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忠:二十世紀中國文學的思想生成與審美建構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內容提要:20世紀90年代以來,文學史研究越來越趨向于“思想化”,本文認為文學史研究的基點應是審美與思想的相互生成與建構,而不是所謂的“普遍主義的知識體系”,更不是現(xiàn)代性、進化論、革命論等幾個思想史觀念所能全部統(tǒng)攝的,它是文學史進程的經驗描述與邏輯推演,是思想性、審美性的交融與互動。

          關鍵詞:20世紀中國文學;
        文學史形態(tài);
        現(xiàn)代性;
        審美建構

          

          一、思想史視野中的文學史形態(tài)

          

          20世紀中國文學史研究正在成為一部思想史長編,統(tǒng)攝這部思想史的核心理念是作為一種“普遍主義的知識體系的現(xiàn)代性”。一個世紀以來,現(xiàn)代性焦慮幾乎成為中國知識分子揮之不去的情結,滲透于社會生活的方方面面。盡管現(xiàn)代性本身包容著諸多矛盾和差異,如政治現(xiàn)代性、思想現(xiàn)代性、審美現(xiàn)代性、倫理現(xiàn)代性,但借助其理念建立起來的文學觀念,卻為從事這一領域研究的學者提供了一種頗為可疑的本質主義向度,即把同質性、整一性看作文學史的內在景觀。他們孜孜以求的就是為文學史構筑一個宏大的闡釋框架,一旦置身其中,每一種研究都想把握某種本質,概括出某種規(guī)律;
        每一種闡釋都要進行大刀闊斧的修剪、祛除,得出某種結論,于是,在思想史的解剖刀下,理應復雜、甚至充滿矛盾的文學史形態(tài)被輕而易舉地整合為各種觀念、主義的派生物。

          作為中國社會的一個世紀性主題,如果說現(xiàn)代性是統(tǒng)一的、自明的,那么對現(xiàn)代性的反思則表現(xiàn)為知識界不斷涌現(xiàn)的觀念之爭和主義之別,而在這個由許多“觀念”、“主義”構成的思想模型中,倘若有某個領域可以逃逸出現(xiàn)代性的抽取與整合,這個領域只可能是文學。“文學”天生就拒斥抽象理念的統(tǒng)攝和約束,它以豐富的審美經驗與抽象理念相抗衡,最大限度地呈現(xiàn)人性的復雜和世界的多變。從這個意義上說,審美是文學言說世界、涵蓋思想的基本方式,也是文學成為它自己的惟一方式。一旦重新面對文學的審美屬性,由現(xiàn)代性統(tǒng)攝的一元化圖式很快就被打破,差異性、混沌性開始凸顯出來,如“革命”敘事中的民間立場、“工農兵文學”中的人性展示、“中心”話語下的邊緣寫作。

          我們知道,任何一種對歷史的闡釋都意味著對既定歷史的重寫,文學史研究也不例外。20世紀中國文學是社會生活與歷史理性在特定時空中的自然選擇,就事實而言,其存在的合理性只需要時代與歷史自身作出證明。但是,當我們面對文學實踐的生命力這一問題時,就必須要超越事實層面而進入價值領域,回答“為什么存在”、“為什么會繼續(xù)存在”等問題。于是,“現(xiàn)代性”、“進化論”、“革命論”等觀念就在不知不覺中進入文學領域,開始對審美性進行滲透和改造。

          先看“現(xiàn)代性”命題。就20世紀中國社會而言,現(xiàn)代性命題的發(fā)生是與救亡圖存的民族危機聯(lián)系在一起的。圍繞人的解放與民族國家的重建問題,文藝復興以來的歐洲近現(xiàn)代啟蒙主義、自由主義、馬克思主義等思想,被啟蒙先驅作為救亡圖存的文化資源進行了廣泛傳播。這之中,作為思想的承載物,文學既感應、宣傳著思想,又生成、建構著思想,從而為新民、啟蒙、革命等社會使命提供可能。同時,由于思想在經文學浸潤而為人們接受時,有一個選擇、對話的過程,其間可能會發(fā)生接受偏離,所以,當本身就歧義叢生的思潮流派,一經文學話語的浸潤與轉換,愈發(fā)呈現(xiàn)雜陳狀態(tài),有的因在中國傳統(tǒng)中找尋到了文化支持而扎根生長;
        有的則因遠離中國國情,雖經廣泛闡發(fā)卻仍曇花一現(xiàn);
        有的則在“文革”后的新時期重現(xiàn)和演化;
        有的則一直在少數(shù)知識分子范圍里流布傳承。這些外來思潮在中國的命運,既取決于該思潮自身的生命力,也取決于中國社會的特殊語境以及知識界對于思潮的理解。

          當我們將“思想”與“審美”聯(lián)系起來考察時,發(fā)現(xiàn)中國文學中的現(xiàn)代性呈示并不是單向度的,而是有著復雜的存在形態(tài)。(一)歷時態(tài)的現(xiàn)代自我。談論“五四”文學革命實績時,郁達夫曾說:“五四運動最大的成功,第一要算‘個人’的發(fā)現(xiàn)!雹偃说陌l(fā)現(xiàn)開啟了“人的文學”,他們是狂人式覺醒的知識分子、阿Q 式愚昧麻木的農民、林道靜式成長起來的小資產階級知識分子,是鳳凰苗寨養(yǎng)育的翠翠、深陷圍城困境的方鴻漸,甚至是“煩惱人生”中的印家厚、“一地雞毛”中的小林……這些人物在歷史的交替轉型期,負載著豐富的思想內涵和人學影像,他們從傳統(tǒng)中走來,裹挾著歐風美雨反客為主,卻又在雙重夾擊下無時無刻不在面對自我、現(xiàn)實、存在的多重困惑,“現(xiàn)代”的真正內涵由此得以顯現(xiàn)。(二)共時態(tài)的現(xiàn)代精神!艾F(xiàn)代性”之于現(xiàn)代文學不僅表現(xiàn)為歷時態(tài)的現(xiàn)代自我,而且表現(xiàn)為共時態(tài)的現(xiàn)代精神,這精神,一方面是人們面對現(xiàn)實的憂患與焦慮;
        另一方面又是人們面對自我的苦悶彷徨,甚至是精神分裂。從魯迅的國民性批判到張愛玲的世俗傳奇再到余華的形而上追問,從郭沫若的浪漫豪情到沈從文的田園牧歌再到張承志的執(zhí)著堅守,文學世界不斷交織著激進、亢奮、保守、抑郁等復雜情感。保守派和國粹派自不必說,就是在那些激進的文學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反思現(xiàn)代性的情感流向,只不過,它們是以非常微妙的形式隱藏在宏大的歷史敘事之下,如魯迅小說的鄉(xiāng)土記憶、梁斌《紅旗譜》中的倫理鄉(xiāng)仇、陳忠實《白鹿原》中的宗法制溫情,這些都表現(xiàn)了與現(xiàn)代性完全不同的維度。魯迅、梁斌、陳忠實們寄寓的不只是批判,而是一種極為復雜的關于鄉(xiāng)土中國的命運——那些始終在歷史進步與歷史變革之外的人物命運。

          其次是進化論時間觀。在中國的現(xiàn)代化譜系中,一直隱含著一個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二元對立模式,這種模式是“建立在以‘進步’為目的論的線性時間觀念之上”的②,它忽視了歷史進程中循環(huán)、交錯現(xiàn)象的存在,在價值觀念上表現(xiàn)出新與舊、古與今的鮮明對立。于是,進化論時間觀為歷史理性注入了價值判斷標準,那些無法納入前方、進步、未來向度上的事物,都可能因為過去、保守、落后等時間原因而逐漸喪失存在的“合理性”。進化論時間觀的線性思維直接導致了審美判斷的絕對化與單一性,我們很難獲得那種新與舊雜陳的復雜美感,更難看到超越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二元思維之外的兼容性審美視角,如革命文學興起時,創(chuàng)造社、太陽社諸人對魯迅的攻擊:“魯迅是資本主義以前的一個封建余孽。資本主義對于社會主義是反革命,封建余孽對于社會主義是二重的反革命。魯迅是二重的反革命的人物!雹圩笠砦膶W時期,魯迅、馮乃超、瞿秋白等人又展開了對梁實秋的“人性論”文學的批判。事實上,從發(fā)生學角度說,文學天生就具有某種感傷、自由、娛樂的稟性,文學的人性深度也許恰恰隱含在這些范疇中,但在現(xiàn)代文學中這種觀念既是“進步”作家需要小心繞開的,也是“落后”作家需要百般辯解的。

          當下,以“后”與“新”為前綴的各種主義、思潮,同樣承繼著進化論時間觀的余緒,后現(xiàn)代、后結構、后新潮、新寫實、新人類、新左派等命名背后,同樣可以看到進化論時間觀通過重新命名而“占領價值制高點和話語制高點”,充當計時員和裁判員角色。關于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時間,柏格森曾說,“真正的時間”是由自由的、向上的、創(chuàng)造的生命沖動所支配,由心理狀態(tài)所決定,由“意識的綿延形式”所呈現(xiàn)的,而非事先設定的、向前的、線性單向的④。這也許是對標榜生命本體論、語言本體論的“后主義”者的一種絕妙的反諷,是對一味強調進化論時間觀的一種解構。其實,文學中的時間并不完全意味著先進、革命,一切優(yōu)秀作家所經驗著的、并為一切優(yōu)秀作品所抒寫的時間都是空間化的時間,是表面看起來一去不復返的、正在逝去的而又回旋、逆轉的活著的時間,是不斷從歷時態(tài)中尋找活力而又共時態(tài)呈現(xiàn)的時間。

          最后是“革命論”思潮。自從在社會整體危機的解除上,馬克思主義表現(xiàn)出比其他思想具有更強大的救世功能以后,“革命論”便以其迅捷有力的社會動員優(yōu)勢,成為各種思潮、主義合奏曲的主調,源源不斷地為知識分子和工農大眾提供理想和激情。表現(xiàn)在文學上,從“革命文學”到“左翼文學”,從“工農兵文學”到“共和國文學”,文學的革命性、黨性不斷地呈遞增態(tài)勢。早在1931年,魯迅就曾斷言:“現(xiàn)在,在中國,無產階級的革命的文藝運動,其實就是惟一的文藝運動!雹莞锩粌H為文學創(chuàng)作確立了內容標準和價值尺度,而且也為文學研究奠定了評價基礎。在無產階級與資產階級尖銳對立的矛盾沖突面前,知識分子“只有兩條路徑:走革命的大道呢?否則,就陷落在反革命的泥坑之中”⑥。新中國建立以后,伴隨著無產階級專政政權的確定,昔日為革命吶喊助威的左翼文學、解放區(qū)文學理所當然地成為“正統(tǒng)”,以政黨、階級利益為價值標準的文學創(chuàng)作和評價機制開始形成,并擴張、鞏固成為文學領域的主流話語。于是,文學研究逐漸形成一種高度自覺的批評定勢——政治解讀法、階級分析法在研究者那里運用自如,得心應手。

          在“革命論”思潮主導的年代,文學研究者對作家、作品以及文學現(xiàn)象進行闡釋,實質上是在代表一種政治權力進行一場沒有硝煙的“思想判決”。在特定的歷史境遇下看,這種基于黨派利益和輿論導向的“判決”有其存在的合理性,它不僅能迅捷地為階級斗爭和黨派利益服務,而且還能在短時間里將文學的宣傳功能最大化,但是,這種思想判決也為政治主導、思想一體的“權力斗爭”留下了施展空間。于是,在中國文學研究界,就出現(xiàn)了以下幾種情形:與主流話語相吻合的,便無限夸大其價值;
        與權力主體需要不合甚至對立的則予以漠視、否定;
        與主流話語雖有聯(lián)系但并不明顯的,則為我所用地將其納入預定軌道,做出有適合于政治意識形態(tài)的闡釋。如果我們冷靜地回顧一下幾十年來的魯迅研究史、革命作家研究史、自由主義作家研究史,反省一下對沈從文、張愛玲、穆時英、穆旦、徐志摩、戴望舒等人的研究,就能清楚地看出“革命論”思潮是如何對文學話語進行改造的。

          需要說明的是,指出“革命論”對文學話語的滲透與改造,并不等于否定中國文學中的革命思想價值,更不等同于一些人鼓吹的“告別革命”論,而是旨在通過對“革命”工具化給文學造成的負面影響的分析,使文學回到自身,不再充當政治的工具。從研究的角度看,消解工具論是為了開辟更加廣闊的藝術空間,建立多元的文學史寫作模式,進而使文學創(chuàng)作的豐富性與文學研究的多元性對應起來。

          

          二、文學史演進中的觀念先行

          

          在20世紀中國文學進程中,不管是晚清的詩界革命、小說界革命,還是新文化運動時期的文學革命以及其后的革命文學、左翼文學,抑或是新時期的尋根文學、先鋒文學、后現(xiàn)代文學,率先進行“革命”的都不是文學創(chuàng)作,而是文學觀念。許多時候,“革命”就意味著取代,用先進的文學取代落后的文學,用新的文學觀念代替舊的文學觀念。在我國古典文論中,并沒有現(xiàn)代學術分類意義上的“文學”概念,只有文類之分,即所謂的詩、詞、曲、文等!拔膶W”一語的正式使用是在近現(xiàn)代,開始的時候,人們使用它并不是為了取代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觀念,而是為了引進和移植新思潮,只有到了“五四”,情形才發(fā)生變化。劉半農《我之文學改良觀》中反復引用“Literature”,胡適提出文學改良的“八事”主張,陳獨秀提出文學革命的“三大主義”,周作人提出“人的文學”、“平民的文學”口號……無不是以西方文學觀念為標準,批判中國舊文學觀念,并取而代之。

          與文學觀念的取代相比,當時的文學創(chuàng)作明顯滯后,胡適、劉半農、劉大白、康白情、沈尹默、陳衡哲、羅家倫等人不得不比照新文學觀念“嘗試”進行創(chuàng)作,在《嘗試集。自序》中,胡適說:“我現(xiàn)在回頭看我這五年來的詩,很像一位纏過腳,后來放大了的婦人回頭看她一年一年地放腳鞋樣,雖然一年放大一年,年年的鞋樣上總還帶著‘纏腳時代’的血腥氣!雹哂捎谟^念先行和模仿痕跡太重,加之創(chuàng)作者知識儲備和生活經驗的不足,新文學初創(chuàng)時期的文學作品除魯迅的小說集《吶喊》、《彷徨》之外,普遍存在藝術平庸、思想情感一覽無余等缺憾。陳衡哲在談到自己發(fā)表于1917年6月的白話小說《一日》時,曾說:“它既無結構,亦無目的,所以只能算是一種白描,不能算為小說!雹嗍聦嵣,一部中國現(xiàn)代文學發(fā)展史基本上就是一部文學觀念演變史,許多文學流派和思潮都是在觀念先行下漸趨成型的,如個性主義之于文學研究會、唯美主義之于創(chuàng)造社、古典主義之于新月社。這種觀念先行的現(xiàn)象從根本上確定了中國文學與西方文學的關系模式——每一次“思潮”或“主義”的形成,都是從西方文化或文學中尋找學理支持,而每一次尋找的過程都是一次模仿的取代過程。浪漫主義、現(xiàn)實主義、現(xiàn)代主義、后現(xiàn)代主義這些在西方本來是“魚貫式”先后形成的文藝思潮卻被“雁行式”引入中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透過那些模仿之作,我們每每看見“主義”先行的影子以及西方經典作家的影響,如果戈理與魯迅、惠特曼與郭沫若、左拉與茅盾、克魯泡特金與巴金、奧尼爾與曹禺。

          文學觀念取代的同時,我們還看到中國文學的又一特殊現(xiàn)象——文學限定。從“文學革命”到“革命文學”再到“解放區(qū)文學”,文學內涵不同程度地被狹隘化,并伴隨著若干思想附加。所謂的“平民文學”、“革命文學”、“國防文學”表明的是提倡什么文學、需要什么文學,而不是文學的全部外延,它們的存在只是文學大家庭中的一員,卻被一次次提升為一種理想化狀態(tài)的文學、應當如此的文學、為時代所急需的文學。這樣,每一次限定的文學類型便自然而然地獲得了現(xiàn)實合法性,文學觀念的新舊之別演變成為進步/反動、高/下、優(yōu)/劣的等級分野。如“五四”時期,啟蒙先驅不僅對古典文學持否定態(tài)度,而且對同時代的非主流文學(鴛鴦蝴蝶派)也持排斥態(tài)度,這就使得理應豐富的文學史形態(tài)淪為“主義”之爭、作家之爭,妨礙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深入發(fā)展。

          文學限定帶來的直接后果就是邏輯視野的遮蔽。當我們說文學是“什么”的時候,也就意味著劃定了一個是不是文學、好文學與壞文學的界標。任何有關文學的限定都直接或間接地指向某種主義和思想。同時,這種邏輯視野上的遮蔽還通過評價標準的約定,人為地將作家作品區(qū)分為好與壞、對與錯、先進與落后、香花與毒草、革命與反革命兩大陣營,革命者眼里的文學類型是革命與反革命,現(xiàn)實主義者眼里的文學類型是現(xiàn)實與非現(xiàn)實,浪漫主義者眼里的文學類型是表現(xiàn)與非表現(xiàn),反映論者眼里的文學類型是真實與不真實……如果某種文學現(xiàn)象沒有被先行的文學觀念所確認,那么這種文學現(xiàn)象就可能成為藝術的“雷區(qū)”。分析至此,我們就會明白,文學的審美性為何在所謂的反映論文學中一再遭到遮蔽與排斥,古典文學為何與鴛鴦蝴蝶派、阿貓阿狗文學一起被革命文學指斥為反動文學、沒落文學。

          邏輯視野遮蔽對文學的負面影響是顯而易見的。首先,新的文學主張總是難以在舊的思想中獲得正當表述,要表達新的文學主張就只能再造或移植一個新的文學觀念,而新造或移植的文學觀念又是一個新思想、新觀念。如此循環(huán)往復,中國現(xiàn)代文學僅用十年時間就將西方自啟蒙運動以來的文學思潮“趕潮式”地演繹了一遍,新時期文學則用二十年時間將西方近一百年的現(xiàn)代文學思潮“速成式”地走了一遭。其次,一再確認西方文學話語的有效性。在文學觀念的先行取代過程中,大多數(shù)移植者并不知曉或者不完全明白文學思潮的發(fā)生背景,“拿來主義”只拿來了觀念、主義,而丟棄了學理基礎和生存土壤。因此,每當我們需要表達新的現(xiàn)實要求時,就會自然而然地從異域借來某種主義或思想,把中國文學的本土言說綁縛在上面,進行一次接著一次的“主義”言說。第三,作家從經驗模仿到立場危機。20世紀中國文學中“觀念指導創(chuàng)作”、“思想決定審美”的現(xiàn)象屢有發(fā)生,先以“啟蒙思想”引領“文學革命”,其次以“唯物辯證法”指導“革命文學”,再次以“意識形態(tài)”塑造“工農兵文學”。主義、觀念的風行使得作家的獨立人格日漸萎縮,一切與創(chuàng)作有關的生活、體驗、感悟、認知都被觀念之網先行定格,作家的任務就是用經驗去填充觀念的空格,“五四”時期他們競相模仿“娜拉”,革命時代他們言必稱“無產階級”,新時期他們又口必說“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觀念先行與經驗模仿把20世紀中國文學創(chuàng)作帶入到一個刻板的二元世界——經驗模仿中呈現(xiàn)的是觀念世界向感性世界的單向路徑,缺少感性世界向觀念世界的逆向路徑。于是,文學史上每部作品單獨地看都是感性的、生活的,但集中起來看,每個階段的文學都是觀念的、模仿的?v向上,“觀念”通過作家的模仿實現(xiàn)了價值附加;
        橫向上,主流文學一枝獨秀,意識形態(tài)通過文學觀念滲透到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方面面,作家喪失了言說生活的個人立場,而被權威賦予了思想闡釋的集體立場。

          進入新時期,作家們從集體立場中走出,重新回到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個人立場,但是,觀念先行的影子依然存在。思想、主義仍在以其強大的慣性引領著文學活動的展開。先是尼采、弗洛伊德、榮格、薩特,接著是海德格爾、德里達、?、拉康、西蒙。波伏瓦等。當下,文學界又從全球化、西方化返回本土化、東方化,時興對西方說“不”,時興反思現(xiàn)代性,時興鼓吹“第三世界文化”、“本土文化”、“文化中國”,提倡“民族身份認同”,所有取悅、迎合西方主義的敘事在此時都遭到不同程度的批評,所有贊美和張揚中國文化的敘事策略在此時都獲得不同程度的支持。作家與生活之間仍舊隔著“思想”界墻,只不過這時的“思想”由“西方”一變而為“東方”,思想進入文學仍然缺乏審美的燭照。

          

          三、“審美”與“思想”的相互生成與建構

          

          作為人的價值的一種實現(xiàn)方式,文學應該而且必然會表現(xiàn)人的思想,但作家在結構作品時,總是會加入個人的理解和評價,從而在“思想”與“審美”之間搭建了一座無形的橋梁。鑒于文學生成思想的這種特殊性,我們對20世紀中國文學進行考察關注的也正是審美與思想這兩個方面。

          相對于晚清的文學改良來說,“五四”文學算得上是一場真正意義上的本體論革命。它不再僅僅把文學看作是道德教化、政治變革的工具,而是深入到文學的語體層面,要求文學形式的變革。胡適的“國語的文學,文學的國語”主張直接把變革對象指向文學的語言形式,繼之,劉半農、錢玄同、吳虞、魯迅等人或以爭辯的方式為之吶喊,或以創(chuàng)作實績?yōu)橹嚕_指出:“明明是現(xiàn)代人,吸著現(xiàn)在的空氣,卻偏要勒派腐朽的名教,僵死的語言,侮蔑盡現(xiàn)在,這都是‘現(xiàn)在的屠殺者’。”⑨用白話取代文言的語體變革,看起來雖是一個文學形式問題,但它的實際意義卻遠遠超出了當時人們的理解范圍。每個人都是通過語言來認知世界的,語言的界限也就意味著認知的界限,作為一種文化前結構,語言先在地制約著使用者的思維邏輯和情感價值。文言文和白話文表現(xiàn)的就是兩種既相互聯(lián)系又明顯不同的思維邏輯與情感體系:“晚清以來,白話文之所以伴隨西學浪潮而逐漸盛行以至漸成時勢,恰恰是因為現(xiàn)代理性的邏輯難以用文言文來圓滿顯現(xiàn),甚至連西學的一些概念都無法在文言文中找到對應物!雹庹Z體革命在解除文化輸入帶來的語言危機,滿足社會需要的同時,也加速了文學的審美進程,開創(chuàng)了一個新的審美表現(xiàn)系統(tǒng),語言、結構、敘述方式都與古典文學有著很大不同。雖然在其后的觀念取代中,敘述、描寫、說明、議論、抒情等表達方式都不同程度地帶有思想附加色彩,但作為一種與現(xiàn)代生活相適應的符號系統(tǒng),它開創(chuàng)的審美意義是怎么高估也不為過的。

          與語體變革同時展開的還有“人學”觀念的提出,在《人的文學》中,周作人把“人”的文學表述為“對人的發(fā)現(xiàn)和辟荒”,是“用這人道主義為本,對于人生諸問題,加以記錄研究”的文學。(11)人的個體重要性受到前所未有的強調。關于個人與群體、個人與國家的關系,《新青年》同人陳獨秀則認為:“人間百行,皆以自我為中心。此而喪失,他足何言?”(12)李大釗認為,中國必須改變“不尊重個人之權威與勢力”的立國精神,“非大聲疾呼以揚布自我解放之說,不足以挽積重難返之勢”。(13)當然,在一種傾斜的歷史背景下,這種以個性解放為核心的啟蒙文學觀最終又是以民族國家的實現(xiàn)為目標,它在確立文學的“人學”本質的同時,也把“革新政治”作為現(xiàn)實追求,(14)兩者既保持著某種內在的張力,又獲得了較好的統(tǒng)一。

          “文學是人學”這一命題有著豐富的精神內涵,一個作家的創(chuàng)作如果不是站在人學的立場,那么通過文本表現(xiàn)的就不會是人在活著,而是觀念在活著,本能在活著,換言之,作家只有把文學創(chuàng)作建立在人的生存意義上,而不是建立在觀念、物質、欲望等非本質因素上,文學的人學價值才不會迷失和旁落。當然,在強調文學的人學內涵的同時,我們也不應忽視審美之于文學的生成意義,尤其是愛的浸潤與美的燭照。正是因為有了愛和美,文學才會在與科學實踐、社會倫理、宗教道德的區(qū)別中,將人類導向不斷地思考、追問乃至懺悔。漫長的中國文學道路上,文學本體時常處于遮蔽和缺席狀態(tài),作家的頭腦要么盛滿封建主義的禮數(shù),要么淪為尼采所言的“他者”思想的跑馬場!吧钤趧e處”和“生活在當下”成為一些人創(chuàng)作的主要取向,惟獨沒有心靈的參與和理想的燭照。于此,我們說,中國文學的審美本質與人學內涵是一個遠未完成的命題。

          “思想”不僅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產生的觀念資源,也是文學演進的主要推動力。“五四”時期,文學的主題是啟蒙,白話文的提倡既是國人現(xiàn)代性訴求的一種反映,也是對文言文代表的貴族性、士大夫性的徹底解構。個性解放、婚姻自主、人道主義、改造國民性等思想,既是此一時期文學表現(xiàn)的主題,也是催生第一個文學十年的主要動力,許多作家就是在民主與科學思想鼓舞下走上文學創(chuàng)作道路的,思想的“文學化”是此一時期文學之思的主要方式!拔逅摹币院螅锩、救亡、馬克思主義、集體主義、共產主義是這一時期作家著力表現(xiàn)的思想主題,雖然這一時期也出現(xiàn)過老舍、沈從文、曹禺、劉吶鷗、穆時英等“人性”與“審美”并重的作家,但從主流文學來看,“思想”始終指導、規(guī)定著文學發(fā)展的方向。新時期,隨著“文革”的結束,壓抑多時的“人學”主題得以蘇生,久違的啟蒙思想再度成為文學闡釋的中心話題,無論是傷痕文學的情感控訴,還是反思文學的思想溯源,抑或是尋根文學、先鋒文學的現(xiàn)代、后現(xiàn)代主義,他們的相通之處都是“思想”遠勝于“審美”,社會內涵明顯高于審美價值?v觀整個20世紀中國文學,思想先行是普遍的客觀存在,啟蒙時期的多數(shù)作家是這樣,后起的左翼作家、解放區(qū)作家以及國統(tǒng)區(qū)作家,為思想和觀念而創(chuàng)作的傾向更加明顯。文學的“人學”內涵和“審美”屬性表現(xiàn)得并不充分,人性豐饒、藝術精湛的作品實在不多,多數(shù)作家的作品是憑借一股初生牛犢不怕虎的革命激情寫下來的,不僅人物性格平面單一,而且藝術粗糙,F(xiàn)代文學之所以能夠將文學的社會功能實現(xiàn)得淋漓盡致,成為人們心目中的一門“顯學”,主要憑借的并不是文學自身的人學本質和審美屬性,而是其承載傳達的“思想”觀念。

          當然,在思想先行、審美薄弱的同時,我們看到“審美”與“思想”相互交融、彼此平衡的一面。魯迅的《吶喊》、《彷徨》、《野草》以及相當數(shù)量的雜文,在思想與審美的價值生成上都達到了很高境界,其他如郭沫若早期的部分詩作、茅盾的《春蠶》、《林家鋪子》、巴金的《家》、《憩園》、老舍的《駱駝祥子》、《茶館》、沈從文的《邊城》、錢鐘書的《圍城》、丁玲的《莎菲女士的日記》、蕭紅的《呼蘭河傳》、張愛玲的《金鎖記》等,也都有著很高的思想和審美價值。不過,就中國文學數(shù)以千計的作家、作品來說,可以稱得上優(yōu)秀作家和經典作品的實在太少,大多數(shù)作品兩者都很平庸。審美與思想的相互生成與建構體系時常失衡,各執(zhí)一端的極向化、偏執(zhí)化現(xiàn)象異常嚴重。除了觀念移植、文學限定、視野遮蔽等“思想”因素,作家們濃烈的憂患意識以及對文學的狹隘理解,也使得文學超越了自身界限,承擔起社會、政治、倫理等學科的責任與使命,成為“思想”的工具。

          在一個使命優(yōu)先的年代,重視思想生成乃是每一個有著憂患意識的知識分子的必然選擇。中國現(xiàn)代文學在產生初期,新文學倡導者就為它確立了思想至上的發(fā)展方向。李大釗說:“我們若愿園中的花木長得茂盛,必須有深厚的土壤培植他們。宏深的思想,學理,堅信的主義,優(yōu)美的文藝,博愛的精神,就是新文學運動的土壤、根基!保15)正是在思想先行的主導下,現(xiàn)代文學自覺為啟蒙“吶喊”,在前驅者“將令”的指引下前行,走了一條不斷思想化的道路。瞿世英曾公開宣布:“文學的本質應當是哲學!彼粲酰骸艾F(xiàn)在的創(chuàng)作家啊,我勸你們趕快創(chuàng)造你們的哲學,確定你們的人生觀與世界觀,來創(chuàng)造‘真的文學’。”(16)“五四”文學如此,新時期文學亦然,重思想輕審美的現(xiàn)象仍然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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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①郁達夫:《中國新文學大系。散文二集。導言》,良友圖書印刷公司1935年版,卷首。

          ②汪暉:《韋伯與中國的現(xiàn)代性問題》,王曉明主編《批評空間的開創(chuàng)》,東方出版中心1998年版,第7頁。

         、鄱跑酰ü簦骸段乃噾(zhàn)線上的封建余孽》,載《創(chuàng)造月刊》第2卷第1期(1928年8月)。

         、馨馗裆骸稌r間與自由意志》,吳士棟譯,商務印書館1958年版,第125頁。

          ⑤魯迅:《魯迅全集》第4卷,人民文學出版社1981年版,第285頁。

         、蕖吨袊鐣茖W聯(lián)盟底成立及其綱領》,載《新思潮月刊》1930年第7期。

         、吆m:《嘗試集。自序》,上海亞東圖書館1921年版。

         、噢D引自郭志剛等主編《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高等教育出版社1998年版,第108頁。

         、狒斞福骸冬F(xiàn)在的屠殺者》,《魯迅雜文全集》,河南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第109頁。

         、庠S紀霖、陳凱達:《中國現(xiàn)代化史》,上海三聯(lián)書店1995年版,第311頁。

          (11)周作人:《人的文學》,載《新青年》第5卷第6號(1918年12月)。

         。12)陳獨秀:《一九一六》,載《青年》第1卷第5號(1916年7月)。

         。13)李大釗:《憲政與思想自由》,《李大釗文集》(上),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247頁。

         。14)茅盾:《關于“創(chuàng)作”》,載《北斗》創(chuàng)刊號(1931年9月)。

         。15)李大釗:《李大釗文集》(下),人民出版社1984年版,第165頁。

         。16)瞿世英:《創(chuàng)作與哲學》,《文學研究會資料》(上),河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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