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耀基:人文教育在大學的位序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從高等教育的整體來看,人文教育在現代大學教育里面,已成為一個非常值得關注的問題。
科學與人文之間的緊張
我這里所說的大學基本上是指西方啟蒙運動之后在19世紀出現的大學,大學的基本精神就是在這個時期形成的。我之所以強調大學是西方啟蒙運動的產物,是因為我并不認為中國現代大學是中國歷史上的太學發(fā)展而來,中國過去的太學到后來的國子監(jiān),含有一種特殊的教育功能或是培養(yǎng)人才的功能,但不是我們現代大學的功能。所以,中國現代的大學基本上是橫向的移植,而不是縱向的繼承。作為西方啟蒙運動產物的現代大學,它的源頭是從歐洲中古時期的大學一脈相傳下來的。中古是非常黑暗的時期,但當中有一些非常耀眼的燈火在閃亮,那就是大學,它是現代大學的源頭。到了十九世紀啟蒙運動以后,現代大學出現了,最早就是德國的柏林大學,它是現代大學的起源。說到柏林大學,中國的北京大學受到它的影響很大,蔡元培先生擔任北大校長,對北大有很多改革,他曾經考察過德國的大學,受德國影響很大,北京大學與西方的現代大學有密切的接軌。
柏林大學開始都是以人文作為整個知識結構的基礎。十九世紀末期以后,科學走進來了,科學引進現代大學是在柏林大學中開始的。人文和科學在大學知識里面是兩座高峰?茖W的引進對大學教育的影響非常大,從德國、英國到美國,都是如此,尤其是美國。美國是英國的殖民地,它在本科教育上抄的是英國,可是到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初的時候,美國開始吸取德國的經驗,特別是它的研究生院教育。美國把德國看成是教育的\"圣地\"。當時美國的大學制度受到德國影響,特別注重文理研究,北京大學也是這樣,這個文理,就是科學和人文。
在二十世紀七十年代,在西方學術界尤其是大學,有一個非常轟動的辯論。那就是英國劍橋大學發(fā)起的,關于兩種文化的辯論,科學和人文之間的對話。劍橋大學的斯諾爵士寫了一本書,就叫《兩種文化》。他指出了人文和科學,現在壁壘森嚴,科學學者比較了解人文,而人文學者不了解科學。兩種文化的爭論跨越大西洋在美國引起了很大的反響。實際上,大學的知識結構里面,也有這兩個文化的對立問題,而且對立得很厲害。
現代大學與中古大學基本的區(qū)別在于,其一是科學的興起。科學的絕對性勝利,使科學進入到大學體制。以前大學里沒有科學。所以中古時期的大學差不多是一個神學的保衛(wèi)者,它是一個信仰的教育,F代大學則是一個理性的教育。這是一個精神上的變革。現代大學知識結構的變化,除了自然科學進入了大學的課堂之外,還有一個變化是社會科學作為一個知識的領域的出現。這也是一個大事情。社會科學是在十九世紀末二十世紀中期,開始正式進入大學課堂的。大學知識結構的第三個變化是專業(yè)學科的擴大。專業(yè)學科大大增長,特別是技術性的學科,像農學、商學院等。大家知道現在大學都在辦商學院,這是很賺錢的,不是學校賺錢,而是學生畢業(yè)之后很賺錢?墒谴蠹也灰,當年哈佛大學辦商學院的時候,牛津大學當時就認為大學怎么能做這種事情?但是哈佛做了。并且今天商學院成了哈佛大學的非常重要的學院,同時也是現代大學可以直接進入社會的重點學科。大學的理念不是不變的,大學的知識結構在變:自然科學進來、社會科學進來、專業(yè)學術的擴張。這些擴張基本上把大學里面的人文一步一步地排擠出去,給人文留下了越來越小的空間。
現代大學的知識結構一直在變化,也因此在學科之間產生了一種緊張感(tension)。這個緊張感不僅是發(fā)生在科學與人文學科之間,它也發(fā)生在實用和理論之間。這方面的緊張感是非常大的。這種緊張感今天仍然是存在的?墒亲畲蟮木o張感還是在科學與人文之間,F代大學比中古大學還有一個重要的特色,就是中古型大學基本上是教育,重視teaching。韓愈寫《師說》\"師者,所以傳道、授業(yè)、解惑者也\"。但是現代大學不同,不止是傳道、授業(yè)、解惑,基本上是發(fā)散性思維,創(chuàng)造性思維,也就是研究問題。所以,現代大學最重要的特點就是研究型的。這時老師的任務就不只是傳道、授業(yè)、解惑,還要把人類的知識解釋清楚。蔡元培先生當時認為:北大要成為研究學理的中心。大歷史學家呂思勉說,在蔡先生主持北大以前,全國的大學幾乎沒有一家可以稱得上\"研究\"的,F代大學是研究大學,不止是teaching。六十年代末七十年代初一直到今天,在研究型大學里面,教學與研究越來越重要,有些教授差不多都不教書了,都在做研究。
過去科學在世界之中 現在世界在科學之中
剛才我講的是大學知識結構的變化,現在我談談知識本身的變化。在大學的知識里面,科學是典范之學。這種知識的科學典范對我們人文教育是一個巨大的沖擊。無論是東方或西方,教育最重要的一個功能應該是培植人才,培養(yǎng)人的個性。柏拉圖、亞里士多德也好,孔夫子也好,都是談這些問題。歐美教育的傳統(tǒng)是如此,中國的傳統(tǒng)更是如此。在香港辦新亞書院的錢穆先生就講,中國學問有三個系統(tǒng),第一個系統(tǒng)是人統(tǒng),第二個系統(tǒng)是事統(tǒng),第三個系統(tǒng)是學統(tǒng)。在中國,最重要的是人統(tǒng),教你如何做人。我們過去讀圣賢書,學的就是做人的道理。人統(tǒng)是中國教育里面的根本,事統(tǒng)是告訴你如何做事的。還有一個學統(tǒng),講如何做學問,它在三統(tǒng)里面處于最末的位置。但是在現代大學里面最強調的就是學統(tǒng)。例如,現代大學里面的文學、歷史就是學統(tǒng)。西方原來一直是以人文為主,但是科學在進入大學課堂之后,慢慢就把人文給壓下去了,F代大學里面可以教人們如何做人,但是沒有辦法開課。大學的知識結構基本上是重新安排了。
十八世紀之前,歐洲的科學革命、工業(yè)革命都發(fā)生在大學校門之外。而今天我們所發(fā)生的資訊革命也好,知識經濟也好,所有的這些都發(fā)生在大學之內。大學本身變成了一個知識的生產場所。有人說過一句很精彩的話:過去科學在世界之中,現在世界在科學之中。一些學者非常自信地提出來,這種知識就是科學,是真正決定世界文明的主要因素。如果真的是這樣的話,人文在大學占什么位置?現代大學的知識結構在科學的大力滲透之下,越來越變成一種知性的混合體,講學統(tǒng)不講人統(tǒng),大學里面已經出現知識排他性的傾向,這種排他性體現在:只有科學這種形態(tài)才是知識,科學等于知識,其它不是知識。哈貝馬斯不只一次地講:科學只是知識的一種形式,但現在科學占據統(tǒng)治地位,人文退居第二。
而隨著社會科學的加入,大學的天下又變成三分,三國演義了。在全球不同的國家里面,社會科學都取得了重要位置。那么人文的位置在哪里?在現代大學,科學觀念的統(tǒng)治地位對人文是一個挑戰(zhàn),自然科學的知識觀念也滲透到社會科學里面去,人文學科現在也開始被科學滲透,人文學科為了要保護自己,要生存,要表明自己也是科學知識,然后才能拿到一點點科研經費。在知識的科學范疇之下,科學成為唯一的知識。在這種嚴謹的科學排他性的知識面前,人文學者已變得不懂知識。你只能證明自己是一個\"知者\",才有在大學的一席之地。人文學者以前是唯一的智者,現在倒過來被剝奪,變成了一個非?蓱z的符號。在知識以一種凱旋的姿態(tài)往前走的時候,人文學者不敢跟上去,以為自己不是一個知識人,人文學者好像是在博物館里看門。這種心態(tài)是在唯科學的知識范疇壓迫下的悲慘下場。
大學教育的四個learn
那么,人文學科究竟怎樣定性,人文教育怎樣定位呢?這個問題我們是不能回避的。我們承認科學是人類發(fā)展一個非常重要的工具,的確對人類文明的進展起著重大的作用,有時也是一個時代的特征。今天科技飛躍的進步,所以就像劍橋有一位教授說,科學幫助我們了解世界,應用科學幫助我們改變這個世界?茖W是人類發(fā)展、積累下來的知識,但是我們要說,科學這種知識不是萬能的,科學不是等同于知識。當年胡適之在新文化運動時就講,科學是萬能的,沒有任何東西能比上它。到今天為止,仍然有許多人相信科學是萬能的,科學能夠解決一切,這是科學主義對整個社會產生的巨大影響。
今天,科學壟斷了整個社會的知識,但我認為,科學不等于知識,從大學的角度來看,尤其不能出現把科學作為整個大學全部內容的單面傾向。聯合國教科文組織的一個討論二十一世紀的報告中說,教育有四個重要的領域,不是傳道、授業(yè)、解惑,而是四?quot;learn\",第一個就是learn to know,告訴你怎樣知道這些知識,得到這些知識。第二個是learn to do,告訴你如何學會去做事。第三個就是learn totogether,告訴你怎樣和別人生活在一起。這個learn to together不僅僅是指人類,而且也指人類和動物之間如何共存。最后一個就是learnto be,就是告訴你做一個什么樣的人。我認為這個提議是非常好的,在這個全球化的環(huán)境下,你不學會learn to together,你就很難在這個社會上生存下去,這就需要我們在將來的社會中怎樣去learnto together。
How to be里面牽涉到超越科學范例的知識結構,如果純粹的科學范例知識不改變的話,我們就無法去處理這四個learn。這些問題是大學教育必須要考慮到的。大學教育不但要有知識,而且要處理好learn和being的關系。今天我們怎樣辦好大學?我們要培植大學生的智慧,這就牽涉到人的本性、人的潛能,包括他的知性活動、情感和體能,甚至包括他的精神,今天我們大家都講智慧。以前大家都是看IQ,看IQ高不高,但是EQ低了也不行。所以我們一定要記住李白的一句話\"天生我才必有用\"。我們判斷一個人的能力是從多維的角度來看,不是從單方面看。大學不是一個單純的\"知性混合體\",它是一個多維的東西。我們不能以科學的眼光來判斷什么是知識,什么不是知識。當然科學的重要性絕對不能忽視,但是我們更不能忽視人文的作用。人類的前途不單是由科學來決定的,F代大學要給大學生一個全面的教育,讓大學生全面發(fā)展。美國是科學技術非常發(fā)達的國家,但是美國現在最強調培養(yǎng)全面發(fā)展的人才,有人認為這是\"完整教育\",也有人認為這是\"完人教育\"。有人認為人文知識是決定整個人類文明的主要因素。人文培植一個人的思維和性格。中華五千年文明基本上是人文來創(chuàng)造的。因為人文這個東西只有在時間久了之后才能產生出效果,不像科學很快就能產生出效果。人文憑借美學和倫理學對怎樣做人提供了一個基本的目標。美學討論什么是美的,倫理學討論什么是善的?墒侨绻覀冋娴陌汛髮W變成一個\"知性的混合體\",那么就只有真,沒有善和美了。托爾斯泰曾講過:科學是另一回事,它不能給我們人生中的大問題提供答案,這個大問題就是我們應該做什么,應該怎樣生活。這些問題科學都不能告訴你答案?茖W只能夠提供給我們一種目標。以前人類社會都是用道德價值來判斷一切問題,但是現在不行了,科學理性成了價值判斷的標準。但是大家想一想,文天祥在那么嚴峻的條件下能夠寫出《正氣歌》,不就憑借著價值信念在背后支撐著嗎!這個東西科學解決不了。人的價值目標不屬于科學解決的范圍,而是另一個領域,這個領域就是\"人文\"。人文教育在大學里面不能沒有位置。大學雖然不是以人文為主,但人文教育在整個大學知識結構里面,應該有一個重要的位置。
(本講座由華東師大中國現代思想文化研究所、文匯報\"每周講演\"版和《萬象》雜志聯合舉辦。楊風華整理)
金耀基,1935年生,美國匹茲堡大學博士、著名社會學家,F為香港中文大學校長、社會學系講座教授,臺灣\"中研院\"院士。著有《從傳統(tǒng)到現代》、《中國現代化與知識分子》、《大學之理念》、《中國社會與文化》、《劍橋與海德堡:歐游語絲》、《金耀基自選集》、So-cial Life and Development in Hong Kong等著作。
原載許紀霖、劉擎編《麗娃河畔論思想—華東師范大學思與文講座演講集》,華東師大出版社2004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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