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今天我們家請客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今天我們家請客，來的是居委會副主任曹大胖子�，F(xiàn)在他就坐在屋子里唯一舊木椅上。曹大胖子個頭不高，就是個胖，衣領(lǐng)緊托著雙腮，臉色紅潤，腆起的肚子舒適地放在兩條腿中間，隨著每一聲呼吸而起落。他把一只胳膊支在桌子上，頭微微地向那里彎過去，看著前面沒人的地方。他的另一只手，夾著一支爸剛啟封的過濾嘴香煙，隨隨便便舉到嘴上，隨隨便便吸一口，隨隨便便吐掉……和曹大胖子相比，爸瘦小得簡直使人擔(dān)心。他從桌子的另一頭向曹大胖子探過身去，含著笑，一口一個“曹主任”。曹大胖子愛搭不理，好像很不耐煩呆在這里。
“給曹主任添茶�！卑终f。坐在床沿上的哥趕忙站起來，去添茶。
曹大胖子的目光從沒人的地方收回來，落在哥身上。哥的手抖了一下，茶壺重重地落在桌子上�！昂俸伲卑钟中�，“這孩子，沒見過世面，怕人……”“哪一年畢業(yè)的?”曹大胖子問�！扒澳辏澳�，”爸趕緊說，“他在咱官帽胡同，成績最好，我跟他媽下崗以后，沒錢讓他考高中了，就回來了，其實孩子學(xué)得不錯……”“學(xué)得不錯……那不錯嘛�！薄熬褪�，就是，有點兒文化，到隊里也有點兒用處……”“隊里?什么隊里?”“房屋維修隊呀！街道居委會房屋修繕隊不是要招人么？曹主任……啊，曹主任跟我逗呢，逗呢�！�
爸躬身子向曹大胖子笑。曹大胖子也開心地笑起來，把兩個黑洞洞的鼻孔朝向我們，巨大的喉結(jié)上下顫動著。我和弟從來沒見過人這樣大笑，覺得很新奇，相互交換了一下目光。一股飯菜的香味飄逸而來。弟扯了一下我的衣裳，我們悄悄退出來，把可憐的哥留在了那里。飯菜已經(jīng)好了，有肉，好幾種菜，香得人想暈倒。媽正忙著，我和弟圍住她，要吃。
媽給我和弟每人嘴里放了一塊肉，我們馬上安寧下來，緊張而嚴(yán)肅地對付嘴里那一小團顫動著的東西。我用上下頜輕輕地壓緊它，擠壓出一種汁液。那汁液在整個口腔擴散開來，我馬上感覺到了讓人眩暈的香味兒。弟也在這樣擠壓，就在他試圖用舌頭把它翻一個個兒的時候，不知怎的，那塊肉就像長了腿似的，滑向了嗓子眼兒。他意識到了問題的嚴(yán)重性，趕忙閉緊喉嚨，企圖把它驅(qū)趕回來——他失敗了，那塊肉跌落到空洞的肚里去了。我還在耐心地用口腔的不同部位擠壓嘴里的那塊尤物兒。弟失魂落魄地望著我，不自覺地吧嗒了兩下嘴，轉(zhuǎn)向媽。
“媽，吃完了�！眿屨χ掷锏氖虑椋瑳]有注意弟。“吃完了就算了。今天咱們家請客……你們還小，先到外面玩兒去，一會兒再回來。啊?”弟盯住我的嘴，目光中充滿了羨慕和惋惜——別的東西丟在別的地方，可以找回來，可是它落到肚里去了，就永久消失了，這簡直是一場悲劇。我真想把自己這塊肉分給弟一點兒，我用舌頭探了一下——不可能了，它已經(jīng)碎了。
屋子里傳來熱烈的杯盞之聲，爸、媽都在熱情地勸曹大胖子“喝酒”“吃菜”，那里面還夾雜著哥悶聲悶氣的嗓音。我和弟從窗洞往里看。曹大胖子的臉比剛才更紅了，眼睛閃閃發(fā)亮，很滿足的樣子。他毫不留情地把筷子伸向每個菜盤。他把菜放到嘴里以后還笑，油汁在下巴上懸掛著，搖搖欲墜……媽照例不上席，站在一旁盡主婦的本份，眼睛一直沒離曹大胖子的酒盅和筷子頭。哥是第一次被承認(rèn)為大人，第一次坐酒席，沒吃什么，額頭上卻沁出不少汗水。爸也沒吃，一心在照料著曹大胖子。爸悄悄把一個信封從桌面推給曹大胖子，曹大胖子一把按住，問：“什么東西？”爸說：“也就是個意思……”“哦，”曹大胖子大笑起來，把信封拿起來，捏了捏，然后吃力地塞進(jìn)褲兜，用筷子頭指點爸，“意思不錯，你這個意思還是不錯的……”都笑。
“錢！”弟緊張地說。我用眼神嚴(yán)厲制止了他。
“那事……”爸臉上掛著動人的笑容。“噢!”曹大胖子好像早知道爸要說什么�！昂棉k，明兒我就跟趙主任打一聲招呼——人家是正主任，我得聽他的不是？”爸為之一振，一下子站起來�！罢娴�?曹主任您真是這么說的?”“那還有假?”“那這事可就指望您了，我跟趙主任不熟，不像咱們，幾十年的街坊了，這事我只能請您多操心了……”“讓他明兒來吧，我?guī)ヒ娨幌纶w主任�！薄澳强商兄x你啦!太感謝你啦!”爸媽一齊反復(fù)說，爸簡直要去抓曹大胖子的手，哥也綻開厚嘴唇說了句什么。
“要是成了呢？一個月四百塊少不了他的……”曹大胖子說�！熬褪茄�！曹主任，那就救了我們?nèi)伊�，我就能讓老二老三接著上學(xué)了……”“關(guān)鍵是你孩子太多，”曹大胖子批評說，“孩子一多，簡直就沒辦法�！薄笆茄�！誰說不是呢？關(guān)鍵的關(guān)鍵是我當(dāng)初不應(yīng)當(dāng)跟她結(jié)婚，”爸指點著媽，“她帶著兩個孩子，我當(dāng)時也是心軟……曹主任你說的對呀！關(guān)鍵是孩子太多，要不然……你看咱這社會多好呀？！關(guān)鍵是孩子太多�！薄八院⒆硬荒芏�，孩子要是太多……”“吃菜！吃菜!”爸又勸曹大胖子，“你們干部不愛吃肥的，這個瘦……您夾呀�！薄鞍�，這個最對我勁兒……我是喝涼水都上膘，沒辦法，肥肉，一點不沾……”
爸并沒有認(rèn)真聽他的話。“這事……你跟趙主任說了，該算數(shù)了吧？”曹大胖子凝神看著爸，說：“居委會的事情，咋能我說了算？我剛才不是跟你說了？人家趙主任是當(dāng)家的，最后還是得趙主任點頭，我跟她打招呼，只能說是給她推薦了個人，至于最后……當(dāng)然是趙主任說了算。”
“哦，”爸的神有些散亂。
“你也甭著急，”曹大胖子說，“世上的事情不都是人辦的么？你這樣——明兒跟孩子一塊兒到居委會來，我把你們帶到趙主任那兒去，見個面兒。人嘛，誰不講究個親情關(guān)系？只要你把意思到了，她趙主任還能把你們打出來？她傻呀？！”
“哦，”爸神情恍惚地說。
這時候，我和弟更關(guān)心的是什么時候讓我們吃飯?我們尾隨媽進(jìn)了廚房。媽哄我們：“再等等，再等等，一會兒就讓你們吃，還有肉呢……”媽正在捆扎幾包月餅，那是爸前天賣飲料瓶子買回來的，說是八月十五月亮出來的時候吃。今天就是八月十五。
爸和曹大胖子從里間房子走出來�！肮�，都說你傻，你其實精得很呢，我看出來了……”曹大胖子指點著爸。爸摸著后腦勺笑，心并不在這里。爸在一尺遠(yuǎn)的地方象征性地攙扶著曹大胖子，哥跟在后面。媽拿起那幾包點心，從我和弟之間穿過，趕出門去，悄聲說：“曹主任，把這個拿上……”曹大胖子隨手把月餅拎在手里，繼續(xù)說下去：“你精得很呢……不過，人就是得精一點兒，否則受一輩子窮�！辈艽笈肿佑檬峙呐母绲募绨颍瑹o限喜愛似的，然后搖著肥胖的身體，走出院門。
爸、媽、哥堵在門口，向曹大胖子告別。曹大胖子搖曳著去了。我和弟怔怔地看著爸、媽、哥的背影——不知道為什么，我們都很害怕他們轉(zhuǎn)過身來，很害怕看到爸的臉。
（2006-5-23晨5時•薊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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