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昌建:翩翩才子畢倚虹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倚虹的一生吃虧,就是因為“情欲”兩字所累,自古至今的才人,也都犯了此病,史不絕書,無可諱言。
中國現(xiàn)代史上,有三位名家在三十五歲時就謝世了。一位是浙江海寧人徐志摩,一位是杭州才子、鴛鴦蝴蝶派的大將畢倚虹,還有一位就是詩僧曼殊。
徐志摩其實二十六歲才寫詩,他當(dāng)時查過家譜,發(fā)現(xiàn)祖上沒有一個通詩文的,而現(xiàn)在,其子徐積鍇以下四代,皆是攻自然理工的,據(jù)說徐家的第四代第五代在海外已完全不識中文了。
而畢倚虹卻頗有家學(xué),他出身于官宦世家,父親畢畏三是江蘇儀征人,當(dāng)時在杭州做官時家住候潮門外。杭諺有“候潮門外酒壇兒”之稱,是杭州著名的販酒區(qū),那里是杭州古城門之一,在民國時被拆除。畢畏三系前清秀才,后外放浙江候補道,之前做過江蘇南通的地方官,后來做了民國的官,當(dāng)過浙江印花稅局局長、煙酒專賣局局長。照今天的眼光來看,這都是美差啊。同樣是做官,能謀得美差的,當(dāng)然要靠關(guān)系的。
這一點畢倚虹的好朋友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的第二部中講得很多了,現(xiàn)在人們對畢才子的了解,大多源于此文。畢倚虹屬于香火頗旺的那一種,現(xiàn)在從網(wǎng)上搜索“畢倚虹”三字,出來的可能還是畢朔望(畢慶杭)和畢季龍的名字為多,長子畢慶昌是地質(zhì)學(xué)家,在臺灣做教授。三子畢季龍是外交官,1979年出任聯(lián)合國副秘書長,歷時六年。四子畢朔望曾任中國作協(xié)書記處書記的,上世紀七十年代還能讀到他的詩歌。
現(xiàn)在人們談?wù)摦呉泻,他有多重身份的。在?5歲時,父親就給他買了個小京官,1911年,在他20歲時,本來是要出使新加坡去當(dāng)官的,人剛到上海欲要出海,誰知武昌起義爆發(fā),于是他就自行了斷官場生涯,留在上海在中國公學(xué)讀法律專業(yè)了,后開始舞文弄墨,走上了報界。那個時代的文人,本來都出身于官宦之家的,但因為新文化新思潮之影響,最后都是棄官從文了,這在他們當(dāng)官的老爺子們看來簡直是不可思議的。畢倚虹登上文壇的代表作是《人間地獄》和《黑暗上海》,當(dāng)時都是在報紙上連載數(shù)年以上的;
他的第二個身份是著名的報人,曾是《時報》的主筆,后又主持副刊《小時報》;
第三他還是中國畫報的創(chuàng)始人,1925年在上海創(chuàng)辦《上海畫報》,從此現(xiàn)代中國有了真正意義上的畫報,邵洵美和盛佩玉的結(jié)婚照就在上面登過。除了上海畫報,他在中國出版史上還有幾個記錄的——主辦《銀燈》、《小時報》、《上海夜報》、《上海畫報》等!躲y燈》者,中國電影刊物之始,雖然只辦了一期。而《上海夜報》者,又是中國晚報之始。
畢倚虹當(dāng)時拳打腳踢,有一陣子同時開幾家專欄,還掛起了律師事務(wù)所的招牌,因為他本身是學(xué)法律的,當(dāng)時掛律師牌的也能賺錢,所以有人稱他生財有道,殊不知他永遠入不敷出,為何會這樣呢,這還得從他的情感生活說起。
“倚虹的一生吃虧,就是因為‘情欲’兩字所累,自古至今的才人,也都犯了此病,史不絕書,無可諱言!边@是包天笑對他的評價,可謂知根知底了。
畢倚虹原名畢振達,倚虹是他常用的筆名。當(dāng)時鴛鴦蝴蝶派作家的筆名都甚為女性化,有代表性的是周瘦鵑、陳蝶仙等,這跟今天的某些網(wǎng)名,諸如安妮寶貝一類的有異曲同工之妙。
畢倚虹進入文壇,就是靠女性化的名字這一招的。關(guān)于這一點,包天笑在《釧影樓回憶錄》中詳細地寫過了:“我與倚虹怎樣認識的呢?說來也甚微妙。當(dāng)我在編輯《婦女時報》的時候,有一位楊女士常來投稿,都屬于詩詞之類,什么給春詞、餞秋詞,我知道這都是她的床頭捉刀人所作,一看筆跡便知道,無庸推敲其意義了!
包先生講到的楊女士,其實就是畢的夫人楊芬若,當(dāng)時畢才子借替楊女士來領(lǐng)稿費而拜訪包天笑,于是兩位才子有了交往。因為包天笑又是引他進報館這個門的,所以包先生回憶起這一些往事,并不帶著伯樂之樂,反而有些愧疚,因為他覺得畢才子如果不進這一行,或許其命運會好一些。如果一心做個官或者律師,也許不會這么慘了。“倚虹的一生吃虧,就是因為‘情欲’兩字所累!逼鋵崬榍橛,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一心多用。到了畢倚虹一邊寫專欄一邊要去律師辦公室上班時,可以想見,也不敢有人來找他打官司的,因為他的心思不在這上面。何況那個時候給報紙寫專欄,稿費是極少的,有的還用書券來代替的,所以畢倚虹雖然寫得頗多,但賺的還是辛苦錢。
包天笑說:“上海在這個時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時代,商業(yè)是吃花酒,宴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謀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其他為所愛的人而捧場的,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吃花酒而在甚么西菜館、中菜館請客,也要‘叫局’,所謂叫局者就是名妓侑酒的通稱!
這有點像今天去歌廳唱卡拉0K,會朋友要唱,談生意要唱,過生日也要唱,酒喝多了更要去唱。而且唱的時候還要搞點花頭精。
我相信包天笑說的是實話。作家詩人,肯定不能無情,骨子里必然是個風(fēng)流情種,但其言行如果一直放縱,則必然會影響其創(chuàng)作的力度和深度。有的時候,力必多的發(fā)泄靠的是寫作,而其升華靠的也是寫作,事實上也只有極個別的作家詩人能抵抗情欲和清貧,多數(shù)還是在流俗中生存的。有的時候,作家的體弱多病和情欲亢奮不只是一把雙刃劍,再加上養(yǎng)家糊口,人事紛紜等,必然會折損一個作家的生命。
畢倚虹自然不能免俗,一旦進入花叢之后,竟不能自拔,當(dāng)時經(jīng)常跟曼殊等名流叫局,這在當(dāng)時的文人墨客中也不算特別,因為大家彼此心照不宣,所謂婊子無情、戲子無義,但是畢才子竟對一位十五歲的名叫樂第的女孩產(chǎn)生了感情,此小女子“嬌憨活潑之致”。凡事怕就怕認真二字,倆人也竟然認真地談起戀愛來了,這本來也是一美談,情到深處,以至不是那種叫局的場面,就是中午隨便吃個簡餐,都會想到讓樂第來陪一會。一來二往的,樂第也對他格外多情,于是讓他晚上十二點以后去找她,因為那個時候她已經(jīng)下班了,不用被派出局了。
當(dāng)時的畢倚虹已婚,楊芬若已為他生了三子四女,在文人的妻子中也可謂多產(chǎn)了。當(dāng)時畢倚虹的情況是妻子在杭州,他是孤身一人在上海的報館里工作,于是便把感情寄托在這“嬌憨活潑之致”的女孩身上了。后來畢倚虹在上海灘的名氣越來越大。這名氣一是文采之名,二是放浪之名。大約也總有些口風(fēng)傳到了其在杭州的父親耳中,于是其父趕到上海。父親本是去訓(xùn)誡兒子的,然而偏有人也給其父親叫了局——前面說過這是很普遍的事情,但所叫女子偏是樂第所在的那個場子,可能有人是想看父子在歡場不期而遇的好戲吧。其實父親也是開明之人,只是覺得兒子在上海舞文弄墨的總不是個事情,做官總是比賣文要好,于是便把兒子叫回到了杭州家里,不久便為兒子謀了個浙江蕭山沙田局局長之職,上班在蕭山,又不在杭州城里。沙田局,莫非是管錢塘江里的黃沙的?不過可以肯定此乃閑職。文人做官,容易心不在焉。一離開上海的花花世界,畢倚虹便感到寂寞得很,怎么辦呢,只好向包天笑傾訴,于是包天笑給他推薦了個會計兼助理,負責(zé)他在蕭山的吃住等日常事情。此人后來也近“虹”者“紅”了,也成了文章高手,此人名江紅蕉,一聽就是鴛鴦派的。于是過了不久,畢倚虹讓江紅蕉替他料理蕭山的事情,自己則悄悄潛回上海灘,這連他在杭州的父親和妻子都不知道的。而江紅蕉也利用閑時一心寫小說了,后來發(fā)表了著名的《交易所現(xiàn)形記》,可稱是中國金融小說之父,他后來也真的幫人創(chuàng)辦了華商實業(yè)銀行,其生活體驗更為厚實了。
回上海之后,畢倚虹發(fā)現(xiàn)那個名叫樂第的女子早已另有歸屬,本來這也屬正常,未婚嫁的男女雙方?jīng)]有義務(wù)死守一個約定,然而這卻讓他非常傷心,覺得感情受到了挫折,所以在吃花酒等方面表現(xiàn)得更為放浪形骸了。為此包天笑還是經(jīng)常勸他,勸他要時常回杭州看看的,因為妻子畢竟還年輕,你也應(yīng)該去盡一點責(zé)任和義務(wù)的。這樣在一段時間里,畢倚虹滬杭兩地跑,搞得來杭州火車站的黃包車夫都認識他了,一見他就要來拉生意,因為從火車站到他家兩角車錢就夠了,而他要付給人家四角,于是車夫要為搶他的生意而打架。而他的做派是,當(dāng)兩個車夫在為他打架時,他叫上第三個就上車走人了。
包天笑畢竟是過來人,知道畢才子的性情,同時也了解女人的性情。
然而畢倚虹的后院也終于起火,因為妻子知道丈夫的花心,所以也似乎理所當(dāng)然地紅杏出墻了,說是跟一個小飯店的老板好上了,而且是妻子先向他提出離婚。這個叫楊芬若的女子,也是名門之女啊,其母乃是李鴻章之孫女。所以這樁婚事,本來是非常門當(dāng)戶對的。上海灘的那些名門,如張愛玲、邵洵美這些婚事,當(dāng)時似乎都跟李鴻章扯得上關(guān)系,可見李家在近現(xiàn)代史上的地位。一個要離,不離也不行,因為楊女士此時已經(jīng)離家出走跟別人跑了,畢倚虹只得負起養(yǎng)育七個孩子的重任,后來其父又吃官司,不僅家道中落,連房子都變賣了。而且還得父債子還。他自己的家也搬到了清波門外居住。
天雨偏逢屋漏。父親吃官司之后,他替父還債遭軟禁,雖然沒有吃到皮肉之苦,但精神總是受到折磨了。一是沒有錢,二是沒有自由——做人還有什么比這兩者更重要的呢?后來是在朋友們的幫助下,畢倚虹才獲得自由,并且重回上海灘,重新回到時報上班,并開始寫作《人間地獄》。
因諸多事變,畢倚虹才開始寫作長篇《人間地獄》,從書名看,就有滿腔的悲憤。小說中他把樂第、曼殊、包天笑和自己等都寫了進去,所以有自傳的性質(zhì)。這樣的作品,有人對號入座,倒也不會生出什么風(fēng)波來。
1922年初,畢倚虹三十一歲,此年他再婚,夫人是汪風(fēng)箏,倆人倒也恩恩愛愛,然而婚后不到十個月,夫人又因難產(chǎn)離開人世。兩人結(jié)婚才二百三十九日,畢倚虹傷心欲絕,在《十月姻緣記》中深情寫道:“朋擠中多謂我能達觀,今茲琒睜之喪,余竟不能自持。蓋棺之夜,余竟哭暈,冥然倒地不自覺,比延,益痛澈心脾。乃知悲來填膺,淚不擇地而流,情愛夫妻,舍淚又無以相報。雖然熱淚盈升,已不能回吾琒睜之魄,和淚寫此,正不知將何以報睜。擲筆一嘆,但有涕”。此后,畢氏亦病魔纏身,生活頗為潦倒,包天笑《釧影樓日記》1926年1月7日載:“訪畢倚虹,人頗憔悴,醫(yī)士謂其有肺病”。
不僅肺病,還兼患胃病。
其后畢倚虹又有第三次婚姻,夫人繆世珍,可惜好景不長,畢倚虹終因心力交瘁而一病不起。在畢倚虹彌留之際,夫人繆世珍服藥欲自盡,所幸的是被搶救了過來。而畢倚虹卻于1926年5月15日(一說是25日)去世。隨后夫人為其生下遺腹子,是一女兒,所以說畢倚虹育有四男四女。未亡人繆夫人非常了得,把她生的女兒撫養(yǎng)長大,并且沒有再嫁人。
關(guān)于畢倚虹的新婚與病患,包天笑認為這兩者其實也是有關(guān)系的,一個體弱之人,總是得為新婚付出格外的代價。
不過更重要的是,畢倚虹的心力交瘁,那是因為他有還不完的債,寫不完的稿子。另一方面,畢才子本來身體就有病,離婚,喪妻,再結(jié)婚,體力精力,一個精壯男人可能都吃不消,何況一個病懨懨的男人呢?
從1922年1月5日起到1924年5月10日,《人間地獄》連載于《申報•自由談》,計六十回,共53萬字。
此小說“以海上倡家為背景,以三五名士為線索” 串連起一個上海的廣闊的社會,所以畢自己認為這是一部社會小說。
小說發(fā)表后,當(dāng)時的名士之一、袁世凱之子袁克文對此書極為推崇。他在序文中寫道:“今世為小說家言者眾矣。坊肆之間,汗牛充棟。其能與古人相頡頏者,鮮有見焉!”他說“《人間地獄》,多述其經(jīng)行事,間及交游嘉話,其結(jié)構(gòu)衍敘,有《儒林外史》、《品花寶鑒》、《紅樓夢》、《花月痕》四書之長”。
在《人間地獄》連載時,畢倚虹的另一部長篇《黑暗上!芬嘣谶B載,袁公子認為它“是海上近時之罪惡史也?膳c李伯元之《官場現(xiàn)形記》,吳趼人之《二十年目睹之怪現(xiàn)狀》并傳”。
畢倚虹的小說,照后來學(xué)者的研究,認為主要還是屬于“狹邪小說”范疇的。狹邪二字是魯迅的發(fā)明,字面有狹路曲巷之意,這也正是娼妓之處所也,所以后來便把這一類小說叫做了狹邪小說。畢倚虹小說的素材一方面來自自己的經(jīng)歷,另一方面來自于他在替父還債遭囚禁時聽來的故事,這些故事當(dāng)時令包天笑非常驚詫的,因為這是坐在報館中寫不出來的。后來也有把狹邪小說稱作為倡門小說的,倡乃娼也,而畢倚虹就是一個在地獄邊緣寫盡人間純情的高手。
可惜的是《人間地獄》沒有收尾,畢倚虹就逝世了。作者去世,報紙還要辦下去,讀者也還想看。于是《申報》就請包天笑續(xù)寫小說,因為也只有包天笑才能做這個事情,于是他就續(xù)寫了后二十回,且獲得讀者的好評如潮,也算是完成了老友的一個夙愿吧。由此也可以看出,鴛鴦蝴蝶派也真是薪火相傳的,一直到上世紀九十年代,在畢倚虹逝世將近七十年之際,他的另一位好友、天虛我生陳蝶仙的兒子陳小蝶在臺灣就寫了一部長篇《黃金世界》,其情節(jié)的一枝也是從《人間地獄》這里嫁接過去的,主要是把女主人公秋波的情節(jié)又另起爐灶,也算是用另一種方式又將此書續(xù)寫了下去。
一部長篇中的男女主人公,被畢倚虹、包天笑、陳小蝶這三位著名通俗小說家用了幾十年時間,才塑造完工。這也算是通俗文壇上的一則佳話。當(dāng)然陳小蝶只是用了原著中的情節(jié),基本應(yīng)該還是一部獨立的原創(chuàng)小說,不過因為有其鴛鴦蝴蝶之關(guān)系,所以《黃金世界》又跟《人間地獄》扯上了關(guān)系。而所謂通俗小說之說,當(dāng)然也是從所謂搞純文學(xué)的人嘴里說出來的,他們不太看得起報紙上連載的文字,覺得那是通俗的,而文學(xué)似乎應(yīng)該是藝術(shù)的。
畢倚虹去世后,同人等組織“倚虹遺孤教育扶助會”,由包天笑等發(fā)起,主要成員有包天笑、周瘦鵑、陳蝶仙、陳小蝶、余大雄、常覺等。由包天笑撫育慶杭,一時成為美談。張學(xué)良當(dāng)時也捐了一千元錢。而楊夫人所生的三個女兒,基本是由其姨母們撫養(yǎng)了。他的前妻楊女士呢,后來跟畢朔望(慶杭)生活在一起。
只是在杭州,在候潮門還是清波門,已找不到畢倚虹當(dāng)年生活的印痕了,一百年不到,什么都沒有了,只有文字還留存著,而互聯(lián)網(wǎng)的興起,從某種程度上又延續(xù)著鴛鴦蝴蝶的文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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