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玉石:湖畔沉思:大批判與寫“文學史”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漫步未名湖畔,面對肅穆屹立的水塔,緘默無言的碧波,回想過往歲月留下的生命跡痕時,伴著眷念與美麗的追憶一起,常會勾起給內(nèi)心帶來自我叩問的沉思。

          令我毛骨悚然的“反右派”斗爭風暴剛剛過去。不少昔日系里熟悉的年青老師,自己班級一些好友和同學,于一夜之間,莫名其妙地變成了“反黨發(fā)社會主義”的右派分子,“敵我矛盾,內(nèi)部處理”,遭批斗,戴“帽子”,或“下放勞動”,或“隨班改造”,或“發(fā)配邊陲”,或“銷聲匿跡”。我們這些剛剛沐浴了1956年“向科學進軍”旭風的天真幼稚的學生,一下子由興奮的峰巔,跌入冰冷的谷底。以后的路怎樣走?心里焦灼而彷徨。自己雖然繼續(xù)作追求入黨的夢,仍被當作班上的“積極分子”,但因出身不好,又被視為“個人奮斗”、“名利思想”嚴重,精神上總是處在被別人蹂躪和自己蹂躪自己的交相壓抑的“改造”之中,時刻小心翼翼地過日子,不敢再有什么高遠憧憬和更大的企望了。

          1958年春夏之交,隨著“大躍進”熱潮的興起,學校里貫徹八大二次會議精神,開展向黨“交心”和“拔白旗,插紅旗”的運動。一股“學術(shù)大批判”的“熱風”也隨之刮來。一天早上,我主動把自己涉及“名利思想”和“個人奮斗”內(nèi)容的日記摘錄,抄成一份大字報,貼在32齋4層樓梯走道的墻上,以表明與“舊我”決裂和向黨“交心”的心境!芭匈Y產(chǎn)積極學術(shù)權(quán)威”旋風中,一向為自己尊敬的老師游國恩、林庚、王瑤等先生,一下子成了被批判的對象!段膶W評論》、《北京大學學報》上,發(fā)表了1955級和1956級學生撰寫的文章,批林庚的“盛唐氣象”理論,批王瑤《新文學史稿》的“剪刀加漿糊”;
        大字報里批判游國恩的“楚辭女性中心說”,揭王力如何“擺譜”,外出開會回來,還在車站給系里打電話,要小汽車去接他,等等。我不會寫學術(shù)文章,也不甘“落伍”,寫了一篇雜文式的文字,題目叫《“布衣”萬歲》,譏諷林庚先生李白詩研究中所說的“布衣精神”,登在系里一份油印刊物上。那時的氣氛,年青學生成了插“紅旗”的代表。被拔“白旗”的老師們,只能沉默接受批判。他們的心境,他們精神上,學術(shù)良知上,被傷害的痛苦,是我們這些充當“工具”而不知的學子們所無法體味的。

          快到放暑假時候,1955級文學專業(yè)的同學,出于“插紅旗”的驅(qū)使,開始動手集體編寫《中國文學史》。我被分在隋唐五代組。我的研究能力,自己心知肚明。1957年初,要作學年論文了。各位老師出了一堆題目,貼在我們住的32齋四層正對樓梯的白墻上。我喜歡唐詩,不知深淺,選了論《秋興八首》,指導老師,是馮鐘蕓先生。雖然經(jīng)過認真點播,也囫圇吞棗翻閱了《杜詩鏡銓》,還把作品抄下來,貼在自己床頭,背誦得滾瓜爛熟,但就是不知道從何處下筆。這時候我似乎開始隱隱感到,很長時間里,沉溺于外國文學名著閱讀和新詩的瀏覽與涂鴉,疏于理論訓練,我的研究能力,是怎樣的低能和薄弱。由此我暗下決心改變這種現(xiàn)狀。這種“不可為外人道也”的私心,也許成了我接受編寫任務,毫無猶豫加入“插紅旗”舉動的一個內(nèi)因。

          一個月里,轟轟烈烈,日夜苦戰(zhàn)。在地學樓103階梯教室,爭論王維是否是代表封建地主階級利益的反現(xiàn)實主義詩人。在32齋四層長長走廊,研討《琵琶記》是否是鼓吹人性論和人道主義!吨袊膶W史》寫作中,絞盡腦汁怎樣貫徹以現(xiàn)實主義和反現(xiàn)實主義斗爭為主線、以民間文學為主流的原則。紅皮《文學史》出版后,聽取社會上批評意見,又“連續(xù)作戰(zhàn)”,進行四卷本黃皮《文學史》的修改寫作。文學史出版,收到接贈書后陳毅、康生復信時那種激動欣喜的心情等等。從1958年暑假,至1960年7月畢業(yè),幾百個緊張紛爭的白天,通宵不眠的夜晚,我煎熬其中,至今尚記憶猶新。很長時間里我們沉醉于這段往事中。

          為那場“風暴”,那些“成果”,我們55級獲得了不少榮譽。報刊上連篇累牘發(fā)表彰顯成績和經(jīng)驗的文章。當時和后來成了出席作家代表大會的集體代表。我自己也出席學校表彰大會,接受陸平校長的接見。出席市委大樓舉行的表彰座談,得與市委領(lǐng)導揚述的見面,交談。直至今天,黃皮文學史這一“成果”,還被正面寫入一些歷史敘述,或嵌入記憶文字,加以肯定或贊許。而對于“負面”的反思,卻一直被我們所忽略了。當時的現(xiàn)實中,后來的日子里,我們1955級的多數(shù)人,更多的是享用那時候收獲的“榮譽”和“果實”,而忘記了我們所肯定或享用的“在戰(zhàn)斗里成長”榮耀,是以對多少老一代學者,對自己尊敬的老師,對整個學術(shù)研究尊嚴的傷害為代價的。

          那些“成果”需要時間和見識更深入地去思考與梳理。單就當時我們那種激進思想與批判姿態(tài),那種以權(quán)威理論為支撐的氣勢,那種對于歷史史實和歷史敘述的扭曲,那場“紅色風暴”對于高校學術(shù)大批判及集體編寫教材風氣推波助瀾的影響,對于科學研究本身實事求是學風的沖擊與損害,今天也需要客觀面對,冷靜思考,進行重新認識和深刻反思。

          王瑤先生離世前后一些內(nèi)心流露深深刺痛了我。它開啟了我對此問題思考的“縫隙”。

          1989年夏天,那些緊張日子里,王瑤先生與師母,移至我家小住數(shù)周。一次,他老淚縱橫,對我們說:“1949年,我是騎著自行車,從清華大學趕到城里邊,歡迎解放軍進城的。怎么也沒有想到,四十年后的今天,我竟成了一個反革命的家屬。”蒼白無力的撫慰之余,我為先生那時的絕望心境所震撼。作學生以來我第一次如此近距離的聽到了一個坦蕩正直而執(zhí)著追求進步的知識分子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痛苦和質(zhì)疑。

          是年冬,先生扶病,住進上海華東醫(yī)院。肺已無法呼吸,割開喉管,進行搶救。一天巴金到醫(yī)院來看病,行動不便,特讓女兒過來看望。11月27日,王先生讓我,女兒超冰和吳福輝一起,代表他,往家中拜望巴金,前去祝壽。這時先生已經(jīng)失去說話能力了。他躺在病床,用顫抖的手,寫了一張紙條,內(nèi)容是:“表示我專程來滬祝嘏,最近十年,巴金學術(shù)研究收獲頗大,其作者多為我學生一輩,如陳丹晨、張慧珠等,觀點雖深淺有別,但都是學術(shù)工作,不是大批判,這是迄今我引以為慰的!钡淖掷铮腋惺艿絻晌焕先送噙B的深厚情誼,也聽到了先生自己對于以傷害學人心靈也戕害學術(shù)尊嚴的“大批判”的不滿。

          先生逝世十五年之后,我聽到了,也讀到了1980年代一次前往香港訪問期間,王先生對一位北大畢業(yè)學生訪問的談話錄音,整理文字。在那里,離開了身處不便言說的社會環(huán)境,也沒有對外發(fā)表的精神壓力,談得非常坦率。他第一次點著“始作俑者”學生的名字,談起自己對1958年對他那些“剪刀加漿糊”之類“大批判”的深深憤懣之情。直言不諱的談吐中,使我想到了多少受過各種運動精神折磨和“大批判”沖擊的前輩學人們,他們內(nèi)心深處所隱藏的從不向人訴說的傷痛。

          1960年畢業(yè)前,我參加過系里組織的《中國現(xiàn)代文學史》編寫,后來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了內(nèi)部征求意見本。王瑤先生應邀參加撰稿,并執(zhí)筆寫了“巴老曹”的部分。拿到印出的書后,見不少文字被修改了,他耐不住氣憤地說:“那些不是我寫的!” 1962年,系里黨的領(lǐng)導,對被批判的教授進行了“甄別”。對那些“甄別”,王先生始終抱有不滿與懷疑。他多次對我說,“那都是些輕描淡寫。” 1962年,有的研究生專業(yè)考試,沒作充分準備,問題答得不好,先生和別的老師沒給高分,被向黨委告狀,說是對過去“大批判”的“反攻倒算”。先生當時內(nèi)心里承受怎樣的冤枉和委屈,可想而知。我研究生入學初,先生看到我有急于發(fā)表文章的焦慮,曾對我說:“應該先打好基礎,不要急于去寫東西。將來,由文字變成鉛字,是很容易的!薄拔母铩敝形覍懘笞謭,卻把這些肯綮教誨的話,說成是鼓吹“成名成家”思想,進行批判。過去做過許多錯事,傻事,我們是有愧于自己老師一輩的!

          寫至此,想起王瑤先生在生命留給他最后十一天的時候,給女兒超冰寫下的這樣一句話:“我苦于太清醒,分析了許多問題,自以為很深刻,但不必說,不如癡呆好!”先生晚年非常清醒。他帶著許多“不必說”,也不想說的話,于“無聲”的夜里,“無聲”地走了。

          “文革”后,先生對于過去那些“大批判”及其他行為帶給他的傷害,幾乎是緘默不語,從不談及。他從沒有記恨學生那個年代里所做的一切。在我自己及其他學生們身上,他又傾注了很多關(guān)愛和心血。但是,這能夠成為我自己,我們集體,忘記往日過失的理由嗎?

          1989年冬,那次代王先生去給巴金祝壽時,我臨時下車,購一個小鮮花藍,代表北大中文系師生,送給巴金老人。在花籃窄小的紅色綢幅上,祝壽文字前,我寫了這樣八個字:“民族良心 青年摯友”。這是我自己發(fā)自肺腑的心聲,也是歷史向今天,向未來,應該說出的“真話”。巴金已用他的心和筆啟示人們:有良知,有清醒,有勇氣,才會有反思。

          牛漢先生將他的前輩,稱之為“老生代”,北島一輩詩人,稱為“新生代”。他自己一輩,則視為“中生代”。與牛漢先生比,我們這輩人,“不上不下”,“擠”在中間,只能算是“后中生代”了。巴金已經(jīng)寫出了永攖人心的“老生代”的“懺悔錄”。牛漢一輩的“中生代”,也以許多帶血的文字,寫出了撕裂靈魂的真誠。我們這些“戰(zhàn)斗里成長”的“后中生代”們,該怎樣做呢?

          集體失憶的時代氛圍,強勢思想的磨礪養(yǎng)成,似乎使我們的神經(jīng)變得有些麻木。我們?nèi)缃穸家堰^了古稀之年!苞L歌燕舞”的漫言,“自憐自賞”的絮語,“如煙往事”的溫馨,“娛悅心境”的自白,當然需要寫,也該留些屐痕。而“歷史反思”的文字,也應該寫。近時與陳丹晨兄談及此事時,得其復信中如是說:“這事無論怎樣,是我們應該做的。這是我們的歷史責任”;
        但是,因為各人的處境,信念,現(xiàn)實認識和價值取向各異,“對于具體個人而言,只能是隨緣而發(fā),不能強求的”,尤其是想到自己“年邁體衰多病,來日無多,能否在余生做點實際的反思,殊為可疑。故何敢苛求他人!钡こ啃值姆胃裕莱隽宋覀児灿械脑竿褐蒙碛跉v史的過來者,面對歷史期待,大家還是想講的,也會去講的!

          

          2007年12月7日寫畢, 時為“大雪”。

          孫玉石:中文系1955級;
        北京大學中文系教授、前系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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