遲子建:福翩翩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天還睡著呢,柴旺家的就醒了。她怕驚醒柴旺,便抱起被子底下的棉襖棉褲,下了炕,摸到鞋,提著它們到西屋穿戴去了。昨夜?fàn)t子斷火早,屋子冷颼颼的,柴旺家的光腳走在水泥地上,就有踏著霜的感覺。她鼻腔發(fā)緊發(fā)癢,知道是噴嚏在里面鼓噪,便用棉襖掩住口鼻,三步并作兩步地快走,忍到腿邁進(jìn)了西屋的門檻,才把噴嚏打到棉絮里。
柴旺睡著,他有理由睡得沉,昨晚他吃了兩樣好飯呢。
第一樣好飯是端到桌子上的一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后院的王西林家宰豬,柴旺家的打開錢匣,手指在一堆花花綠綠的錢間抖來抖去的,想到獄中的兒子時就合上了錢匣,可一想到柴旺消瘦寡黃的臉時,又忍不住掀起錢匣的蓋兒。最后她還是摸出十塊錢,買回一窄條五花三層肉,連著皮切成均勻的長條,加上花椒大料、蒜瓣蔥段,用白水清煮。她沒有熗鍋,一是為了省點豆油,二是覺得肉里存著肥油,慢火煎熬后,油星自然會抽身而出,一顆顆泛起,汪在湯面上。當(dāng)油星越聚越多,湯面有了星空的氣象時,柴旺家的從缸里撈出一棵酸菜,切成絲,投進(jìn)鍋里。美艷的肉條和暗淡的酸菜在爐火的煽動下,開始了不間歇的親吻。肉香味飄了出來,湯汁也逐漸縮緊了,這時再把一綹白胡子似的粉絲撒進(jìn)去,看著它由僵硬變得柔軟,通體透明,像一縷縷光把湯照亮?xí)r,就可以把湯鍋從火爐上撤下來了。
柴旺每天出去找活兒干,總是天黑了才回。好像一個靠力氣吃飯的男人,若是在天光明亮?xí)r歸家,就是無能和懈怠的表現(xiàn)。不管柴旺這一天攬沒攬到活兒,掙沒掙到錢,只要看見丈夫踏進(jìn)家門,柴旺家的心里就會泛起一股憐惜之情,趕緊把溫?zé)岬南茨標(biāo)藖,讓他洗去一天的風(fēng)塵;
再把飯菜擺上桌,讓可口的飯食除去他身上的寒氣或暑氣。當(dāng)然,隔三差五的,他們也會相擁著,在暗夜中合唱一折“鴛鴦戲水”的戲,然后心滿意足地睡去。柴旺向老婆求歡的時候,通常會說,我想吃“那一口”了。
昨晚,柴旺蹬著三輪車回來,看到老婆端上桌的那鍋肉片酸菜粉絲湯,就像被陰雨籠罩了多日的人突然看見了太陽一樣,臉上露出了久違的笑容。他們守在鍋前,一碗連著一碗地暢快地吃。湯鍋見底兒了,柴旺身上的另一種力氣也滋長起來了,他在老婆洗刷碗筷的時候說,我要吃“那一口”。柴旺家的嗔怪道,我就知道,給你吃了“這一口”,你就會想著“那一口”!柴旺嘿嘿笑了,說,還不是你把我的那根饞蟲勾引出來了?
柴旺家的在灶房洗碗的時候,看著爐火將熄,沒有再往里面添柴。一則為了省點柴火,二則吃“那一口”的時候,屋子涼些才好,這樣兩個人會更緊地?fù)Пе,不舍得分開。果然,柴旺吃第二樣好飯的時候,把柴旺家的緊緊箍在身下,說不出的纏綿和熱火。
柴旺家的調(diào)理男人的手段除了這兩樣好飯外,還有一著,就是稱謂上對男人的依附。她原本叫王蓮花,可自從嫁給柴旺后,就讓人們喚她柴旺家的。她那伶牙俐齒的姐姐王蓮蓉曾擠對她說,你也真沒出息,嫁了個男人,把名字也給嫁丟了!王蓮花笑著對姐姐說,女人嘛,進(jìn)了誰家的門,就是誰的人了。隨著男人的名字叫,他會覺著得到了一個寶,要好好愛惜著。他會拼了力氣讓這個家過得好的!王蓮蓉一撇嘴說,什么寶,再好的女人,不管進(jìn)了誰家的門,頭三年是寶,接下的三年是草,余下的日子就是糟糠了!王蓮花不在意姐姐的譏諷,照樣有滋有味地當(dāng)她的柴旺家的。這二十年過下來,雖然生活有那么多的不如意,但柴旺還是柴旺,她也仍然是幸福的柴旺家的。倒是姐姐,那個近五十歲了還要強迫丈夫喚她昵稱“蓉蓉”的王蓮蓉,雖然衣食無憂,但感情上卻很落寞,男人四十多歲時就萎靡了,近些年她等于是守著空房。
柴旺家的穿戴好,來到戶外。北風(fēng)吹著,黎明前的星星雖然稀少了,但留在空中的每一顆都異常明亮。柴旺家的喜歡把星星聯(lián)想成一簇簇火花,她想自己要是能摘下幾朵多好啊,把它們放在爐膛里,永恒地燃燒著,發(fā)出光和熱,省卻了她為柴火操心。
鄰居劉老師家的狗聽見動靜,知道是柴旺家的出來了,便溫柔地狺叫了幾聲。柴旺家的隔著板障子沖那院說,空竹,我去北山摟樹皮去了,你可得幫我看著點院兒啊。狗“唔唔”哼著,似是答應(yīng)。柴旺家的從倉棚拎出兩條麻袋,疊好,夾在自行車后座上,又把一個鐵撓子插在車把的籃筐里,推著自行車出了家門。
臘月天,刀子天。臘月風(fēng),似鞭子。風(fēng)把屋頂?shù)难⿺嚁_得四處飛揚,讓人以為下雪了?油莶黄降南镒永镆粋行人也沒有,柴旺家的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自行車則跟著高一腳低一腳地“哐啷——哐啷——”地叫著。上了水泥馬路后,柴旺家的跨上自行車,可她行進(jìn)得很艱難,一是迎著風(fēng)走,阻力大;
二是天太冷了,車鏈凍僵了,蹬起來滯重。柴旺家的索性跳下車,推著走,反正天還沒大亮呢,回去做早飯來得及,再說步行身上還暖和。
柴旺家住在城西。這座縣城不大,只五萬多人口。城區(qū)主要分四部分:主城區(qū)、次城區(qū)、城東和城西。主城區(qū)是清一色的樓房,政府的主要機構(gòu)和兩個大的購物中心均設(shè)置在那里;
次城區(qū)也是樓群,不同的是衙門少,商鋪多。商鋪多的地方人氣旺,所以這一部分是城里最熱鬧的地方。城東呢,是樓房和平房交織處,縣里的重點高中建在那里,雖然有些零亂,但還是充滿了生氣。只有城西,是一片連著一片的平房,這一帶原來有兩家大廠子,一個是機修廠,一個是造紙廠,如今造紙廠黃了,機修廠也因經(jīng)營不善,縮減了規(guī)模、裁減了人員,所以住在這一帶的工人多半都下崗了。一個散發(fā)著清貧之氣的地方,商業(yè)自然會不興,這里只有幾家小的雜貨鋪和連幌子都不需掛的小飯鋪。
柴旺家住在城西,已經(jīng)有三十幾年了。他年輕時在機修廠當(dāng)車工時,就和母親住在這里。母親過世后,他又從這里把王蓮花迎娶進(jìn)門,生下了兒子柴高。王蓮花喜歡柴旺的忠厚,更喜歡他那一身的力氣。她愛上柴旺,是因為一塊石頭。那一年秋天家里多腌了一缸酸菜,缺一塊壓酸菜的石頭,王蓮花就騎著自行車,去城西的烏吉河尋石。機修廠就在烏吉河畔,每到夏日的正午,吃過飯的工人們喜歡到河邊洗澡、曬太陽、打撲克。秋天時,他們愛玩“打水耗子”的游戲。幾個人圍成一圈,抓鬮選中一人當(dāng)水耗子,把他圈在中央,給他三分鐘時間,如果他能突出重圍,每個人要敬給他一支煙,如果他失敗了,就把他扔進(jìn)河里,讓冰冷的河水鞭撻他。那天王蓮花來到河邊,正好看到一群小伙子在玩“打水耗子”。被困在中央的正是柴旺。天已經(jīng)涼了,可他光著脊梁,他發(fā)達(dá)的胸肌讓她感覺那是一架動力十足的機器,發(fā)出強勁的轟鳴聲。柴旺雖然中等個,但他彈跳好,沒用上一分鐘,便縱身一躍,像匹奔馬一樣,從圈里輕盈地跳出來。人們給他敬煙的時候,王蓮花從他們身邊經(jīng)過。王蓮花把自行車放在河灘上,去水里尋石頭。她看上了一塊菱形的青石。它離河邊也就一米多遠(yuǎn),在淺水中。王蓮花卷起褲管,下了河。從岸上看水中的實物,往往容易看走了眼。遠(yuǎn)看它不大不小,可真正切近它時,才發(fā)現(xiàn)它很厚重。是水上的波紋充當(dāng)了美容師的角色,為它瘦了身。王蓮花試探地搬了幾次,它只是微微動了動,算是跟她點過頭了。王蓮花那年二十二,一身的力氣,她犯了倔勁,心想我就相中你了,一定要把你弄回家。她使出全身力氣,終于勉強搬了起來。她咬著牙,哆嗦著走了兩步,那塊石頭還是從她懷中掙脫了,“撲通”一聲回到水里,濺起一片燦爛的水花。岸上的小伙子都笑了。柴旺也笑了,不過他不像其他人只是看笑話,他下了河,幫王蓮花把石頭搬上岸。那塊對王蓮花來說不堪重負(fù)的石頭,在柴旺懷里就像一個乖巧的嬰兒,服服帖帖的。他很輕松就把它放在了王蓮花自行車的后座上。怕那石頭在路途中遇到坎坷會被顛簸下來,柴旺又順手擄了幾把草,兩三分鐘便擰成一根草繩,把石頭捆牢了。王蓮花推著自行車離開河灘的時候,對柴旺說,我叫王蓮花,你要是有難洗的衣服,我?guī)湍阆矗〔裢α,說,我有一件帆布工作服,一直沒有洗透亮過。王蓮花說,那明天中午我?guī)е试韥恚惆岩律呀o我拿來!
第二天,柴旺果然拿來了那件衣服,王蓮花用清澈的河水給它洗透亮了。他們相愛了。他們結(jié)婚時,王蓮花把那塊石頭作為陪嫁,帶到了柴旺家。她把這塊青石當(dāng)做了寶貝。春天收拾酸菜缸的時候,她會讓柴旺把濕漉漉的它從酸水中撈出,用清水一遍遍地沖刷,使它身上不存一絲污垢,擺在窗根下,做她的石凳。夏天時,但凡縫縫補補、洗洗涮涮的活計,她都喜歡坐在上面來做。到了秋天,她會為青石再徹底地沖洗一次,然后小心翼翼把它放回酸菜缸里。所以青石一年中起碼會洗上兩回澡。二十年下來,柴旺家的臉上多了皺紋,而青石也被磨得失去了棱角。
柴旺家的婚后第二年生下了柴高。柴旺得了兒子后,非常嬌慣他。他在廠子里利用廢料,趁人不在的時候,在車床上給柴高做玩具。能滑行的鐵輪小車、揚著胳膊的鐵人、嘴巴可以一張一合的鐵公雞,都出自柴旺手中。柴高特別淘氣,六歲時就搬著梯子上房,說是家中的被子又笨又臟,要揭下一片又軟又白的云彩當(dāng)被子使。八歲時,他和一只山羊頂架,被羊角戳翻了鼻孔,所以他的鼻子越長越歪。他不喜歡上學(xué),三天兩頭逃學(xué),柴旺家的不止一次用笤帚教訓(xùn)他。柴旺一聽到兒子的哭聲,就會十萬火急地奔過去,搶下老婆手中的笤帚,說是小孩子骨頭嫩,萬一傷了筋骨,力氣小了,男人的本錢也就沒了。柴旺家的說,慣子如殺子,棍棒出孝子,就他這么著,將來一準(zhǔn)是個惹是生非的主兒!果然,前年柴高就讀技工學(xué)校的時候,也就是他過完十八周歲生日的第三天,他幫鐵路客運段的一個受了冤屈的朋友打架,把人給打殘廢了,成了罪人。柴高被關(guān)進(jìn)監(jiān)牢,判了三年有期徒刑。柴旺東挪西借地湊錢賠償被柴高傷害的人。直到此時,他才愧疚地對老婆說,子不教,父之過啊。柴旺家的知道柴旺幼年喪父,欠父愛,所以才對柴高溺愛過頭。她抹著眼淚說,現(xiàn)在教也不晚啊,他出了獄才二十一嘛。
柴旺七年前下崗時,像其他人一樣買斷了工齡,一次性得了三萬多塊錢。這些錢到手后,今后的生老病死就與單位無關(guān)了?粗侨f多塊錢,他落淚了。萬一將來家人有個病有個災(zāi)的,這些錢很快就會化為烏有。他想絕不能單單守著這點錢過日子,他要靠力氣掙錢。他先是蹬三輪車,一年下來,賺了兩千多塊錢。接著,他找了份美差,在煙草公司的家屬區(qū)燒鍋爐。雖然這工作是季節(jié)性的,但收入可觀,一個冬天可凈賺三千塊。而且,他還省了不少燒柴錢。與他一起燒鍋爐的,是一個綽號黑頭的人。黑頭原來在縣委小車班給領(lǐng)導(dǎo)開車,因為一次交通事故,他丟了工作。黑頭喜歡上夜班,他說自己落魄后,老婆跟他不親熱了,他不愿意晚上呆在家中。而柴旺天黑后愛在老婆身上吃“那一口”,樂得上白班。柴旺通常是早上六點來接班,這時天色還昏暗著。他發(fā)現(xiàn)黑頭在回家時,常常用帆布口袋在自行車后座上馱著煤,心想這不是偷嗎?不過柴旺沒有張嘴說什么。直到有一天黑頭喝多了酒,指著柴旺的鼻子罵,你他媽的是缺心眼呢,還是想告發(fā)我?你怎么就不知道往家里馱點煤呢!柴旺說,這是公家的東西,萬一讓人看見,當(dāng)賊給抓起來,哪多哪少!黑頭“呸”地將一口唾沫吐在柴旺身上,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給領(lǐng)導(dǎo)開過車,什么事瞞得過我的眼睛?現(xiàn)在是大官大貪、小官小貪,哪個領(lǐng)導(dǎo)不是靠公家的職位給自己的七大姑八大姨辦事?我們倒回家的這點煤,就是人家手中被剪掉的那一點點指甲,什么都不算!你就沒占過公家的一點東西?柴旺囁嚅著說,我也占過,早年我在機修廠時,用單位的廢料給兒子車過玩具。黑頭一撇嘴說,那還值得一提?從那以后,柴旺像黑頭一樣,三天兩頭地趁黑往家里偷上一袋煤,開始時戰(zhàn)戰(zhàn)兢兢的,柴旺家的也跟著提心吊膽的,但幾次之后,他就馱順手了,尤其一想自己在別人的眼里如同草芥,拿起來就更理直氣壯了。這樣,他既賺了錢,又為火爐這張貪吃的大嘴準(zhǔn)備了充足的吃食。然而好景不長,柴旺當(dāng)了三年鍋爐工后,縣里集中供暖的工程上馬了,這樣就要把那些小鍋爐房取締了。工人們在春季時就開始了挖溝改線,到了夏季,初期工程完工時,縣長被檢察機關(guān)抓了起來。他利用職務(wù)之便,不僅在提干上大肆收斂錢財,還在工程的招投標(biāo)中做手腳,收取巨額回扣,其中就包括集中供暖工程的改造。此事一出,全城嘩然,涉案的在建工程一律停工,這樣,各個鍋爐房在夏末時緊急調(diào)運煤,進(jìn)行設(shè)備的檢修,柴旺和黑頭又回到了老地方。為了慶祝這失而復(fù)得的活兒,他們買了二斤豬頭肉、一袋花生米和兩瓶高粱燒酒,痛快地吃喝了一場?墒堑搅说诙甏禾,工程又上馬了,說是盡管縣長犯了法,但他做的事情是有益老百姓的,集中供暖不僅節(jié)約能源,而且能減輕煤煙對環(huán)境的污染,這樣,柴旺和黑頭徹底回家了。他們散伙前去酒館喝了頓酒,兩個人從黃昏一直喝到夜半,舌頭都喝硬了。出了酒館,(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黑頭指著星星說:老子、要、要變成、一股、黑煙,飄、飄上去,熏、熏死你!柴旺也指著星星發(fā)牢騷,說:你、你們、天天往地上、撒、撒尿,這、這光、就不污染、我們啦?黑頭搖晃著說:污染!柴旺也搖晃著說:污染!兩個人就在這痛快淋漓的“污染”的叫喊聲中相互拉了一下手,告別了。黑頭很快離開這里,投奔南京的舅舅,去一家東北餐館當(dāng)廚子去了。柴旺呢,他又蹬起了三輪車,每日早出晚歸地上街找活兒做。他的三輪車既拉人,也載貨。好的時候一天能賺三四十,到了冬天的淡季,一天也就收入個十塊八塊的,空手而歸的時候也是常有的。
柴旺家的在冬天走路的時候愛想柴旺,一想,身上就暖了。北風(fēng)仿佛也就不是北風(fēng)了,讓她覺得舔著臉頰的是小貓那溫?zé)岬纳囝^。兒子犯了事后,家中的四萬多積蓄就像飛進(jìn)了火中的一團(tuán)棉花,頃刻間化為烏有。他們又借了兩萬多塊錢,總算把事給平了。帶著饑荒過日子的滋味實在不好受,他們不敢再添置新衣裳,不敢吃肉吃魚,不敢買水果。夏天時,柴旺家的自己種蔬菜,把黃瓜和西紅柿當(dāng)水果來吃。到了冬天,他們的水果就是儲藏在窖中的青蘿卜。烹調(diào)用的醬油和醋一律是散裝的,花椒和大料也都是最便宜的。就連她每月必用的衛(wèi)生巾,也改為衛(wèi)生紙了,這種紙論斤賣,便宜。為了偶爾能沾點葷腥,柴旺家的有時到魚市上,在宰活魚的現(xiàn)場,拾撿人家遺棄的魚的內(nèi)臟,回來后把魚肚和魚腸洗凈,做魚湯面。冬天的時候,為了省下買煤錢,柴旺家的每隔兩三天就出去拉燒柴。她去山上撿枝椏,也去河套的柳樹叢中把那些枯樹伐了,鋸成段,用爬犁拉回來。去年,她發(fā)現(xiàn)了一個弄燒柴的好去處,就是北山的貯木場。它雖然離家遠(yuǎn),有十幾里路,但那里的燒柴不需她費心思尋覓,到了就可以裝。貯木場儲存的都是從深山中運下來的原木,它們大都是落葉松,通常是二十多公分直徑,比海碗大、比臉盆小的。這些成材的樹經(jīng)風(fēng)雨多年,身上披掛的樹皮也就厚實。原木被運來后,在裝卸的過程中,那棕紅的樹皮會像秋風(fēng)中的玫瑰花瓣一樣,大批大批地脫落,好像原木想美美睡上一個長覺,睡前要把衣裳脫個干凈。這樹皮是天然的燒柴,一般是不允許人拾撿的,貯木場會把它們當(dāng)做造紙的原料賣掉。看場的是個叫王店的老頭,六十多了,身體結(jié)實得很,他自稱一天要吃一摞燒餅。柴旺家的溜進(jìn)貯木場撿樹皮的時候,他呵斥過幾次,后來柴旺家的把家中的遭遇說給他聽,王店對她就睜一只眼閉一只眼了。不過他讓柴旺家的不能白天來,讓人看見的話,他會被攆回家。再說開了這個口子,別人如此效仿,也來撿樹皮,這貯木場不就成了人家的柴垛了嗎?柴旺家的對王店保證,她會起大早來撿樹皮,天亮?xí)r就回去了,不會被人發(fā)現(xiàn)。就是有人看見的話也不要緊,她把樹皮裝在麻袋里,扎緊口,沒人猜到那里面是燒柴。王店看這女人可憐,平素就把那些塊大肉厚的樹皮提前備好了,單獨堆在一處,她來了,只需裝袋就是了。有時他也給她搭個手,幫她撐著麻袋口,讓她裝袋時順暢些,或是在她往自行車上捆麻袋時,幫她扶著車子。柴旺家的很感激,把自己的一件毛衣拆了,將線并成兩股,織了四雙厚厚實實的毛襪子,一雙給了柴旺,一雙寄給了獄中的兒子,另兩雙則送給王店了。王店接過襪子后把它們夾在指間甩了甩,就像打快板似的,用說書人的口吻問她,敢問尊姓大名。坎裢业恼f,我叫柴旺家的。王店說,我是問你自己的名字哩。柴旺家的直起腰,想自己的本名時,頭腦竟有些恍惚,她不好意思地說,我叫什么蓮花的,一時還糊涂了。王店說,你這個女人我可是頭回見,嫁了男人,連自己姓什么都忘了!
柴旺家的推著車子走了半小時左右,發(fā)現(xiàn)星星又少了許多,看來黎明之船要駛來了,這些暗礁似的星星知道阻擋不了這條金光閃閃的大船,識時務(wù)地隱去了。北風(fēng)不那么猛了,柴旺家的就騎上車子。先前步行已走了三分之一的路,上了車子后,路就像進(jìn)了口中的面條似的,消逝得更快了。城里的路有人清掃,車馬又多,所以路上的雪是存不住的。出了城呢,由于車少人稀,無人清理,路被雪捂得嚴(yán)嚴(yán)實實的,自行車的輪子發(fā)出“吱吱”的碾雪聲。雪路兩側(cè)是平坦的莊稼地,由于冬季無人涉足,那雪平平展展的。雪地上偶有的疤痕,都是麻雀的足跡。好像麻雀看它太像一床棉被了,成心要蹬出幾朵棉絮,讓它破破相似的。
北山已近在眼前了,天也泛出隱隱的白色了。柴旺家的到了貯木場后,發(fā)現(xiàn)王店已經(jīng)候著她了。堆著原木的楞場上每隔二十多米支著個簡易電線桿,上面吊著盞奶白色的燈,貯木場泛著青白的光。柴旺家的看見王店手里提著一只僵死的兔子。
柴旺家的,你怎么好幾天不來了?王店說,我還以為你鬧病了呢。
柴旺家的摘下手套,捋了捋濡在劉海上的霜雪,說,這不是快過年了嗎,我給家刷了刷墻。去年蒼蠅多,拍了一墻的蠅屎,過年得干凈干凈啊。
王店問,年忙得差不離了吧?
柴旺家的說,咱過年不像有錢人家,凡事都得弄個齊全。咱割上二斤肉,包上一頓蘿卜餡餃子當(dāng)年夜飯,再買上掛鞭炮放放,就算過年了!
你也不添置件新衣裳?王店說,我前天上城里去了一趟,自由市場賣的花布衫,才四十塊,綠地紅花,才俊呢。
我都半大老婆子了,穿新的誰看?
你家柴旺看哪。王店說,再說你也不顯老,眉眼也好看。
柴旺家的笑了,說,柴旺吃餃子不愛吃皮,看人也不看皮,我就是穿著金縷玉衣,他不搭眼,等于白穿!
王店嘟囔一句,他愛吃餡啊——
這“餡啊”二字讓柴旺家的想起了昨夜的纏綿,她羞澀地笑了。王店大約也意識到自己講了可笑的話,跟著笑了。他晃著兔子對柴旺家的說,拿回去過個年吧,是我在北山套的。
柴旺家的一迭聲地說,這可不行,你讓我白撿樹皮,已經(jīng)感激不盡了!這兔子您自己留著吃吧。
王店說,我套了兩只,有哩。你拿去吧。
柴旺家的便不好拒絕了。她在接過兔子的時候,心想這種野味咱可不舍得吃,讓柴旺悄悄賣到飯店去,得來的錢一半自己留著,一半給老人買點吃食。
王店早已把樹皮堆在一處了,這樣柴旺家的帶來的鐵撓子就派不上用場了。她很快裝滿了兩麻袋樹皮,把它們搭在車上。自行車的后輪被這一左一右兩個麻袋夾擊著,就好像丟了一只輪子似的。王店把兔子放進(jìn)籃筐,柴旺家的道著謝,踏上了回家的路。
天好像剛剛打過一個噴嚏,看上去神清氣朗,透出活潑的亮色了。星星全然不見了,雪路也亮了。柴旺家的心情很好,她想趁著臘月天多撿點樹皮回來,這樣,正月就可以睡上幾個懶覺了。城外的路彎彎曲曲、凹凸不平,柴旺家的握著車把,小心看著路?谥泻舫龅臒釟馀c冷空氣聚合后,很快又給她的劉海和睫毛濡上白霜。霜越積越厚,不久便把眼簾遮蓋住了,她看不清路了,不得不停下來。她邊清理霜邊對它說,你個短命的,投胎到我眼毛上虧不虧啊,你要落腳就到樹枝上去,起碼還能活半冬呢。興許是跟霜說了俏皮話的緣故,她再次騎上車后,覺得身上力氣足了,她拼命蹬著車子,很快就進(jìn)了城。城西的平房上已有炊煙升起了。
太陽還沒出來,柴旺家的已經(jīng)干完了一件活兒,她很愉快。她推著車子走進(jìn)院門的時候,聽見鄰居劉老師家的狗“唔唔”叫著,知道它這是和自己打招呼呢。她說,空竹,我回來了,謝謝你幫我看門啊,過年時我賞你個肉包子吃。
柴旺家的把樹皮倒在院墻下,將空麻袋放進(jìn)倉棚,拍打掉身上沾著的木屑,提著兔子進(jìn)了門。柴旺剛起炕,正睡眼惺松穿棉褲呢。他見老婆提著只毛茸茸的兔子進(jìn)來,驚問道,你這是從哪里弄來的?
貯木場的王店大哥套的,說是送給咱過年吃。柴旺家的說。
你又去北山摟樹皮去了?柴旺心疼地說,看看臉都凍紅了,外面冷吧?
二九了,能不冷嗎?柴旺家的說,你今天出門時把這兔子帶上吧,找個飯店賣了。
柴旺說,這是野生動物,明目張膽地賣,讓人抓著會罰款的。
柴旺家的說,這么說王店大哥套兔子也是犯法的了?
柴旺系上褲腰帶,跳下炕,說,那是了!
柴旺家的“嘖嘖”地說,真難為了王店大哥!
柴旺說,你把毛衣拆了,給王店織毛襪子,現(xiàn)在又一口一個王店大哥地叫,以后我可不能讓你去貯木場了!
毛襪子你不也有份兒嗎!柴旺家的笑了,說,我不是早告訴你了嗎,他都六十多了,人家是可憐咱!
柴旺穿上鞋,跺了跺腳,說,六十的人就不能吃“那一口”了?
柴旺家的朝男人的屁股上踢了一腳,說,我看你在外面學(xué)壞了!
柴旺被踢出一個屁來,這個屁像爆竹一樣炸響,把他們夫婦逗笑了。柴旺說,今年兔子少,一只少說也能賣一百塊。賣了錢,你給王店買上兩瓶酒,再買上幾斤核桃和紅棗,過年了,算是咱的心意!
我也是這么想的哩。柴旺家的愉快地說。
太陽說出來就出來了,柴旺家的去灶房燒火的時候,發(fā)現(xiàn)玻璃窗已泛出橘黃的光暈,是晨曦?fù)湓谏厦媪。柴旺在她身后說,進(jìn)了臘月后,賣春聯(lián)的生意特別好。他發(fā)現(xiàn)那些春聯(lián)都是印刷的,紅紙上的字不是燙金就是燙銀,春聯(lián)的內(nèi)容也大同小異,不新鮮。他有一個點子,要是自己寫了春聯(lián)出去賣,全城可是獨一份,肯定賺錢!這生意不需大投入,買些紅紙、墨汁就行。柴旺家的說,就你那兩把刷子,寫的字跟蟑螂爬似的,再說你又不會編詞,別做這個夢了!柴旺說,我是沒那水平,我可以和人合伙呀!劉老師家的春聯(lián)不是年年都是自己寫的嗎,他那字敦實、受看,我買紙墨,他寫,然后我拿出去賣,得到的錢對半分,省得他一天到晚在家悶著!
柴旺家的說,看來你也沒白在外面混,還懂些生意經(jīng)了!
柴旺家的鄰居是七年前由城東搬過來的:一對教師夫妻,帶著一對雙胞胎孩子。他們夫婦一個姓,男的叫劉家穩(wěn),女的叫劉英。他們的那雙女兒,一個叫劉和和,一個叫劉順順。劉家穩(wěn)原來是語文老師,一場車禍,使他失去雙腿,要想出門,只能借助輪椅,他也因此病退了。他的妻子劉英是英語老師,高挑個,白皮膚,瓜子臉,月牙嘴,細(xì)眉細(xì)眼的,從不高聲大氣說話,因為她是城西一帶模樣姣好、掙著工資而又能說一口流利洋文的女人,所以人人都知道她。他們原來住著教師樓,由于劉家穩(wěn)殘疾了,家中收入減少,他們就賣了樓房,買了城西便宜的平房。那套房子是小三間,和和與順順姐妹一間,劉家穩(wěn)和劉英一間,另一間是灶房。他們家門前像其他人家一樣也有個小院子,不過他們不種菜,只種花。月季、百合、矢車菊、燈籠花、菊花、爬山虎、地瓜花、葵花,只要是劉英能弄到的花種,她都種。夏季時,她家花圃的香氣彌漫在小巷中,使他們家門前的巷子成了城西巷子中最華麗的一道流蘇,蝴蝶愛往他家飛,鳥兒也愛往那兒落。剛來時,和和與順順才十二三歲,與柴高年齡相仿,他們同級不同校。和和與順順不常出門,她們放了學(xué),要么做家務(wù),要么溫習(xí)功課,不像柴高,整日里瘋玩。夏天時,她們喜歡坐在花圃中讀課文或是背誦英語單詞,柴高聽見后,總要站在這院大聲挖苦:哎,這是什么鳥兒在叫。∧窃旱穆曇艟蜁饾u地弱下去。有時在門口碰見了兩姐妹,由于她們模樣一樣,穿著又完全一樣,柴高根本分不清誰是誰,他就會沖她們?nèi),你們就不知道穿衣裳差開色兒,好讓我知道誰是姐誰是妹!兩姐妹就會掩著嘴笑。有一回,柴高居然長嘆一口氣在院子中對柴旺說,我要是有一天娶了劉老師家的一個閨女,非得鬧出睡差了人的事不可!她們一模一樣,我知道晚上拉到炕上的是哪一個啊。這話剛巧被在那院花圃中曬太陽的劉家穩(wěn)聽到了,他笑了起來,說,毛頭小孩,說話口氣倒大!劉家與柴家的交往,就是從這兒開始的。劉家穩(wěn)不能動,碰到該男人做的活兒時,他就會在那院招呼一聲,求助柴旺,幫他修個門呀,鑲個玻璃呀,掏掏火墻的灰呀,或是搬酸菜缸等等。為了報答柴家,劉家夫婦主動要求給柴高補課。柴高去了劉家后,聽上兩道題就會打瞌睡。他一打盹,調(diào)皮的順順就會握著一只團(tuán)扇,把他當(dāng)蝴蝶來拍。柴高驚醒過來,看見順順的笑臉,就惱怒不起來了。興許是柴高的話起了作用,劉家姐妹開始嚷著要穿不同顏色的衣裳了,分配的結(jié)果是姐姐和和穿紅的,妹妹順順穿綠的。柴高從此就能分清她們了,他也依此叫她們?yōu)榧t和和、綠順順。和和比順順文靜,功課也比順順好。所以升了高中以后,雖然她們都在重點高中,但和和在快班,順順在慢班。柴高呢,他只考上個普通高中。柴高喜歡順順,他給她做過柳笛,編過花環(huán),采過野果。有一次順順憂心忡忡地告訴他,說是班上的一個男生給她寫了求愛信,約會她到烏吉河,如果她不去,他就在岸上留下一封遺書,投河,讓全城的人都知道他是為劉順順?biāo)赖模〔窀哒f,這小子膽子可真肥呀,敢威脅你!柴高陪著順順去了烏吉河,那個男生果然等在那里。他沒有料到順順會帶個男生來。柴高可是有備而來,他全副武裝。柴高見到那個男生,不動手不動口,而是“刺啦”一聲拉下茄克衫的拉鏈,不僅那男生被嚇得后退了一步,(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順順也閃開了。柴高等于打開了一個兵器庫,他赤著上身,用麻繩在自己胸脯上縱橫交織地結(jié)了一張網(wǎng),上面吊著型號不一的菜刀、錘子、老虎鉗、錛子和斧頭。總之,凡是能用來做兇器的,他悉數(shù)披掛著。柴高掀著衣襟,使它們像老鷹的翅膀一樣張開著,他咧著嘴,一步步地向那男生逼近,那男生只得一步步后退,直到退到河水中,“哇”的一聲哭了,柴高這才作罷。從此以后,那男生果然不敢騷擾順順了,而順順也因此怕上了柴高,覺得他太野蠻了,所以再碰見柴高時,她就躲躲閃閃的。柴高很生氣,他指著她說:綠順順,你個沒良心的!
高中畢業(yè)后,和和與順順分別考上了大學(xué),紅和和在北京,綠順順在省城。柴高落第后則上了職業(yè)技術(shù)學(xué)校。他大約意識到綠順順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翠鳥,遠(yuǎn)遠(yuǎn)飛走了,所以見了順順垂頭喪氣的。順順對他說,你再復(fù)習(xí)一年吧,讓我爸我媽幫你補習(xí),明年再考,要不然,你一輩子就窩憋在這里了!柴高裝作滿不在乎地說,我可不費那個腦筋了,我也沒上大學(xué)那個命!我在職業(yè)技校學(xué)門手藝混飯吃得了!我看你愛花,想學(xué)園藝,將來給你當(dāng)花匠;
又想你愛吃,想學(xué)廚藝,可我最怕油煙了!要不就學(xué)美容理發(fā)吧,將來給你燙個飛機頭!柴高說的時候,似是玩世不恭的樣子,可他的心卻抽搐著。順順聽著聽著,突然“哇”的一聲哭了,她指著柴高說,我的頭發(fā)這么順,你憑什么要給它燙成彎彎曲曲的?想讓我的腦袋吊著一條條蛇啊!她哭著跑了。柴高在她身后喊著,綠順順,綠順順,我這是跟你開玩笑呢。
和和與順順上了大學(xué)后,劉家的生活就更拮據(jù)了。她們的學(xué)費和生活費占據(jù)了家中大半的開支。劉家穩(wěn)在家時間久了,也無聊,這兩年他的脾氣越來越暴躁,心臟也不好了,每天要吃藥。隔著墻,有時柴旺會聽到他們夫妻的吵架聲。要是這聲音出現(xiàn)在清晨,柴旺家的會對柴旺說,他們昨晚這是沒睡好,人睡不好了火氣旺。而若是晚上傳來了吵架聲,柴旺則會對柴旺家的說,是不是他要吃“那一口”,他媳婦不讓?柴旺家的說,他的腿都截了,怎么吃“那一口”呢?柴旺說,你懂什么,他的腿截了,那個東西好著,該吃還得吃!柴旺家的說不過他,就去撓柴旺的胳肢窩,把他癢得胳膊抽搐著,她就會發(fā)出快意的笑聲。
為了節(jié)省點路費,也為了假期打工能賺點錢,緩解父母的經(jīng)濟(jì)壓力,順順去年過年沒回家。和和回來了,她還穿著上高中時穿的紅布衫,過了初三就返校了,要回去給人做家教。柴高出了事后,順順給家里打電話,要柴高監(jiān)獄的地址。劉家穩(wěn)把這事說給柴旺,柴旺一搖頭說,順順理睬這個混蛋做什么?讓他自己在監(jiān)獄里好好反省吧,這個不成器的東西!劉家穩(wěn)說,順順給他寫封信,鼓勵鼓勵他,對他的改造有好處。柴旺想了想,就把地址給他了。柴旺知道兒子喜歡順順,因為喜歡她,連帶著連綠色都愛了。他買汗衫、褲子和球鞋,一定要綠色的。吃菜,也喜歡夾綠色的菜葉往嘴里填。除了吃和穿,他把住的地方也“綠化”了,他屋子的墻圍子原來是黃漆的,他非說那是屎的顏色,看了讓人惡心,鬧著讓柴旺買了桶綠漆,厚厚地刷了一層,把顏色給改了。小孩子的這點把戲,怎么能逃得過大人的眼睛呢。柴旺知道兒子配不上順順,就像麻雀不能和孔雀相配一樣,這是他不想把兒子的地址給順順的根本原因。
劉家穩(wěn)平素在家也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比如擦桌子掃地,燒爐子,做點簡單的飯菜等。到了臘月忙年的時候,他會把笤帚綁在木棍上,舉著它挨個屋子掃塵。常人一天可以干完的活兒,他搖著輪椅要做三四天。他還喜歡糊上一盞紅燈籠,除夕時吊在院子的一棵山丁子樹下。柴旺最佩服的,是他每年都要自己寫春聯(lián),貼在門上。柴旺每回看了,都要回家羨慕地跟老婆說,還是有文化好啊,你看人家寫的那幾筆字,看著比街上賣的那些字都好看,有筋有骨的!柴旺家的說,他貼這樣的春聯(lián),是想讓過往的人知道,他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是有水平的家。柴旺說,可惜我不太懂那字的意思。柴旺家的說,他家的狗都得叫著個和尚的名兒,那對聯(lián)不更得玄啦!柴旺一想起“空竹”這個狗名,就笑了。
柴旺吃過早飯后,就到劉老師家去了?罩衤牭介T響,從窩里爬出來,撒著歡兒跑過來,叼柴旺的褲腳,很親昵的樣子。劉英已經(jīng)上班了,劉家穩(wěn)戴著老花鏡,披著棉襖,坐在窗前讀書。見柴旺進(jìn)來,他放下書,叫了一聲“柴哥”,問他這一段生意好不好。柴旺說,好什么,一天掙個塊八角的,也就是夠買兩塊豆腐吃的。柴旺見玻璃窗上飛滿了霜花,屋子冷颼颼的,就說,這么冷,怎么不多燒點?劉家穩(wěn)苦笑了一聲,說,這不是為了省點煤嗎。煤一年比一年貴,按暖和了燒,等于燒我的骨頭,心疼啊。劉英一上班,我就給爐子斷火,傍下晌的時候,我再點起火,這樣她下班回來屋子就有熱氣了。柴旺說,哎,你對媳婦是真心疼啊。劉家穩(wěn)凄涼地說,我一個廢人,心疼她頂什么用?也沒落得個好啊。柴旺想起了時常聽到的他們的吵架聲,怕劉家穩(wěn)酸楚,就沒敢接這個話茬兒。
劉家穩(wěn)張羅著給柴旺泡茶,柴旺連說“不必不必”,說完他自己都笑了。他平素會說“不用了”,沒想到踏進(jìn)了能識文斷字的人家的門,也跟著文縐縐了。他在自嘲中跟劉家穩(wěn)說明來意。劉家穩(wěn)的眼神本來是暗淡的,柴旺的話,就像一爐火把他點燃了,他的眼睛跳躍著活潑的光影了。他一迭聲地對柴旺說,你想得對,現(xiàn)在的春聯(lián)都是千篇一律的,不是“好年好景好前程,順風(fēng)順?biāo)樔艘狻,就是“四海財源進(jìn)寶地,九州鴻運到福門”,俗得不能再俗,我要是寫,肯定能寫出新意!再說那印刷的字都是從電腦里出來的,一個模樣,沒個性,沒風(fēng)骨,這樣老掉牙的春聯(lián)貼在門上,跟貼了狗皮膏藥似的,發(fā)出的都是濁味!劉家穩(wěn)的這番話使柴旺聯(lián)想到自家的春聯(lián),他年年都喜歡貼一副“一帆風(fēng)順年年好,萬事如意步步高”,難道這在劉家穩(wěn)眼里也是“狗皮膏藥”?柴旺有些不快,但他想一個久病的男人太壓抑了,發(fā)發(fā)牢騷也是正常的,就不介意了。劉家穩(wěn)說,我們說辦就辦,我這有一百塊錢,你去買紅紙,再買一盒“一得閣”的墨汁。柴旺問,毛筆呢?劉家穩(wěn)說,毛筆我這有好幾把,現(xiàn)成的,使順手了。柴旺說,你只管出力,不用你出錢,下晌我就把紅紙和墨汁買來。賣得的錢對半分,行不?劉家穩(wěn)大喜過望地說,當(dāng)然了,當(dāng)然了!要是真能掙到錢,我就給劉英買一臺哈慈頸椎治療儀,她一天到晚埋頭備課、批作業(yè),頸椎都變了形了,說暈就暈,要是不及時治,將來像我一樣癱瘓了,和和順順怎么辦?柴旺說,那病真能讓人癱?有那么厲害嗎?劉家穩(wěn)就像個醫(yī)生一樣,把他所掌握的頸椎病的危害性一五一十地講給柴旺,聽得柴旺直咂舌,連連說,老天,那可不能耽擱了,要趕緊治!那個東西得多少錢能買下來啊?劉家穩(wěn)說,我打電話問過醫(yī)藥公司了,打了折還得七百六十塊呢。柴旺又咂了一下舌,心想賣春聯(lián)很難賺到這么多錢啊。他為難地說,做生意跟打漁似的,不知道哪一網(wǎng)得了,哪一網(wǎng)又是空的。劉家穩(wěn)倒是大度,他說,咱賣春聯(lián),也是圖個喜慶、有趣,賺幾分算幾分,你別把錢的事掛在心上。柴旺便釋然了,他問和和順順過年回來嗎?劉家穩(wěn)說,為了省錢,兩姐妹約好了,以后每年只回來一個陪我們過年,說是反正她們長得一模一樣,我們看了一個,等于看了另一個!去年和和回來,今年是順順了!柴旺嘆息了一聲,說,她們可真懂事啊,哪像我家那個不爭氣的?劉家穩(wěn)勸慰道,浪子回頭金不換,你也別把他一碗水看到底了!
事已說妥,柴旺趕緊回家告訴老婆。柴旺家的掀起錢匣的蓋兒,說,買紙買墨得多少錢。坎裢哌^去,幫她把錢匣蓋兒落下,說,這不是有只兔子嗎,我先把它賣了,用賣的錢買紙墨。柴旺家的笑了,說,咱今天運氣不錯,馱回兩袋燒柴,得了只兔子,又有人幫咱寫春聯(lián),這是好兆頭!唉,我做夢都想早點把那些饑荒還清了!
柴旺說,等咱那不成器的東西出來,他得跟我上街吃辛苦去!為他拉下的饑荒,他得出力還,要不他怎么知道大人的不易呢!
柴旺家的說,是啊,饑荒是條狼,讓這條狼跟著他,他也就不敢撒野了,得乖乖地過日子了!
柴旺把兔子用牛皮紙包裹了,夾在腋下,出了家門。路上碰見一些老熟人,見他沒有蹬著三輪車,都說,柴旺,今兒自在啊。柴旺笑著答,啊,自在!
城西的小酒館廟小,土豆白菜、粉絲花生、蝦米豆腐都是角兒,要是以往柴旺路過這樣的地方,就像看見了媳婦的笑臉一樣,有種貼心貼肺的暖意?墒墙裉煲驗閼汛е恢豢傻谴笱胖玫耐米,他也跟著抖起來了,經(jīng)過它們的時候只是乜斜一眼。
城中心那些堂皇的酒樓和飯店一座連著一座地呈現(xiàn)了。這種店的營業(yè)高峰在正午和夜晚,所以很多店面的金屬卷簾窗還落著,門前的幌子也沒有掛出來。柴旺推了三家門,都吃了閉門羹。后來總算敲開了一家,店主正在刷牙,滿嘴溢著白色的牙膏沫。柴旺把那只兔子小心地放在地上,將牛皮紙展開,像隆重推出一位白雪公主似的,對店主說,看看這兔子,又肥又美,一只起碼能做個三盤五盤的!別處都賣二百,我這一大早出來急著用錢,一百五賣你,成不?店主使勁刷著牙,連連搖著頭。柴旺沒有泄氣,他繼續(xù)夸贊這只兔子,店主便把牙刷插在嘴中,咬著,俯身提起兔子,掂量了幾下,又在兔子的胸前摸了幾把,這讓柴旺很不舒服,心想他這是掏女人的胸掏順手了。店主把兔子放在地上時,咕噥了一句“寡瘦”,然后豎起一只巴掌,讓五指叉開。柴旺說,五十太少了,這可不行!就把兔子包裹起來,打算去另一家店碰運氣。可店主執(zhí)意要做這樁生意,他擺了一下手,示意柴旺不要走,然后跑進(jìn)灶房,飛快地刷完牙返回,對柴旺說,這樣吧,六十!柴旺說,六十那是半只兔子的價兒!店主說,那就七十,不能再加了!柴旺說,低于一百我是不會賣的!店主說,那你就快卷著它走。柴旺其實心里已經(jīng)認(rèn)可了這個價錢,但他想能多賣一點是一點,誰承想把生意逼進(jìn)了死胡同,他很沮喪,卻只能做出無所謂的樣子,夾起兔子走人。誰想到才轉(zhuǎn)身,店主嘆了一口氣叫住他,說,這是我今早的第一件生意,圖個開門紅,給你八十塊,撂下它吧!柴旺在心中叫了一聲“阿彌陀佛”,連忙轉(zhuǎn)回身,顫抖著手把兔子交給店主。店主從褲兜里摸出一沓錢,數(shù)出八十塊,甩給柴旺。柴旺就像接到了福音書一樣,喜滋滋地連聲道謝,回到街上。他腳步輕快地去了百貨商場,直奔文化用品柜臺,買了紅紙和墨汁,把墨汁揣在褲兜里,將那捆紅紙當(dāng)成一匹布,扛在肩頭,打著口哨回家了。
劉家穩(wěn)那里早已謄好了兩頁共二十幾副的春聯(lián)。他搬出了《樂府詩集》和《幼學(xué)瓊林》,將“枝中水上春并歸,長楊掃地桃花飛”一類歌詠春天的詩句摘抄下來,同時,又把“陰陽和而后雨澤降,夫婦和而后家道成”這類富有家庭倫理意味的句子也挑揀出來。除了這些,他還自己擬寫了幾副,如“天燈送暖月月明,春風(fēng)吹雪日日春”。當(dāng)然,也有借鑒古詩稍加修改的,“才見春光生烏吉,已聞清樂動云韶”,就是把“阡陌”用烏吉河的名字給替換了。
柴旺把紙墨放到劉老師家后,趕緊回家把余下的四十多元錢交給老婆。柴旺家的沒想到丈夫這么快就賣掉了兔子,她贊美了一句“你能啊”,柴旺挺了挺腰桿,說,有你,我能“不能”嗎!柴旺家的笑著打趣,我跟了你,你“不能”也得能!
柴旺滿心愉悅地返回劉老師家時,他正在生火。他說這煤今天是省不下了,寫字時手腳要暖和,不然字不舒展。柴旺附和著說,就是就是,凍著手寫字,那字還不得硬邦邦的像窩窩頭!
火漸漸燃燒起來,屋子里有了熱氣了。柴旺給劉家穩(wěn)打下手,裁紙、擺硯臺、刷洗毛筆。裁紙是個巧活,要順著茬兒裁,不然會留下毛毛糙糙的刀痕。春聯(lián)多是七言九言一句,所以裁出的紙尺幅不同,有長有短。但橫幅的長度卻是固定的,都是四言句的。半小時的工夫,柴旺就裁出了三四十副。劉家穩(wěn)在正式寫之前,先在一張舊報紙上練了幾個字,手不生了,才往紅紙上寫。當(dāng)那一個個散發(fā)著墨香的字或靈動或遒勁地跳到紅紙上時,柴旺覺得那簡直是一群最會唱歌的鳥兒落下來了,他嘖嘖贊嘆著,瞧瞧這字,就是有股說不出來的俊勁兒!把劉老師給說笑了。他不無得意地說,他娶到劉英,靠的就是這筆好字。當(dāng)年他和一個化學(xué)老師都追求她,他們同時給她寫求愛信,劉英一看劉家穩(wěn)的字一派大氣,自成一體,是那種秀麗的灑脫,而化學(xué)老師的字一副蹙著眉的樣子,緊緊巴巴、小里小氣的,就毫不猶豫把她的心交給了劉家穩(wěn)。柴旺無限羨慕地說,你們當(dāng)老師的就是浪漫啊,讓信去傳情。我呢,一塊石頭就把她搞到屋里了!柴旺把在烏吉河幫助王蓮花搬石頭的事說給劉家穩(wěn),劉家穩(wěn)聽了,說,這石頭可了不得,是你們的定情物,得當(dāng)神靈供著!柴旺一齜牙說,一塊石頭有什么好稀罕的,現(xiàn)今在我家酸菜缸里呆著呢。
劉家穩(wěn)寫好一副,柴旺就把它們由書桌拿到地上,一副一副擺好,待字跡干透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才疊起來。不覺已是正午,玻璃窗上的霜花漸漸融化了,水珠漫溢著,窗子老淚縱橫的,好像在回首滄桑往事。空竹一陣溫柔地叫,這是迎來了熟人的信號。果然,門開處,是捧著一個瓷盆的柴旺家的。她沒戴手套,手指凍得通紅。她帶來的是一盆熗鍋的疙瘩湯。掀開蓋兒,熱氣旋起來,香氣也打著滾兒出來了。那盆面湯不稀不稠,不油不膩,咸淡適宜。面疙瘩調(diào)和均勻,如麥粒,面湯中有爽口的白菜絲和胡蘿卜絲。劉家穩(wěn)看了一眼就說,這疙瘩湯做得有水平,像一幅畫,比劉英做的強多了!柴旺家的笑著說,我見天在屋里做飯,再笨也練出手藝了。劉英天天上班,家里家外地忙,能把飯做熟,就不簡單了!
兩個男人熱火朝天喝面湯的時候,柴旺家的俯身看著那些春聯(lián),邊看邊對柴旺說,哎呀,這些字看上去個個像年輕力壯的小伙子,真精神!柴旺撇了一下嘴,說,我怎么看著個個像如花似玉的小媳婦呢!柴旺家的說,那你們這不是合伙販賣小媳婦嗎。三人都笑。柴旺家的又說,怎么全是對聯(lián),沒寫福字嗎?我最愛看福字,也愛買福,集市上的福字賣得好呢。她這一提醒,柴旺才想到家家戶戶年年必貼的福字,連忙說,是啊是啊,光想著對聯(lián),把福字忘了!柴旺家的說,什么字都可落下,福字可不能沒有!說著,就幫他們裁剪寫福字的紅紙。畢竟女人心細(xì),而且柴旺家的又是個過日子的人,她除了用整張的紙裁剪外,還把柴旺裁春聯(lián)剩下來的紙也利用起來,裁了無數(shù)個方方正正的小紙。劉家穩(wěn)放下飯碗的時候,忍不住對柴旺說,你家的女人真是個好女人啊。柴旺笑笑,說,她也就這點活兒好!柴旺家的先是朝柴旺撅了一下嘴,然后意味深長地一笑,柴旺便明白她心里要說的話了。柴旺想到夜里的歡樂,不由得臉紅了。
賣春聯(lián)的人,大都聚集在幾個大型商場和菜市場的門前空場。柴旺選擇的是新世界百貨的門前,那兒的廣場大,進(jìn)出的人多?斓叫∧炅,忙年正在高潮上。賣花生瓜子和糖葫蘆黏豆包的生意特別好。新世界廣場前有六七個賣春聯(lián)的,柴旺是新人,怕別人欺生,說他搶占地盤,便花了幾塊錢,買了幾包瓜子,每個賣春聯(lián)的攤主都遞上一包,說著,麻煩你們了。這些做小本生意的人雖然愛斤斤計較,但只要被人恭維了,面子上說得過去了,人也就變得和善了,認(rèn)識他的人會說,賣這個就是個把月的活兒,比你蹬三輪車有賺頭。不認(rèn)識他的人則說,你就在這兒賣吧,能在這兒掙辛苦錢的,哪家會是富裕的?不易啊。于是柴旺的生意就在他們嗑瓜子的“咔咔”聲中開始了。
柴旺像那些攤主一樣,把春聯(lián)一副副攤開,上面壓上一些磚頭——怕風(fēng)大時將其掀飛。他的攤位靠近大路,很顯眼。那些春聯(lián)一出來,果然引起了路人的矚目,他們大都驚嘆著說,哎,這是真字!好像印刷體的字就不是字,而用墨汁浸潤的字才有血有肉。然而看的人多,買的人少,大多的人都嫌春聯(lián)的內(nèi)容看不懂。比如“賢乃國家之寶,儒為席上之珍”,很多人把“儒”讀成“需”,說,“需”是什么呀,能是席面上最好的東西,咱咋沒吃過呢?其中一個賣春聯(lián)的插話問,那個玩意是天上飛的、地上跑的、還是水里游的?柴旺對“儒”也是一知半解的,他隨口說,這字人字旁,一準(zhǔn)跟人有關(guān),地上跑的吧。于是賣春聯(lián)的人都笑。
整整一天,柴旺只賣了五副春聯(lián),大大小小的福字倒是賣了不少。到了收工時,賣了二十多塊錢,去了成本,比理想中的要少,但他并不沮喪。當(dāng)他回到城西時,天已黑透了,他先去了劉家穩(wěn)家。劉英正在做飯,見了柴旺,親切地叫了一聲“柴哥”,把他迎進(jìn)里屋。劉家穩(wěn)見了柴旺焦急地問,怎么樣?柴旺說,人家都喜歡那字,說是字好看,就是不懂字的意思,所以福字賣得多,對聯(lián)少。劉家穩(wěn)嘆了一口氣,說,沒辦法啊,這是一個粗鄙的時代,風(fēng)雅的人少了!柴旺說,你那筆夠粗的了,它們還嫌字單細(xì)不是?劉家穩(wěn)笑了,說,“粗鄙”和“粗筆”是兩碼事兒!柴旺說,我不懂那么多,我想人家得意啥,咱就給他寫啥唄!多點喜字福字財字寶字,一準(zhǔn)好賣!劉家穩(wěn)負(fù)氣地說,那我就寫這樣一副春聯(lián)吧,上聯(lián)是“多喜多福和和順順”,下聯(lián)是“多財多寶團(tuán)團(tuán)圓圓”,橫批是“美美滿滿”。柴旺跳了一下腳,說,這對聯(lián)叫絕了,把你家“和和順順”的名字都弄到里面了,好得沒邊了,咱就寫這樣的,一準(zhǔn)好賣!劉家穩(wěn)又嘆了一口氣,說,如今真正的好東西沒人認(rèn)啊。柴旺說,你剛才說的這對聯(lián)就是好東西,我都認(rèn),別人更得認(rèn)了!你辛苦辛苦,今晚再寫上一些這樣的,明兒賺頭就更大了。說著,將掙來的錢拿出一半,分給劉家穩(wěn),劉家穩(wěn)一再推辭,柴旺急了,說,你要是不拿著,我就不去賣了!劉家穩(wěn)這才抖著手接過來,激動地看著那錢,就像他當(dāng)年接過和和順順的大學(xué)錄取通知書時的表情一樣。
柴旺惦記著春聯(lián),一夜沒睡踏實,他從炕上爬起來后,穿上衣服,臉沒洗牙沒刷的就去隔壁了。劉家穩(wěn)一定是貪黑寫字了,他的眼圈是青的,臉色灰黃。他正坐在炕上喝粥,那端著粥碗的手哆嗦著,看來是拿筆拿得久了,累傷了胳膊。以往柴旺看見的都是劉家穩(wěn)坐在輪椅中的情景,他習(xí)慣用一塊布罩著腿,冬天用的是一方綠毯子,夏天用的是一塊米色的亞麻布。所以當(dāng)柴旺猛然看見他的殘腿時,心“咯噔”了一下,他分明是看見了兩截干枯的樹樁!雖然隔著棉褲,但他好像看見了斷裂處的累累傷疤——那有如被雷電擊中后留下的墨黑的印記。他心痛了。劉家穩(wěn)顯然沒有料到柴旺這么早來,他慌張地放下粥碗,想扯過毯子蓋住腿,但已經(jīng)來不及了。柴旺趕緊抱起春聯(lián),往外走。劉英在他關(guān)門的一瞬說,柴哥辛苦了啊。柴旺連忙說,不辛苦,不辛苦!想到劉家穩(wěn)說她頸椎有病,就忍不住回頭張望了一眼,把目光放在她的脖子上,心想這么挺直、雪白的脖子,怎么會有毛病呢?直到出了人家的院子,才想到自己是看反了地方,頸椎在脖子的后面啊,不由得兀自笑了兩聲。
臘月的商場就像逢了初一和十五的寺廟一樣,熱鬧得不得了。新世界商場的門一打開,便是顧客盈門。賣春聯(lián)的生意也跟著好起來。劉家穩(wěn)的工夫沒有白費,新寫的對聯(lián)出手很快,一個上午,就賣了二十多副。但也有人發(fā)牢騷,說是手寫的字寒磣,還說那紅紙不帶金邊銀邊的,太素氣了。柴旺從不跟這樣的人計較,心想你喜歡就買,不喜歡就買別的啊。賣春聯(lián)的間隙,柴旺喜歡看從里面出來的人買的東西,女人們提著的多是衣服呀、褲子呀什么的。一到過年,針織品的生意就紅火了,有錢的人家里里外外都要換新的,而一般的人家也要將背心短褲、線衣線褲換個新,好像不穿點新的,就沒過年似的?吹侥切┐┐鞴怩r的女人,柴旺會想,什么時候也讓自己的老婆穿上這樣好的衣裳呀。這時他會在心里暗暗嘆上一口氣。男人提出的年貨和女人可就大不一樣了,多半是煙酒副食,柴旺看著,眼饞得不得了,心想將來兒子出獄了,他們還清了饑荒,一定要美美過上一個年。買上幾瓶好酒,再買上熏的五香豬手、雞翅、魚干,吃個夠。他還要給老婆買上一條毛料褲子,一件軟緞棉襖,一雙棉皮鞋,再配上一副皮手套,好好打扮打扮她。除了張望進(jìn)出商場的人,柴旺也愛張望對面的兩幢米色樓房。它們是去年蓋起的新樓,與新世界商場隔著一條街。樓房里住的都是有錢人。據(jù)說這房子是地?zé)岬,地面像火炕一樣,人們可以坐在地上喝茶看電視,柴旺羨慕得不得了。其他賣春聯(lián)的人跟柴旺一樣,也喜歡在生意的空閑抄著袖子張望那兩幢樓?磥砦葑永锱瘹馓,大多的人家都開著氣窗,有的甚至把陽臺的窗戶也打開。柴旺想,要是這多余的熱氣能跑到自己家去多好啊,這樣老婆就不用起大早去北山的貯木場拉樹皮了。賣春聯(lián)的人中有一個叫老皮的,他的手指間始終夾著香煙,抽一口要咳嗽一聲,然后再吐上一口痰。吐痰是個骯臟事,所以去他的攤位買春聯(lián)的人少。他閑站的時候多,眼珠子也就不停地轉(zhuǎn),東看看西看看,嘴也不閑著,不時發(fā)點感慨。有一刻,他覷見對面樓上的陽臺出現(xiàn)一個穿著水紅色毛衣的女人,就大聲說,快看,那娘們多俊啊。待大家順著他手指的方向張望那個女人時,老皮忽然吧唧了一下嘴,說,那屋子是地?zé)岬,這女人的男人日她,都不用上床啊。說得過往的人都爆笑起來。
這天下來,柴旺賺了六十多塊錢。晚上蹬著三輪車回家時,他還沒忘了觀察是否有順路的活兒。在一家糧油店的門口,恰好碰見一個扎煞著手的女人,她的腳畔放著兩袋面,她打了三輛出租車,都沒乘上,正惱火著。她見著柴旺,吆喝了一聲:蹬三輪的,三塊錢,把我和這兩袋面馱到自來水公司的家屬樓,干不?柴旺說:干!就停下車,幫她把面放上去。怕那女人踢著春聯(lián),他將它們捆到車的橫板上。這女人一坐上去就罵出租車司機,說是快過年了,出來的人多,他們活兒好,就牛氣了。柴旺從她的絮叨中得知,一個司機的車?yán)镆呀?jīng)有個乘客,嫌她去的地方不順路,沒拉她;
一個司機朝她多要兩塊錢,說是兩袋面等于一個人了,她讓那人趕快滾蛋;
還有一個呢,說拉人可以,拉面不行,他的車的后備廂剛清理過,兩袋面一進(jìn)去,后備廂就得成了煙道,被熏染臟了。女人在喧鬧的市井聲中大聲罵著:你說那后備廂又不是大姑娘的那個東西,不能隨便進(jìn),他這不是明著熊人嗎!把柴旺聽得嘿嘿笑起來,心想今晚回家可有話跟老婆學(xué)了,也讓她開心開心。
把那發(fā)了一路牢騷的女人送到目的地后,天已完全黑了,白天時瞎了一天的街燈又復(fù)明了。畢竟在外面站了一天,又猛蹬了一通三輪車,柴旺的腿酸了,背上也汗津津的了。待他到了城西時,腿有些發(fā)木了,想快蹬卻蹬不動。路過有來雜貨店的時候,柴旺忽然看見劉英站在路邊。他以為她來買個醬油或醋的,就說了聲,買東西去?劉英叫了聲“柴哥”,迎著他走過來,小聲問,今天的春聯(lián)有人買嗎?柴旺說,比昨天強多了,沒少掙,六十多塊呢!劉英長吁一口氣,說,那我就放心了。昨晚他為了寫通俗的春聯(lián),熬了一宿。我還尋思著要是沒賣多少,我就把錢給你,你再給他,就說是賣得的錢,讓他痛快痛快。你不知道,柴哥,我們搬到城西這么多年了,我還是頭一回見他這么高興,他累是累,可他知道吹口哨了,他得病后,這還是頭一回吹口哨呢。還有,這兩天他也不和我頂嘴了,要是以前,我說什么話,他都逆耳,要跟我發(fā)脾氣。柴旺說,人一有事情做,心里高興,脾氣就順了。可惜不是天天過年,要不我天天都幫他賣春聯(lián)!劉英咯咯笑了,她笑起來的聲音非常清脆、明媚,聽得柴旺心里怪癢的。劉英拿出一百塊錢塞給柴旺,說,這個你拿著,趕上哪天賣得不好,就從這里拿出個十塊八塊添上給他。柴旺推辭著,兩個人的手不知不覺扭結(jié)在一起,雖然隔著厚厚的棉手套,可柴旺還是紅了臉,心想這不等于拉別的女人的手了嗎?
柴旺收下了那一百塊錢,想著過幾天變著法兒把它還回去就是了。他不愿意別人看見他和一個女人在大街上拉拉扯扯的。他真想告訴劉家穩(wěn),你老婆對你真是疼啊,你在她那里落下的都是好啊,可別瞎琢磨了!可他明白這個事情是個秘密,不能說的。以前他就對劉英印象不錯,今晚的接觸,使他覺得這個女人愈發(fā)可愛了,以至于推開自家門時,他的耳畔縈繞的還是劉英那少女般天真爛漫的笑聲。
柴旺每天早出晚歸,生意時好時壞。但柴旺反饋給劉家穩(wěn)的,總是一個“好”字。柴旺家的連續(xù)去了幾趟北山的貯木場,馱回的樹皮堆成了個棕紅色的小山。她用賣兔子得來的一部分錢,給王店買了兩瓶二鍋頭、一塊醬牛肉、三斤花生和一斤黑芝麻糖。當(dāng)柴旺家的把這些東西送給王店時,他嘆了一口氣說,你這個女人啊,心太善了,誰給你點好處,你能惦記人家一輩子!柴旺家的說,人家給我一,我要是有,就會還十啊。可惜我家太窮了!
小年了。一大早,柴旺家的就起來燒香祭灶了。待柴旺起來,她已蒸好了一籠屜黏豆包。柴旺蘸著白糖,一口氣吃了六個。柴旺家的怕他吃多了胃會反酸,就端過咸菜碗,讓他吃幾口調(diào)和調(diào)和。
柴旺家的說,今天過小年,不管賣多賣少,今晚可得早點回家啊。我包好餃子,等著你回來下。
柴旺用筷子挑著根咸菜,小口小口地咬著,說,吃過了餃子,你得讓我吃“那一口”,我就早回。
柴旺家的笑著說,世上哪有那么多好吃的都留給你?你要是不早回,我自己先吃!
一個人怎么個吃法?柴旺嘿嘿笑著。
柴旺家的說,反正不是你這么個吃法!說著,她奪下柴旺手中的筷子,嗔怪道,你怎么跟雞似的?著吃?
柴旺像小孩子一樣撒著嬌說,這咸菜太齁,我就得這么吃啊。
賴皮纏!柴旺家的笑罵了他一句。
賴皮纏要出工了!柴旺在老婆的屁股上擰了一把,戴上棉帽子和棉手套,把春聯(lián)放在三輪車上,擺他的攤兒去了。
興許是過小年的緣故,新世界商場比往日更熱鬧了。買春聯(lián)的人絡(luò)繹不絕。有個賣春聯(lián)的吆喝著:買春聯(lián)了,買春聯(lián)了,買上一副歲歲平安,買上兩副月月發(fā)財,買上三副天天快樂!人都愛聽個吉利話,所以到他那里買春聯(lián)的就多。(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柴旺不甘落后,也學(xué)著吆喝:買春聯(lián)了,買春聯(lián)了,我的春聯(lián)自己寫,真心真意好運氣!果然,來他的攤位的人也不少了。
中午的時候,柴旺像以往一樣買了兩個燒餅,站在寒風(fēng)中吃下。吃完,他正拍打著落在胸前的餅渣呢,忽聽一個熟悉的聲音喊他:老柴!柴旺循著喊聲望去,竟然是與他一同燒過鍋爐的黑頭!他穿著筆挺的褲子,一件棉皮茄克衫,沒戴帽子,頭發(fā)梳得又光又亮,腳上的皮鞋也是又黑又亮。他的皮膚顯白了、潤了,看上去年輕了好幾歲,仿佛是脫胎換骨了。
柴旺想跟黑頭握下手,但他伸出去后又縮回來了。黑頭倒是大大方方地拍著柴旺的肩膀說,老柴,我在外面常能想起你來!咱們在一起的那幾年,有滋味啊。
柴旺囁嚅著說,看你這樣子,一準(zhǔn)是發(fā)了,不當(dāng)廚子了吧?
黑頭說,合該我時來運轉(zhuǎn)!我當(dāng)廚子時,有天一個電視劇組借用我們餐館拍出戲,需要個配戲的廚子,我就上了,結(jié)果他們都說我演得好,說我天生是吃演員這口飯的人,我就扔下馬勺,跟著他們跑龍?zhí)兹チ耍?/p>
柴旺“哎呀”叫了一聲,說,那以后我在電視上能瞅見你了?真是想不到!
黑頭說,我在戲里都是小角色,你也不會注意到的。
柴旺說,小角色演多了,不就成了名角兒了嗎?
黑頭對柴旺說,他這次是回來離婚的。前些年老婆嫌他無能,一直跟他鬧離婚,他拖著,F(xiàn)在他看開了,想離,老婆又不干了,說是跟他感情深,不能說了就了!黑頭跟柴旺罵著老婆:媽的,以前她整天跟我掄風(fēng)掃地的,沒個好臉子,現(xiàn)在看我混出點人樣了,就賴上我了!早晨給我煎荷包蛋,中午給我燉排骨,晚上給我端洗腳水,你說這種勢利眼的女人誰還敢跟她過。亢陬^忿忿說著,他懷中的手機響了,他在掏手機的時候跟柴旺說,我要去買點煙酒串個親戚,你忙你的啊,改日再聊。柴旺訕訕地笑著說,得空兒去我那里坐啊。
看著黑頭的背影,柴旺是又羨慕又難過。心想同是燒鍋爐的,人家就能混出個人樣,而自己一事無成,還得站在寒風(fēng)中出苦力,實在是無能啊。這樣一比較,就有點打不起精神,別人大聲吆喝著招攬生意時,他也不跟著吆喝了,有人過來問他的春聯(lián)怎么賣時,他陰沉著臉,愛理不睬的,好像賣與不賣與他無關(guān)。所以有那么一兩個小時,他的表情是僵的。但柴旺畢竟是柴旺,他鉆了一會兒牛角尖后,想起了老婆囑咐他今兒早點回家吃餃子的話,馬上又心平氣和了。他想黑頭表面上看是過好了,可他心里過得不好。而他柴旺呢,表面看著過得寒磣,可是心里卻是光明的、溫暖的!一個男人只有心里過得好了,那才是真的好啊。
柴旺又起勁地叫賣他的春聯(lián)了。下午起風(fēng)了,春聯(lián)在風(fēng)中獵獵抖動著,新世界廣場的門前就好像騰起了無數(shù)簇火苗。三點多鐘,天色便有些發(fā)灰了,商場的很多商販都提前閉店,準(zhǔn)備回家過小年了。從商場出來的人多,進(jìn)去的少了。到了四點,太陽已經(jīng)到了山腳,想必它也是在寒風(fēng)中奔波了一天,看上去蒼白、疲憊,恨不能一頭栽倒的樣子。商場已經(jīng)關(guān)門了,做生意的人也都收攤回家了,可柴旺還守著他的生意。老皮臨走的時候說,柴旺,天要黑了,人都回家過小年去了,你別在這耗著啦,哪他媽的有人買喲。柴旺說,再等個半小時左右的,興許有過路人買呢。
商場跟住家到底是不一樣,說熱鬧就熱鬧得沒邊際,說冷清就冷清得過了頭,店門一閉,真的是門可羅雀了。柴旺把三輪車挪到路邊,把春聯(lián)一條條地搭在上面。這樣能離過路人更近一些。街上行人車輛都不少,但沒誰停下來買他的春聯(lián)。柴旺想,買春聯(lián)是個吉祥事,人們肯定喜歡陽光燦爛時買,那樣會覺得一年都有光明。這樣一想,也打算回家了,可恰在此時有一個老頭湊上前來,要買三副春聯(lián)。說是一副貼在大門上,一副貼在二門上,一副貼在倉棚中。柴旺暗喜,因為他讓劉家穩(wěn)特意寫了幾副與倉棚有關(guān)的春聯(lián)。倉棚是盛糧食和魚肉的地方,雖然不住人,但那些有閱歷的老人,把它看得比住人的房子還親,過年時愛給它貼上副對聯(lián)。對聯(lián)中少不了“魚滿倉”“糧滿囤”的字眼,橫批則是千篇一律的“年年有余”。老人除了買春聯(lián),還買了兩個大福字,六個小福字。柴旺收了錢,把它們卷在一起,遞給老人,說,您老過年好福氣啊。老人顫聲回道,你也好福氣啊。
就是這份生意,讓柴旺打消了回家的念頭。太陽落山了,天色越來越暗,柴旺覺得身上陣陣發(fā)涼,就原地轉(zhuǎn)著圈,活動活動手腳。雖然他用磚頭壓著春聯(lián),但它們的邊角還是被風(fēng)吹得一抖一抖的,仿佛也怕冷的樣子。柴旺對著風(fēng)說,刮吧,刮吧,過些日子春天來了,你們也就沒命了!風(fēng)好像真的聽懂了他的話似的,突然間嗷嗷叫起來,打著旋兒刮起狂風(fēng)。這陣風(fēng)把柴旺刮得站不穩(wěn)腳了,三輪車上的春聯(lián)也被吹得刷刷刷地急響,只見兩張福字被風(fēng)抽了出來,翩翩飛起來。柴旺趔趄著,跳著腳去夠福字。有一張被他抓了回來,另一張卻是被風(fēng)裹挾著,飄搖著過了街,朝對面的米色小樓飛去了。柴旺眼巴巴地看著它忽高忽低地接近靠西的那幢樓。中間門洞的三樓的陽臺敞開著,它在那兒微微沉吟了一下,然后一跳一跳地進(jìn)了這戶人家。柴旺心想,幸好是張福字,要是他賣燒紙和紙錢,這樣的東西飄進(jìn)去,人家忌諱,不罵死他才怪呢!
狂風(fēng)肆虐了五六分鐘后,漸漸平息下來。風(fēng)去了,路燈亮了。柴旺見街上行人和車輛都少了,他確實沒生意可做了,就把攤開的春聯(lián)攏到一起,準(zhǔn)備回家了。他剛上了三輪車,才蹬了幾下,就聽街對面有人吆喝:哎,賣春聯(lián)的,等一等!柴旺停下來,看著那人穿過街道,待他氣喘吁吁地到了跟前時,柴旺說,你要幾副?
那是個三十多歲的矮胖男人,圓臉,小眼睛,塌鼻子,額頭上有好幾道疤。他沒戴帽子手套,穿黑貂絨的短衣,大約急著出門,扣沒系,敞著懷,露著里面穿的一件灰色羊絨毛衣。他問柴旺,這里就你一個人賣春聯(lián)吧?柴旺說,天都黑了,就剩我這一份了。那人問,你這兒是不是剛丟了一張福字?柴旺說,啊,是有一張,一陣大風(fēng)給刮跑了!那人又說,是自己寫的福字吧?柴旺說,是啊,我求鄰居寫的,他的毛筆字才好呢。那人一咧嘴,說,福字飛我家去了!拿著,這是給你的賞錢!說著,從褲兜里掏出一沓百元鈔票,拍到柴旺手中。這人手勁大,再加上柴旺毫無準(zhǔn)備,他被拍得抖了一下。那人說,今天過小年,老天爺幫忙給送福字,我今年一準(zhǔn)發(fā)!柴旺握著那把錢,說,一張福字,你給這么多錢,我不好意思拿啊。那人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賞的就是賞的!你不知道我是誰吧,告訴你,我是花疤瘌,聽說過吧?柴旺握著錢的手哆嗦了一下,說,太知道了,五福酒樓和四喜洗浴中心都是你開的。那人說,那你還啰嗦什么?柴旺趕緊說,那我可就揣起來了,謝謝啊。
花疤瘌說了聲“不謝”,擺擺手,穿過街道,回樓了。柴旺呆在路邊,像做了一場夢,許久才緩過神來;ò甜切〕堑拿,他仗著手下有幾個敢舞槍弄棒而又死心塌地跟著他的小兄弟,硬是把一家經(jīng)營不錯、地段甚佳的超市強行賤買過來,開了酒樓。只要酒樓生意稍稍不好,他的弟兄們就會提著刀,到各個有實權(quán)的單位去要挾,說是最近怎么不去五福酒樓了?吃不起了嗎?吃不起的話就拿人賒賬!一般的領(lǐng)導(dǎo)不愿意招惹這伙兒地痞,所以趕緊找個借口去那里吃上三頓兩頓的,算是買個平安。傳說他利用洗浴中心的小姐把公安局長牢牢套住了,暗地認(rèn)了干兄弟,所以在市面上始終頤指氣使的。這花疤瘌原來的外號叫胡疤瘌,胡是他的姓,疤瘌是因額頭的那些刀痕而得名的。后來有個能掐會算的看了他額頭的疤痕后,非說那些刀痕形如牡丹,給他帶來了旺運,他等于是頭頂著富貴花,所以他自己把胡疤瘌改成了花疤瘌了。花疤瘌房產(chǎn)很多,暗中養(yǎng)了好幾個女人,柴旺想這幢米色新樓里住的也許就是他的姘頭。
錢是好東西,可是因為不是勞動所得的,而給他的人又是花疤瘌,柴旺心里很不舒服,覺得這錢不干凈。他數(shù)了數(shù),一共是八百塊。這是他一個月都掙不來的,一個福字卻做到了。他嘆了口氣,琢磨著這錢該怎么個用法。想來想去,竟然想到劉英身上去了。記得劉家穩(wěn)說過,如果賺了錢,就給她買一個頸椎治療儀,那個東西七百多塊,剛好能把這筆錢花掉。再說,這病危害大,要是不及時治,將來真的癱瘓了,那個家不就完了嗎?柴旺可不想看到那么好的一個女人受罪。他想,這錢就使在劉英身上了。用途一確定,柴旺覺得心情舒暢了。他想這事回家不能跟老婆說,她會多心;
更不能跟劉家穩(wěn)說,久病的人疑心更大,他會想,你放著自己的老婆不打扮,心疼我媳婦是啥意思?
柴旺朝家走時,城里的爆竹聲接二連三地響起,看來很多人家已經(jīng)開始煮餃子了。他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老婆站在大門外迎候他,她顯然是著急了,一見面就說,煮餃子的水早就燒開了,干等你也不回,我都擔(dān)心了,正想著找你去呢。
柴旺說,擔(dān)心啥?這不好好回來了嗎?
柴旺洗臉洗手,柴旺家的往灶里添了幾塊樹皮,去下餃子了。柴旺拆開一掛鞭炮,取下半簾,在院子里放起來。鞭炮聲剛一落下,空竹就汪汪地大叫起來,它叫得抑揚頓挫、格外清脆,仿佛要延續(xù)那爆竹聲似的。柴旺笑了,沖那院的狗說,你也知道過年了?
柴旺吃過餃子后,就到劉家穩(wěn)家去了。劉家穩(wěn)穿了一件雞心領(lǐng)的紫紅毛衣,頭發(fā)梳理得很柔順,正幫著劉英包餃子。柴旺說,你們家的飯夠晚的了!劉家穩(wěn)說,我知道你吃過了,你們家的鞭炮聲都告訴我了。柴旺把當(dāng)天掙得的錢分給劉家穩(wěn),劉家穩(wěn)則把新寫的幾副春聯(lián)交給柴旺。柴旺在離開的時候?qū)⒓曳(wěn)說,你的字出了名了,我估摸著,今年起碼有幾百戶人家貼你寫的春聯(lián)呢。劉家穩(wěn)笑了,柴旺還是第一次見到他發(fā)自內(nèi)心的笑。
第二天早晨,柴旺蹬著三輪車,直奔醫(yī)藥公司去了。他想先把頸椎治療儀買了,然后再去賣春聯(lián)。他是醫(yī)藥公司開門后迎來的第一個顧客,所以當(dāng)他發(fā)牢騷說這個枕頭一樣的玩意怎么能值這么多錢的時候,營業(yè)員就說,人都說第一個客人來就能開張的,一天都會有好運氣。這樣吧,我給你把零頭抹去了,七百!柴旺心想,能抹零頭,證明這價格跟甘蔗一樣,還能往下削。他說,六百六吧,要不我就不買了。營業(yè)員開始堅持說不行,柴旺就做出要走的樣子,心想你要覺得我是條魚,還會拽我回來的。營業(yè)員跺了一下腳,沖著柴旺的背影說,行了行了,六百六給你了,我也圖個六六大順!不過不能開發(fā)票,不然我賠死了!
柴旺把那個治療儀小心翼翼捧到三輪車上,朝城東的二中駛?cè)。天陰得厲害,氣壓很低,柴旺覺得胸有些憋悶。路上車輛和行人都多,街角賣燒紙的攤位多了起來。柴旺想著也該給父母買上幾刀燒紙了,按照風(fēng)俗,過了小年就可以上墳去了。
過了商業(yè)中心,往城東的路上,車輛和行人就稀少了,所以路敞亮了,給人一種素凈的感覺。這一帶的中學(xué)都是重點高中,兒子沒考上這樣的學(xué)校,柴旺就難得有機會來。想到兒子獨自在監(jiān)獄中過年,柴旺的心里就有些沉。雪花飄下來了,臘月的雪是最豪放的,朵大,密集,轉(zhuǎn)眼間,天地間已是白茫茫的了。柴旺感受著雪花溫存的撫摩,心也就舒暢了一些。
二中傳達(dá)室的老頭把柴旺攔在門口,問他找誰。他說找教英語的劉英。老頭問他帶身份證了沒有,進(jìn)去的生人要填單登記的。柴旺說沒有。老頭搖著腦袋說,那可不行。柴旺急了,說,大哥,我是她家鄰居,她家有急事,你行行好,幫我叫一聲不行嗎?老頭看柴旺一副可憐巴巴的樣子,想劉英家或許真的有了急事,就覷著眼看了看貼在墻上的一張電話號碼表,拿起電話,撥了過去。老頭“喂”了一聲,說,我是傳達(dá)室,給我招呼一聲英語組的劉英老師,她家有急事,有個人找他。停了一會兒,老頭問柴旺,問你叫啥名?柴旺如實相告,老頭復(fù)述過去。又停頓了一會兒,老頭“喀嚓”一聲放下聽筒說,等著吧,劉老師下來了。
劉英那天穿著一件墨綠色的棉襖,她踉蹌著從飛雪中跑來,讓柴旺覺得這是一團(tuán)早來的春色,心咚咚地狂跳起來。柴旺為了避開傳達(dá)室的老頭,把車子推到大門外的路對面,這樣他們說些什么,老頭就聽不清了。
劉英見了柴旺顫著聲說,柴哥,家穩(wěn)怎么了?摔了嗎?心臟不好了嗎?
柴旺笑了,他從車上取來那個頸椎治療儀,說,劉老師說你頸椎不好,他想用賣春聯(lián)的錢給你買這個,昨天我剛好得了一筆外財,我怕跟他說了他不讓買,就替他給你買了。你回家就說單位發(fā)的吧。
劉英松了一口氣,她身子發(fā)軟地聽柴旺講那陣狂風(fēng)和劉家穩(wěn)寫的那個福字如何飄進(jìn)人家的陽臺。柴旺說,幸虧那地?zé)岬姆孔訜釟鉀_,要不福字飛到那兒也是進(jìn)不了人家。他說這是劉家穩(wěn)給她帶來的福,她必須得接著。
劉英滿懷感激地接過它,說,我知道你家還拉著饑荒,那錢你該自己家留著用呀,要不把它退了?
柴旺說,要是退了它,我就沒臉跟你做鄰居了,我搬家!
劉英顫著聲說,那我就收下了,謝謝你啊,柴哥!
雖然隔著紛紛揚揚的雪花,柴旺還是真切看到了劉英噙在眼里的淚花,(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他覺得那是他今生看到的最美的花朵了。
柴旺回到新世界商場的門前時,雪已經(jīng)弱了許多,是零星小雪了。老皮一見柴旺就嚷,我還以為你看天下雪,不來了呢!都說瑞雪兆豐年,今兒買春聯(lián)的人多,你要是不來,可是虧大發(fā)了!
柴旺趕緊把車停在角落里,抱起春聯(lián),在老地方一條條地攤開。白雪地上的紅紙春聯(lián)就像生長在水邊的一簇簇紅柳,明媚鮮潤極了。果然,春聯(lián)一打開,買主就一個跟著一個來了。轉(zhuǎn)眼間,大大小小的福字已賣了多半。柴旺在生意的間隙,不由自主地張望昨天福字飄進(jìn)的那座陽臺。今天陽臺的窗子沒有開,想必它收了福字,知足了。
這一天柴旺收入不菲,接近百元了。想著買頸椎治療儀講下了價錢,省了錢,就讓老皮幫他照應(yīng)了一會攤兒,他踅進(jìn)商場,左挑右選的,給老婆買了件五十二塊錢的襖罩。他本想買綠色的,可一想老婆臉黑,穿綠的更顯黑,就把綠的扔下了。又想買紅的,一想老婆微胖,穿紅的會顯得更胖,就抓起了藍(lán)色的。藍(lán)色的襖罩是盤扣,上面有著隱隱的白色條紋,像一條條雪線,看上去古典莊重,柴旺很中意。
當(dāng)晚柴旺提著這件襖罩回家時,柴旺家的說,我有衣裳穿就行,咱又不是小孩子,非要穿新的,真不該浪費這個錢啊。雖然嘴上這么說,可她心里卻是歡喜的。她迫不及待地奔向臉盆,洗了手,輕輕拈起襖罩,拿到鏡子前試穿。穿扮好,她喊柴旺,過來看看啊,好看不好看?柴旺走過來,看見柔和的燈光下,老婆穿著一件藍(lán)地白花的小襖,并著雙腿,順著胳膊,微微抬著頭,端端地看著他,像是個待嫁的新娘。他忍不住走上去,親了她一口,說,真好看。柴旺家的說,有什么好看的?一身的肥肉,一捏一把褶子,也就你得意吧。柴旺說,別人得意我還不樂意呢。柴旺家的知足地笑了。那晚,柴旺理所當(dāng)然吃了兩樣好飯。吃第二樣好飯時,他想起了飛雪中劉英眼里閃爍的淚花,有些力不從心,草草了事。柴旺家的只當(dāng)他累了,用手溫柔地摩挲著他的頭發(fā),說,你在外辛苦了一天,好好睡吧。
到了臘月二十五六,春聯(lián)的生意明顯落潮了。該買的人家早就買了。柴旺在二十七的上午去山上給父母上了墳,中午回來時覺得頭重腳輕的,像是要感冒的樣子。柴旺家的給他煮了碗姜湯,讓他下午在家睡覺,不要出去擺攤兒了。柴旺確實有些支持不住了,喝了姜湯,就倒在火炕上,整整睡了一下晌。黃昏時,他醒了。柴旺家的燒好了一大鍋洗澡水,怕柴旺著涼,她把澡盆擺在炕頭,將熱水一盆盆地端來,注入澡盆,用手試了試水,對柴旺說,好好洗個澡,發(fā)發(fā)汗,感冒好得快。柴旺答應(yīng)著,像小孩子一樣乖乖踏進(jìn)澡盆。初入水時他像烏鴉一樣“呀呀”大叫著,嫌水燙,要出來。柴旺家的按住他,說,呆一小會兒就好了。果然,一兩分鐘后,他適應(yīng)了水溫,慢慢坐下去,水也隨著浮起來,快要溢出澡盆了。柴旺家的幫著丈夫往肩胛處撩水,輕輕搓洗著他身上的灰塵,足足洗了一小時,把天給洗黑了,把柴旺洗得紅彤彤的了。先前柴旺還昏沉著,這通洗,這通滋潤,又讓他神清氣爽了。
洗過澡,柴旺吃了碗面條,幫老婆蒸棗糕。柴旺家的搟面,柴旺則把紅棗一顆顆地摁在面圈上,層層鋪起來。碰到有蟲眼的紅棗,柴旺就把它丟進(jìn)嘴里,吃一半吐一半,他不想讓大年初一吃的棗糕有瑕疵。他們正忙得熱火,聽見鄰居家傳來爭吵聲。他們在灶房,還隔著一間屋子,卻能聽得到,可以想見吵得有多兇。柴旺家的停下手中的活兒,說,好長時間不吵了,怎么要過年了又不順心了?柴旺說,吵幾句也就消停了,別管它。他們把棗糕放進(jìn)鍋里,添足柴火蒸著。然而吵架聲是越來越大了,能聽見男的在吼,女的在哭,中間還穿插著摔東西的聲音。柴旺家的說,你今天沒去賣春聯(lián),沒跟人家說,是不是人家以為你昧了錢了?你過去說一聲吧。柴旺說,他們倆都不是愛小的人,不會的。柴旺話音剛落,只聽女的哭聲越來越凄厲,空竹求助似的汪汪大叫起來。柴旺說,這么個哭法,是出大事了,要不你過去看看?我在家看著鍋?柴旺家的說,要去就一起去,看看沒大事咱就回。棗糕反正得半個鐘點才能熟,續(xù)足柴火,不用看著。夫妻兩人就鎖了院門,去了劉老師家。
一進(jìn)劉老師家的院子,就見空竹兩只前爪搭在屋門上,在撓門?匆姴裢驄D進(jìn)來,它哀憐地叫了一聲閃開了,由柴旺把門打開。
這哪里還有家的樣子啊。里屋的地上到處是碎片,有暖瓶的碎屑、杯子的玻璃渣和茶壺的瓷片。想必這些物件被砸時都盛著水,地上水淋淋的。劉家穩(wěn)坐在輪椅上,臉色鐵青,嘴唇灰白,喘著粗氣。劉英呢,她蜷縮在寫字桌下,哭得抽噎了,已經(jīng)起不來。柴旺家的去扶劉英,柴旺則對劉家穩(wěn)說,你看你們還是做老師的,怎么這樣?夫妻間有什么大不了的?
劉家穩(wěn)停頓了一刻,也掉下眼淚,他說,柴哥,咱們這么多年的鄰居了,你也看見了,我容易嗎?我殘是殘了,可我在家什么不干?連老娘們的活兒我都得做,可我落得個好嗎?她在外背著我跟人胡搞!
劉英本來安靜一些了,丈夫的話又使她激動了,她揮著胳膊,嘶啞著嗓子申辯,我冤枉,我沒有啊,你怎么就不信任我呢,我白白跟你過了二十幾年,白白給你養(yǎng)了那么一對好女兒——
劉家穩(wěn)說,前兩天劉英拿回家一個頸椎治療儀,說是單位發(fā)的。一開始他信了。可是后來一想這個東西比較貴,二中教師的工資有時還會拖欠,怎么可能有錢發(fā)它呢?他今天下午就給過去的同事打電話,都說二中最近只給老師發(fā)了一箱蘋果、兩袋元宵作為春節(jié)的福利。他這才知道劉英跟他撒了謊。劉家穩(wěn)說,這個東西一定是當(dāng)年跟他一同追求劉英的那個人給買的,如今他發(fā)達(dá)了,當(dāng)了教育局局長,有小車坐,什么東西單位報銷不了?劉家穩(wěn)指著劉英說,你看我無能了,就跟那個字寫得像蟑螂爬一樣的人偷偷好了!你還嘴硬不承認(rèn)!我告訴你,劉英,我劉家穩(wěn)不是寄生蟲,不是癩皮狗,我給你自由,明天我就搖著輪椅上法院跟你離婚去!
劉英失神地看著柴旺,柴旺汗如雨下。他的一生還從來沒有經(jīng)歷過這么尷尬的時刻。好像哪個人栽贓他,把偷來的東西放到他兜里,讓他有口難辯。他看了看老婆,看了看劉英,看了看劉家穩(wěn),又看了看地上的那一攤碎片,明白他如果不說出實情的話,劉老師家的婚姻就真的成了地上的那攤碎片;
而如果他說出實情的話,自己的婚姻則可能成為了那攤碎片。
但柴旺還是咬著牙道出了實情,他說的時候汗如雨下。
劉家穩(wěn)平靜下來了。劉英也平靜下來。不平靜的是柴旺家的,她慢慢撒開緊握著劉英的那只手,搖晃著站了起來,腳踩著那攤碎片朝外走。劉家穩(wěn)問柴旺,你花多少錢把那個玩意買回的?柴旺木然地說,六百六。起身去追老婆。
柴旺家的回到家,先是把鍋蓋掀開,一塊熱氣騰騰的棗糕已經(jīng)蒸好了,它看上去就像一朵盛開的蓮花,鮮艷蓬勃,散發(fā)著淡淡的香氣。她小心地把它從簾子上取出,放在面板上,刷了鍋,又蓋上鍋蓋。灶里的火已經(jīng)快熄滅了,柴旺家的蹲在灶坑前,看那幾塊隱隱發(fā)紅的火炭?粗粗酒鹕,回屋將柜子上放著的那些沒賣完的春聯(lián)和福字一股腦地塞進(jìn)灶里。紙一接觸火炭,就跟閃電接觸了烏云似的,立刻會爆發(fā)出激情。不同的是后者爆發(fā)的是滂沱大雨,而前者爆發(fā)的是熊熊火焰。鍋受了這團(tuán)烈火的煽動,立刻“吱吱”地叫起來。柴旺家的待火勢弱了,又跑回里屋,拎出那件藍(lán)地白花的新襖罩,團(tuán)了一下,扔進(jìn)灶里,它立刻變成一團(tuán)火焰。不同于紙的是,襖罩燃燒時散發(fā)出一股難聞的氣味,好像是放了一個臭屁。
柴旺不敢跟老婆說話,他也不知道該怎樣解釋自己的行為。夜深了,柴旺鋪好了兩床被子,但柴旺家的上炕收起了一套,把它搬到兒子的房間去了。她去那里睡了,還把門插上了。半夜,柴旺聽見那屋傳來嚶嚶的哭聲,他的心都要碎了。他怕老婆發(fā)生意外,一直睜著眼小心地聽著動靜,凌晨三點左右的光景,那屋傳來了均勻的鼾聲,柴旺這才放心地睡了。
柴旺睡著不久,柴旺家的就醒了。她躺不住,就穿衣起來。隔著灶房,能聽得見柴旺的鼾聲,她在心里罵了一句:沒良心的,你倒睡得香!柴旺家的仍然傷心著,她不想呆在屋里,就到戶外透氣去。天還黑著,她的心也黑著?罩窀糁鹤酉蛩吐暣蛑泻,她沒有好氣地說,瞎哼什么,一邊呆著去。她想起了北山的王店老人,不知怎的,她特別想見到他。柴旺家的推上自行車,慣常地帶上兩條麻袋和鐵撓子,出了家門。
路上一個行人都沒有。風(fēng)很小,但空氣異常寒冷。快近除夕了,夜空是暗淡的,月亮只露著淺淺的一條彎線,柴旺家的望了一眼,覺得它很像一個冷笑。她騎上自行車,慢慢蹬起來。她的腿和眼從來沒有這么不中用過,腿發(fā)木,眼發(fā)花,走著走著就下了道,連人帶車不停地滑進(jìn)路邊的雪窩里。等她跌跌撞撞地到了北山貯木場時,已被摔得渾身酸痛。像以往一樣,早有一堆塊大肉厚的的樹皮堆在那里了,柴旺家的把它們一片片地塞進(jìn)麻袋里,捆綁在自行車的后座上,然后拍打著身上的木屑。干完活兒,曙色微現(xiàn),柴旺家的朝王店所住的小屋走去,那里亮著燈。守夜的人如果睡著了,喜歡亮著燈,看來燈也是守夜人啊。柴旺家的敲響了那扇門。王店以為發(fā)生了什么事,很快打開了門。一股熱氣撲出來,王店只穿著一條單的黑線褲,一件藍(lán)背心。他露著的胳膊是古銅色的,那么的飽滿。
王店吃驚地問,柴旺家的,你不是說過年前夠燒的,不來了嗎?柴旺家的委屈地叫了一聲“王店大哥”,撲到他懷里,哭了起來。王店抱著他,什么也沒問,任她哭。王店一開始是松松地抱著她,后來是緊緊的,柴旺家的感覺到肚腹處突然間被硬硬的東西給抵著了,她就像撞了鬼似的激靈了一下,不再哭,從他懷中掙脫出來,跑了。
柴旺家的沒忘了推起她的車子,馱著樹皮回去。她真沒有想到六十多的人了還能那樣,怪不得他一天要吃一摞的燒餅?zāi)。她凄涼地對自己說,以后再也不能來這里撿樹皮了呀,我家的爐子好糧吃到頭了!出了貯木場,她把車子扔在路上,坐在雪地上號哭起來。她的哭聲把幾只烏鴉給嚇著了,它們也啞啞叫起來。柴旺家的一直把太陽哭得冒紅了,淚干了,這才騎上車子回家。待她下了水泥馬路,拐上了通向家中的巷子時,她看見了劉英。劉英推著自行車,大概是要上班去了。劉英見了她遠(yuǎn)遠(yuǎn)就停下來了,像以往一樣跟她打招呼,只不過聲音怯怯的:柴旺家的——
我不是柴旺家的,我叫王蓮花!柴旺家的咬著牙冷冷地說。
柴旺已經(jīng)起來了,他正耷拉著腦袋蹲在灶前燒火。柴旺家的進(jìn)屋后,柴旺看見老婆滿身木屑、滿頭霜雪的,忍不住蒙著臉哭了。
除夕來了。柴旺家沒有貼春聯(lián),劉家穩(wěn)家也沒有貼。劉家穩(wěn)給一家朝鮮館子打了電話,以一百八十元的價錢,把空竹賣了。空竹被生人捆了,離開主人家院落的時候,知道那是生離死別了,凄慘地叫著。柴旺站在院子里聽著,心一陣一陣抽搐著。
劉家穩(wěn)湊足了六百六十塊錢,搖著輪椅給柴旺送來。柴旺顫著聲對他說了一句,你何苦要這樣呢?
除夕夜里,柴旺家的包了餃子?煜嘛溩拥臅r候,柴旺拿出半簾鞭炮,要出去放,被老婆制止了。她說,今兒我要放個大炮仗!
柴旺家的先是把灰塵累累的燈籠從倉棚里拎出來,點燃,掛在院子的窗下,讓黑暗的門前有了暖融融的光影,然后她反身回屋,高高挽起袖子,掀開酸菜缸的蓋,奮力把那塊青石從里面撈出來,往屋外走去。她的胳膊被冰冷的酸水殺得通紅通紅的,青石哩哩啦啦地淌著酸水,好像知道自己性命難保,一路落淚。它被“嗵”的一聲放在院子里了。柴旺家的舉起一把大錘,“咣咣”地砸起了石頭。那石頭像是經(jīng)歷了千錘百煉,很難對付,開始時沒有傷筋動骨,只是迸射著簇簇火星。柴旺家的加重了力氣,大錘在它身上一次次施壓,它終于承受不住了,先是小塊小塊地掉著肉,后來終于在絕望的叫喊聲中崩潰了,徹底丟了魂兒,成了一堆碎石。柴旺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他覺得那攤散發(fā)著陳腐氣味的碎石,就是他那顆破碎的心。他想老婆砸了這塊石頭,是不會原諒他的了。
初一的早晨,柴旺家的像往年一樣,把棗糕熱了,切成片,擺在盤中,端上桌子。又用一個瓷碟,盛了白糖,放在棗糕旁邊,一言不發(fā)地吃起來。柴旺坐在飯桌旁,拿起一片棗糕,蘸了白糖,吃了一口,覺得滿嘴發(fā)苦。這幾天的煎熬使他目赤舌燥,唇上生滿了燎泡。他放下棗糕,對老婆說,我心里裝的是你,你不知道嗎?
柴旺家的瞟了一眼柴旺,“哼”了一聲。
柴旺說,你這樣待我,是逼我死啊。
柴旺家的又瞟了柴旺一眼,還是“哼”了一聲。
柴旺只覺得眼前發(fā)花,他再也支持不住了,身子一歪,腦袋“嗵”的一聲磕在桌角上,失去了知覺。
柴旺蘇醒時,是初二的早晨了。他躺在炕上,覺得自己像一團(tuán)棉花,輕極了。他聞到身邊有久違的艾草的氣息,便吃力地歪過頭,一看,柴旺家的坐在炕沿,正看著他。她做新娘時,為了使身上有香氣,就熏了艾草。那是柴旺最喜歡的香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是種苦中帶著清香的氣味。夏天時她喜歡采了艾草,曬干了備用。這些年興許是被艱辛的生活給磨的,她已經(jīng)忘了熏艾草了。
柴旺虛弱地對老婆說,艾草香可真好啊——
柴旺家的剛要說什么,門聲一響,劉英和順順來了。順順穿著一件綠棉襖,臉蛋紅撲撲的,提著一個綠地白花的布袋。劉英說,順順剛下火車,她除夕沒有趕回來,是看柴高去了。
順順先是給柴旺夫婦拜了年,然后落落大方地告訴他們,柴高長高了,生了一臉的青春痘。他在監(jiān)獄里學(xué)會了拉手風(fēng)琴,是文藝隊的骨干分子呢。他托順順給家里帶回了一樣禮物,是他親手做的。
柴旺掙扎著坐起來,急切地說,快拿來讓我看看。
順順從布袋中取出了禮物,原來是個方頭方腦的麥秸墊!柴旺剛要說,這東西有什么好,順順把它翻轉(zhuǎn)過來,只見淺黃色的麥秸上勾勒著一個大大的福字!那福字不是用筆寫出來的,而是用綠布條縫起來的。這個綠色的福字看上去就像探向水面的柳枝,充滿了生機。
柴旺看了柴旺家的一眼,說,真好看啊。
柴旺家的說,他還有這手藝,出息了。
順順全然不知大人之間發(fā)生的事情,她眉飛色舞地說,柴高做了倆呢,我家也有一個!
柴旺不吭聲了。柴旺家的輕聲嘟囔一句,兒子隨爹啊。
劉英低下了頭,用手指彈了彈衣襟,雖然說那上面并沒有灰塵。
順順的肚子突然發(fā)出一陣布谷鳥似的咕咕的叫聲,順順笑著說,我餓得前胸貼后脊梁了,我爸可能煮好凍餃子了,我先回去了!說完,拉開門一溜煙地跑了。
劉英抬起頭,說,你們可能還沒吃早飯吧,我也回去了。
柴旺乞求地看了柴旺家的一眼,期待她能送送劉英。
柴旺家的咬了一下嘴唇,還是送劉英出門了。
劉英出了柴家的門,對柴旺家的說,王姐,鄰居住著,你還送我,謝謝啊。
劉英見柴旺家的皺著眉,以為她不喜歡別人稱呼她的姓,就改口說,蓮花姐,有空過來坐啊。
柴旺家的終于忍受不住了,她大聲地吼著:我是柴旺家的!
劉英松了一口氣,她柔聲說,柴旺家的,回吧。
柴旺和柴旺家的一起吃了早飯。飯后,柴旺舉著兒子做的那個福字,挨個門地比劃,不知該掛在哪扇門合適。柴旺家的呢,她感覺今天太陽很好,風(fēng)不大,不想閑在家里,就拿起麻袋和鐵撓子,推起自行車出了家門,打算拾撿點燒柴。出了巷子,上了水泥馬路后,她習(xí)慣地朝北山駛?cè)ァ?斓劫A木場時,突然看見一只麻雀在一個臉盆大的雪窩里蹦跳,那雪窩是那么的眼熟,她驀然想起這雪窩是自己坐出來的,那天她在那兒痛哭了一場。直到這時,柴旺家的才反應(yīng)過來,貯木場已經(jīng)是不能來的了。
柴旺家的傷感地掉轉(zhuǎn)車把,朝烏吉河畔駛?cè)ァ跫优蠜]有樹皮,能做燒柴的,只是干枯的柳樹枝椏和漆黑的樹樁。對付它們,是需要斧子和鋸的。她很后悔沒有帶上它們。(人民文學(xu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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