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虹:“身體”的大寫,什么東西正在到來?——兼談“身體寫作”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們的時代正在書寫著一個巨大的詞:“身體”,這一書寫對我們意味著什么呢?讓我們回憶一下人類在幾千年的過去所書寫的那個詞:“靈魂”(思想、良心、天理、上帝)以及相關(guān)的歷史,就能咀嚼出某種意味。
記得上世紀90年代初流行的幾句順口溜,說的是“不到北京不知道自己官小,不到深圳不知道自己錢少,不到海南不知道自己身體不好”。對“身體不好”的焦慮自此而愈演愈烈,后來一位從海南來的朋友還教育我說:時代變了,你要有墮落的能力。我知道他的意思,轉(zhuǎn)變思想,搞好身體,才能與時俱進。從那時起,我便對“身體”這個詞有了異樣的感覺,它似乎與一個新的時代、與一種新的生活方式一起在召喚我、逼迫我。近些年來,“身體”這個詞瘟疫般地傳播,更是加劇了我的莫名恐懼。
“身體不好”成了一個問題,這真是一個值得深思的問題。
有意思的是,在上世紀70年代,“身體不好”還不是一個問題,那時候的焦慮是“思想不好”。我記得那時正上初中,因為出身不好加上不知為什么得罪了學(xué)校教導(dǎo)主任,他在背后十分嚴肅地說我的壞話,說的就是我“思想不好”。“思想不好”(及其別的變種:“思想有問題”、“意識不好”、“覺悟不高”等等)曾經(jīng)讓幾代人焦慮不安,而思想不好就是“靈魂”不好,所以要在靈魂深處鬧革命,F(xiàn)在思想好不好,靈魂好不好已不成問題,成問題的是身體不好。于是,我要問的是在我們和身體之間究竟發(fā)生了什么成問題的關(guān)系?這一關(guān)系意味著什么?還有,與我們發(fā)生關(guān)系的這個身體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身體?
人的存在曾經(jīng)被一分為二:身體/靈魂(良心)。身體是欲望和罪惡之源藪,靈魂(良心)與上帝(天理)相連,身體是要死的,靈魂是不死的。靈魂被賦予了防范、審判、管制甚至于消滅身體(存天理滅人欲)的責(zé)任和權(quán)力,靈魂(良心)的工具是上帝(天理)。幾千年人類的歷史就是將身體的某種精神能力從身體分離出去,將這種能力所造就的上帝(天理)從身體分離出去的歷史,這是一個對靈魂(良心)以及相關(guān)的上帝(天理)進行大寫的歷史,一個用大寫的靈魂奴役小寫的身體的歷史。
第一個有力地反抗這種大寫的人是尼采。在尼采看來,唯一的存在是生命,生命之外一無所有,存在是生命之自我創(chuàng)造和自我毀滅的永恒回復(fù),而生命是身體,因此,不是上帝創(chuàng)造了生命-身體,而是生命-身體創(chuàng)造了上帝,同樣,靈魂(良心、理性、意識、精神等等)也不是什么上帝(天理)機能的延伸而是身體的分泌物。生命-身體是一種小寫的、有生有死的存在,因此,被生命-身體創(chuàng)造的上帝是“有死的上帝”,與生命-身體一體的靈魂(良心、理性、意識、精神等等)也是“有死的靈魂”。尼采那句人盡皆知的大白話“上帝死了”的確意義重大。這句話的含義很多,其中一個重要的含義常常被人們忽略了,那就是上帝的“有死性”和“有生性”。這個有生有死的上帝是一個小寫的上帝,一個有身體的上帝,而那個無生無死的上帝則是一個大寫的上帝,一個無身體的上帝。前者是尼采眼中的上帝,一個生于病弱生命-身體(奴隸)之怨恨和狡智的上帝,一個已經(jīng)死去的上帝;
后者是虔誠的基督徒心中的上帝。
尼采用身體改寫了上帝與靈魂,使之從大寫變成了小寫,從而揭露了身體被自己所造的上帝與靈魂所奴役的歷史。尼采的動作是一種示范,他的后學(xué)仿照他的方式對形形色色由身體所造的大寫之物進行改寫。形形色色的上帝死了,身體自由了,這似乎是尼采以來的歷史。
有意思的是,尼采借助身體的小寫而對大寫上帝(靈魂)的改寫逐漸演變成了對身體本身的大寫。這一演變是如何發(fā)生的?
所謂的后現(xiàn)代也可以說是一個對身體進行大寫的時代,對這一問題的研究將是未來人類思想的艱巨任務(wù),但卻是一個繞不過去的任務(wù),否則人類無法察明自己的后現(xiàn)代處境與命運。
人類有一個古老的夢:自由。但人類很悲慘,他一直沒有擺脫被奴役的命運,過去他被自己大寫的靈魂(上帝)所奴役,現(xiàn)在他正在并將要被自己大寫的身體所奴役,不過,人類也很悲壯,他一直在為自由而奮斗,將一切大寫之物改為小寫。
“大寫”是人類的一種病,一種將一切變成非凡超越之物(形而上學(xué)之物)的妄想癥,包括他自己,比如大寫的人。?滤^“人之死”說的就是大寫的人原本是小寫的人,這個人誕生于19世紀,現(xiàn)在正在死去。將大寫“小寫化”是人類療救自己的一種方式,是爭取自由存在的一種方式。然而,人類的大寫是那么輕易,而小寫是那么艱難。
我們正在進行一場轟轟烈烈的大寫身體的運動,這個“身體”完美無缺、欲望充盈、體能卓絕、風(fēng)情萬種、這是一個飄在影像中的斯瓦辛格-夢露,以及形形色色變體的斯瓦辛格-夢露。這個身體離我們那么近,它在我們床邊的晚報雜志中與我們同居,在公共汽車的車身廣告上與我們同行,在飲料的包裝上與我們同飲,在服裝的標簽上與我們同穿,如果幸運的話,它還從舞臺上走下來與你握手……,但它還是那么遠,遠得高不可攀。
大寫的身體是一種要求,一種生活模式,一種理想的許諾,它雖然來自人的身體內(nèi)部,但通過后現(xiàn)代社會運作的方式(以資本運作的方式、以市場化的方式,以生產(chǎn)與消費的方式,以現(xiàn)代媒體的方式,以學(xué)術(shù)理論的方式,也以文學(xué)藝術(shù)的方式),正日益成為我們自己身體之外的大寫的“身體”,一種后現(xiàn)代機器制造的欲望指令,一種超個人的普遍規(guī)范和對一切小寫身體的普遍強制!吧眢w不好”的焦慮就由此而來,因為,相對于那個大寫的身體,小寫身體之“不好”就是注定的。只要你膜拜它,這個大寫的“身體”就會誘惑你,威脅你,即使你在某個時期身體“很好”,“不好”的威脅也總在前頭,因為“身體好”是一種超時間的要求,它永遠出現(xiàn)在銀幕上、小說中、廣告上、包裝上……,它以大寫的方式包圍著你,既對你做出示范,同時也蔑視你的身體、嘲笑你的身體、威脅你的身體,它讓你生活在永恒的遺憾和怨恨之中,除非你像尼采擺脫對上帝的膜拜那樣擺脫對身體的膜拜。然而,上帝似乎是死了,正在誕生的身體離死還很遠很遠。
難道人們擺脫了大寫上帝的奴役又落入了大寫身體的奴役?
所謂“身體寫作”就是當代人被身體所奴役的見證,同時它也是大眾文學(xué)參與身體之大寫運動的見證。這里,我僅以木子美日記的寫作與傳播為例。
我們先看看木子美日記的寫作動機、寫作目的與寫作方式。關(guān)于木子美日記的寫作動機有很多說法,比如說追名逐利或反叛傳統(tǒng)等等,但我認為她寫作的主要動機是身體性的愛好,對此她自己說得很清楚。她說她有兩大愛好,即做愛和將做愛的過程公之于眾。而將做愛的過程公之于眾可以給她帶來直接的身體性快感,這就是她寫作的目的。木子美說她的寫作是“液體寫作”,即純粹生理性的內(nèi)分泌,任快感的液體在紙上流淌,她日記中的詞就像一些分泌物,沒有任何精神性的色彩,比如“做愛”這個詞,雖然是分泌得最多的一個詞,但又是完全不經(jīng)意、不上心的一個詞,就像“的、地、得”一樣,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不是什么大詞,這就是木子美的寫作方式。從木子美寫作的動機、目的、方式來看,她的寫作完全被身體所控制(或者說被身體所奴役),這是極端的身體寫作。
再看看木子美日記的內(nèi)容:日記記載她自己的做愛過程,那是一種徹底拒絕靈魂和情感介入的肉體行為,一種她自稱為沒心沒肺,或完全不動心不用情的純粹欲望化行為。她說做愛就是做愛就像抽煙就是抽煙,沒有什么精神意義,她有篇日記的名字就叫《把情緒抽成食物》。此外,她日記里還寫了一些與她做愛的男人,這些人表面上道貌岸然,有家有室或正在與別的女人戀愛,但他們都那么容易和她上床,她想告訴人們這些人事實上都是些被欲望支配的人。
從木子美的寫作動機、目的、方式以及她所寫的她自己與別人,都以極端的方式展示了人被欲望化的身體所支配、所奴役的存在狀態(tài),這其實是正在急劇擴展的當代人的存在狀態(tài),這種狀態(tài)以木子美的方式成了所謂的身體文學(xué)。值得注意的是,這種身體文學(xué)被資本迅速納入大批量生產(chǎn)、復(fù)制與消費的過程。很早就有敏感的書商說木子美比衛(wèi)慧更有投資潛力,果不出他所料,《遺情書》第一版就推出10萬,并很快出現(xiàn)了幾個盜版,而網(wǎng)上的點擊率更是驚人,據(jù)說僅新浪網(wǎng)在連載木子美日記的那一段時間,日點擊率竟由平常的2000余萬飆升到3000多萬。在身體文學(xué)被資本所納入的大批量生產(chǎn)、復(fù)制與消費的過程中,文學(xué)作品中的身體被進一步加工,成為一個既深入每個人身體內(nèi)部的身體又成了一個公共的巨大的“身體”,一個大寫的“身體”。這個既在我們之內(nèi)又在我們之外的“身體”糾纏著我們就像我們過去被“靈魂”所糾纏,但身體對我們的糾纏遠比靈魂對我們的糾纏高明得多和可怕得多,因為它常常以反判靈魂奴役和反叛政治奴役的面貌出現(xiàn),并讓我們獲得快感。但就像“啟蒙的辯證法”一樣殘酷,“身體的辨證法”在今天讓我們得到了快感,又讓我們失去了自由。
人類又面臨這樣一個難題:為了身體的快感放棄自由是否值得?就像過去那個問題:為了靈魂的得救放棄自由是否值得?
自由的生存對人類還是那么陌生,但它絕非不可能。這里我想順便談?wù)劯?。福柯常常被人們誤解為身體寫作的先驅(qū),但事實上,?陆^不是一個受身體奴役和認可身體奴役的人。?绿岢囆g(shù)的生存方式并努力而為之,但這種藝術(shù)的生存方式絕不是通常意義上的過把癮就死和放縱欲望,而是一種自由的探險。這種自由的探險在兩個方面作戰(zhàn):既反抗來自身體之外的普遍規(guī)范的奴役,拒絕做千篇一律的好人,這看上去像放縱;
也反抗來自身體內(nèi)部的本能欲望的奴役,拒絕做千篇一律的壞人,這看上去像苦行。無論是這種看上去的放縱還是看上去的苦行,目的都是為了自由地將自己塑造成具有特殊風(fēng)格的藝術(shù)品。因此,?伦詈筮x擇的是自由。在這種意義上,?率俏鞣綒v史上為自由的生存進行艱難探險的知識分子中的一員,他的寫作決不是什么身體性寫作,而是一種自由的寫作。
自啟蒙以來,自由的寫作和為人類的自由而寫作開始成為一些人自覺的追求,這其中有文學(xué)家的身影,比如雨果、左拉、托爾斯泰、卡夫卡、D•H•勞倫斯、薩特、君特•格拉斯、魯迅等人,因為他們的自由探險,“文學(xué)”找到了自己存在的理由和價值,那就是反抗形形色色的奴役,并對形形色色的奴役做出自己的反思和批判,為人類的自由開辟道路。
如果說,大寫的“身體”是今天奴役我們的枷鎖之一,文學(xué)就要反抗身體,就像它當年反抗王權(quán)、反抗上帝和反抗靈魂那樣,只有在這種反抗中文學(xué)才能獲得自己的價值與尊嚴。但令人悲哀的是,今天的文學(xué)太容易成為身體的獵物,有那么多的誘惑和快感,那么多的理論和說辭讓文學(xué)投降,我不知道這種悲哀還要延續(xù)多久?人類與這個大寫的“身體”的關(guān)系就像他曾經(jīng)與大寫的“靈魂”的關(guān)系一樣,不到書寫的盡頭不會罷休,如何中斷這種書寫是文學(xué)以及一切有洞見的人類行為的任務(wù)。
唉,人類通過“大寫”來制造奴役自己的枷鎖和通過“小寫”來爭取自己的自由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盧梭的一句名言曰:“人生而是自由的,但無往不在枷鎖之中”,是否可改為:“人無往不在枷鎖之中,但他應(yīng)該是自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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