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論“文明的沖突”---薩繆爾·亨廷頓訪問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侨f偉 譯)
薩繆爾·亨廷頓(Samuel Huntington),哈佛大學教授,1996年出版《文明的沖突與世界秩序重建》(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and the Remaking of World Order)贏得大名。以下是《伊斯蘭雜志》(Islamica Magazine)記者阿米納·喬德利(Amina R. Chaudary)對他的采訪。
問:您的文明沖突理論認為當今全球政治源于不同文化和宗教根深蒂固的沖突。這個理論在9-11襲擊之后越來越流行,F(xiàn)在的反恐戰(zhàn)爭常常被定義為西方和伊斯蘭的根本沖突。您認為9-11之后您的理論是被應用了還是被歪曲了?能否對這個觀點談談您的看法?
答:我的觀點是未來幾十年國家關系很可能反映它們文化承諾,文化紐帶以及與其他國家而不是其他因素的對抗。
顯然,力量像從前一樣仍然在全球政治中發(fā)揮核心的作用。但是沖突背后總有些別的東西。在18世紀的歐洲,這個問題在很大程度上涉及君主政體和風起云涌的共和國運動的沖突,首先在美國,后來在法國發(fā)生。19世紀,問題是國民通過民族主義來尋找國家認同。20世紀,很大程度上是因為俄國革命的結果,意識形態(tài)開始發(fā)揮作用,雖然不完全如此。當時有法西斯主義,共產(chǎn)主義和自由民主等思潮相互競爭。
不過,這種競爭基本結束了。自由民主至少在理論上得到全世界的接受,雖然在實際上并非如此。所以真正的問題是在未來幾十年全球政治的核心是什么?我的觀點仍然是文化身份認同,對抗和從屬關系不僅在國家關系上發(fā)揮作用,而且要發(fā)揮重大作用。
問:您寫到“45年來,鐵幕是把歐洲一分為二的分界線,現(xiàn)在這條線已經(jīng)向東移動了幾百英里。如今新的線把歐洲分為兩派,一邊是西方基督教派,另一邊是穆斯林和正統(tǒng)派。在西方和伊斯蘭之間做出這樣的兩分法難道不是意味著在各自派別內(nèi)部存在共同性嗎?難道它沒有認識到伊斯蘭社區(qū)存在于西方世界這個事實?
答:隱含意義是完全錯誤的。我沒有認為西方是鐵板一塊兒的。顯然,西方和伊斯蘭內(nèi)部都有眾多派別。有不同的教派,不同的社區(qū),不同的國家。所以不管是伊斯蘭還是西方都不是單一性的。我覺得從兩個堅固的聯(lián)盟來思考問題沒有多大用處。但是在各自陣營內(nèi)部確實存在一些共同點。任何地方的人都在談論伊斯蘭和西方。顯然這與現(xiàn)實是有聯(lián)系、有意義的。當然,現(xiàn)實的核心是宗教差異。
問:這個新的“鐵幕”兩邊是否有任何和解或者趨同的地方呢?
答:正如我說過的,雙方都有不同的派別。西方國家與穆斯林合作,反過來也是如此。我想重復一遍,那種認為兩個同質(zhì)的陣營激烈對抗的觀點是錯誤的。全球政治仍然是非常復雜的,國家有不同的利益,這讓它們結交看起來非常怪異的朋友或者同盟者。美國一直并將繼續(xù)和世界各地的軍事獨裁者合作。顯然,我們更希望看到這些國家民主化,但是我們這么做是因為國家利益所驅(qū)使,不管是巴基斯坦,還是阿富汗還是別的什么國家。
問:您已經(jīng)指出美國文明在發(fā)生變化,它已經(jīng)朝向把自由民主作為意識形態(tài)的方向前進。
答:這一直是美國的意識形態(tài)。自從18世紀的革命以來,美國就有了自由民主和立憲主義的意識形態(tài),雖然一般來說我試圖避免使用“意識形態(tài)”這個詞。我說的是美國價值觀。
當你說意識形態(tài)這個詞的時候,人們首先想到的是共產(chǎn)主義,它才是精心設計的意識形態(tài)和信仰體系。你知道《共產(chǎn)黨宣言》,你知道其核心內(nèi)容。但是我們美國的價值觀是基本上不間斷維持了250年左右的一些松散的價值和信仰。這確實是讓人印象深刻的。
顯然,變化和改變是經(jīng)濟發(fā)展,工業(yè)化和來到美國發(fā)展的移民浪潮,經(jīng)濟危機,經(jīng)濟蕭條和世界大戰(zhàn)的后果。但是美國價值觀的核心基本上維持下來沒有變化。
如果《獨立宣言》的起草人之一今天回到美國,他并不會對美國人的言論,信仰和在公開場合的發(fā)言感到驚訝。聽起來確實是非常熟悉的。
問:在全世界在理論上如果不是在實踐上都接受自由民主的大背景下,穆斯林世界怎么辦呢?
答:我們已經(jīng)看到穆斯林世界社會和經(jīng)濟方面相當程度的變化的開頭。我認為在適當?shù)臅r候就會導致更多政治上的變化。顯然,穆斯林社會,像其他地方的人一樣,在越來越都市化,許多也實現(xiàn)了工業(yè)化。但是因為許多國家有石油和天然氣,他們改革的動力不足。
同時,自然資源帶來的財富讓他們有能力做出改變。如伊朗之類國家已經(jīng)開始發(fā)展自己的工業(yè)體系。
問:您認為“伊斯蘭文明”在未來會越來越連貫嗎?
答:當然,我們已經(jīng)看到往這個方向前進的步伐。當然有多種泛伊斯蘭政治運動,企圖吸引所有社會中的穆斯林民眾。但是我懷疑是否有經(jīng)過選舉的,或非選舉的領袖組成的單一政治體系的任何真正連貫的穆斯林社會。
但是我認為我們可以期待穆斯林領袖在許多問題上相互合作,就像西方社會之間的合作一樣。我不排除穆斯林或者至少阿拉伯國家發(fā)展成為像歐盟這樣的國際聯(lián)盟的可能性。雖然可能性不是很大,但確實可能出現(xiàn)。
問:您寫到“伊斯蘭文化在很大程度上解釋了為什么民主不能在穆斯林世界出現(xiàn)!钡悄滤沽质澜绲暮芏嗟胤揭呀(jīng)實現(xiàn)了民主,比如印度尼西亞,馬里,塞內(nèi)加爾,甚至包含大量穆斯林人口的印度。這中間的聯(lián)系是什么,或者沒有聯(lián)系?
答:我不知道該怎樣回答這個問題,因為我不是研究伊斯蘭的專家,但是非常引人注目的是穆斯林國家尤其是阿拉伯國家民主進程的緩慢。他們的文化遺產(chǎn)和意識形態(tài)可能要負部分責任。他們都經(jīng)歷的殖民地時代或許是反抗英國或法國或別的國家的西方霸權的因素。許多國家直到最近還基本上是農(nóng)業(yè)社會,有少數(shù)擁有大量土地的精英在管理。
我認為這些國家當然在走向城市化,和更加多元的政治體系。在幾乎每個穆斯林國家,都在發(fā)生這樣的變化。顯然,他們也在加強與非穆斯林社會的交往。影響民主化的一個重要方面當然是移民歐洲的穆斯林。
問:您怎么評價最近您的哈佛同事斯蒂芬·沃爾特(Stephen Walt)和芝加哥大學約翰·米爾斯海默(John Mearsheimer)的觀點,美國外交政策受到親以色列團體過分強大的影響,危害了美國的利益。您認為這樣的說法有道理嗎?
答:我認為這個觀點應該得到認真對待。從任何角度看他們都不是辯論家。我并不完全贊同他們的觀點,但是我認為“不成比例的”(disproportionately)這個詞引起了我的注意。我不知道你怎么理解這個詞。美國外交政策在任何方面都受到種族團體或者經(jīng)濟團體和區(qū)域團體的影響。試圖影響美國外交政策的愛爾蘭游說團存在一個多世紀了,有時候讓美國與英國的關系非常困難。其他類似的團體同樣存在。
以色列游說團并不例外。和其他團體的不同可能在于它只關注于一個問題以色列的生存以及美國對以色列的援助。
問:您認為中東動蕩的原因,正如多數(shù)人認為的,是直接和主要與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緊張關系有關?
答:顯然,在中東的以巴沖突斷層線(fault lines),但是也有很多別的斷層線比如以色列和埃及,黎巴嫩不同教派之間的斗爭,以及阿拉伯復興社會黨和反對派運動的沖突等。中東出現(xiàn)了很多的沖突。
說到穩(wěn)定,現(xiàn)在還不清楚哪個國家會出現(xiàn),如果有的話,作為中東主要的霸權力量。在南美洲有巴西,在非洲有南非,在中部非洲有尼日利亞,在東亞有中國和日本,在南亞有印度。
在中東是哪個國家呢?以色列有遠遠超過其他國家的軍事力量,包括核武器,但它是個小國。奇遇中東國家是穆斯林,而以色列不是,所以它很難成為地區(qū)領袖。
當然,伊朗是一個可能的領袖,它是什葉派,而多數(shù)阿拉伯人是遜尼派。這是個問題,或可能是問題。而且,一個簡單的事實是伊朗不是阿拉伯國家,而眾多的多數(shù)穆斯林都是阿拉伯人。
還有土耳其的問題,它是個重要國家,但又不是阿拉伯國家,而且在伊拉克北部還有石油等具體利益,并占據(jù)邊界打擊分離主義運動。
所以,阿拉伯國家充當類似其他地區(qū)那樣的地區(qū)領袖角色的前景如何呢?沒有明顯的候選者?沙特阿拉伯有錢,但人口太少。伊拉克有龐大的國土和豐富的石油資源,受到良好教育的人口是潛在的領袖,但是在前往錯誤的方向。也許伊拉克會返回成為阿拉伯世界的領袖。這好像是可能的。
問:許多人把土耳其看作西方世界和穆斯林世界的橋梁。您這樣看嗎?
答:我并不特別強調(diào)這點。土耳其有自己的利益,而且從歷史上看,土耳其控制了大部分阿拉伯世界。阿拉伯人通過戰(zhàn)爭從土耳其的統(tǒng)治下獲得解放。當然,這都是歷史了,不一定影響未來的發(fā)展。但是,歷史留在人們的記憶中是抹不掉的。
問:確保沒有地區(qū)霸權出現(xiàn)是否符合美國的利益呢?
答:這要看地區(qū)領袖是誰?在理論上,美國發(fā)現(xiàn)沒有領袖國家的地區(qū)容易對付。你可以來到國家的領導人那里比如來到印度,“孟加拉有這么多的問題,我們確實需要做點什么,你有什么建議我們可以擬訂一個共同的政策?”但是如果你沒有像印度這樣一個國家,你就得一個首都、一個首都跑,試圖建立一個聯(lián)盟,這是非常困難的,尤其是在阿拉伯世界,因為伊斯蘭的歷史恩怨和派系復雜。
問:您在哈佛的同事阿瑪?shù)賮啞どˋmartya Sen)批評您的文明沖突理論,說“身份認同不是命運”,每個人都可以構造和重新構造挑選的身份。他認為文明沖突的理論顯示“人的微型化”為裝入“文明盒子”里的“獨特和沒有選擇的”身份。您怎么看待擁有眾多身份認同的公民呢?
答:我認為阿瑪?shù)賮喩挠^點是完全錯誤的。我認識到人們有多重身份。正如我從前說的,我在書中的觀點是國家間的聯(lián)系和對抗的基礎隨著時間的改變而改變。在未來的幾十年,意味著文化遺產(chǎn),語言,和宗教的身份認同問題將在政治中發(fā)揮中心的作用。我第一次闡述這個觀點是在十多年前,我說的很多內(nèi)容已經(jīng)得到時間的證實。
問:有多重身份認同的人怎么協(xié)調(diào)呢?
答:他們弄出和解方案,這種做法已經(jīng)持續(xù)至少兩三個世紀。當你增加了人口移民和種族,宗教少數(shù)民族問題,你就制訂一套原則和語言,主流社會可以接受,少數(shù)群體也可以接受的。
主流社會需要認識到少數(shù)族群的獨立性,實踐自己宗教和生活方式的權利,以及某種程度的語言權利。關于少數(shù)民族角色的最困難問題的許多都是關于語言的。在什么程度上他們受到自己語言的教育,什么程度上受到全國標準語言的教育?或者在公共場所,法庭,國會,立法和行政部門,和政治生活中只用一種語言?我們知道這些可能成為非常敏感的問題。
問:您怎么看極端主義---認為自己的身份認同比任何別人的身份都優(yōu)越的激進觀點對當今全球政治的影響?您是否認為只有伊斯蘭有某種程度上的極端主義,還是它存在于所有的信仰里?
答:我認為極端主義就是你說的:把自己身份和文明與別人的身份和文化對比起來后的極端態(tài)度。極端主義傾向和運動存在于所有社會和文明里。當然也存在于美國,這里的極端主義運動對移民和移民融入美國社會和文化采取非常批評性的和敵對的態(tài)度。這些傾向可以說是全球性的。
問題是當這些極端主義分子的態(tài)度失去控制成為一個社會的主導性因素的時候,只能導致對少數(shù)民族的迫害,甚至與不同文化的鄰國間的戰(zhàn)爭。這就是為什么控制極端主義的泛濫趨勢是非常重要的。
問:為什么穆斯林和其他族群的關系在歐洲很緊張,而在美國好像處理地比較好?這種現(xiàn)象與您關于美國的拉丁美洲人社區(qū)身份和文化理論有什么聯(lián)系?
答:首先,穆斯林在歐洲和美國的最大差別是在美國的穆斯林人口比在歐洲的少。第二,來到美國的穆斯林是經(jīng)過了幾千英里的遼闊海洋的,不是跨越邊境或者乘船渡過地中海就來到歐洲的。
我們與穆斯林國家不接壤,而歐洲國家如此,這可能就是根本的區(qū)別。
歐洲穆斯林的地位和美國拉丁美洲人的地位對比嗎?兩者也有根本的區(qū)別,因為美國一直就是移民組成的國家,來到美國的拉丁美洲人大部分來自墨西哥和南美洲。他們是天主教徒,而天主教本來就是美國宗教的一支,美國人口中三分之一就是天主教徒,所以不像穆斯林對歐洲造成的影響那么大。他們說我們很熟悉的西班牙語或者葡萄牙語,所以也不像說阿拉伯語的穆斯林對歐洲的影響那么大。
美國對拉丁美洲移民的態(tài)度的差別是數(shù)量過于龐大,來自鄰國,而不是跨越太平洋或者大西洋。這給美國造成與以往不同的問題和困難。但它仍然和歐洲的情形不一樣,那里人們看到的是從鄰國而來的非歐洲宗教的移民。
譯自:“The Clash of Civilizations Revisited”
http://www.digitalnpq.org/archive/2007_winter/14_huntington.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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