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曉唯:王國維與北京大學
發(fā)布時間:2020-06-11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國學大師王國維任教清華國學研究院的史事已為世人所熟知,但人們對他與北京大學一波三折的瓜葛卻往往不甚了然。實則王氏結緣于清華始自與北大的關系,其間,靜安先生那種揮之不去的學者情懷與環(huán)境使然的“遺老”自律之間的矛盾心境,展露無余,頗堪玩味。
有記載云:還在清末光宣之際,羅振玉以學部參事而兼職京師大學堂,曾薦舉王國維擔任文科教習,為總監(jiān)督劉廷琛所拒?磥恚痪艿睦碛刹煌夂踬Y格不夠,其時王氏僅區(qū)區(qū)一秀才而已?墒牵曛,蔡元培出長北京大學,斐聲學界的王國維迅即成為重點邀聘對象。
蔡元培與羅振玉素有交往,戊戌年間亦曾志同道合。羅氏創(chuàng)辦《農學報》,每期寄贈予蔡,二人曾就辦刊事宜函札往來,互通心曲。此后,又同在滬上辦學辦刊,時相過從。蔡聞知王國維其人,甚而與之謀面,似應在此時期。王在《教育世界》上撰文介紹西洋哲學,闡發(fā)美育主張,評論《紅樓夢》,均是蔡深感興趣之點。若干年后,蔡在《五十年來中國之哲學》、《石頭記索隱第六版自序》等文中屢屢提及王的觀點,可見其印象之深。不過,由于嗣后政治抉擇的歧異等因,蔡與羅、王的關系自然難以深化。
盡管如此,在北大倡揚“學術至上”的蔡元培,將“學詣”作為聘用教師的唯一標準,像王國維這樣深研古學、令世人服膺的大學者,更在延攬之列。然而,靜安長期依傍羅叔言,非但生計所需,思想理念亦深受濡染,民國之后沉湎遺老圈內,難以自拔。故而對于北大方面的熱誠邀聘,反應甚為低調。1917年秋,亦即胡適、周作人等一批新人正式受聘北大之際,蔡元培便通過王國維的舊時同窗、時任北大教員的馬衡(叔平)函邀王氏北來任教。王國維對于北大此舉頗為重視,曾先后商之于羅振玉、沈曾植二位。沈持贊同意見,“謂其可允,其如有研究或著述事囑托,可以應命”。羅的態(tài)度稍嫌愛昧,然尚無反對之表示。倒是王本人囿于某種“障礙”,難以躍入新天地,所謂“我輩乃永抱悲觀者,則殊覺無謂”,多少透露出對于“北學之事”曾存有“道不同不相為謀”的心理。聯(lián)系到前不久發(fā)生“丁巳復辟”,王與北大方面的立場迥異,或可作為解讀王氏心理的一個注腳。王國維終于婉言回絕了北大的邀聘。翌年,北大再次函邀,王仍舊婉辭。稍后他致信羅振玉謂:“前此亦屢以己不能離滬為辭,未嘗言及哈園事也”。就在這—年,王氏開始兼任設在上海哈同花園內的倉圣明智大學教授一職。
此后,直至1921年,王國維對北大的“頻年孜請”才作出較為靈活的回應。2月
間,他復函馬衡稱:俟南方諸事略作整頓后再北上,以“略酬諸君雅意耳!痹诖酥埃贝蠓矫嫠坪跫哟罅搜洹俺錾健钡牧Χ,先后托請羅振玉、張爾田(盂劬)諸人促王應聘。已在北大任職的張爾田不時向王函介校內情狀:“此間國文一班皆有舊學知識,馴良可教者多,校中同事雖新舊雜糅,與我異趣者盡可不相往來。鄙意此席似當可就!诵I杏袃(yōu)禮學者遺意!逼鋵,王國維何嘗不知北大“優(yōu)禮學者”的誠意?他對這所最高學府的內心感受本來就頗為復雜:作為孜孜治學之人,無疑看重北大的權威強勢,可是“新文化”風潮又令其困惑不安,即如對于新“典范”胡適,一方面甚不以其白話主張為然,另一方面又對其水滸、紅樓的考證心存贊許;
蔡元培校長容納眾家、唯學是崇的治校風格固然真切可感,令人心儀,然而觀念和人際的羈絆,又使他在可能的選擇面前舉步維艱。當然,就王的性格和處境而言,“以遷地為畏事”,并非完全是對北大的設辭敷衍。值得注意的是,當羅振玉率先應允北大的邀聘之后,王國維在此問題上的態(tài)度即明顯松動。同年12月,王致函馬衡,商洽請北大諸人集資影印《唐寫本切韻殘卷》事宜,得馬首肯。顯然,有此愉快合作,王氏應聘北大恐怕僅是時間問題。
1922年初,北京大學成立研究所國學門,蔡元培兼任所長,沈兼士任主任。隨后,校方正式致函王國維:“今春設立研究所國學門,擬廣求海內外專門學者指導研究。校長蔡元培先生思欲重申前請,……先生以提倡學術為己任,必能樂從所請!庇捎谘芯克鶎煵槐貋硇J谡n,研討問題可用通信方式,王氏居滬不受影響,因而“萬難再卻”,終于應允。王的門人趙萬里所撰乃師《年譜》載曰:“北大研究所國學門成立,函聘先生為通信導師,強之乃就!币粋“強”字,道出了北大方面的殷殷之情,也似乎透出靜安先生的幾分勉強。其實,仔細考量這段時間王與北大的關系,王氏并非一味被動,他對大學尚有些許朦朧的希冀,這便是致函羅振玉時所謂:“保此一線關系或有益也。”
同年8月,北大遣人送致薪金二百元,王國維堅辭不受,理由是“無事而食,深所不安”,實欲與該校保持一種“留名去實”的關系。蔡元培等任事諸人巧稱此乃通信導師之郵資,并非“束修”,王只得收受。有人認為王氏此舉出自遺老“不食周粟”心理,未免言過其實。既視作“新朝”的大學,郵資津貼與束修究有何本質的不同?實則傳統(tǒng)文人無勞不取酬的心理在起作用罷了。正因如此,靜安先生將大學送款“暫存”之后,便立即任事,忙碌起來。至于他入值南書房,“食五品俸”之后不得不調整與北大的關系,當屬后話。
王國維接受北大的聘約后,即向馬衡表示:“弟于經學、小學及秦漢以上事或能略備諸生顧問,至平生愿學事項,力有未暇者尚有數種,甚冀有人為之,異日當寫出以備采擇!辈痪,他將擬訂的研究題目報送沈兼士,計有:《詩》《書》中成語之研究、古字母之研究、古文學中聯(lián)綿字之研究、共和以前年代之研究四項。其后,北大學生何之兼、李滄萍、安文溥等數人與靜安先生建立了通信指導關系。同時,王還主動建議大學應開設滿蒙藏文講座,重視東方古國文字學研究,并將《五代監(jiān)本考》一文投寄校內的《國學季刊》。這期間,鄭介石、顧頡剛等青年教師先后拜訪王氏,登門討教。王向馬衡稱贊“二君皆沉靜有學者氣象,誠佳士也!钡较聦α_振玉卻謂:鄭、顧為學尚有條理,亦能用功,“然其風氣頗與日本之文學士略同,此亦自然之結果也。”似在抱怨北大的新潮學風。敦厚如靜安先生,在觀念深處,仍是“內外”有別。
王國維與北大的聯(lián)系多以馬衡為中介,與校長蔡元培似無緣接觸。其實,蔡、王于1923年暮春時節(jié)在上海曾直接往還,此事鮮為人知。近年刊布的蔡氏日記對此有所載述:
“四月二十六日,往愛儷園。訪王靜安住址不得,但知其仍往園中授課,因投以一函,囑約期晤談,擬借《隸縝》,并托購日文《陶偶錄》!薄八脑露湃,王靜安來!薄拔逶乱蝗,看靜安。彼對于西洋文明很懷疑,以為不能自救(因我告以彼等已頗覺悟),又深以中國不能防止輸入為慮。我詢以對于佛學之意見,彼言素未研究。詢以是否取孔學,彼說大體如此。彼以為西人之病根在貪不知止。彼以為科學只可作美術觀,萬不可應用于實際!边@是一則彌足珍貴的史料,其時,蔡辭職離京返滬,主動造訪王,二人曾作內容廣泛的長談,蔡撮錄了王氏觀點,卻未加一字點評。從若干跡象推斷,這不是二人的首次見面,卻可能是末一次的晤談。
蔡、王晤談后不及一個月,王便舉家遷京,就任遜帝溥儀的“南書房行走”。雖然身份上多了一層皇家色彩,但客觀上他與北大諸人的交往更為直接、寬泛。北大為他來京舉行了歡迎會,自此,王國維留著發(fā)辮的身影便時常出沒于最高學府。王家住地安門內織染局十號,適與北大教授馬裕藻(馬衡之兄)為鄰,藏書不豐的王氏不時向馬借閱書籍,甚感“反較滬上為便”。胡適與王國維亦時相過從,除論學之外,亦偶有雜事相托,胡嘗致函王:頃得孫中山秘書處楊某電話,查詢“內務府”寶熙、紹英、耆齡、榮源四人表字,請靜安先生告知?梢姾、王交往之一斑!队^堂集林》印行后,銷路不暢,王的友人看重北大的購書能力,預測“必有百部可銷”,王本人亦深信校內的學術需求,設法推銷,《北京大學日刊》甚至為該書刊發(fā)了廣告。由于王在國內外學界享有盛譽,校內人士曾醞釀請其出任研究所主任之職。然而,既已成為溥儀小朝廷的“近臣”,他自然“不欲與任何方面有所接近!1924年春王氏致蔣汝藻函稱“弟去年于大學已辭其修,而尚掛一空名”。顯然,王已“食五品俸”,推卻民國國立大學變相的束修亦在“情理”之中;适沂虖牡纳矸,使他在涉及與北大的關系時愈加審慎,所謂“以遠近之間處之最妥也”,實則不即不離?墒请S后發(fā)生的事情,使他不得不旗幟鮮明地作出取舍。
同年秋,北大考古學會《保存大宮山古跡宣言》見諸報端,內中痛責皇室破壞古跡,“指斥御名至于再三”,王國維怒不可遏,立即致信沈兼士、馬衡提出抗辯,斥該宣言為“不智不仁”,并稱“大學為全國最高之學府,諸君更以學術為己任,立言之頃不容
鹵莽滅裂如是也”。繼而聲明:“弟近來身體孱弱,又心緒甚為惡劣,所有二兄前所囑研究生至敝寓咨詢一事,乞飭知停止。又研究所國學門導師名義,亦乞取銷。”并撤回擬登大學《國學季刊》的所有稿件。實際上斷絕了與北大的關系。此后,王與馬等人雖仍綿續(xù)私誼,但他與北大的緣份就此終結。從王致沈、馬二人信中的內容推測,此事顯然發(fā)生于溥儀被驅出宮之前,而非其后。
王國維與北大的關系為時短暫且曲曲折折,不甚自然。這固然與清末民初社會轉捩情態(tài)相關,亦是靜安矛盾的思想和性格使然。北大視王為純正學者,余所不計;
而王視北大為學術與政治的復合體,取舍兩難。雙方不易協(xié)調,癥結在此。隨著溥儀的出宮,王國維的皇差亦無疾而終,面臨失業(yè)之虞,北大同人胡適援之以手,力薦其去清華,終于成全了這位國學大師。當初,王氏希冀與北大“保此一線關系或有益也”,焉知靜安先生無先見之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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