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澤順:重讀路遙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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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卷本《路遙文集》放在我的案頭,路遙用凝重的眼神看著它,我不知道他是否感到了欣慰――看著它的,只是路遙的照片,不是他本人,這個人已經(jīng)在兩個月前別我們而去了。他終于還是沒有親眼看到這套文集。

          這時候我再一次重溫了兩個月來一直索繞在我腦際的思想,一種面對自然的沉重的宿命思想。和在高空、地下、人間運行的那種不辨其貌的強力相比,人算得了什么?路遙,這個用生命點燃精神之火的人尚且如此,我等庸碌之輩又算得了什么?

          人的全部悲劇就在于:他一來到這個世界就在抗爭,可結(jié)果卻總是以失敗告終。死亡永遠是人無法擺脫的結(jié)局。不管這種結(jié)局多么不公正,多么殘忍,你都無法擺脫它。

          不同點在于有的人一旦到了結(jié)局就什么都沒有了,靈魂飄散,肉體化作一抹煙塵,完成了一種純生物學意義上的從生到死的過程。而有的人,卻能夠在身后留下一些可以使人們憑借著進行某種思考的東西。

          路遙留下了《路遙文集》。

          從這個意義上說,路遙又超越了死亡。他改變了人生的結(jié)局。他在無中尋找到了有,在死亡中得到了生,在終結(jié)中找到了開始。

          我寧可相信路遙看到了這套他生前親手編選的文集。我甚至覺得,他正在用他那獨特的、富于魁力的笑靨面對著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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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路遙是一本大書。

          我曾經(jīng)當面對他說:“你是一本大書,可惜很少有人真正讀懂,這不是由于讀者無能,而是你從來沒有打開。你應當打開。你應當讓人知道你!

          “知道又能咋?”他臉上帶著一種嘲弄的神情?墒俏也恢浪诔芭裁。

          我緘默了。是的,知道了又能咋呢?難道有人可以給他那干渴的心田傾灑甘霖嗎?難道有人可以破譯他那極深的內(nèi)心深處連他自己也說不清的巨大的絕望嗎?任何人都無助于他。如果聰明過人的路遙自己拿自己都沒有了辦法,別人又能怎樣呢?

          可是我一直在試圖讀懂他。從1974年我們在延安大學以同學的身份相識,到1992年11月17日上午用淚眼凝望著他的遺體,我一直在試圖讀懂他。我知道他遇到的人生難題是精神生活領域里的一個巨大黑洞,但我一直試圖對他有盡可能多的了解。18年來,不管是親人還是朋友,沒有一個人像路遙那樣頻繁地出現(xiàn)在我的札記本中。有時候我認為讀懂了他,在札記中記下某些結(jié)論性的評價;
        有時候,我卻又把它全部推翻,代之以截然相反的評價。直到今天,我也無法從那些札記中歸納出路遙的內(nèi)容。

          我仍然沒有讀懂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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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次,我和路遙躺在我書房的地毯上。他手邊有一個煙灰缸,煙灰缸里堆滿了他拍過的煙蒂。他的手大部分時間都停在煙灰缸的上空,下意識地磕彈著。他偶爾把煙放到嘴上,吸得又狠又急。

          他在進行思索。我想,這時候他是不知道自己在哪里,在和誰說話的。

          他談到了生活,談到了美。

          “有時候我看見在風雪交加的夜晚,一對年輕戀人在大樓底下?lián)Пе嗷ト∨,心里就特別感動。人生只有在這一瞬間才真正是美好的!

          他瞇縫著眼睛看著我,臉上帶著一種地地道道的幸福的神情。他似乎并沒有等候我對他講的這件事做出反應,只是那么神往地看著我,或者說,看著一個更為深遠的地方。我不知道這時候出現(xiàn)在他腦海里的是那對戀人呢?還是他自己的初戀?他也許又想到了第一次和女孩子的手碰在一起時的那種驚心動魄的甜蜜和恐懼;
        也許又想到了在陜北那塊貧瘠的土地上,只有在那個年齡和那個時候才會綻放的精神之花……我等著他再說下去。

          “其實,”他說。“幸福和物質(zhì)生活沒有必然聯(lián)系。幸福是一種純精神的東西。十九世紀文學中寫了那么多上層社會的明爭暗斗、愛情糾葛,表面上看可能有各種各樣的原因,但歸根結(jié)底問題出在精神萎縮上!

          我贊同他的觀點。接下來我講了一個愛情故事。他認真地聽著,時不時加一句:“就是這樣!

          最后,我說:

          “可以把愛情概括為一首詩,一開始它是抒情的,人在這個階段可以神魂顛倒,無所謂天地。可是,沒有多久,它就會進入敘事,會被物質(zhì)力量所干擾,詩意就會越來越少,它終將死于你所說的那種精神萎縮!

          “所有人都是這樣!彼麖娬{(diào)說。

          我說:“所有人。愛情不是死于形式,不是死于物質(zhì)力量的不可避免的滲入,而是死于內(nèi)容,就像你說的,死于精神的萎縮。精神的東西只能被精神的東西所摧毀,貧窮什么的摧毀不了真正的愛情!

          他的眼睛閃爍著激動的光亮:“就是這樣!

          他把煙蒂捻熄在煙灰缸里,說:

          “所以我又想,冰天雪地里的那對戀人,就其命運的本質(zhì)來說仍然是悲哀的,他們也逃脫不了結(jié)局!

          我吃驚地看著他,想品味他這句話的真正含義。他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但他沒有再說什么。

          我也沒有再說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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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說你應當學會排解,你不能總是那么包裹著自己。這樣下去有一天你會受不了的。你至少可以在幾個最為親近的朋友間松弛一下,或悲或喜,無遮無攔地表現(xiàn)出來。我說你是一個很智慧的人,你應當知道怎樣排解……

          路遙像以往許多次一樣,苦笑了一下,善意地拒絕了我的好意。

          這使我想起了一件往事。

          記不得是在哪一年了,好像是《人生》剛剛獲得第二屆全國優(yōu)秀中篇小說獎的那一年,我還記得當時籠罩在路遙身上的那種巨大成功的氛圍。那時候我還在延安地區(qū)文藝創(chuàng)作研究室工作。

          那天晚上,他意外地來找我。使我感到驚訝的是,他并沒有因為前述的一切而表現(xiàn)出某種亢奮。他好像有很沉重的心事。除了禮節(jié)性的問答,似乎也沒有什么特別要說的話語。我們一邊喝茶一邊聊天。

          他好幾次長長地嘆息。

          我問他:“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情?”

          “沒有!彼嶙谔僖紊,有氣無力地說,“日他媽的,就是覺得沒意思!

          我開他的玩笑:“如果你這個時候還覺得沒意思,那么比這更有意思的時候可就不太可能更多了!

          他也笑了,直立起身子。

          “我知道我應當高興,在全國拿獎,作品產(chǎn)生影響,這畢竟不容易,可是……”

          我猜測必定有什么不愉快的事情干擾了他的情緒。我一再追問他。

          什么事情也沒有。他一再說。我盡可能地勸慰了他。

          最后,他竟長嘆一聲:

          “什么時候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就好了!

          我有些吃驚:

          “《人生》還沒有寫出你想寫的那些東西嗎?”

          他嚴肅地看著我,用與那個場合不太諧調(diào)的嚴肅神情看著我,說:

          “沒有!

          我凝望著他。我覺得我理解了他。這個人已經(jīng)從一切方面遠遠地跑到我們前面去了。

          于是,我們的談話就在這個新的基點上開始。我們談了很多很多。

          后來,在對路遙的理解中,我便有了一種潛意識:

          如果說路遙在內(nèi)心深處有一種不可戰(zhàn)勝的孤獨與絕望的話,沒有寫出他要寫的那些東西,是不是原因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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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991年5月,我搬進了新居。這是一套三居室樓宅,和原來那間簡易房相比,簡直天上地下。我也終于有了一個收拾得相當不錯的書房,有了一個獨自屬于我的空間。

          路遙喜歡我這間書房。他每次來,仿佛有某種特權,不用讓就脫掉鞋徑直走進書房,好像客廳不是為他準備的(平時來客人不進書房)。我們有時坐在沙發(fā)上,有時趴在地毯上,照例是他面前放一個煙灰缸,我面前放一個茶杯。我們都喜歡這種情調(diào)和氣氛。只有我們倆在一起,或者他的弟弟王天樂和我們在一起時,路遙才真正顯現(xiàn)出他的本來面目――這是一個善良、智慧、具有超常幽默感的人,一個有些孩子氣的人。

          他高興了可以大喊大叫,對于一些丑惡的事物,可以用最粗俗的陜北話進行詛咒。這時候你會覺得路遙更加真實。這個未加掩飾的路遙同他文學上取得的成就,他對人生社會的深刻思考是那樣的和諧,那樣相輔相成。有時候你甚至覺得如果路遙其人真的是平時出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那種樣子,那么他就不會寫出《人生》和《平凡的世界》。

          人是一個多面體,路遙尤其如此。如果讓十二個不為功利目的所左右的人描述路遙,那么就會有十二個路遙。將這個人的一切特質(zhì)合而為一,才構(gòu)成真正的路遙――盡管這樣,這也只是相對意義上的。

          巨大的悲哀與絕望和高揚的精神之火,對人的深惡痛絕和博大幽深的愛心,對世界的毫不留情的詛咒和對生活的執(zhí)著的贊美,一齊在他的靈魂世界里喧囂。這其中的任何一個因素和另一個因素沖撞,都會使他的精神生活出現(xiàn)可怕的震蕩。

          這個人命中注定不可能內(nèi)心安寧。

          當他在我的書房里孩子氣地笑著的時候,我反倒常常產(chǎn)生出這樣一種感覺:上帝把他造成這樣一種樣子,一定具有某種我所無法知曉的緣由,我反倒覺得同他有了距離感,覺得他不是我的同類。他高高在上,你只有站在精神領域的峰巔之上才能看清他的面貌。

          有時候他來時我不在家,我愛人招呼他。他照例不客氣地走進書房,一身輕松地翻看書架上的書,謝絕奉陪。

          我愛人把門關上,留給他一個自由自在的天地。有時候俄羅斯民歌會在書房里高昂起來,有時候,又會傳來如雷的鼾聲。我好幾次從外面回來看見他躺在沙發(fā)上肆無忌憚地打著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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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么東西也無法割斷路遙同生他養(yǎng)他的那塊黃土地的精神聯(lián)結(jié)。路遙骨子里是一個農(nóng)民,一個志向高遠的農(nóng)民。他的精神渴求和對生活的向往,哪怕是衣食起居,始終沒有同他的農(nóng)民兒子的身份相剝離。他對城市生活有一種本能的反感與恐懼,他每一次外出都選擇的是陜北。只有在陜北,他的雙腳才可以堅實地踩在地面上,才可以使靈魂世界里的喧囂稍稍平靜一些。次而求之,他渴望避開人,渴望呆在一個不為人打擾的地方。所有的交際應酬對于他都是災難,人越多他越感到自己孤獨。既使我們相約出去散散心,也總是費盡心機地尋找那些僻靜之所。

          我們曾經(jīng)好幾次策劃周游陜北。

          路遙充滿神往地說:

          “……等到八、九月份,秋天的時候,咱們一個縣一個縣地走,就到那些最偏遠的山溝溝去,和莊稼人一塊兒睡一塊兒吃……”

          他還特別強調(diào):“誰也不許寫東西,就是逛,美美地逛它一兩個月……”

          可惜的是我們一直沒有成行。到了八、九月份,不是他有事就是我有事。陜北之行成了地地道道的神游――我們酣暢淋漓地談論著那里的山川地貌、奇聞異事、歷史掌故……有一次,他甚至拿來一盤陜北民歌的錄相帶,帶著某種癡迷一邊聽一邊欣賞那壯美的畫面,不時跟上旋律大聲唱幾句。

          一個人對于家鄉(xiāng)的一切竟然熱愛到如此夢牽魂繞的地步,我的確難于理解。要知道,生活早已經(jīng)向路遙展開了寬廣得多的領地,他的精神世界完全可以向更廣闊的地方擴展……究竟是什么東西在牽繞著他呢?對青春歲月的下意識的留戀?精神上甚至生理上對于那塊土地的獨特的感應?還是某種理智思考之后對于自己的人生根基的執(zhí)迷?

          我不知道。

          路遙在很多場合唱過陜北民歌。他嗓子并不好。但他唱得很投入,似乎總是在尋找某種專業(yè)演員的準確感覺,所以聽起來很有魅力。

          在我的書房里,高興了,他常常會動情地唱起陜北民歌。我和王天樂一起欣賞著他,他并不因此而不好意思,仍努力往下唱。

          王天樂懷著一種敬愛看著這個不平凡的哥哥,有時候還和我交換一下眼色:看把這個人高興成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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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時候我常常想:路遙是為了文學才來到這個世界的。文學在他心目中的位置遠勝于一切。他對于文學的崇高理解甚至使他到了倦于與人談文學的程度。除了在一些會議場合,他很少和人談論文學。他厭惡一些人對于文學的輕薄理解,他更無法容忍在文學領地沽名釣譽的輕怫之徒。對于一些成就不高卻自以為得意的人,他常常充滿同情地說:“這個人活撂了!

          去年年初,我提出為他編輯和出版包括他幾乎全部重要作品的《路遙文集》。他把這件事看得極為神圣。當時他剛剛完成創(chuàng)作隨筆《早晨從中午開始》,馬上投入到文集稿件的編選整理工作中去了。

          文學使他覺得生活充滿了詩意。最緊張的工作時間常常正是他心境最好的時候。一但投入工作,不管多么疲憊,他總是精神抖擻。這是他生活中僅存的一點兒幸福。

          4月6下午,路遙汗吁吁地來找我,懷里抱著一個巨大的提包――這是他夜以繼日剪貼整理好的全部《路遙文集》稿件。

          當我從他懷里把提包接過來時,他幾乎站不穩(wěn)了,靠在墻上說:“我累的不行!

          我趕緊把他讓進書房坐下,我發(fā)現(xiàn)他臉色蒼白。

          我抱怨為什么不打電話讓我去取,他只是笑笑,沒做解釋,雙手微微顫動著捧著茶杯喝水。我直直地看著他。我想,任何人處在我的位置都不會不對他產(chǎn)生尊崇。

          一個巨大的遺憾是,正在我們?yōu)椤堵愤b文集》的出版緊張地工作著的時候,路遙卻走完了他短短的42年的人生里程,到天國中去了。他終于還是沒有看到這套散發(fā)著油墨香的五卷本文集。

          他一再說:“出版這套文集是我前半生的一個重大事件。”

          我理解他的這句話。

          我特意把《路遙文集》放到他的遺像前,說:

          “路遙,你看,這是你的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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