣。
歌聲響起,一個已婚男人背著他的妻子立在窗前,窗下走來多年前某個如月的女孩,歌聲是從女孩嘴里發(fā)出的,優(yōu)美如鳥發(fā)情期的呼喚。那女孩近窗時忽又歸于遙遠,就像月亮近窗時不可企及。那男人于是很憂郁,眉頭皺得像黃土高坡。故事就這樣沒完沒了地演繹下去。我不得不又上妻的當(dāng)了,我說,討厭。
妻冷笑道,哼,你剛才不是也這樣嗎?
我剛才是這樣其實不是這樣,我懶得去說,電視真他媽的晦氣。
妻見我不說,很傷心傷神地看我?guī)籽,便倒我懷里讓我抱著聽她嘮叨。妻總是這般乖巧不失夫妻情份地數(shù)落我的過去,不管她說什么,都使你無法生氣,使你沮喪得要死還得婦唱夫隨,妻的聰明無與倫比。妻先聲明她如何如何愛我,第一千次問我是不是也愛她,得到明確的答復(fù)后,然后話鋒一轉(zhuǎn),作古體詩似的,起算結(jié)束,接著是承,是詩眼。
你也愛她。
沒有。
你真的不想她了?
嗯。
你騙人,我不相信,這不符合邏輯,你看電視里,小說里都說過去是不可忘懷的。
嗯。
你承認了?你想她?
沒有。
你鬼,你不是人。
嗯。
你就是想她,你諱莫如深。
若是非想不可,那就想吧。我順從妻子試著去想她。我想了好些時,在逍逝的時間之中,她實質(zhì)上音容渺茫,如同死亡簡直讓人無從想起。我只得換個角度再想,此時此刻,她大概也在一個這么大小的房間里,身邊有個叫丈夫的男人陪著,他們差不多也是看電視,不時說一些只有夫妻之間才有的廢話,比如愛比如你還想過去某某某某嗎。當(dāng)然不想啦,就想你。媽媽的,誰都會這么說,誰都會提提過去然后讓人這么說。我突然醉了酒似的,頭暈?zāi)垦,覺得胃里有許多東西要吐,我閉目運作一次深呼吸,隨著喉嚨不由自己地滾動起來,將一團柔軟的濃痰艱難地滾到嘴上,我隨即感到濃痰的咸腥味滿嘴漫延,這使我覺得更加要吐,我?guī)缀醪诲谒妓骶偷匕阉碌簟?/p>
妻顫栗著從我懷里驚起,挪回沙發(fā)盡頭,怒目而視。見鬼,我晚上剛擦了地板。擦掉。
我對妻的惱怒不置可否,我目視那堆剛才還在嘴里的濃痰,淤在地板上,綠色的,很鮮艷地淤在妻剛擦過的潔凈的地板上,我于是感到一點輕快,這口濃痰卓有成效地阻止了妻的喋喋不休。
你不會去痰盂里吐?你不會到外面去吐?惡心!妻還想罵下去,卻欲言又止了,一臉的怨憤。
我不太理解妻干么反應(yīng)那么強烈,不就是一口痰。你嚷嚷什么,我自然會擦掉的。當(dāng)我拿草紙要擦,奇跡出現(xiàn)了,我看見地板上的綠痰蠢蠢挪動著,已經(jīng)挪開一段距離,原來的位置毫無痕跡。細看那口挪動的濃痰竟是一只碩大的綠蜘蛛,圓形肚子,八只長腿,肚子比家蜘蛛要來的小,腿比家蜘蛛要來得長,樣子比家蜘蛛要美麗得多。這是一種劇毒的山蜘蛛。多年前我和妻子初次約會,去南山春游曾經(jīng)見過,當(dāng)時妻子驚訝于它的美麗,竟想捉來制成標本以示紀念。但畢竟懼怕它的劇毒,不敢去捉,F(xiàn)在這種美麗的結(jié)網(wǎng)動物竟然從我嘴里吐出,使我驚訝不已,連連后腿,急急回頭告妻子道,蜘蛛,綠蜘蛛,我吐出一只綠蜘蛛。
我的慌亂根本沒有引起妻子的注意,我干脆上前推她,蜘蛛,我真吐出一只綠蜘蛛。妻甩開我推她的手,低吼,神經(jīng)病。你吐出一口痰,一口比蜘蛛更令人嘔心一百倍的痰,你給我擦掉。
你看地板上有痰沒有。
我說得很委屈,妻便順了目光,去察看地板,我趕緊自覺跟著去看地板,綠蜘蛛在地板上八只長腿一張一弛,似乎很有目的地朝某個方向挪動著。我又提醒道,蜘蛛,綠蜘蛛。妻呆呆看了一會,收回目光,惡我?guī)籽,命令道,擦掉。我說,什么東西?痰。地板上確實沒有痰嘛。神經(jīng)病。妻的表情明顯增加了一種內(nèi)涵:冷漠。她說完就不再理我,調(diào)整一下姿勢繼續(xù)看她的電視,無所謂我是否執(zhí)行命令去擦她所謂的濃痰。妻怎么看不見那只綠蜘蛛,那確實是只綠蜘蛛啊,在地板上拖著銀白的蛛絲爬動著。她是不是裝傻,她不敢正視這個現(xiàn)實,她的丈夫嘴里吐出一只綠蜘蛛,這實在令人嘔心,同時又十分不幸,表明我得了空前絕后無以名之的怪病,死期已近。
最初的慌亂過后,我顯得異常冷靜,我并不怎么關(guān)注我吐出一只綠蜘蛛這件事,無非也就是一種不太常見的怪病,與很多人要得癌癥一樣,最后大不了一死。我想死了就死了,只要死的不那么痛苦。我倒更關(guān)注我吐出的那只綠蜘蛛,我要看看它究竟要去哪里?要干些什么?我很遺憾妻子居然看不見我吐出的這只綠蜘蛛,跟我初次約會看見的那只綠蜘蛛沒什么兩樣,它那么美麗地在地板上挪動著,它爬到墻腳了,它停止了運動,它在沉思,它沉思的樣子很可愛,縮著八只長腿將肚子撐得高高的,不時翹出一只長腿搔搔背部,大概就是它思考的部位,它想什么?它又開始爬動了,緣墻而上,八只長腿印在潔白的墻上,美麗得使我想起那個遙遠的夢幻的春日,綠蜘蛛安居于自己織的大網(wǎng)中央,其中有水珠懸著。我凝視蛛網(wǎng)故作高深道,蛛網(wǎng)就是八卦,透過蛛網(wǎng)圓形的風(fēng)景里面有山、有水、有云、有天,綠蜘蛛居于風(fēng)景正中,無聲無息做屬于自己的夢。妻說,真好看。我伸手就要去捉。妻叫道,有毒。就在這時,我莫名其妙地打了一個冷顫,覺得蜘蛛的毒液浸透了全身。綠蜘蛛真他媽能干,它在我體內(nèi)呆了那么多年,居然讓我渾無知覺,F(xiàn)在我毫無準備地把它吐掉了,這樣說或許不對,不是我吐掉它,是它要離開我,嘴是它選擇的通道。它干嗎不選擇肛門,它一點也不照顧我的面子。它匆忙地朝窗戶爬去,它爬上玻璃,它爬不動了,身子往玻璃碰了一下,八只長腿拼命抖動,險些滑落。它可能沒見過玻璃這種東西,它迷惑了,靜靜地注視玻璃外面自己的影子和黑夜。它想出去?我打開窗戶讓它出去。開窗的聲響震動了它,它急速擺動長腿沿窗而上,恍如逃亡,繼而發(fā)現(xiàn)背后并沒有東西追擊,步子漸緩,于半空停住,俯視下面廣大的空間。忽地懸空一躍,拉一條銀線,再躍,再拉一條銀線,它在結(jié)網(wǎng)。它必須生活在自己織的網(wǎng)中,它一定也在我體內(nèi)織了一個大網(wǎng)。我忽然頓悟,對蜘蛛的生存方式憤怒無比。我冷哼一下脫下拖鞋,手伸窗外,從外向內(nèi),對準蜘蛛,猛擊下去。蜘蛛像個球體擲地有聲,面對突如其來的變故,它顯得愚蠢之極,只把身子縮成一團,用長腿圍護脆弱的肚子。我提起另一只腳重重踩下,我聽見綠蜘蛛的肚子在拖鞋和地板之間爆裂的悶響。我心里充滿了惡意的快樂。
幾分鐘后,我提起鞋子驗尸,真正叫我吃了一大驚。根本沒有蛛尸,鞋子和地板之間是一片踩爛了的粘糊糊的濃痰。大約就是我剛才吐的那口濃痰。那么綠蜘蛛竟是幻象,我怎么會有幻象?我是不是瘋了?我干么要瘋?我一點都不知道,我晚上一切都很正常啊。怪不得妻不斷罵我神經(jīng)病,看來我的某根神經(jīng)確實出了毛病,我抱歉地對妻笑笑,說,真是一口痰。妻的兩只鼻孔哼哼兩下,什么也沒哼出,我看見她鼻孔內(nèi)的毛隨風(fēng)而倒。你哼個屁。我現(xiàn)在就擦。我掏過整刀草紙坐在地板上擦。我第一次發(fā)覺自家嘴里吐的東西原來那么令人嘔心,我完全原諒了妻的惱怒。我擦光了整刀草紙,地板卻越來越粘乎,并散發(fā)著人體內(nèi)臟的惡臭。濃痰似乎已深深印入地板,形狀確實蠻像蜘蛛,圓形肚子,八只長腿。我不知道自己什么時候練就一口如此深厚的內(nèi)功,吐痰居然印入地板之中。大約這又是幻象,我決定擦光它,不留痕跡。我提了地拖來拖,地拖比較適合大面積粗糙作業(yè),我拖來拖去,反把痰跡擴大了幾倍。這使我怒不可遏,我就不信擦不凈它,我扔了地拖,改用抹布,端來一盆水,蹲地上用全身的力量來回擦洗,幾乎將地板擦去一層。這樣干了足足有半小時,弄得手腳完全酸麻。停下一看,蜘蛛似的痰跡還是那么鮮明地印在地板之中。見了活鬼!晚上到底怎么啦?我說得像屈原天問似的那般悲憤無奈,終于感動了旁冷著的妻子,她“啪”地一聲關(guān)掉電視,好像電視讓她看了一夜,很對不住她。然后走到距我一米處,居高臨下,用巫婆的口氣說,別折騰了,你永遠也擦不干凈它了。
我仰視妻子,默然無言,很快產(chǎn)生某種濃烈而厚重的睡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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