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象:紀念改革開放的先驅項南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不少位高權重的領導人,不管生前如何顯赫,一去職、一去世,人們就淡忘了。項南離開福建逾十年,廣大干部群眾一直沒有忘記他,他去世的噩耗引起長時間哀思,這就是人民對他的最公正最權威的評價。

          1997年11月10日,項南突然病逝。說是突然,因為這天清晨,他照常五點起床,活動活動筋骨后即審閱文稿;
        上午去醫(yī)院檢查;
        下午福州來人談話;
        五點到王府飯店會見華僑朋友,共進晚餐;
        八點又回到中國大飯店會見另一位華僑朋友,談到十點,感覺不適,向監(jiān)護他的夫人要藥。站起來,水杯還沒有接到手,猝然坐下,便與世長辭了。

          

          春蠶到死絲方盡

          

          其實毫不突然。醫(yī)生早已一次再次提醒,勸告、警告、嚴重警告,要他住院、要他靜養(yǎng)、要他少勞累。所有這些,他都答應都遵守,可是事情一來,他又笑嘻嘻地說服醫(yī)生和家人去忙他的事了。他總是強撐著并且讓你感覺他撐得住。要找他的人太多,他惦記的事也太多了,遲早會發(fā)生這樣的事。

          幾個月前黨的十五大召開,他作為列席代表參加,親自動手寫了發(fā)言提綱,共有十條,言簡意賅,針對性強。例如第二條:「我黨全部歷史,是一個輝煌燦爛的歷史,但也犯過極嚴重的『左』的和右的錯誤。危害最烈的是『左』,而不是右。我國知識分子,絕大多數(shù)是好的,都有為人民干一番事業(yè)的雄心壯志,我們黨應當為他們營造一種寬松、寬容、寬厚的氛圍,給提出不同意見的人,隨便冠以右傾、右派、資產(chǎn)階級自由化的帽子,其后果,永遠是落后,葬送現(xiàn)代化!沟谌龡l說:「*員要光明磊落,有不同意見,可以說,可以寫,也可以保留,但不能搞小圈子,背著大家寫一些同黨的路線唱反調(diào)而又不敢具名的文章……,以『革命』的極左面貌,放肆地攻擊改革開放!沟谒臈l說:「新聞媒體不能報喜不報憂,只講成績不講缺點。在宣傳鼓舞我國人民取得偉大成就的同時,敢于揭露我們消極不健康的現(xiàn)象,是一個政黨有信心、有力量的表現(xiàn)!

          這些話,他過去并非沒有說過,而是說過多次,不同的時間,不同的場合,一有機會就說。這次是黨的代表大會,他又一次向黨鄭重建議,傾訴衷腸。他耿耿于懷、念念不忘的是中國現(xiàn)代化的前途命運。為此一再呼吁要深化改革,要接受教訓,繼續(xù)掃除現(xiàn)代的最大阻礙──左;
        要講真話,再不能報喜不報憂了。

          項南享年七十又九,壽臻耄耋,無論怎么說,也可稱高齡了?墒撬蝗蝗ナ,卻出人意料,令人痛惜。

          項南患的是隱性心臟病,必須做手術。他的新加坡好友來探病,這位世界有名的華裔心臟病專家為他做診斷后,邀他去新加坡做手術,他有百分百的把握,費用也由他全部負責。他的誠摯終于說服了項南。誰也沒有料到,他的出國就醫(yī)的申請報告還沒有得到批覆,就匆匆走了。

          

          最冷的追悼會

          

          11月中旬是北京的初冬季節(jié),陰云欲雪,寒凝大地。人們懷著沉痛的心情,來到項南的寓所,吊唁項公,慰問志馨大姐。用鮮花編成的花圈、花籃,從靈堂擺到屋外兩側,挽聯(lián)、挽詞,掛滿四周墻壁。我和兩位摯友并排向項公遺像鞠躬默哀,心潮起伏不已。

          1995年夏,我正在美國探親,一日忽然接到一個電話,說經(jīng)項公考慮,《中國貧困地區(qū)》準備?。越洋電話不便長談,但已可聽出基金會遇到麻煩,這是項公不得不作的決定。我回到北京時,項公已因心臟病發(fā)作住入醫(yī)院。我約了林京躍、鄭仲兵一起到北京醫(yī)院去探視。他經(jīng)過治療病情好轉,精力旺盛,興致很高,和往常一樣,一談就沒有個完,卻根本沒涉及刊物的事。此后我們?nèi)詭状我娺^面,卻沒有機會單獨深談,以表示我的歉意。不久他辭去基金會會長職務,再談更似乎沒有必要了。

          面對項公的遺像,哀思中升起更多的歉疚,久久不能平靜。我們慢慢走出來,吊唁的人群還在往里走。在北京比項公資格更老、地位更高的領導人不知凡幾,像項公這已離職十幾年的省委書記更不知凡幾,但是有這么多人聽到噩耗不等通知就一定要趕到寓所來默哀告別,實在不多見,其中不僅僅包括各個時期相識、相交、相知的老戰(zhàn)友、老同事、老同志如喬石夫婦、鄒家華、胡啟立等,年臻耄耋的陳蘭、鄧六金紅軍老大姐;
        也不僅僅有不少和他交往不算太多但內(nèi)心對他非常崇敬他的作家、詩人、藝術家及教育界、科學界的著名人士;
        還有千里迢迢從福建趕來的一批又一批的鄉(xiāng)親,有的淚流滿面,長跪靈前。唁電、唁函雪片一樣從各地飛來,意大利菲亞特集團副總裁皮特拉的唁電長近千字,催人淚下。印尼僑領李尚大是項公的摯友,是知道噩耗最早的海外華人,他幾次打來電話,痛哭失聲。最后一次電話說,他立即率親屬子女從印尼趕來北京,為尊敬的項公送行!1988年,北京東郊農(nóng)場黨委書記患癌癥逝世,臨終前表示最大的愿望是想再見項南一面。幾十年前,在那風雨如晦的日子,這位樸實的三八式老干部,接受項南意見制訂了《農(nóng)場管理十八條》,因而領導農(nóng)場度過了困難時期,也因此后來遭到嚴厲的批判,還要追究出主意的后臺,老書記就是死不開口,堅持獨自承擔責任。他和項南情誼深厚無比,臨終還想再見一面。幾天后項南趕到,老書記呼吸微弱,已經(jīng)說不成話了。但是兩顆熾熱的心是相通的。

          年逾九十、重病纏身的趙樸初老,為項南親自用毛筆寫了長達四十多句的五言哀辭,極受尊敬的老詩人寫出了人與人之間的高尚、真摯的感情,寫出了無數(shù)不同的人以共同感受的痛惜,痛惜七十九歲的項南「英年早逝」,其中說:「忠誠與友愛,眾我咸感泣。君年少于我,體魄亦魁梧。方期百歲宴,同傾甘露壺。孰知噩耗傳,君竟揮手別。豈惟親友悲,閩民同泣血。」

          悼唁活動在12月3日到達高潮。這一天天氣特別冷,風也特別大,項南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后來作家梁曉聲是這樣寫的:

          那是我在北京參加過的天氣最冷、時間最長、人數(shù)最多的一次追悼會,會場始終被悲痛莊重的氣氛籠罩著。我沒有料到那天會有那么多人,足有三千人之多。人們默默肅立在寒風之中,一個小時過去了,兩個小時過去了,三個小時過去了,久久地期待著步入靈堂,無一人畏寒而退……,當我離開靈堂,外面仍有近百人于寒風之中默默肅立……。

          一個人的逝世,在今天,在中國,被許多人所真誠地懷念和哀悼,必定也意味著許多生死之外的事。人們不是來參加一個例行的人生儀式,盡生者對死者的義務。

          我對一切這樣的逝世者心懷敬意。

          如果*的官員,逝世后都能得到如此的懷念和追悼,而且來自民間的、自發(fā)的,那么中國的一切事情則就好辦多了!

          在福建,在那段日子里,熟人相見話題總是悼念項南。唏噓嘆息者有之,擊掌贊賞者有之,淚不自禁者亦有之。在他的家鄉(xiāng),鄉(xiāng)親們自發(fā)地設置了靈堂,遠近數(shù)十百里前來祭奠致哀的絡繹不絕。不少位高權重的領導人,不管生前如何顯赫,一去職、一去世,人們就淡忘了。項南離開福建已過十年,廣大干部群眾一直沒有忘記他,去世的噩耗又在全省范圍內(nèi)引起長時間哀思的波浪,這就是人民對他的評價,最公正最權威的評價。

          追悼會散發(fā)的《項南生平》,稱項南為「中國*的優(yōu)秀黨員,久經(jīng)考驗的忠誠的共產(chǎn)主義戰(zhàn)士」,沒有寫甚么「警告處分」。但在了解項南生平的人,特別是福建廣大人民群眾的心目中,項南最值得紀念的是他對改革開放的貢獻,是這個時代具有代表性的人物之一。他勤于思考又勇于實踐,有許多卓越甚至超前的觀點,得到實施并屢見實效、大效,對推動轉型期的歷史進步起過一定的作用。這是一些任過省委第一書記甚至更高職務的人所沒有做到或根本做不到或不敢做的。稱他為改革開放的先驅,項南九泉有知一定會斷然拒絕,降低一格,改稱為前驅是不是可以呢?

          

          南國巨榕

          

          項南出生于閩西山區(qū)一個貧苦的革命家庭。父親項與年是閩西最早的*員,早年是一位居無定所、神出鬼沒的職業(yè)革命家,是周恩來直接領導下的特科成員;
        母親是善良的農(nóng)村婦女,為丈夫和他的「朋友們」守門看風,為此坐過牢,小女兒隨同入獄,后染病而歿;
        叔父為革命犧牲,堪稱「滿門忠烈」。項與年行蹤飄忽,對小兒子卻要求很嚴。有次帶項南去看「朋友」,告辭回家的路上,忽然對兒子說:「我的禮帽忘在他家里了,你回去取一趟。」上海弄堂里的樓房外觀幾乎一模一樣,不知道門牌號是找不到的。他想考察一下剛十一二歲的兒子。項南從小機敏過人,遇事認真,得益于父親有意卻無形之中的培訓。

          項與年為黨立過不少奇勛。最輝煌的一頁是,他與一位具有國民黨將軍身分的戰(zhàn)友獲得蔣介石第五次圍剿的「絕密計劃」后,毫不猶豫立即化裝潛入蘇區(qū),親送這一緊急重要的情報。為此不惜毅然敲掉門牙,扮成乞丐,爬山越嶺闖入荒野,途經(jīng)八個縣市和十多道關卡,忍饑耐餓日夜兼程,歷盡艱險,送到了瑞金周恩來手里。蔣軍圍剿尚未布置完畢,紅軍開始了歷史上著名的長征。

          項南幼年在家鄉(xiāng)放過牛,僅上過小學,少年隨父母到上海、南京等地,靠自己半工半讀,在革命家庭薰陶過程中成長。后來與父母失散,幾乎無家可歸?箲(zhàn)初期,又獨自尋求黨,尋求真理,走上了革命的道路,在艱難困苦的環(huán)境中鍛煉成為堅強的革命戰(zhàn)士,卻長期與父母失去了聯(lián)系。

          新中國成立,父子互相尋找。項南小時候叫項德崇,項與年卻早已變成梁明德,因此尋來尋去,總是找不著,后來項與年影影綽綽打聽到一個線索,便寫信給老戰(zhàn)友曾希圣,請代為尋找。

          當時曾是安徽省委書記,項南是團省委書記。曾希圣找項南來,鄭重其事地把這項找人的任務交付給他。項南翻遍全省團干部名冊都對不上,只好又去找曾希圣。這次談話,兩人互相問來問去,愈說愈投機,引起各自對往事的回憶,最后竟發(fā)現(xiàn)曾希圣就是項南小時候在家里見過并留有模糊印象的「胡子叔叔」,曾經(jīng)帶他逛「大世界」,看「哈哈鏡」,而項南本人結果竟是項與年失散多年的小兒子。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如此巧合,使兩人同時大喜過望。長期失散、日夜思念的父子終于找到了,聯(lián)系上了。

          1953年,項南到北京參加第二次團代會,項與年請假從瀋陽趕來,整整二十年沒有音訊,生死難卜的父子第一次喜悅重逢,開懷暢談。父親向兒子講述跌宕起伏的人生經(jīng)歷,講述了關于長征起因的故事,也講述了1937年到延安抗大和黨校學習,耳聞毛澤東要同江青結婚的消息,曾與十多名地下黨同志聯(lián)名給毛主席寫信,如實反映在上海的所見所聞,陳述反對毛江聯(lián)姻的種種理由,直接交中央領導人張聞天。兒子也講了失散后的顛沛流離,獨自尋找黨的曲折艱難,還講到在整風中因為講不清自己的家庭出身、父親職業(yè)和經(jīng)濟來源遭到的質疑,他只有幼年的模糊記憶,并不確知父親真正是個甚么人。審干人員根據(jù)他提供的模糊印象,曾試著詢問:「你父親是不是地下黨?」他無奈中含糊地回答:「可能是。」但又無把握,唯恐犯說假話的錯誤,隨后趕緊更正,使審干人員十分惱火。幸好遇到區(qū)黨委一位實事求是的領導,理解革命斗爭環(huán)境的錯綜復雜,聽完匯報不無感嘆地說:「在我們這個苦難的時代,人們遭受沉重的苦難,兒子說不清老子,老子說不清兒子的情況太多了。既然如此,就讓他在革命中接受考驗吧!」

          兒子講完這一段經(jīng)歷,父親內(nèi)心滿意極了。他不僅找到離散二十年的親骨肉,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還找到了一個同志,一個戰(zhàn)友,一個不講假話的*員,感到有生以來最大的快慰。

        但是沒有多久,喜劇突然又變成了悲劇。項南一夜之間由青年有為的領導干部變成「右傾機會主義分子」,下放農(nóng)場勞動,戴著帽子出來工作,忽而又變成「走資派」。父親的悲慘遭遇更甚于兒子多少倍。這位有大功于黨、于共和國的革命英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在人妖顛倒的文革中竟被打成「大叛徒」、「大特務」,無休止游街、批斗,整得死去活來,一次從造反派架起的椅子上一頭栽在地上,從此患了嚴重的中風失語癥及多種并發(fā)癥。后來造反派便把這失去勞動能力的病殘老人遣送原籍福建連城。老區(qū)人民雖然貧窮,卻極為正直,仍然十分熱情地迎接遠方歸來的老革命,安置進敬老院,為他治病療養(yǎng)。

          1972年,遼寧省革委會為梁明德平反昭雪,補發(fā)工資。老人收到這一大筆錢后,首先郵匯一千五百元給原單位繳納黨費,然后又捐資五千元為家鄉(xiāng)修筑公路,此前他已獻出過去的積蓄,為本村購置了一小臺發(fā)電機。每到夜晚,山區(qū)大地一片漆黑,唯獨朋口村燈光閃爍,引發(fā)人們對光明的向往。

          梁明德1979年8月19日在龍巖醫(yī)院逝世。當時項南正受命率中國農(nóng)機代表團出國考察,驚聞噩耗,悲痛欲絕,只好委托妻子赴家鄉(xiāng)料理喪事。臨終時兒子雖不在身邊,但父子的心是相通的,老人相信兒子能戰(zhàn)勝曲折挫失,大器晚成,可以無遺無憾了。在兒子的心目中,父親永遠是值得尊敬的革命英雄。但這榮譽只屬于父親,兒子不能也不應以此作為炫耀。

          對這位英雄的父親,項南總是三緘其口,但項南卻繼承了父母優(yōu)良的品德,正直剛毅、和善包容、詼諧風趣、淡泊名利。

          項南的毛筆字很耐看。閩北南平九峰索橋橋頭有一巨石,上書「九峰索橋」四字,結構謹嚴、筆力遒勁,是項南遺留下為數(shù)不多的遺墨之一,但是沒有署名,是他自己不讓留下名字的。

          南中國各省,有一種榕樹,是北方所沒有的,我在長江流域也沒有見過。它高大的樹干,屈曲的虬枝,茂盛的綠葉,使初見的人每每感到驚訝甚至震撼:一棵樹的樹冠往往會投下十畝濃蔭,賽過北方一片小森林。有位教授悼念項南時,把榕樹比擬為項南的形象。他指出榕樹具有濃蔭覆蓋的樹冠,奧秘不在枝葉,而在根須。這根須有極頑強的生命力,能扎入深厚的土層,即使沒有深厚的土壤,不能上下延伸,也會變成鐵枝銅桿似的網(wǎng)路或下垂的氣根。項南正像一株榕樹,一株改革開放的巨榕。他來自人民,植根于人民,心里裝著人民,時刻警惕不脫離人民,畢生熱忱為人民服務,是一個真正的*人,自認為是人民公仆,也無愧于這個稱號。盡管風吹雨打,海嘯臺風的狂暴襲擊,榕樹仍會屹立高聳,成為巨大力量的象徵,和大地同在,歷久而彌堅。

          

          原載香港《廣角鏡》12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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