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漢:臺灣土地改革的得失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戰(zhàn)后臺灣的農業(yè)發(fā)展,是相對比較成功的農村建設經驗,曾經是許多第三世界國家學習與借鏡的對象。
從1947年開始,國民黨逐步在臺灣建立起一套嚴密的農業(yè)保護體制,這套保護體制有三個重要的構成部分,第一是全面落實孫中山的"耕者有其田"理念,第二是建立完善的農業(yè)支持配套機制,第三是執(zhí)行"農地農用"政策,對農地的使用與移轉嚴格管制。這套保護體制,不但大大消減了地主對佃農的剝削,讓廣大農民可以保更高比例的勞動所得,也整體提升了農業(yè)的生產效率,讓農業(yè)成為臺灣工業(yè)化初期的經濟支柱。
"耕者有其田"政策的落實,是通過"三七五減租條例",公地放領以及政府向大地主征收土地再移轉給農民等三個途徑。其中"減租條列"最為關鍵,這等于是一場不流血的土地革命,讓佃農實質上取得無限期的土地組約。雖然名義上,租約是六年一期,但只要佃戶愿意續(xù)約,地主就不能片面解約,地主想要解約,通常必須經過協(xié)議割讓一部分土地作為補償;
同時,地租最高限定為收成的37.5%.因此,地主對于名下的土地失去了實際支配權,只剩下有限的收租權,因此有些大地主寧可配合政策,讓政府征收以換取國營企業(yè)的股票。
為了扶持小規(guī)模的家庭農業(yè),國民黨改良了日本人留下來的農業(yè)支持體系,透過水利會、農會以及農業(yè)推廣體系,解決農民的灌溉、信貸以及化肥與種子供應問題,并為農民提供農技新知、品種改良以及運儲產銷的服務,并以保證價格收購稻米,提高農民種糧的意愿。
同時,為確保農地農用,嚴格實施水田旱田分類,水田必須種稻,不許轉種經濟作物。農地只能轉賣給具有農民身份的個人,不能轉讓給非農民或企業(yè),農民在自己土地上興建農舍(等于宅基地),在面積上有嚴格的限制,也必須與土地面積成比例。
這套完整的農業(yè)保護體制,過去既能維持農村的穩(wěn)定,又能保證臺灣在糧食供應上可以自給自足。但到了上世紀90年代,這套體制開始逐漸松動。在李登輝領導下的國民黨,權力結構快速本土化,經濟政策越來越向財閥與舊地主階級傾斜;
民進黨的菁英階層為了激化島內的族群矛盾,也采納了舊地主階級的論點,企圖竄改歷史,將具有重大社會進步意義的土地改革,妖魔化為"中國人搶臺灣人"的土地。
在李登輝的后半任期,臺灣積極進行"入世"談判,在談判過程中并沒有堅持保護本地稻農的底線;
相反的,國民黨以經濟效益為考量,制訂"農業(yè)發(fā)展條例",開始采取抑制糧食生產的政策,并逐步放松農地的使用限制。政府調整無限制收購稻米的政策,對于配合休耕政策的農民給予補貼,因此農村開始出現(xiàn)大批荒蕪的農田。"農發(fā)條例"以及"非都市土地使用管制規(guī)則"的配合修訂,也讓農地轉為非農用地的門坎大為降低,鄰近都市的農地就成為地方民意代表與開發(fā)商眼中的大肥羊。這些利益集團先威脅利誘農民質押他們的土地,然后打通關節(jié),運作農地變更使用。土地的炒作巨大利益,將地方政治推向貪腐的深淵。
陳水扁上臺后,政府政策更向優(yōu)勢利益集團傾斜,民進黨政府更在2006年將實施56年的"三七五減租條例",進行大幅翻修,并美其名曰"第二次土地改革",其實是全面的歷史翻案。一夕之間,保障49000多戶佃農權益的條款撤除了,地主在租約到期后,可以擴大家庭農場經營規(guī)模為理由,無償向佃農收回耕地。接下來,民進黨政府又修改"農業(yè)發(fā)展條例",進一步放寬農地的自由買賣,農地移轉不再需要提出"農用證明"。同時,對于興建農舍的管制也大幅放寬,原來農舍興建辦法中0.25公頃的最小面積規(guī)定,放寬為0.1公頃。
從此,長達半個世紀的"農地農用、農地農有"政策逐步邁向解體,臺灣的農地全面納入"商品化"的邏輯,自由市場的思維與力量開始摧毀保護體制。開發(fā)商與城市富裕階層,在所有都會區(qū)的近郊,大搞圈地運動。開發(fā)商先利用人頭買下農地,再分割為小面積單元,然后以興建"農舍"為名蓋豪華別墅,再出售或出租給都市"向往田園風光"的富裕階層,作為周末度假之用。農村別墅開始如雨后春筍般大量涌現(xiàn),不但加速農地的廢棄過程,大量的家庭污水排放,也危害到周邊耕作中的土地。在比較偏遠的農村,不法商人將許多廢耕的農田,變更為砂石開采場或廢棄物掩埋場,對農村的景觀與生態(tài)造成空前的破壞。
去年以來,國際糧食價格暴漲,甚至有些稻米出口國限制糧食出口,讓糧食安全問題再度浮現(xiàn)。臺灣的有識之士開始大聲疾呼,必須要重新檢討休耕與廢耕政策、正視自由市場邏輯對耕地的侵蝕,生態(tài)環(huán)境的破壞,以及所造成的農民被迫離農之困境。他們強調農地除了糧食生產的經濟功能,還負載自然生態(tài)保育、地下水涵養(yǎng),以及農村文化保存等非經濟作用,因此不能讓物質利益驅動的市場邏輯全面主導農業(yè)政策。不過,到目前為止,這種反對的聲音,還未形成有力的制衡力量,追求短期物質利益的社會集團仍站在上風。
朱云漢,臺灣大學政治學系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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