錢鋼:香港微觀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我想說香港的好人好事。龍(應臺)老師從她的角度,看到許多“壞事”,我卻相反。其實我們的出發(fā)點完全一樣,只是參照物不同……
—— 錢鋼給《財經》編輯的信
山中遇險記
我們說“爬山”,香港朋友不明白。他們說“行山”,有時直接說英文“Hiking”。這也會令我們茫然!靶猩健甭犉饋,像在坦途行走,可有時分明山高坡陡,弄不好會“行”出危險。
香港多山,還有深山野趣,出乎許多內地朋友的想像。匆匆一游,記住的是旺角銅鑼灣的人聲鼎沸摩肩接踵。政務、商務任重道遠者也難有心情,如我們這般呼朋引類去賞瀑。
沒錯,香港有瀑布。中文大學熊景明老師,邀好友去大埔梧桐寨。臨行前天色驟暗,飄落雨點,我們義無返顧帶上雨具出發(fā)。一路是曲曲彎彎的石階小徑,最終抵達一處深潭。仰望,果然有飛流直下!雖然未及三千,卻也可稱百尺飛瀑。
可以認定,后來發(fā)生的危險,完全和我們在瀑布下的雀躍忘形有關。我是撐著傘唱著歌下山的,遠遠離開了大隊。雨越來越密。走到半路,身后有人喊:“熊老師摔傷了!”
我慌忙折返,在一個拐彎處看見了臉色煞白的熊景明。她是在濕漉漉的石階上重重地滑了一跤。此時半個身子已經不能動彈。
我們試圖報警,但是手機沒有信號。正焦急萬分,山下上來一對年輕男女?创┐鳎@然也是行山人士。那位女士趕緊上前,幫我用襯衣草草做了個替代的繃帶將熊景明的手臂固定。這時我們知道,她是一位護士。更巧的,男士竟然是警察!他掏出手機,一看沒有信號,跑出數十米,哇啦哇啦通起話來。
他問我們:需不需要呼叫直升機?
直升機?!
我們看著痛苦的熊老師,熊老師畏怯地看著迷霧蒸騰的山谷。如果直升機轟然而至,將懸停在山谷上空,送下長索,將她吊入機艙。
我們決定放棄“電召”空中救險。年輕警察于是請求派員上山。
不能坐以待援,因為已近傍晚,天越來越暗。大家小心翼翼地架著熊老師,在濕滑的石階路上慢慢移行。約莫過去半個小時,聽見人聲。
一個,兩個,三個……七個,有七個消防隊員,從彎道那邊走出來。他們穿著石棉服,肩搭大捆繩索,手提器材工具。看見傷員,立刻檢查傷勢。動作十分嫻熟——他們飛快地給熊景明上好夾板。她手臂骨裂了。
現在有了強大的護送陣容。救援隊員有人開路,有人殿后。我了解到,他們屬于附近鄉(xiāng)鎮(zhèn)(八鄉(xiāng))的消防局。這些消防隊員,除了火警,還承擔著各種救險責任。這個星期天,他們像往常一樣,在例行值班,嚴陣以待。
一輛白色的小型救護車已在山腳等候。在把熊老師送去醫(yī)院前,是例行的填表、詢問、筆錄,程式刻板,卻瞬間完成。那瞬間,我吃驚地發(fā)現,旁邊還有兩輛紅色大消防車,車上另有八名全副武裝的消防員——一共有十五個人來救我們熊老師!
“濫用直升機”?
香港政府的救險體系,包括飛行服務大隊、消防部隊和“民安隊”。遇到行山人士報警求救,前兩者負責處置“有性命危險的情況”,后者處置“無性命危險的情況”。我猜想,那天我們在山上的緊張慌亂情形,令報警的男士提高了反應等級。通常情況下,上來的可能是“民安隊”。
“民安隊”的全稱是“民眾安全服務隊”,從民防組織發(fā)展而來,性質為“須穿制服并受紀律約束的輔助應急隊伍”,協助正規(guī)部隊執(zhí)行各類應急任務。它有三千多名成人隊員和三千多名“少年團團員”,成員雖為“兼職”,但須經過嚴格的報名、審批、訓練過程,有值班制度,離開香港一周以上要請假,執(zhí)勤有薪酬。最常見的工作是援救行山人士。有時僅僅因為行山者體力不支,接獲報警后他們也會派人趕到,陪同你安全下山。
消防部隊和飛行服務大隊要應付更緊急的事件:行山人士遇險,山火,山泥傾泄,海上搜救等。各等級的救援,無不由公帑(政府財政)支出。
我想到那天可能飛臨的直升機。如果有人惡作劇,做“狼來了”式的報警怎么辦?
在“香港行山網”,有網友呼吁“請各行山人士不要濫用直升機,近來很多人故意扮作身體不適或故意行至危險地方而召喚直升機,上機后則精神奕奕。此舉嚴重浪費納稅人金錢及阻礙其它救援工作”。有立法會議員建議,向不適當使用飛行服務隊服務的市民收費,阻嚇那種動輒報警、搭乘“免費空中的士”的行為。但懲罰性措施至今沒有推出。
處處公帑
削減公共支出的舉措不易通過。在香港立法機關,傾向于“大政府”,要政府多多“派糖”的聲音,不分左右,總是較強。他們往往又同時反對加稅,聽來有些矛盾。
剛來時,朋友告訴說“香港有許多社會主義”,我大惑不解;
后來有了日漸增多的近距觀察,明白那是指公共服務。
今天香港的七百萬人口中,有近半數,或租住政府提供的“公屋”,或購買了政府為“居者有其屋”而提供的普通家庭“負擔得起”的“居屋”。公營醫(yī)院收費低廉,我的一位女同事生孩子,所花費用,總共是港幣四百多元。還有我天天見到的公共交通設施、康樂體育設施,“公帑”——即政府財政支出,隨處可見。
香港的過街天橋、過街隧道、有蓋行人天橋之多,任何一座內地城市無法相比。有人說,如果一個暴雨天,你從深圳羅湖口岸過關來香港,可以不用雨具,一路來到最繁華的中環(huán),衣鞋不濕。體育場地之多,同樣讓人吃驚。夜晚的公交車上,很容易看到燈光通明的籃球場、小型足球場。我還從傍晚降落的飛機上,清晰地,自然也是更確切地目睹過那許多雪亮的小方塊。
學者陳冠中告訴我們,香港的公共服務體系和社會福利政策(即“善治”)在上世紀七、八十年代就已基本定型。
有朋友到港,常帶他們去街市。街市大樓分布較密,大約每一個范圍大小介乎我們“街道”和“居委會”之間的區(qū)域,都有一座。格局大抵相似:底層,賣新鮮蔬菜、魚類、肉類。中間,水果、鍋碗瓢勺、針頭線腦。必定會有一層是“熟食中心”,可稱“室內大排擋”,多個小餐鋪匯聚在一起。也在同一樓里,必設公共體育中心;
有供放學后的孩子來做作業(yè)的“修習室”;
必有一個公共圖書館。香港所有的公共圖書館組成一個網絡,你在西環(huán)的街市借了書,可以在長洲島上的街市歸還。街市的正式名字是市政大廈,但不是衙門,是政府為市民提供服務之所。
茶餐廳.普通香港人
香港普通市民,是些什么樣的人?我在寫作課上布置同學寫題為《茶餐廳》的作文,參考范文,是顏純鉤先生的《茶餐廳詠嘆調》。
相信像顏先生這樣一位在內地經歷過上山下鄉(xiāng)、文革后移居香港的人,熟睹炎涼,對香港的觀察獨具只眼。“我思疑茶餐廳是中式大排擋和西式餐廳雜交后生出來的一個畸零兒,粗頭亂服的村婦,與西裝革履的紳士,一夜風流后不小心留下的孽種。雖然身世不幸,但在香港這塊風水寶地上,天生天養(yǎng),山水鐘靈秀,到底出落成一個貌不驚人卻命硬身強的獨立人,多年來沒有安全感的生存環(huán)境,磨練出善于自我調節(jié)的本事,慣于逆來順受,見風使舵,有讓人喜歡的隨和……”他是在寫茶餐廳嗎?
香港的茶餐廳,和移植到北京王府井東方廣場的那間商務人士云集的“茶餐廳”大相徑庭。它是道地的香港景致(最近有政黨建議將“港式茶餐廳文化”申報為“人類非物質文化遺產”)。顏純鉤寫的茶餐廳里,有“牛記笠記”(穿牛仔褲和T恤衫的人),販夫走卒,白頭發(fā)的看更,提籃買菜的阿嬸,上班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白領女孩,游手好閑自稱有背景的染發(fā)小子,放學后來吃點心的中學生,晚起的性工作者,還有——
傍晚從寫字樓下班的小倆口,叫兩個套餐,搭配著吃,互相夾菜,邊吃還能邊互送默默含情的眼波,吃完了去家私店轉一圈,或看一場電影,日子平淡而滿足!
吧臺上水沾著落單紙,正在沖奶茶的吹著口哨,是《我的祖國》優(yōu)美雄壯的旋律,一聽就知道又是新移民一個!
課上的同學,也給了我形形色色的茶餐廳風俗畫。我最喜歡的一篇,寫的是在賽馬日變成“馬迷必爭之地”的茶餐廳!榜R迷食飽飯,博殺時候到了”,他們深深呼吸,雙目凝視茶餐廳的等離子大電視——
開跑了……餐廳靜得出奇。吃飯的停了手,伙計也慢下來,人人都好像生怕大聲一點會嚇驚在遠方的一眾名駒!龜捣昼姷馁惓,時間靜止,空氣停頓。過終點了,有人飲得杯奶茶落,有人心情苦過齋啡,酸過無糖檸茶。平靜的時光到此為止,粗口開始橫飛……
“馬照跑”是此間一景,“舞照跳”卻早已不應算香港特色。而這兩句,容易讓人誤以為是香港人生活的全部,不知“營營役役”才是普通香港人的真實寫照。
“營營役役”解
內地人很少用,但在香港,無論報章社論,學生作文,都能看見這個詞!盃I營”和“役役”,語出莊子。原形容追名逐利的忙碌態(tài),但如今已無貶義。就像周璇的老歌《漁家女》所唱:“不管是夏是冬,不管是秋是春,搖蕩著漁船,搖蕩著漁船,做我們的營生”。也讓人聯想到特首選舉的競選口號:“我要做好呢份工”(“呢”是粵語,“這”的意思)。
香港中學生考入大學的比例,不如北京上海等大城市。為數眾多的香港學生,讀完中五就要工作。使我最早體味“營營役役”感覺的,是在我住處圣約翰學院附近的巴士總站。那里有一群分屬“九巴”、“新巴”和“城巴”公司的司機。車站旁有個供奉“五方五土龍神”、“門口土地財神”、“前后地主財神”的小小神祇(神龕),香煙繚繞,總是擺放著新鮮橙子、蘋果。司機們還帶來水和食物,照料幾只晴天臥在龕頂雨天縮在龕內的流浪小貓。我常見他們停下車,幾乎一溜小跑,到值班亭簽字,到廁所小解。喝點水,或是吃個盒飯,又要上路。他們穿著制服,打著代表各自公司的紅色、橙色、灰色領帶。上車后,開空調,系安全帶,正襟危坐,開門讓乘客進入。乘客多半也在為生計奔走。香港的中年男子,多花白頭發(fā),肩負背囊。有時在此站上車的一位我熟識的大報總編輯,就是這模樣。
“營營役役”,浸著日復一日的辛苦。香港人艱辛的一面,內地朋友難以想像。我曾和龍應臺一起去拜訪過深水埗的“板間屋”人家。從女記者陳惜姿的新書《天水圍十二師奶》中,讀到升斗小民令人酸鼻的掙扎奮斗。自然我也親眼看到另些人的故事。
我的住處,有位清潔工心姐,四年來,差不多天天看見她額頭掛著汗珠,為我們清理房間。她負責兩層樓面四十多間宿舍的清潔,一天的勞累可想而知。兩年前有一天她告訴我,她要去澳洲度假了,去看在那里留學的兒子,買的是含稅四千多港幣的折扣往返機票。今年,學酒店專業(yè)的兒子就要畢業(yè),圣誕節(jié)她還要去悉尼參加畢業(yè)典禮。她的女兒已從香港城市大學畢業(yè),在“新鴻基”工作,邊工作,邊繼續(xù)學習,還想考一個碩士學位。
營營役役,還有我們辦公室的清潔工郭女士。一天,在同事容小姐的生日派對上我看見她。她那晚穿著十分合宜,還少見地戴著銀絲邊眼鏡。豐盛的晚宴在寬敞的露臺舉行,餐后容小姐為大家彈奏鋼琴,并邀請郭女士讀中學的女兒演奏。我于是知道,終日埋頭擦洗清理的郭女士,剛為愛女買下鋼琴。
同事容小姐的父親,二十年前是一名普通導游。容小姐五歲那年過生日,全家在茶餐廳吃了四客“牛雜河”。容先生辛勤工作,加上受惠于內地開放,投資深圳鄉(xiāng)鎮(zhèn),成為企業(yè)家,一家步入佳境。兒女均在名校畢業(yè)。兒子結婚,他們在六星級酒店——中環(huán)四季酒店宴會大廳舉行了盛宴。
底線與底線之上
“做好呢份工”是香港人的底線。香港的底線非常堅固,從遵規(guī)守矩的工作態(tài)度,到不越雷池的公共秩序。去銀行辦事,銀行小姐為我解釋某事,不厭其煩?墒钱斘艺f多謝她的細心介紹時,卻發(fā)現她神情詫異,甚至有點不悅。后來有人告訴我,那是她的職務行為,做,是她的本分,如果沒有做,導致你的誤解和損失,她要負法律責任。
香港人“避訟”和“免責”的意識很強,也常表白自己“只想掙錢,不懂政治”。但這不是全部。
我是“非典”那年來香港的。疫癥肆虐,全港恐慌,手機上常收到的“距你所在x公里的區(qū)域發(fā)現非典型肺炎病例”的短信。我寄住在香港大學新聞及傳媒研究中心總監(jiān)陳婉瑩家,每天早上,她都收聽一個著名的電臺“烽煙”節(jié)目(“Phonein”的音譯,即聽眾熱線),聽那位被稱作“十點鐘前的特首”的主持人,咄咄逼人,不時接通高官電話質詢追問。疫情迅速蔓延,陳教授如坐針氈。一天,她約我同去參加一個會議。
我看到許多人:醫(yī)生、退休總編輯、記者、港區(qū)全國政協委員。會議的議題是:政府當前的疫情信息發(fā)布,完全不能滿足市民的需要。我們如何建立一個更快捷更有效的獨立信息發(fā)布渠道?
內地一些地區(qū),有人對疫情信息正捂之惟恐不嚴。(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里,對已經較為透明的政府信息發(fā)布制度猶嫌遲鈍,還要另劈一途,建立民間發(fā)布機制。我不能不充滿好奇,聽他們緊張討論“利用醫(yī)學會的信息資源”、“發(fā)動志愿者參加”、“選擇什么地點辦公”、“如何募款”等等細節(jié)。——我不由地假設:這樣的一個密室策劃,如果發(fā)生在北京和廣州?……
香港公民社會的發(fā)育,已經不在“初級階段”。這里,政府高效,財團強勢,但我也曾親眼看到,合和集團計劃在人口密集的灣仔地區(qū)興建一座名為“MegaTower”的高層建筑,和反對力量已經周旋二十多年,迄今未果。龍應臺帶我去參加灣仔區(qū)議會組織的居民大會,聽專家、居民和開發(fā)商激烈辯論。那天,沖到第一線的大老板胡應湘勢單力薄,卻依然舌戰(zhàn)群“民”!@也讓我感到新鮮。必須面對民意、接受公眾壓力的胡應湘老先生,甚至給我留下幾分可愛的印象。
香港作家梁文道講過一個故事,可以說明謹守底線的香港人如何參與社會,在參與時對底線又是如何謹守。一次大游行,人潮擁堵。在一片施工工地四周,警察拉起了警戒線,不許任何人進入。火辣辣的陽光下人們已擠得透不過氣,但是沒有一人越界。突然,一個年輕人仿佛忍無可忍,撩起界帶,跑入工地。當警察高喊“出來!出來!你要干什么?”時,只見小伙子跑向禁區(qū)內的一個垃圾桶,扔下一個可樂罐,連聲說著“唔該,唔該”(對不起,對不起),又飛快跑回,鉆入警戒線。
圣約翰學院
我住在香港大學圣約翰學院(St.John’sCollege)。請注意!這“College”(學院)不是那個“College”(學院)。每當有內地客人來,我都先要澄清,但越澄清越含混。這里沒有教授和課室,據說是延續(xù)了英國老牌大學的傳統,“學院”者,學生宿舍院也,也叫“舍堂”。香港的大學高度重視“舍堂文化”,學生無分文理醫(yī)工聚居一堂,碰碰撞撞。他們看重舍堂,勝于自己的科系。
須承認,居此三年余,圣約翰對我仍然是一本有趣卻充滿疑竇的大書。它是一個有近百年歷史的舍堂。隸屬大學,自主管理,由一位牧師擔任院長。它是強調“完美”的精英聚集地,立院宗旨是“訓練未來的公共服務領導者”。它很牛。立法會開會時你去數數,有不少議員和特區(qū)問責局長,是“圣約翰人”。
圣約翰學院每周一都有“高桌晚宴”,有如哈利波特里的場面,院長、導師身著黑袍,學生身著綠袍,聚餐,并請一位知名人物來演講。圣約翰有選舉產生的“宿生會”,有極豐富的學生活動(尤以體育見長)。這里的學生每年有一次“RTI”(RoundTheIsland,即環(huán)島馬拉松),男生女生繞香港島一圈三十八公里,夜半出發(fā),早晨、上午,一瘸一拐地回來,帶回慈善籌款的收獲(例如為埃塞俄比亞饑民或“奧比斯”國際救盲行動募捐)。圣約翰還為黑龍江呼蘭縣援建了一所希望小學。呼蘭縣的領導曾來這里訪問,暑假,學生則到呼蘭參加維修希望小學的勞動。
這里有時很喧嘩,尤其是開學時的一周。學生要舉行Orientation,他們稱為“迎新”,更確切說,是對新生的“定位訓練”。天蒙蒙亮,就聽見一陣陣歌聲——男聲,女聲,如潮水漫來。我們這里有“院歌”(萬歲!圣約翰),有“樓歌”,每一個樓層還有“層歌”,有一首歌用的竟然是《國際歌》的曲譜(但許多香港學生不知道《國際歌》是什么),還有代代相傳的誓言口號。從樓上望下去,小教堂前的平臺上,黑色西服的年輕人排排肅立,忍受著秋老虎的溽熱。
牧師是一位不茍言笑的紳士,永遠端端正正系著領帶,銀發(fā)絲毫不紊。他對禮節(jié)要求甚嚴。有一次我請一位內地來的編輯參加高桌晚宴,原以為,客人既然要穿黑袍,內里的穿著可不講究。牧師看到這位編輯穿著T恤,稍猶豫,過來直率地說,請換一件襯衫吧,我要求學生不可以在晚宴穿T恤,我們自己不能違犯。
我獲贈一本編于二○○二年的《圣約翰學院九十周年紀念冊》,這本精美厚重的紀念冊,由學生自己采寫、編輯、設計,也是牧師贈送來賓的禮物。那里面有四處出現牧師的名字。三處是“正面報道”:他的序言;
學生對他的專訪,談他如何從當年圣約翰的一個“宿生”,成長為一名中學校長、神學家、大律師;
他的照片,在呼蘭縣小學工地被當地老鄉(xiāng)摟著肩膀的合影。還有一處是“負面報道”。
紀念冊記錄了幾個歷史事件,與牧師和學生間的沖突有關。其一,許多年前牧師提出,學生在高桌晚宴要穿綠袍,以加強身份認同和對高桌晚宴的尊重,提升學院士氣,但學生持保留態(tài)度,牧師堅持,此制度最終確立;
史稱“綠袍事件”。其二,因有學生夜歸太遲,牧師曾提出,如沒有提前通知看更(門衛(wèi)),凌晨二時后一律不準返回宿舍,但在一片反對聲音下,牧師收回成命,此事引發(fā)整個香港大學對舍堂舍監(jiān)(即我們的院長)權力界限的討論,史稱“門禁事件”;
其三是“文翔事件”:一名叫文翔的宿生會時事委員,因在高桌晚宴尚未結束時就開始準備時事討論的幻燈設備(這對貴賓有失禮貌),被牧師罰款港幣五十元,全體學生在另一次高桌晚宴開始前,向牧師遞交抗議書,并集體脫除綠袍以示不滿,還要求直接對話,經數次溝通協商,“文翔事件”平反。
我問學生,這本紀念冊,內容完全由你們自己決定?
是!完完全全!學生回答。
要送院長審查嗎?
審查?為什么?他們反問。
“這是香港……”有人提醒。
深夜,涼風,謝票聲
想到從圣約翰走出去的人,許多可能是未來的“公共服務領導者”,就知道我眼前的一切有深意焉。香港,有強勁的經濟,周密的法制,共存共榮的各種宗教信仰,行之經年的公共服務體系,有活躍的民間社會,有堅固的底線,也有蓬勃的參與欲望。人們想走得更快更遠,勢所必然。
二○○四年秋,我們邀請一批內地新聞工作者,到香港觀察立法會選舉。記得那時龍應臺教授也剛來香港大學不久,她和我一起上街,看到議員候選人的競選廣告和小宣傳單,不由笑著輕聲對我說:“香港的選舉,好幼稚哦!”
我的感覺不同——我感到新鮮,有味,值得“拿來”的東西挺多。我知道,選舉制度的學問很深,選戰(zhàn)策略五花八門,不是走馬觀花可以準確認識的。我和內地傳媒同行們首先接觸的是選舉的“外形”:那些在街頭演說的候選人的手勢、聲音,那些助選義工的衣著和表情,還有電視辯論的氛圍,街頭市民的議論風生,總之,是這個社會對公共事務的熱情。我們被感染,天天進入選舉情境,聽這方鼓動,被那方拉票,回來后假設自己是香港市民,權衡,爭論,模擬投票。其實我明白,最應該來這里觀摩的,不是我們。
香港對內地最重要的貢獻在這里。它有條件嘗試,為華人社會創(chuàng)造長治久安的制度:如何經由制度,讓政府和市場找到各自的角色?如何在經濟增長的同時,解決不容忽視的貧富懸殊問題,造福普羅大眾?如何在關注民生的同時避免福利主義民粹主義興起、經濟活力的喪失?如何真正尊重思想,尊重人文知識分子的聲音,不讓追金逐銀的“中環(huán)價值”吞噬素樸的傳統文化和自然的山水環(huán)境?他們的難題,困頓,尷尬,坎坷,種種酸甜苦辣,都彌足珍貴。先行——這是特別行政區(qū)的特征特色,責無旁貸。
剛到香港時,我還親眼目睹過一次區(qū)議會選舉。香港有十八個區(qū),沒有區(qū)級政府,區(qū)議會權力有限。更多的,是一個表達民生需求的渠道。我饒有興致地徘徊街頭,聽那些區(qū)議員候選人——有的人非常非常年輕!——手持“咪”(即麥克風),一遍遍詳細解釋,如果當選他將有何作為。例如,游說交通管理部門將某路巴士延伸到某處;
阻止開發(fā)商拆除某老人活動場所;
保護某處的某一株古樹……等等。在我住處附近的西環(huán)觀龍小區(qū),選情激烈,一男一女兩位候選人難分高下。最后時刻,雙方都宣布“告急”,派出助選員到各幢公寓“洗樓”(挨家挨戶拉票)。結果,男候選人以微乎其微的劣勢,在他的“票倉”失利。
男候選人所在的政黨屬“愛國陣營”。這讓我自然而然生出遐想。當“民意”變得如此鮮活觸手可及,來自市民的壓力如此現實不可輕慢的時候,一個政黨,一位當選者,能不“營營役役”嗎?
那個夜晚我看到了他。
約莫十一點,一個路口的街心安全島上,他在謝票。這位年約半百、身材瘦削的先生,通過“咪”,一遍遍喊話:
“各位選民!各位街坊!我是xxx。我以六十四票之差,在區(qū)議會選舉中落敗。我承認失敗。但是我不甘心。在這個地區(qū),我已經為街坊們服務了二十年。我會繼續(xù)努力,繼續(xù)為大家效力!謝謝各位對我的支持!謝謝大家,謝謝大家!……”
涼風拂動花白的頭發(fā),聲音已經沙啞。即使路上行人漸稀,他還在久久佇立,面對高聳的樓群,努力呼喊,呼喊。有一段時間,整個街區(qū)似乎只剩下他和我。
我默默在看,——不只是這個身影。我還在努力地看蒙朧的前方。
2007年4月寫于香港圣約翰學院
來源:財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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