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宗海:想起了司馬遷寫回信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中秋節(jié)的夜,古往今來都是有些詩情畫意的。人間仍舊沉浸在奧林匹克運動的歡喜與慶賀的喧鬧聲中;
        四周傳統(tǒng)的爆竹轟鳴過后,偶爾有幾聲狗的吠叫,便漸漸地靜了下來。和遠(yuǎn)近的親朋好友很久不用書信的方式聯(lián)系了,逢年過節(jié)打個電話,發(fā)發(fā)短信,這些例行的現(xiàn)代私事全都打理過后,依然有“欲語還休”的感覺。

          我想說什么?向誰訴說?

          前些日子寄出去了幾封有關(guān)教育和教育改革話題的信件,至今一封回信也沒收到,哪怕是回一個電話。唉,信息如此發(fā)達(dá)的今天,這個社會中的有些人,麻木到了漠視人間真情的存在,絕情到了忘我的絕情。《禮記》上說:“往而不來,非禮也”。士人是講究禮節(jié)講究交情的,越是身居廟堂高位,越應(yīng)注重這些。于是,想起了歷史上的一個人和他的一封回信。

          

          一

          

          公元前一世紀(jì),中國社會經(jīng)歷了整整一個世紀(jì)的安定,大一統(tǒng)的封建帝制由沛郡豐邑的劉氏子孫定奪乾坤,家天下經(jīng)過幾代傳承統(tǒng)治之后,皇權(quán)專制達(dá)到了登峰造極的地步。與之進行理性抗?fàn)幍氖菤v代士人階層不屈的靈魂,基本上是以其命途多舛或慘遭厄運而告終。但思想之火總像是離離原上草,春風(fēng)吹又生。提起公元前99年(漢武帝天漢二年)的那場驅(qū)逐匈奴的征戰(zhàn),便又觸及到了史學(xué)界的是非傷痛。那年李陵將軍率部在塞外戰(zhàn)敗被俘,其實也不礙中書令司馬遷什么事,他“與李陵俱居門下,素非相善也,趣舍異路,未嘗銜杯酒接殷勤之歡”。彼此在私人關(guān)系上,只不過是萍水相逢、點頭之交的同事而已。漢武帝問及中書令對李凌事件的態(tài)度時,完全可以人云亦云地搪塞幾句過關(guān)拉倒,可這老先生作為朝廷的組織人事部門負(fù)責(zé)人,憑著舉賢薦能的慧眼和職業(yè)的本能,便說了些公道話:觀察李陵的為人,是個守節(jié)操的不平常之人。奉事父母講孝道,同朋友交往守信用,遇到錢財很廉潔,或取或予都合乎禮義,能分別長幼尊卑,謙讓有禮,恭敬謙卑自甘人下,總是考慮著奮不顧身來赴國家的急難。歷來注重人品,有國士的風(fēng)度。做人臣的,從出于萬死而不顧一生的考慮,奔赴國家的危難,這已經(jīng)是很少見的了。司馬遷多么希望李凌有一日能率領(lǐng)部隊殺出大漠,班師回府,也好對朝廷有個交代。沒想到事與愿違,李凌和他的隊伍沒有了音訊,后來傳說是投降了匈奴。這個表態(tài),在今天看來只是失言之過,最多給個行政處分什么的。但卻觸怒了龍顏,被下了大獄,處以宮刑,受盡了侮辱。

          故事便由此發(fā)生了。8年之后的公元前91年(漢武帝征和二年,一說“延和二年”),漢朝皇宮發(fā)生了戾太子事件,劉徹大義滅親除掉了自己的長子,繼續(xù)著他的皇位。擔(dān)任京城禁衛(wèi)軍北軍司令的任安,在這場父子相殘的政變中按兵不動,被以其“坐觀成敗”、“有不忠之心”問罪,將在冬日里行刑腰斬。這之前,任安曾數(shù)次寫信給司馬遷,希望他能“以慎于接物、推賢進士為務(wù)”,多為國家推薦賢良人才。司馬遷則自認(rèn)為身體已遭受摧殘,又處于污濁的環(huán)境之中,每有行動便受到指責(zé),想對事情有所補益,結(jié)果反而自己遭到損害,獨自郁悶而不能向人訴說,一直沒有給他回信。在任安即將臨刑前,想到文武之士的交情,想到自己一生的遭際,想到獨裁專制的草菅人命,想到這位老弟兄不久將命喪黃泉而不得相見,想到還欠他一回交往,司馬遷便置己生死于度外,酣暢淋漓地寫了這封回信——《報任安書》[1]。

          也就在這一年,司馬遷完成他的“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的歷史巨著《史記》(初稱《太史公書》)。

          據(jù)歷代考證,自司馬遷寫了這封信之后,再也沒有他的文章字跡留于后世,他本人便在歷史上失蹤了。他去了哪兒呢?有史學(xué)家分析,認(rèn)為這封“謗書”犯上作亂,司馬遷被漢武帝下令處死了。還有人說,寫完這封回信,司馬遷認(rèn)為完成了自己的人生使命,便自殺了。也有人說,他帶著他的《太史公書》出家了,在深山古廟中找到了自己的歸宿。這些僅僅是猜測。不管怎么個死法,他的死都是重于泰山的。

          那年攜家眷拜謁太史公故里,沿著當(dāng)年秀才們走過的崎嶇的司馬坡緩步拾級,太史公祠就坐落在高聳的龍亭原上。門臉上鐫刻的“高山仰止”四個大字,那是永久矗立在讀書人心中的一塊象征著中華三千年歷史的豐碑。進得正殿,一幅楹聯(lián)憑柱屹立在眼前:“剛直不阿留得正氣凌霄漢;
        幽而發(fā)憤著成信史照塵寰”。細(xì)雨中佇立許久。從未有過的對歷史文化和人的敬畏之情在胸中涌動,是那樣的超然,那樣的神往……叩問地下人:相及可晚乎?

          祠堂深處盡管有墓冢,但用韓城當(dāng)?shù)厝说脑拋碚f,只是一種念想。是想,“以口語遇遭此禍,重為鄉(xiāng)黨戮笑,以污辱先人,亦何面目復(fù)上父母之丘墓乎?”一個怕辱沒先人連給父母掃墓之孝都免敬了的人,還會有臉面回來見河西父老?從信中看,雖“蚤失父母,無兄弟之親,獨身孤立”,但“少卿視仆于妻子何如哉?”表明他有“妻子”。古時候的“妻”和“子”是兩層含義,即今天的妻子和兒女。史料記載,司馬遷至少有一個女兒。這個女兒看來沒有過多受到其父的株連,后來嫁給了楊敞。楊敞在漢昭帝時代做過丞相。其子楊惲輕財好義、居官清廉,相傳《史記》就是由司馬遷的外孫楊惲公諸于世的。后因楊惲在與朋友交往中寫了《報孫會宗書》,受朋友牽連,被漢宣帝腰斬了。司馬遷留沒留下兒孫一直是個歷史懸念,但司馬遷有父母,父母還有兄弟姊妹及同宗同族的父老鄉(xiāng)親是不可置疑的。至于徐村的馮、同人家姓氏的由來,大抵是跟當(dāng)時的罪誅九族政策有著直接的關(guān)系,為了規(guī)避政治迫害,而由整個家族集體采取的自救措施。

          霧靄中,確有三三兩兩的后生上殿敬香磕頭,表紙的落款不是“同”姓,便是“馮”姓,看樣子確實是司馬氏家族的后人了。便有感而發(fā)地寫下了這樣的詩文:

          

          投耕躍龍門,

          含恨望河津。

          相去兩千載,

          何須埋名姓?

          黃山有黃土,

          徐村無徐人。

          負(fù)重九泉里,

          法王在行宮![2]

          ——公元二00三年中秋時節(jié) 祭拜太史公祠

          

          當(dāng)時我在想,司馬遷之死及其家族的改姓,是中國思想文化史上的千古奇冤。至今,是非似乎未定。正義是需要清白的,《史記》也需要清白。哪年哪月哪日,應(yīng)以國家的名義為太史公的后代恢復(fù)祖姓,一雪兩千年恥辱,也為中國文史撥亂反正,“死日然后是非乃定”。這是一件值得國家去做的事情,畢竟兩千一百年了。當(dāng)然,最好由司馬家族的后人向國家提出申請。

          

          二

          

          人為什么要活著?對于大多數(shù)死去的、活著的和即將活著的人來說,這可能是一個偽命題。從生物學(xué)的角度來考察,生命是一個無意識、無理由的物種進化延續(xù)過程;
        是一個流著血、長著肉的軀體行走(包括飛行)在天下地上的客觀事實。就像深山里活著的猿猴,大海里活著的魚蝦,或大象,或螻蟻。禪意以為“活著就是為了活著”,既是原因,又是結(jié)果;
        既是起點,又是終極;
        既是過程,又是目的。

          然而,通過這封《報任安書》,我們緬懷司馬遷負(fù)重求全的坎坷經(jīng)歷,感悟到了人活著的超乎自然的意義和價值所在。在這封回信里,司馬遷向友人、向自己、也向后人闡釋了人為什么要活著和怎樣活著的道理:人生就是一條原則。一切為了理想和理想的實現(xiàn);钪且环N境界,一種結(jié)果,或許是為了一本書、一句話、一口氣、一個沒能兌現(xiàn)的承諾……

          關(guān)于榮與辱。榮與辱是困擾司馬遷一生一世、尤其是后半生的最為突出、最為集中的矛盾。榮耀是人人都向往得到的一種人性的光環(huán)。在那個時代,人有以功勞為榮者,有以權(quán)貴為榮者,有以祖宗為榮者,有以寵幸為榮者。在司馬遷看來,所有這些,他都沒有。他只能子承父業(yè),憑著自己勤奮的一雙手和一支筆,唯唯諾諾地奔波于朝堂上下,侍奉在皇帝前后,順便做做父親臨終前交代的事情。如果沒有了后來李凌事件的變故,這也可能就是他心目中對榮耀的追求了。只因“口語”肇禍,最高統(tǒng)治者竟野蠻地剝奪了這位胸懷大志的七尺男兒做人的威嚴(yán);
        受辱之極,和宮闈之人為伍的悲慘經(jīng)歷,使他“腸一日而九回,居則忽忽若有所亡,出則不知其所往”,已到了神經(jīng)質(zhì)的地步。他把人活著受辱的情況分為十類,以為不辱沒祖先是最起碼的,而受辱到極點的便是宮刑。在他看來,選擇受宮刑活著,要比選擇痛快地死去更為艱難。他本來是可以選擇去死的,但由于“鄙沒世而文采不表于后”的緣故,便選擇了“隱忍茍活,函糞土之中而不辭者”。古往今來,士人受辱的情況并不鮮聽鮮見,作為士大夫,宮刑受辱者,我們所知道的恐怕只有司馬遷了。然而,現(xiàn)實生活與內(nèi)心世界的巨大反差,不僅沒能絲毫磨損他的意志,使他消沉下去,反而更堅定了他忍辱負(fù)重、幽而發(fā)憤的決心和勇氣,磨煉了他自卑而不自賤、自強而不自大的堅韌品格。像左丘,像孔子,像勾踐,像孫臏,像屈原,像季布,像韓信……像所有受屈辱而負(fù)重成就一番事業(yè)的圣賢們那樣活了下來。

          關(guān)于生與死。從司馬遷往后,每當(dāng)有人提起生與死的話題,就會自然而然地說到或想到“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的名言,還有那句“士為知己者所用,女為悅己者所容”的箴言。對于一個心中有理想有抱負(fù)的人來說,生與死已不是一個客觀物體存在與滅失的表象,而上升成為一種意義,一種價值,上升成為萬世不棄的信念。正是這種信念奠定了中國士人的生死觀。人生在世,沒有哪個不貪生怕死的。面對忍受屈辱的牢獄生活,司馬遷想到了死,想到了自殺。而比死更可怕的是夙愿未了。在生死考驗的關(guān)頭,選擇死亡,會被認(rèn)為是有勇氣的表現(xiàn)。而死亡只能體現(xiàn)一個生命的就此終結(jié),一種氣節(jié)所張揚的有限高度,一種精神上所實現(xiàn)了、實際上已經(jīng)逝去的永恒。它在給人留下無窮思念的同時,帶來的卻是無盡的遺憾,是殘缺,是止步,是胎兒窒息在母親腹中的殘忍。而司馬遷以其茍活的生命,留給世界的是完美,是深思,是香火延續(xù)的希望。如果說怕死是人的本能,選擇不怕死才是人的高尚,那么,當(dāng)司馬遷把生死至于度外,在將死未死時為了理想選擇活了下來,這確是一種超越死亡的高尚,是一種蔑視死亡的重生。古今中外,有志之士在生與死的選擇上有著不約而同的一致性。正如英國有一句諺語所說的:有道理的人,只要大家明白,永遠(yuǎn)是互相同意的。用現(xiàn)代意識感悟生命的意義,蘇聯(lián)偉大的作家奧斯特洛夫斯基給出了這樣的答案:人生最寶貴的是生命,生命屬于人只有一次。一個人的生命應(yīng)當(dāng)這樣度過:當(dāng)他回憶往事的時候,他不致因虛度年華而悔恨,也不致因碌碌無為而羞愧;
        在臨死的時候,他能夠說:“我的整個生命和全部精力,都已獻(xiàn)給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為人類的解放而斗爭!鄙蟼世紀(jì)中葉,毛澤東主席在延安領(lǐng)導(dǎo)中華民族同外族入侵作斗爭時期,曾引用司馬遷的這段話,把生死的價值理解為“為人民利益而死,就比泰山還重”[3]。令我們這些晚世后代驚羨不已的是,早在西方的上帝耶穌還沒有出世的時候,我們的祖先就已經(jīng)把做人的意境提升到了如此高的程度!

          關(guān)于名與利。司馬遷的價值觀,集中體現(xiàn)著中國歷史上儒家學(xué)派士人階層的名利觀。在中國古代,把讀書人稱作士人,大致相當(dāng)于今天所稱的知識分子。他們是介于統(tǒng)治者與平民之間的一種社會力量,“有統(tǒng)御平民之權(quán)利,亦有執(zhí)干戈以衛(wèi)社稷之義務(wù)”[4]。盛行于中國社會1300多年的科舉制度要篩選、要提煉的,就是這個群體中的精英。士人階層的兩大歷史貢獻(xiàn)是:一方面,他們是歷代國家政權(quán)的主體,是社會進步和社會穩(wěn)定的中堅力量。另方面,他們是中華歷史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和傳承者。司馬遷將士人品德歸納為:智、仁、義、恥、德五個方面。一是善于加強自我修養(yǎng),智慧聚于一身的人;
        二是樂于助人,以仁愛為出發(fā)點的人;
        三是君子愛財,取之有道、正當(dāng)取予、以義為據(jù)的人;
        四是懂得恥辱,勇于奉獻(xiàn)的人;
        五是品行端正的人[5]。稱之為士人五品。在這封信中,司馬遷引用了韓非子的一句話:“禍莫憯(慘)于欲利”, 是說,禍沒有比貪圖私利下場更悲慘的了。由此可見他對于名利的淡然態(tài)度。

          關(guān)于愛與憎。愛憎分明,是司馬遷作為思想家和歷史學(xué)家難能可貴的品質(zhì)。在他的一生中,卑微謹(jǐn)慎的音容相貌,謙虛仁義的行文風(fēng)尚,為世人所知。但這并不能掩飾他內(nèi)在的錚錚傲骨,泯滅他“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5]的高遠(yuǎn)志向。鐘情好義,在朋友面前,他卑躬地稱自己為“牛馬走”( 像牛馬一樣替人奔走的仆役),虔誠地一拜再拜,唯恐有失禮之處。而對于薄情寡恩、慘無人道的統(tǒng)治者,則以沉默和忍受與之抗?fàn)。幽而發(fā)憤不為塵世紛擾,剛直不阿說盡人間真話。兩千多年來不絕于耳的“太史公曰”,是一面光潔照人的明鏡,忠奸善惡盡顯其中,是非曲直自有評說。我們不妨看看在《史記·孝武本紀(jì)第十二》里,司馬遷對當(dāng)朝皇帝劉徹的評價:“太史公曰:余從巡祭天地諸神名山川而封禪焉。(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入壽宮侍祠神語,究觀方士祠官之言,于是退而論次自古以來用事于鬼神者,具見其表里。后有君子,得以覽焉。至若俎豆珪幣之詳,獻(xiàn)酬之禮,則有司存焉”[6]。盡管在人屋檐下,但他卻從來不低頭,絲毫沒有歌功頌德、阿諛奉承的言辭。再來看看對距漢都千里之外、四百年之上的孔子的評價:“太史公曰:詩有之:‘高山仰止,景行行止’。雖不能至,然心鄉(xiāng)往之。余讀孔氏書,想見其為人!煜戮踔劣谫t人眾矣,當(dāng)時則榮,沒則已焉?鬃硬家,傳十馀世,學(xué)者宗之。自天子王侯,中國言六藝者折中於夫子,可謂至圣矣!”[7]既充滿了崇拜敬仰之意,又給予高度評價。在《史記》的行文體例里,“世家”是記載諸侯的范例!妒酚洝贰笆兰摇惫踩,孔子不是諸侯,一生并沒有伯侯之位,但被司馬遷列入了“世家”。由此可見,在太史公內(nèi)心深處,文化和文化人的尊貴。處處體現(xiàn)了太史公大智大勇的文化目光和大愛大憎的思想智慧。

          關(guān)于功與過。在一個注重戰(zhàn)功的朝代,征戰(zhàn)是功臣的晉升階梯,沙場是英雄的用武之地。在弱肉強食者看來,文化和文化人是那樣的渺小,那樣的可有可無;
        即便是那些滿腹錦囊妙計的謀士們,也不過是些搖尾求食者之流而已。在政客們的世俗目光中,史官的地位如同卜官和巫祝,是被朝廷當(dāng)作倡優(yōu)來畜養(yǎng)的人,文化是供達(dá)官貴人消遣的玩物。司馬家族世代以“文史星歷”服務(wù)于朝廷,自然也就沒有獲取“剖符丹書之功”的機會。盡管這樣,司馬遷仍“以為戴盆何以望天,故絕賓客之知,忘室家之業(yè),日夜思竭其不肖之材力,務(wù)壹心營職,以求親媚于主上”。世代忠心耿耿,忠于職守,以朝臺相伴,與官僚為伍,沒有功勞也有苦勞。數(shù)輩人如“牛馬走”的辛勞,竟然抵不住幾句不中聽的公道話的過錯。禁不住太史公悲憤之極,頓足喟嘆:“嗟乎!嗟乎!如仆,尚何言哉!尚何言哉!”撼天動地的吶喊。

          關(guān)于威猛與馴服;⒌耐褪求@駭人世的。然而,“猛虎在深山,百獸震恐,及在檻阱之中,搖尾而求食,積威約之漸也”。人們走進過現(xiàn)代的公園,看到獅虎猛獸被關(guān)進牢籠靠人飼養(yǎng)而搖尾求食的樣子,那是由于人不斷施加威力和束縛而逐漸馴服的。它們本來不是這樣,是牢籠改變了它們的生活方式,是存在決定了它們的“意識”,但并不能改變它們的本性。經(jīng)歷了“交手足,受木索,暴肌膚,受榜箠,幽于圜墻之中”的囹圄摧殘,自然未能改變司馬遷“不虛美,不隱惡”的本性。然而,在忍辱負(fù)重的求生存過程中,酷刑之下,要么做烈士,要么做懦夫。做烈士的豪邁是司馬遷早已放棄的念頭,他是為了活下去,為了他未盡的事業(yè),才“潛伏爪牙忍受”[8]的,猶如那些關(guān)進牢籠里的虎,“當(dāng)此之時,見獄吏則頭槍地,視徒隸則心惕息”。見此情景,人們還會聯(lián)想起孤臥在柴薪陋室的勾踐,“瘋”倒在魏國豬圈里的孫臏,放逐在沅湘野外的屈原,匍匐在市儈胯下的韓信……威猛震恐與搖尾求食之間,其實并沒有誰高誰低、誰是誰非之分,只不過是一個稍許即逝的瞬間,一種生存的狀態(tài),一種得志或失意的境遇,一種命運轉(zhuǎn)折的考驗。只有堅持活下去,才能找到本來的自我,找回生命的價值。司馬遷做到了。

          還有是與非、成與敗、福與禍,等等等等。是司馬遷的思想觀念,最終形成了自有史以來至公元前一世紀(jì),中國歷史文化的價值體系,影響至今。如果我們的歷史沒有了司馬遷,除去凌亂的三千年不說,今天的社會意識、價值觀念以及社會存在也不會是這個樣子。他用自己屈辱的“腸一日而九回”的后半生,詮釋了人為什么而活著的真實意義。用對自己民族歷史的赤誠達(dá)到了自我實現(xiàn)的最高境界。“《報任安書》昭示人們,這些悲劇英雄,是司馬遷生命情結(jié)和客觀歷史交融滲透的結(jié)晶。一方面,在這些悲劇人物身上,司馬遷傾注了自己滿腔血淚的生命情感,另一方面,司馬遷又從他們身上汲取了英雄氣質(zhì)的悲劇精神”[9]。明代人孫執(zhí)升這樣評說《報任安書》:“識得此書,便識得一部《史記》,蓋一生心事,盡泄于此也”。[10]

          《報任安書》是《史記》的后記。是一封活人寫給死人的信,一封現(xiàn)實寫給歷史的信,一封過去寫給未來的信。是一位偉大的士人留給他身后的士人的一份遺書,一封中華士人的品格宣言,一封千古冤情的真實表白。是一聲聲敬畏人間真情而蔑視皇權(quán)專制的不屈吶喊。

          

          三

          

          直到今天,善于思考的人們?nèi)匀幌氩煌ǖ氖,中國自古怎么就有“王法”一詞?王法是什么東西?既然有王法,又是誰賦予了漢武帝一句話就能剝奪司馬遷做男人的權(quán)利?封建專制的社會制度,它像是關(guān)鎖猛虎的牢籠,關(guān)鎖了人性的自由,混淆了人性的善惡。那時的所謂王法,實際上就是最高統(tǒng)治者金口玉言的為所欲為,系天下之命于一人之手,是非功過于一念之間。而這些,卻為我們這個具有數(shù)千年歷史的泱泱大國的億萬民眾所默認(rèn),所默許,見怪不怪地沉積在我們民族的靈魂中,猶如網(wǎng)絡(luò)世界中的病毒一般,時不時地發(fā)作起來,侵?jǐn)_有秩序的生活,危害公眾利益,阻撓社會的文明進步。

          司馬遷來到這個世上,僅僅生存了半個多世紀(jì)。然而,他卻在艱難體驗短暫人生的過程中,把自己生命的意義及生命的價值延續(xù)了整整21個世紀(jì),無疑,還將延續(xù)下去。這是因為:人固有一死,或重于泰山,或輕于鴻毛……探索生命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是人類情感不可或缺的要素,如悲歡,如愛憎,如成敗,是人生永恒的主題。

          兩千多年過去了,活在今天的人們應(yīng)當(dāng)需要怎樣的覺醒?人,怎樣才能像人一樣的活著?不為權(quán)勢所紛擾,不為貧富所困惑,平等地呼吸在藍(lán)天白云下,大地綠水間;
        不無辜遭受屈辱,不被非法地剝奪自由乃至性命;
        說自己想說的,做自己該做的,自食其力,各得其所。今天的中華民族,在建設(shè)現(xiàn)代文明的進程中,怎樣才能創(chuàng)建一套能夠保障那些有思想、有文化、有個性、有追求的志士們正常思維、有尊嚴(yán)地活著的制度和環(huán)境,讓那種褻瀆人性、弱肉強食的歷史不再重演?

          不錯,圣賢們是為后世的文明與進步創(chuàng)造了生命的奇跡,留下了寶貴的精神財富,留下了令后人捧卷思賢的崇高向往。但他們所遭際的非人待遇,所付出的生命代價,所承受的欲死不能的苦難,所有這一切的一切,更增添了我們今天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擦拭著模糊的淚眼沉湎于典籍,撫今追昔反思?xì)v史時的苦澀。前人忍受的是肉體之苦,后人體味的是心靈之痛。從人性的角度講,我們寧可不要這些精神財富和遺產(chǎn),也不希望這一幕幕人間悲劇出現(xiàn),不希望他們慘痛的人生經(jīng)歷再來刺痛后人的心!

          人類有幸在那之后的兩千年創(chuàng)造了一種普世的民主觀念和民主制度,讓我們有可能客觀地評判漢武帝劉徹功勛一世背后的種種罪過和他們那個時代社會制度的殘缺;
        有可能滿懷感激之情享受太史公司馬遷自卑懦弱的外表下,那顆躁動著的匹夫不可奪志的士子心靈所噴射的智慧之光給予人間的光明。

          從那時算起,我們的生命又進化了2000多年,我們與司馬遷他們這些文武之士之間,智慧的差距究竟有多少,生命的距離究竟有多遠(yuǎn)?我們是不是可以科幻一把:在隨著現(xiàn)代科技發(fā)展,空間的距離感將被濃縮得越來越小的同時,人類能不能像修一條每小時運行350公里的城際鐵路那樣,修一條縮短時間距離的高速通道,把365日縮短成365小時或3小時?或是像造一艘飛向太空的神州7號宇宙飛船那樣,造一艘飛向“時間太空”的宇宙飛船,讓我們來一次“夸父逐日”式的旅行,去追趕“千里江陵一日還”[11]的那些人們,和他們同船欣賞那一江春水,兩岸猿聲……去交往他們,結(jié)識他們?

          斯人已去兩千載,信史丹青照塵寰。沿著人類歷史的痕跡上下前后看過去,看到了洪荒的原始生態(tài),看到了迷茫的未知未來;
        看盡了風(fēng)云變幻,看透了花開花落。地球上除了“金木水火土”這些哲學(xué)家們稱作為物質(zhì)的東西,本來什么都沒有。如果非要找出一兩樣非物質(zhì)的真實存在,那就是思想,就是文化。透過五千年的歷史積淀,我們在思辨著這兩種伴隨人類始終的唯一由人類留下的遺產(chǎn):思想是什么?思想是疾走在黑夜里的閃耀著火花的文化。文化是什么?文化是積淀在血液中的鈣化成骨骼的思想。古往今來,引領(lǐng)我們傳宗接代、生生不息的,不正是思想和文化么?珍惜這寶貴的遺產(chǎn),敬重這寶貴遺產(chǎn)的創(chuàng)造者,是人類繼續(xù)進步的理性選擇。

          

          注釋:

          [1]本文中凡是引用《報任安書》原文的,均未作注釋。

          [2]“法王在行宮”引自太史公祠碑文“法王行宮”,當(dāng)?shù)厝私忉屨f,倒著看,“宮行(刑)王(枉)法”。

          [3]《毛澤東選集》第三卷第1003頁。

          [4]據(jù)《百度網(wǎng)》:《百度百科·士人》。

          [5]歸納自司馬遷:《報任安書》。

          [6]司馬遷:《史記·太史公自序第七十》,延邊人民出版社1993.3版第3231頁。

          [7]司馬遷:《史記·孝武本紀(jì)第十二》,延邊人民出版社1993.3版第322頁。

          [8]司馬遷:《史記·孔子世家第十七》,延邊人民出版社1993.3版第1634頁。

          [9]施耐庵:《水滸全傳》第39回。

          [10]陸精康:《悲劇英雄的內(nèi)心獨白--讀司馬遷<報任安書>》,《中學(xué)語文教學(xué)》2003年第01期 。

          [11](明)孫執(zhí)升:《評注昭明文選》。

          [12](唐)李白:《早發(fā)白帝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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