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立平:我們?nèi)绾稳萑塘俗飷海?/h1>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山西黑窯奴工事件之所以引起天人共憤,是在于它越過了社會的底線。《南方都市報》在《以國家名義捍衛(wèi)文明底線》這篇有名的社論中寫道:這一場人道的危機,以憤怒的民意推動,正演化成高層意志主導下的政治行動,要以國家名義,捍衛(wèi)文明底線。
從2005年開始,我就曾在多篇文章中提出“警惕社會生活底線的失守”、“守衛(wèi)社會生活的底線”,并指出底線的失守將會導致整個社會生活秩序的崩解,社會將會在相當長的時間里為此付出極大的代價。而這次山西黑窯奴工事件更讓人們目睹了一次以極端形式呈現(xiàn)的底線失守,同時也讓人們更清楚地理解底線失守意味著什么。
就底線而言,在這次山西黑窯奴工事件中,有三點是特別值得注意的。
一是手段殘忍,視生命如草芥。在黑磚窯中,體罰毒打已經(jīng)成為最不足掛齒的惡行,對同類身體乃至生命的殘害事實上成為管理手段的一部分。在有關(guān)報道中我們讀到這樣一件令人發(fā)指的事情:在山西洪洞縣公安局成功解救31名黑窯廠工人的名單中,有一名“14歲”的孩子,叫陳成功,來自河南汝州市場樓鄉(xiāng)。陳成功說,窯場里有一種長兩米多的攪拌機,機器轉(zhuǎn)速很快,不管什么東西,扔到攪拌機里,瞬間就會打成碎末。在那個窯場,如果有哪個窯工不好好干,窯場就會打電話叫來幾個專門“殺人”的人。一次,他被領到該窯場,光頭熊腰的“劊子手”把一個窯工幾棒打暈,隨后扔到飛速旋轉(zhuǎn)的攪拌機里……。這個場面讓他不寒而栗,然而窯老板卻讓他把目睹的過程講給其他窯工聽。然而,類似的事情卻不是絕無僅有的。據(jù)媒體報道,近些年在山西、陜西等地出現(xiàn)殺人賣尸的現(xiàn)象,以滿足冥婚中對女尸的需求。諸如此類的事情,在連動物的生命都要受到保護的文明社會中,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人們的想象。
二是殘害生命的行為居然會是為了區(qū)區(qū)微利而發(fā)生。黑磚窯中的經(jīng)濟狀況此前多少有些模糊不清,最近中國新聞社的記者對此進行了深入調(diào)查,于是有了如下的發(fā)現(xiàn)。在衡庭漢承包磚窯的一年中,共生產(chǎn)了300萬塊磚,并從窯主那里拿到11萬元。但這11萬元不能全部作為利潤。即使黑奴工每天都是吃窩頭、涼拌圓白菜,每天的伙食費估計也得5元左右,這樣一來,30多個窯工每年的伙食也得5萬元。此外還要雇打手,養(yǎng)狼狗,加上其他的費用,衡庭漢每年所得就是幾萬元。而窯主王兵兵的收入可能連衡庭漢都不如。據(jù)說在前幾年,王基本是虧損的。據(jù)王妻說,2006年磚窯掙的錢,除了還利息,孩子學費,家里日常開支之外,僅能“剩一點”。而據(jù)知情人說,當?shù)卦S多小磚窯也就年產(chǎn)50萬塊磚,窯主的收入和包工頭差不多,大約每年一兩萬元。而將幾十個人變成奴隸,折磨毒打,甚至殘害生命,就是在這幾萬元甚至一兩萬元利潤的驅(qū)動下發(fā)生的。而嚴重損害人的身體的紅心鴨蛋,更居然僅僅是為了多賣個區(qū)區(qū)一兩分錢。
三是人們對于惡行的態(tài)度之冷漠。在分析黑窯奴工事件的時候,有人用了“人性的集體沉淪”一詞。有評論者指出,我們看得到或想得到許多故意沉默或者無奈沉默的知情人:只允許家長解救自己孩子的警察,監(jiān)工窯主們的家人朋友,黑窯所在地的村民——這些人的良知,或者已經(jīng)泯滅或者只是昏睡。這些人實際上是同謀,因為他們的沉默縱容已經(jīng)是讓邪惡蓬勃生長的土壤。實際上充當冷漠看客的并不止這些近距離的觀看者。當面對如此的人道災難,一些官員在強調(diào)這只是極個別的現(xiàn)象的時候,一些媒體在有意報道世界上其他地方,特別是西方發(fā)達國家也存在奴工現(xiàn)象,以說明這種現(xiàn)象不是我們所獨有的時候,有的知識分子則在竭力論證民主也解決了不了奴工問題的時候,其中事不關(guān)己甚至居高臨下的冷漠,應當是顯而易見的。
區(qū)區(qū)微利,就可以草菅人命,就可以慘無人道,而在這樣的惡行面前,人們卻表現(xiàn)出少有的冷漠。這現(xiàn)象本身就發(fā)人深思。可以說,罪惡與冷漠都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但問題是,這種少見的冷漠究竟是從何而來?這種冷漠的病癥不是一天兩天了。見到有人失足落水的時候人們冷漠旁觀,見到跳樓者自殺時人們當熱鬧來看,無數(shù)農(nóng)村戶口的人來到城市被收容人們熟視無睹,見到見義勇為者被歹徒報復毆打時人們躲之唯恐不及,這次在面對如此殘害同類,甚至殘害人命的時候,又是一以貫之的冷漠。正是這種冷漠使得社會的底線脆弱不堪,正是這種冷漠使得超越底線而不用付出昂貴代價,也正是這種冷漠使得對底線的突破成為人們見怪不怪的常態(tài)。
因此,我們需要不斷追問,人們?yōu)楹稳绱死淠?/p>
人們?yōu)槭裁慈绱死淠渴紫仁且驗樽飷菏且粋續(xù)譜,當你習慣了輕度罪惡的時候也就會逐步習慣重度罪惡。有人說,在我們的社會中已經(jīng)出現(xiàn)了一種“審惡疲勞癥”。這個詞無疑是從“審美疲勞”、“深丑疲勞”中演繹出來的。但與審美、審丑相比,審惡是一種更具社會性的態(tài)度。它表明的是人們對惡已經(jīng)麻木,已經(jīng)開始見怪不怪。為什么人們對惡開始見怪不怪?一個可能的原因是惡實際上是一個續(xù)譜,從輕度的罪惡到重度的罪惡是逐步加深,中間沒有清晰邊界的。報道中說,這些窯工每天工作14多小時甚至更長時間,但在許多工廠中超時加班不也是家常便飯嗎;
報道中說,在窯場里,這些窯工全無人身自由,窯場到處是監(jiān)工、打手,逃跑,被抓住后,往死里打,但一些工廠的打工者不也是一進廠就被收走身份證,其實也是一種變相的限制人身自由嗎;
報道中說,黑窯中的窯工,盡管從事的如此高強度的勞動,甚至受盡折磨,卻領不到一分錢的工資,但在許多合法的企業(yè)中,壓低工資,克扣工資,甚至拖欠工資,不也是相當普遍嗎?當我們?nèi)萑塘撕笳叩臅r候,就不會對前者具有敏感。以謀財害命來說,盡管這個詞可能讓人毛骨悚然,但其實許多的謀財害命卻是以很不毛骨悚然的形式發(fā)生的,當人們在蔬菜中噴灑劇毒農(nóng)藥的時候,當人們給池養(yǎng)的魚蝦喂食激素和避孕藥的時候,當人們在往鴨飼料中摻入蘇丹紅的時候,有人對之會有謀財害命的感覺嗎?當人們已經(jīng)習慣了這種日常生活化的謀財害命的時候,距離默認黑磚窯中的謀財害命已經(jīng)不遠了。
輕度罪惡與重度罪惡可能是一種續(xù)譜,只有罪惡與非罪惡才涇渭分明。事實上,一個社會如果不能在罪惡與非罪惡之間建立有效的隔離帶,對重度罪惡的冷漠甚至容忍就是不可避免的。
人們?yōu)槭裁蠢淠?其次是因為可以為罪惡找到理由,那怕是自欺欺人的理由。對罪惡的冷漠實質(zhì)上是對罪惡的默認。黑磚窯中的罪惡是由一系列的人制造,由無數(shù)的人旁觀的。在黑磚窯事件被披露后,我一直想聽聽這樣幾部分人的“心聲”。一是罪惡的制造者,包括包工頭、黑窯主、打手們的“心聲”,想聽聽他們在制造罪惡的時候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為自己的行為尋找理由的,尋找的理由又是什么。可惜的是,這方面的材料少而又少。只有一個窯主說,磚窯給這些“憨憨”提供住的地方,吃的東西,已經(jīng)不錯了。這當然不能構(gòu)成對罪惡的解釋,但說他們用這樣的話自欺欺人,減輕良心上的罪惡感,也并非沒有可能。二是當?shù)氐恼I導人以及有關(guān)管理人員的“心聲”。我說的不是他們現(xiàn)在要說的那種千篇一律的官話,而是他們在事件披露前,面對這些他們不可能不知道的罪惡時,他們的內(nèi)心里究竟是怎么想的,是如何為自己的不作為尋找理由的,是如何面對自己管理的地方發(fā)生如此罪惡還能夠處之泰然的。問題是這方面的材料就更是沒有。
評論者經(jīng)常把黑磚窯事件看作是官商勾結(jié),其實這可能有些言過其實,以罪惡制造者所能獲得的有限利益,他們也干不出像樣的官商勾結(jié)的勾當。盡管典型黑窯主王斌斌的父親是村黨支部書記、縣人大代表,但不久前的調(diào)查資料表明,建一個磚窯也并不需要有一個做村支書的父親,有的村子有大小磚窯十余個,每個磚窯向村里交三四百元的管理費就可以開工了。但無論如何,當?shù)毓賳T的冷漠、默認、失職或瀆職都是不言而喻的。問題是原因。如果說由于私利,官員的冷漠還可以理解,如果沒有直接的權(quán)錢交易,事情又該如何解釋?其實我們把這件事情放在一個更為廣闊的背景上,這種冷漠是不難理解的。多少年來,我們形成了一種荒謬的代價論,即所謂為了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一些人做出犧牲是必要的。這種代價論不僅僅造成對罪惡的冷漠,更重要的是為這種冷漠極具理論性和合法性的理由。更可怕的是,這種荒謬的邏輯存在延伸的可能性:既然為了國家和社會的發(fā)展做出犧牲是需要的,那么,為了一個省、一個縣、一個鄉(xiāng)、一個村,甚至一個企業(yè)的發(fā)展呢?
人們?yōu)槭裁蠢淠窟因為在面對罪惡的時候人們無能為力。在反思黑磚窯事件的時候,也有人將目光轉(zhuǎn)到村民的身上。有記者到山西“黑磚窯”事發(fā)地洪洞縣曹生村采訪,提起窯場往日的做工情景,村民大多不愿多說些什么。記者想進一步了解情況時,許多村民沉默無語,匆匆借故離去。出村時,又遇幾位村民,不愿放棄機會的記者又再一次嘗試詢問,卻得到“我也不是本村人,是來串門找人的”、“我年紀大了也不識字”的說法。于是有評論者指出,反思“黑磚窯”事件,不能不增加一個反思對象:事發(fā)地的知情者(村民),他們有沒有責任?假如村民沒有保持沉默,設法將本地非法購買“外地娃們”當“窯奴”的信息透露出去,“黑磚窯”事件,能遍及那么多地方,受害者能超過千人嗎?這樣的質(zhì)問無疑是有道理的。因為罪惡就發(fā)生在他們眼皮底下。但中新社記者講到的兩件事情就讓人明白,事情不是這樣簡單。一件事情是,2004年,王斌斌的磚窯因被舉報受到環(huán)保局的查處,于是王將認為是舉報人的“嫌疑人”一家暴打。當有人提醒說被打人嫂子是縣政協(xié)副主席時,身為村支書的王東記說,“別說是政協(xié)副主席,就是縣長,也敢打”。另一件事情是,在曹生村,近幾年就有5人因下煤窯死于事故。記者說,這5人死后得到1萬元至6萬元的賠償,這就是該村人可以接受的命價。
事實上,曹生村可以看作是一個小社會。在這樣的一個社會中,如果人們面對罪惡的時候是一種無能為力的狀態(tài),如果與罪惡的對抗要付出極大的代價,如果人們對抗罪惡的努力得不到理論上應當維護正義的公權(quán)力的支撐甚至還會為此受到懲罰,底線就會處在失守狀態(tài),冷漠就會成為多數(shù)人必然的選擇。
可以說,黑窯奴工事件向我們提出的最嚴肅的拷問之一,是我們?nèi)绾稳萑塘俗飷,或者說我們?nèi)绾尾拍芫S護正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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