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承志：紅軍渡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在去古城閬中的途中，誰想到會耽擱那么久呢？
到了閬中巴巴寺大門口的時候，苦等的朋友，疲憊的臉上已經(jīng)染著暮色。而無論是在那個地點留連時、或者就在此刻，我又一陣陣為那時的匆忙離開，感到心里涌漾的憾意。
那個地點就是紅軍渡。
紅四方面軍從那兒誓師，踏上了他們悲劇的歷程。流到川北的蒼溪，這條江已渾然有了江水的氣勢。不像它少年的白龍江時代，任我們一群中學(xué)生唱著歌，赤腳跳進結(jié)冰的碧水，揚珠濺玉，來回地嬉笑涉渡。
我對革命史的了解，不知為什么總與紅四方面軍古怪地糾纏著。十八歲我就模仿過他們的長征，徒步走完了臘子口前的五六百里路。成年后我又到過祁連縣的黃番寺，那里是他們覆滅的地點。半生里我見過數(shù)不清的流落紅軍，他們都是四方面軍的，我聽過他們操著四川口音，說起自己的家鄉(xiāng)巴縣或巴山。
我不知道他們就是從這個渡口，走進了他們的光榮和苦難。
江水靜靜地淌著，流到這里它就叫做嘉陵江了。我憶著它的上游，白龍江碧綠如藍(lán)，翻騰著雪白的浪。在上游它扭曲掙扎，大抵是從藏區(qū)向東沖瀉；
而在這一帶它筆直南下，寬闊水面擋著紅軍的出路。
紅軍渡，就是造反者沖出不容異端的川東北，向西疆，向白黨鞭長莫及的邊境謀生存的突破口。那里連綿著甘孜和阿壩，那里是天高皇帝遠(yuǎn)的藏民牧場，白狗子棒老二不僅槍舊兵少，連文化都是稀薄的。
我猜魚死網(wǎng)破的戰(zhàn)斗一定打得干脆。果然，紅軍不但一步就跨過了這道汩汩淺流，而且轉(zhuǎn)瞬間又突破了天險劍門，進入了——他們一直都沒有突破隔膜的少數(shù)民族地帶。
四川的油菜花正值滿開。沿河的坡地上，鮮黃的花田一塊塊濃涂厚抹，使我算著祁連或者黑河的花期。幾天前在都江堰剛見過它，今天它又在川北滿開。我心里暗想著青海門源，大通河畔的油菜花節(jié)，是七月十日。
我們快跑著，只想草草一瞥。但是第一塊碑石就把我的腳拖住了。糙礪的花崗巖上，擺開一排排鑿刻的字。它猛地攫住了我，我感到身心都在震撼：
——不準(zhǔn)英日軍艦來川！
——硬要把劉湘鄧錫候楊森等棒老二消滅得一干二凈窮人才得安生！
——共產(chǎn)黨是為窮人找飯吃的政黨！……
心里突然升起造反的快感，一種入伙的沖動裹挾了我。那字跡逼真、粗野、明快，它們以逼人的迫力，一霎間便俘虜了我。哪怕同一瞬間里我也在緊張思索著河州、臘子、張掖、和祁連黃番寺，哪怕我深知他們在藏區(qū)回區(qū)的碰壁。哪怕我花了很多年才懂了，打土豪擴紅的一套在那里不能奏效。但是我不由分說還是倒向了他們，我不愿壓抑滿心的喜愛。
群碑之中，簇?fù)碇蛔袼�。我以為它可以和大師之作媲美：它是一座山崖，巖石上鑿出一個丈高的“紅”字，碑下凸雕起一個巨大的花崗巖八角帽。我敢說這是四川數(shù)一數(shù)二的優(yōu)秀雕塑，唯有鮮紅蜀錦從高空一瀉而下的《天機》，才能與它媲美。掩飾著激動，我們緊靠著巖石八角帽合影。雖然無法摘下翻看，但我知道它的石頭里子上，有一排“志勇堅定，不勝不休”的字樣。
然后是大軍南下行，然后是二進水草地，分裂者身敗名破，流落者嘗盡辛酸。最后他們在遙遠(yuǎn)的祁連山失敗了，十萬雄師只剩下殘眾四百，留下家鄉(xiāng)的巴山巴水，空抱惆悵！
那以后，想要忘記他們的人盡數(shù)忘記了，沒有忘記的人也緘口沉默。但他們沒有離去，他們?nèi)缫蝗焊锩膮柟恚撵`徘徊，暗帶著一股潛伏的美。
眺望蒼溪的四野，鮮黃的油菜花總使我聯(lián)想祁連。比起他們遠(yuǎn)投的大西北，這兒不算貧瘠，也不能說富裕。黑瓦小屋搭在峭壁的邊緣，鼓蕩的山巒黃綠斑駁，農(nóng)家的油菜田一小塊一小塊的，貼在陡峭的山坡上。大巴山——對于我，這是個新鮮的名字。
巴巴寺方面不斷打來電話催促。我們一邊疾走，一邊回首顧盼。最后吸引我的又是一條石刻的標(biāo)語，它嵌在涂紅的粗磚壁上，石頭被染得微紅，鏤刻的一行字里，最后的一個紅字缺了半邊。它粗悍又單純，似一方炫目的烈火。我的腿被牢牢拖住，心里猛地掠過破壞的欲望。我只想隨著扯開喉嚨，振臂怒吼：
——紅四方面軍萬歲！
積累了三十多年，鞋上粘遍了沿線的土。在我的長征觀察中，已能數(shù)出天險的臘子、藏民的麻牙、回民的會寧、敗滅的祁連。直至到了這里，他們出發(fā)的渡口，我才意識到了：這一支紅軍的美感。
我驚異地盯著自己。你是怎么了？你不是……但我不愿約束迸放的情感。我留意一絲，觀察著自己。你是在——為他們的厄運感到不平呢，還是被他們的悲劇吸引？滿眼充斥著油菜花，還有南流的江水。反叛和升華的感覺，使我莫名地快樂。
踏著山坡的青草，我朝停車場跑去。
我的心里，回蕩著異樣的激動。紅和綠其實是和諧的，都是為了反抗奴隸的茍活。
車終于在天黑之前，抵達(dá)了閬中的郊外。
跑進巴巴寺，迎頭碰上了一群河州東鄉(xiāng)的農(nóng)民。
這兒是嘎德忍耶的一座墳，據(jù)說埋著一位阿拉伯的先賢。東鄉(xiāng)的口語在四周響著，來上墳的河州人正在忙著宰牛。這是我慣見的場面，問答間，我已經(jīng)換了另一套術(shù)語�？磯炄耸莻�年輕小阿訇，他領(lǐng)我穿過人群去洗凈，然后走進了他們的拱北。
墓室里肅穆無限，我的心也寧靜了。隨著悠揚的誦經(jīng)聲，我想長眠的人一定得到了安慰。當(dāng)我和那個河州小阿訇舉起雙掌為亡人祈愿時，我的心里，同時想著先賢和紅軍。
2005年4月四川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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