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歌,姜廣平:“其實我才是一個有敘述激情的人”
發(fā)布時間:2020-06-12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關于荊歌:
荊歌,男,中國當代作家,一九六〇年春生于古城蘇州。在照相館、中學、文化館等單位工作過。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開始小說創(chuàng)作,出版有長篇小說《槍斃》、《鳥巢》、《愛你有多深》和小說集《八月之旅》、《牙齒的尊嚴》等,F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專業(yè)作家。長期居住在蘇州郊外小城吳江。
導語:
荊歌很可能是一位被忽略的重要作家。
某種意義上說,在荊歌這里,他將小說還給了小說,也就是說,荊歌讓小說承載了真正屬于小說的東西。這里的意蘊就是,從小說的語言、結構、寫作狀態(tài)與寫作目的等諸方面看,荊歌與小說的關系都是作家中最屬于小說家的方式,雖然荊歌出道時是寫詩的,出道后也偶爾寫些散文。
荊歌新作《鼠藥》充滿了黑色與幽微的深刻銳利,細節(jié)豐富,最富小說品質。
關鍵詞:小說品質 語言 寫作姿態(tài)
姜廣平:你有一句非常自負的話,我覺得挺有意思,你說某一個時期,全國知名刊物上面,全都可以看到你的小說。我可能正是在那個時期開始關注一個叫荊歌的人的。你似乎天生就應該是寫小說的。我想問你,你是什么時候發(fā)現自己的身上還潛伏著小說才華的?
荊歌:我最早是寫詩的,后來寫過一段時間的散文。寫小說是1990年代的事。當時看到刊物上出現了一些全新的小說,那些不神圣的姿態(tài),一下子吸引了我,讓我覺得,沒有偉大的心靈和崇高的思想境界,也是可以寫小說的。而且似乎這樣的小說寫起來更來勁。革命了!革命了!我就像阿Q一樣參加了革命。結果就是一發(fā)而不可收。愛上了某一行而干上了這行,真的不是因為發(fā)現自己有什么“才華”,而是因為喜歡。寫作的狀態(tài),真的是那么叫人迷戀。林白有一段話說得最為精彩,說寫作是一種飛翔,就像做夢是一種飛翔,看電影是一種飛翔,做愛是一種飛翔,吸大麻是一種飛翔,不守紀律是一種飛翔,超越道德是一種飛翔。我發(fā)現我能飛起來,我飛起來了,一次次地飛。
姜廣平:但有一個問題我也總想問,與你在刊物上的熱鬧相比,你似乎在讀者心目中不是那么熱。想到這一層,我總是為你抱屈,讀者也好,評論家也好,怎么就這么不關注荊歌呢?沒道理。
荊歌:我的讀者可能是少一些。今天的文壇現狀,作家隊伍和讀者隊伍,都在分化。我相信我的讀者雖然少一些,但應該是比較穩(wěn)定的一群。這些喜歡我的讀者,在關注著我,讀我的小說,這讓我感到非常幸福,也很滿足。雖然我并沒有要為他們而寫,要對得起他們的想法,但是,我有時候想到,我這個作品寫出來了,發(fā)表了,會被這一群人讀到,我真的感到很幸福。躲藏在世界微茫角落里的“他們”,“他們”燈下的閱讀,“他們”的會心一笑,提升了我作品的價值,使我的寫作變得更有意義了!稑寯馈酚×15000冊,還有許多盜版!而B巢》起印20000冊,也賣得差不多了。這說明,它們至少有一萬以上的讀者吧。據說在中國,出版主管部門將文藝類的圖書印數在一萬冊以上的,界定為“暢銷書”。我已經是一個暢銷書作家了,你還為我抱什么屈!至于說評論家,他們對我的寫作,也有相當的關注。關注,并不見得就一定會有很多評論文章。
姜廣平:這與你的寫作姿態(tài)有沒有關系呢?
荊歌:肯定有關系。性格決定了人的命運,什么樣的寫作姿態(tài),也決定了這個寫作者的寫作命運。我從最初選擇寫小說,到今天,始終都是覺得寫作是我個人的事,只是對我自己有意義。通過寫作,我感覺到了生命的存在,感覺到了生活的樂趣。為他人而活著的人,是可悲的。同樣,我覺得不為自己的寫作,也是非?梢傻摹N蚁嘈,所有的寫作,一定都是有目的的。為名,為利,或者為了獲取其他。我的寫作,目的性也是非常明確的,那就是給自己的生活帶來快樂,使自己不致于成為自己所不喜歡的那類人。當然,除此之外,能夠獲得更多,比如黃金屋,比如千鐘粟,比如顏如玉,那也是再好不過的事。但是為了這些,而寫自己不愿意寫的東西,改變自己的寫作姿態(tài),那我寧愿什么都不要。這是我的選擇,沒有人強迫我這么做,所以寫出來的小說,讀者少一些,不能像金庸、瓊瑤那么家喻戶曉,不能像他們那樣甚至可以與魯迅、錢鐘書他們在歷史上比肩而立,我也不應該抱怨。因為首先你不愿意像他們那樣寫。其次,你即使想要那樣寫,也肯定寫不到他們那樣好。我只能這樣寫,這樣去認識生活,這樣去理解生命,然后這樣地受冷落,這是我自找,我樂意這么做,也是我的宿命。
姜廣平:荊歌這人,在文字背后的形象是一個游手好閑的人。這是蘇童講的。我覺得這句話太一針見血了,你想賴賬都沒門。引用這句話我當然是有用意的?茨愕摹肚Ч胖異邸,你說你的寫作出發(fā)點恰恰是一種憤怒。你似乎不應該是一個憤怒的人啊!這里你是不是僅僅想完成一種顛覆?或者告訴人們民間故事其實是可疑的。
荊歌:《千古之愛》原名《民間故事》,是一個十余萬字的小長篇。最初發(fā)表在《作家》雜志上。后來出書,出版社一定要把這個名字改掉。改就改吧,我沒有堅持,因為《民間故事》確實不像是一本小說書,而像是神話傳說之類的讀物。其實我喜歡的,還是“民間故事”這個書名。因為這本書里,孟姜女千里尋夫的故事,和一位小說家的婚姻,是糾纏在一起寫的。兩個故事,一個是在民間流傳,一個是在當下的民間發(fā)生。當然改成《千古之愛》,也是我精心考慮的。孟姜女千里尋夫,她的愛流傳千古。而小說中那位小說家,他的婚姻,看上去那么牢固,其實是脆弱的,在對一個千古流傳的愛情故事的追蹤中,不知不覺地就瓦解了,在這里,“千古”又有了作古的意思。人死了,在給他的花圈上不是常常會寫上“某某某千古”嗎!
《民間故事》這部小說,我自己是比較喜愛它的。我長期在文化館工作,發(fā)現搜集上來的民間故事,都是大同小異,而且都呈現著一種虛偽的面貌。所以這個小說中,可以看出,我對那些個東西,不僅是懷疑的,而且是厭惡的。在小說中,我把孟姜女的愛情,演繹成許多種版本,無論是言情版,還是色情版,還是武俠版,我覺得每一種版本都是可能的,同時也都是渺小和荒唐的。
姜廣平:這部小說是為了解構,還是為了自娛?恕我直言,我總覺得你的這篇小說有點游戲筆墨的意味,或者也可以說是逞才使氣。不知你能否接受這樣的詰難?
荊歌:你這么說,我無所謂。我就是自娛,就是游戲,就是逞才使氣。但是,這跟流行文化的“戲說”,跟“無厘頭”,是有本質區(qū)別的。我通過變形和扭曲,通過多種版本的演繹,表達了自己對婚姻愛情的失望。當然從文本意義的角度講,這部小說嚴重有別于我的其他作品,寫作它,仿佛是去某個陌生而遙遠的地方游歷了一回,內心有一番別樣的體驗。
姜廣平:孟姜女的故事發(fā)生在秦時,那時候似乎還遠離科舉與佛教。可你小說中的人物卻分別與這些東西有了關聯。這是有意還是失誤?
荊歌:談不上有意為之和失誤,我寫的時候,沒考慮得很多。我覺得愛怎么寫,就怎么寫了。孟姜女那時候,中國還沒有婦女裹腳的。但我覺得讓她邁著一雙小腳,沿河西走廊一直向西,走到嘉峪關,會顯得更艱苦一些。
姜廣平:當然,我知道你要說的肯定是民間故事的不確定性甚至不可信。我發(fā)現一點,孟姜女中的人物,似乎與當下的人有著太多的相似。我寧可相信秦時之人與現在的人有著很多質的差別,可你卻無情地拉近了古代與現代。你是不是想在孟姜女的各種版本打通的同時,也想打通古代與現代?說得重一點大一點,是否也想來一種敘述視角的革命,以達到莫言那種打通人稱的目的?
荊歌:我相信從古到今,人性并沒有太多的改變。改變的只是外部世界,物質改變了,社會形態(tài)改變了。但是星星還是那顆星星,山也還是那座山。在一部小說中,嘗試將同一個故事寫出多種不同的版本,這只是一種寫作實踐中的偶然。我是一個特別沒有策略的人,不會主動革命,也不會給自己制定規(guī)章制度。一天天,只是渾渾噩噩,率性而為。忽然想怎么寫了,就怎么寫。寫到不想寫了,或者寫不動了,就不寫,就結束,壽終正寢。
姜廣平:我覺得這里有一種作家的敘述自覺,或者說一種文本創(chuàng)新的努力。
荊歌:沒有,真的沒有。對于寫小說,我曾經打過一個比方。我說有的作家,做愛是為了生孩子,傳宗接代,結果生下了大胖兒子,長大后狀元及第,光宗耀祖,這愛做得就值錢了,有成就感。而我不是,我是為了快樂才做愛。
姜廣平:這部小說的后半部也同樣有點兒不負責任,是不是想要用此來映照真正的民間傳說的不負責任呢?我總覺得后面的部分以你的才華,還能寫得更好。
荊歌:這話說得有理!睹耖g故事》我本打算寫上20萬字。小說中,那個小說家和他妻子的故事還遠遠沒有展開呢。但是,寫到10萬字的時候,發(fā)現,孟姜女這方面的故事,已經寫不下去了。那么沒有了孟姜女,小說家的故事也就沒有再繼續(xù)下去的必要了。就像一只鞋掉了,光著一只腳,還跑什么?決定不跑了,所以匆匆結了尾。被你看出來了,說明你既認真又眼毒。
姜廣平:順便問一句,你在寫小說時是不是很輕松,或者,大部分創(chuàng)作時間里,你是非常舒展的。是不是?
荊歌:對,很輕松,很愉快。所以我寫得多,因為我迷戀寫作的感覺。那時候在單位上班,時間不夠,我就很珍惜,只要有空,就寫,沉浸在飛翔的快樂中。現在,當了專業(yè)作家,不用上班了,我還是經常寫。要是長久不寫,呆在家里就有點兒悶了。如果家是個鳥籠子,我必須經常把自己放飛出去。我一坐到電腦前,率性地寫開了,我就成了鳥兒了,飛出去了。有時候,到了該飛回來的時候,我還在寫,結果耽誤了做飯。
姜廣平:有一個問題我時常想問一問,就是寫作訓練的問題。很多作家都希望讀者能夠包容他們的寫作訓練,但讀者方面卻覺得你既然是作家,就不應該將訓練中的東西當作成品送到讀者手中。即是說,讀者不希望花錢買作家的不成熟。這似乎是讀者對作家有點苛求,但是,我又覺得這種苛求有其合理性。我原先是對中國讀者沒有好感的,覺得中國沒有一個很好的小說讀者群,可現在我的這種觀點在逐漸改變。
還有一個曾經問過刁斗的問題是,你關心過你的讀者嗎?你知道他們在哪里嗎?你與讀者的關系如何?當然這個問題薩特似乎也曾經關注過。
荊歌:我不太清楚你指的是哪一些讀者。我一直有這樣的愿望,想要知道究竟哪些人才是我的讀者,他們是男是女,是老是少,是美是丑,是時尚還是保守?我走在大街上,有時候都會想,這匆匆而過的人們中間,有沒有一到兩個我的讀者呢?有一次我在虹橋機場看到一位姑娘,手上拿著一本《收獲長篇增刊》。這里面,有我的《鳥巢》。當時我真的有點激動,差一點兒上去與她搭訕。但我又怕她告訴我,她買這本雜志,只是想看里面另外的小說。我就克制住自己,遠遠地看著她,仿佛看到她的目光,掃過《鳥巢》的一行行。這種感覺真是非常美妙的。
有一點我是可以非常確定的,我的相對固定的讀者,他們是我的“性相近”者。他們對我作品的短處,也常常是能夠包容和寬宥的。你提出的“寫作訓練”,在這群讀者眼中,也許同樣是有趣的。他們喜歡上一位球員,喜歡看他踢球。他的成功和失敗,同樣都在他們的關心之中。而這名球員在訓練基地練球的情景,也是他們所樂于觀看的。
我覺得中國的讀者隊伍因為已經分化,所以情況比較復雜。將他們籠統(tǒng)地稱為“小說讀者”,那是不負責任的。你原先“沒有好感”的那些讀者,今天恐怕也未必長進。優(yōu)秀的讀者與優(yōu)秀的寫作者,是相互作用的,是對應的。不要埋怨讀者,他們與你一起堅持著,正因為他們?yōu)閿挡欢啵圆鸥幼屓苏湎。你輕易放棄自己的趣味,改變自己的姿態(tài),那就意味著對這些讀者朋友的背叛。
姜廣平:關于文本的問題,在《愛你有多深》以及《鳥巢》這些非常出色的作品里應該不存在了。但《愛你有多深》的題目似乎是一種陷阱,它引導著讀者向一種誤區(qū)進發(fā),而最終卻讓讀者哭笑不得,或者既哭且笑,一種別樣的人生凄涼直奔讀者的心田。用葉開的話講,這本書其實寫了一種被粉碎了的愛情。
荊歌:我不覺得是誤導啊。愛你有多深,這本書,就是圍繞著這個意思展開的。主人公張學林與其養(yǎng)父母,與其妹妹,與其女友,與其妻子,都是有愛的。一直在努力地愛著。但是,這愛受到了許多捉弄和阻隔,來自命運的,來自社會的,來自人性之惡的。結果所有的愛,都被粉碎了。張學林的悲劇,是我所理解的人的悲劇。我一向以為,生而為人,就是開始上演一出悲劇了。人生就是可悲的。有時候我面對我的女兒,我會覺得,這樣花蕾一樣的孩子,我們把她生出來,真是對不起她!你能保證她這一輩子,肯定過上幸福的生活么?有許多的挫折,許多的磨難,(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都將由她自己來扛。特別是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之后,誰來保護她?即使她是幸運的,她一輩子事事如意,人生一帆風順,但她終究還要面對死亡這個大問題啊!有時候說著玩,談論到死亡,她會恐懼不已。這時候我的心就會很痛。我覺得人生就是一個大悲劇,誰都救不了我們。不過,話說回來,我這個悲觀主義者,在日常生活中還是挺快樂的。與家人,與朋友,大家在一起的時候,我都是快快樂樂的。但這些歡樂,都是小歡樂。人生是由無數小歡樂組成的。但人生總體上卻是一個大悲劇。《愛你有多深》,就是寫了一個人的悲劇。事實上最終被粉碎的,不光是愛情。我們的一切,青春,事業(yè),積累起來的財富,都將被徹底粉碎。我深刻地記得我母親在彌留之際所說的一句話,她說:“我是怎么會落到這個地步的?!”我當時內心的震動真是難以言表。到了“這個地步”,她曾經的青春和美貌,她曾經的友誼與愛情,她的無數的生之歡樂,都失去了意義和重量。算了,我不能再與你深入討論這個問題了,說這些我心里非常難過。
姜廣平:關于《愛你有多深》,我覺得李潔非的話給我啟發(fā)甚深。正像并不是很多人都具備憂國憂民的條件一樣,很多人生存著其實也是不關心靈魂與愛的;蛘哒f,初涉人生,可能還有這方面的意思,但接下來就越來越麻木了。張學林未嘗不是這種典型。
荊歌:許多人確實像張學林一樣,在生活的磨難之中,漸漸變得麻木了。但是,我相信,他們內心還是會經常感到疼痛。從某種意義上講,我非常希望人們都能夠變得麻木一些。上帝創(chuàng)造了人,為什么要讓人經常感受到心的疼痛呢?為什么不讓人在磨難之中反而感受到歡快呢?但是在具體的寫作中,我卻更愿意把人生的殘酷性揭示出來。不知你注意到沒有,我有一個發(fā)在《花城》上的中篇《雨夜花》,這個小說,把人的絕望處境寫到了極致。它的責任編輯朱燕玲對我說,讀了這樣的小說,我們還怎么活啊!美女作家黃詠梅,據說讀了之后傷心得落淚。真是對不起她。
姜廣平:從典型意義上講,我覺得你是超越新生代作家的先鋒性的。骨子里面,你還是一個現實主義作家,盡管你有時俏皮幽默。但那未嘗不是一種含淚的笑。就像《歌唱的年代》所呈現出的那種藝術風格一樣,俏皮只是一種外包裝,內在的東西卻有著一種令人震動的東西。
荊歌:真正的喜劇演員,都是悲觀主義者。我的胡言亂語,如你所說的“俏皮幽默”,語言的放浪與不節(jié)制,目的并不是為了搞笑。李敬澤說我是“在任何場合發(fā)出不合時宜的笑聲”,這顯然與搞笑完全不是一回事了。我是一個特別不滿足于寫實的作家,我總是要讓人物和事件變形,在夢幻與現實之間穿行,模糊掉現實與夢幻的界限。你所說的“新生代作家”,顯然是指“先鋒作家”之后出現的,1960年代以后出生,1990年代走上文壇的一批作家吧?我認為這一批作家的總體面貌,是反“先鋒”的。直接切入當下,摒棄虛偽的崇高。這樣的寫作立場,能使我們觸摸到了更本質的生活現實。我認為,這種“現實主義”是更有力量的。
姜廣平:說及《歌唱的年代》,這里面很有幾句話道出了我們這個時代的特點,譬如:我們用歌與舞來表達我們愛情的歡樂與傷痛。當然在我們并無歡樂與傷痛,或者說并無愛情的時候,我們照樣歌之舞之,我們似乎進入了一種慣性狀態(tài)。
這里的慣性狀態(tài),也是一種時代的寫照。你用歌唱的年代來刻畫當今的時代,實在是一種絕好的比喻。
當然這里還有一個語言的問題,你的語言于人不知鬼不覺中顯露出某種詩性的美麗。當然,就我們這個時代而言,這是一個并無詩性的時代,就像我們這個時代還有多少愛情的歡樂與傷痛需要我們用歌與舞來表達呢?這里有一種小說的哲學。你給出了小說的真正的意義。這是我的看法。就像《民間故事》一樣,里面是有哲學的。
荊歌:我對哲學是個外行,也沒有多少興趣!陡璩哪甏愤@個小說,應該說與哲學是沒有關系的。即便是你所引用的那幾句話,也與哲學無關!睹耖g故事》里也沒有哲學。
至于慣性,它是無處不在的。生活如此,寫作也是如此。無論是生計,還是婚姻,我以為都是在慣性的作用下向前滑行。但是,人又似乎總是在抵抗這種慣性。尋求生活的變化,出門旅行啦,希望有點艷遇啦,上網和陌生的異性聊聊天啦,都是想要令生活的“勻速直線運動”發(fā)生一點兒變化。而慣性對于一個寫了很多年的人來說,真是一個可怕而頭疼的問題。吃飽了睡,睡醒了寫,看上去是多么的無聊。對于這種狀態(tài),我相信每一個認真的寫作者,都是十分為之焦慮的。不希望在這樣的狀態(tài)中滑行。這一點,我想你研究了那么多重要的作家,應該是發(fā)現到了的。每個人都為之焦慮,都在抵抗。
我的語言,被許多人認為具有饒舌的特點。我確實有點饒舌。希望許多對生活的理解,對人性的發(fā)現,能在絮絮叨叨中呈現出來的。我始終認為,小說就是“說”的藝術。具有說的熱情,具備說的技巧,“說”就是我的前行方式。一路說著,一路擦亮著。故事也好,人物也好,都是在言說之中綻放出來的。我感覺,許多時候,故事是為言說服務的,是故事推動著言說。而原先本不明確的故事,包括故事中人物的命運,會在言說中發(fā)生變化,變得清晰起來。當然也有可能更混沌了。如果覺得說不下去了,那就是出問題了。
姜廣平:仍然是這篇《歌唱的年代》,你的那種俏皮幽默的語言風格是不是受俄國果戈理或契訶夫的影響?這一直是我想問的問題,我覺得你的這篇小說和另幾篇小說的語言都與這兩位大師太像了。
荊歌:果戈理和契訶夫的作品,還是很年輕的時候看過一些。我記得,當時讀的時候,是并沒有領悟到他們作品的好處的。也就是說,當時看了這二位的小說,并不覺得好。到今天,我已經完全忘記他們寫了些什么。所以說《歌唱的年代》在語言上是不是像他們,我也不知道。
姜廣平:當然,也有人覺得你的語言有時顯出非常天才的絢爛,但有時也顯得拙劣。你如何看待這種語言水平不一的現象?
荊歌:這叫做言多必失!罢f”了三百萬字,當然是廢話多,無聊的話多,討人嫌也是在所難免。
姜廣平:想起你的《再婚記》,實際上也都是描寫底層的。你對《再婚記》不被看好有點微喟,那么這部長篇應該能夠引起更多的關注了。具體情況如何?
荊歌:《再婚記》是我自己最喜歡的一部作品。但是發(fā)表之后,一點兒反響都沒有。那時候還是在《收獲》發(fā)的頭條。但無聲無息。我沒有抱怨,只是因此對寫作更加感到虛無。你寫出了一個東西,沒有被人注意到,時間很快過去,兩三個月之后,這本刊物就很少有人會去再把它翻出來看了。它就這么過去了。像一個曾經活過的人,死去之后,誰都不再記得他了。也正因為這樣,我才更堅定了為自己而寫作的想法。它盡管被忽略了,永遠塵封起來,但對你自己來說,還是有意義的。至少,你在寫作它的時候,那種迷亂的狀態(tài),那種飛升起來的感覺,是你生命中的亮點。就像一個默默無聞的人,生前和死后都不會被人記著的人,他的一場戀愛,哪怕是單相思,對他個人來說,還是有意義的。其實希望自己的作品受人關注,甚至希望它不朽,這么想都是很沒勁的。關注了又怎么樣?每一個時代,都會有許多優(yōu)秀的寫作者,都會產生許多優(yōu)秀的作品。但是,這個時代過去之后,后人還會知道你呀?一個時代,只會有一兩個代表能夠相對地不朽。他們會把同時代的所有的寫作者,都覆蓋掉。至于不朽,那就更靠不住了。宇宙是由火柴頭那么點兒大膨脹開來的,脹成今天這么大。當它脹到一定大的時候,就會收縮。最終又縮回到火柴頭那么大。當它縮成火柴頭的時候,我們的地球在哪兒?我們地球上的圖書館在哪兒?我們的“不朽”的作品又將焉附?
《愛你有多深》和《鳥巢》,受到的關注相對多一些。但是我真的是不太在乎這些了。有一些好評,也許對這本書的銷售有些好處。一個寫作者,老有懷才不遇之感,那是很不好的,是很不健康的。我在報紙上看到,瓊瑤感嘆臺灣人民已經不喜歡她了,她很傷心。這不是很可笑么?你要人民喜歡你干什么?你老了,東西也沒有越寫越新鮮,憑什么要人民都來喜歡你?你愿意寫,就繼續(xù)寫,不愿意寫,就干別的去。
姜廣平:從我所了解的角度出發(fā),我覺得蘇童那句話非常到位,我總覺得你不應該是一個關注小人物的人。但你所寫的苦難主題還真是非常之多,絕不是我第一次所看到的那個風流倜儻的荊歌。你何時將眼光投注到小人物的身上的?這是一種寫作的自覺,還是一種人生的自覺?
荊歌:我從來都沒有寫過大人物吧?我只熟悉小人物,所以即使寫一個大人物,他還是小人物的德性。我已經說過,在生活中,我是個快樂的人。但我骨子里是一個悲觀主義者。我寫東西,饒舌,說得口干舌燥,說著說著,就離快樂遠了。
姜廣平:我曾與你談及葉彌,我覺得這個人有著小說敘述的激情,而你的作品我覺得故意深藏著激情了。《愛你有多深》便讓人有這種感覺,凝重中帶著沉痛。
荊歌:其實我才是一個有敘述激情的人。我形容自己寫作的狀態(tài),是舌頭飛卷,像青蛙、蜥蜴和蛇。我還說自己坐在電腦前,十指飛快地在鍵盤上打著,身體好像是不存在了。身體已經離開了我,只留下十個指頭,在紛亂地動著,打出一行行字!稅勰阌卸嗌睢吩谖艺w的創(chuàng)作中,確實有些異樣。因為張學林這個人讓我輕松不起來,他太倒霉了,我沒有辦法幫助他。但我一定要把他的故事完整地寫出來,讓這個人的生活徹底地暴露出來,把他的命運畫卷完全展開。其實這樣做是有點殘酷的。但我覺得我應該這樣做。我們不要對苦難守口如瓶嘛。
姜廣平:你似乎有兩種情結,一是小城情結,一是師專情結。這篇小說的主人公與《鳥巢》里的那群人,都是師專出生了。這樣一個獨特的人物,肯定有著某種生活的真實。不知我這樣猜測是不是正確?
荊歌:是的。生活中許多人與事,都會投影到小說中。甚至有的小說,我在寫作的時候,用的干脆是生活里的一些人的真名。這樣寫起來,覺得更真切,能聞到當時空氣中的特殊氣息,能感受到這些人細小的表情與動作,以及他們的眼神,他們的呼吸。但作品完成之后,我會把真名全部替換掉。這倒不是怕惹麻煩,而是覺得沒有這個必要,因為作品里的某人,已經不再是生活中的這個人了。
姜廣平:與《再婚記》、《鳥巢》等小說的結尾一樣,《愛你有多深》的結尾無疑是神來之筆。我總覺得這時的張學林殺母是一種多么豐富的細節(jié)。這時候,我總無法對張學林產生什么譴責。有些時候,人的某種墮落行為是與罪惡無涉的。就像雨果在他的《悲慘世界》的題記中所寫的一樣。張學林絕對沒有罪惡的念頭,他也無法使自己罪惡起來。張學林的存在,只能用魯迅的話來說,是我們的好世界的瘡疤。
荊歌:你說得對,他并不是真要殺他母親。他卡住她的脖子,把她掐死了,完全是一種無意識。他已經徹底絕望了,他沒有任何路可走,就來求他母親。他也知道母親一定不會幫她,但她非但不幫他,還一步步逼他,她好像是故意要把他逼到這一步。唉,雖然小說的結尾不一定要殺人,把人殺了,小說就結束了,這種套路,是應該受到嘲笑的。但是,張學林殺母,這個結尾,不是我事先設計好的,而是寫到最后,他就把她殺了。他殺了她之后,很迷茫地走到街上,連醫(yī)院的方向都搞錯了。而馬紅正在醫(yī)院等著他呢。這個人,已經是一個空心人,在太陽底下,影子一樣飄走了。
姜廣平:你在很多書中都寫到了父親的形象。似乎父親在你的筆下都不是一個好人,主人公與父親的關系也似乎近于仇敵,F實世界中讓人留戀的東西似乎越來越少。你對世界的基本態(tài)度似乎是絕望的,如果不是,至少可以說是悲觀的。我是在讀《粉塵》時感覺到你的沉郁頓挫的。在你的筆下,這個世界一如你后面寫到的張學林,也是在不知不覺中被破壞或者被毀滅的。
荊歌:我的父親是一個非常有才華的人,他一直在學校工作。他在音樂、美術、書法,還有英語諸多領域,都有相當的造詣。但他的性格是非常有問題的。他在家庭中,從來都不快樂。他非常專制,他不僅自己不快樂,而且讓家庭中所有的人都無法快樂。我與父親,內心一直都是對抗著的。幾乎沒有父子之情。我的父親去世已經多年,我今天似乎更應該以善良之心來談論他。但是,我覺得我更應該尊重真相。我與父親的關系,已經不是通常意義上的父子對抗,我們之間毫無感情可言。想起這個,我感到非常悲哀。我多么希望他能重新出現在我的生活里,讓我們從頭再來。但是我知道人死不能復生。況且,即使他重生,我們恐怕也還是捏不到一塊兒去。我們之間沒有仇恨,只有冷漠。二十多年,同在一個屋檐下生活,那種冷漠,真是讓人受不了。我曾經有過一段離家出走的日子。但是,想到母親傷心欲絕的樣子,我心軟,就回去了。在這樣的家庭中長大,(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性格肯定會是比較敏感,比較悲觀的。
姜廣平:然而,就在這樣的世界中,你仍然對愛有著近乎夢想的執(zhí)著。可是,在這里我發(fā)現,你寫出的仍是一種畸戀,一種變形的愛。關于變形,我下面還會從小說修辭的角度與你再度展開聊一聊。你筆下的愛,大多是一種讓人絕望讓人覺得變味的愛。這是為什么?沒有純粹的愛嗎?或者,連純粹的性也沒有了嗎?
荊歌:我是相信愛情的。我記得還是很小的時候,大概是小學五年級吧,我就給同班的一位女生寫情書了。她也給我寫了。來來回回,大家都寫了有十來封吧。那種與性絲毫不沾邊的愛情,今天回想起來都很清晰。這個初戀,影響深遠。也許直到今天,我都是將性與愛情分開的。我覺得愛情完全是一種心理上的東西。是那種牽掛,思念,以及所帶來的寂寞、憂郁和傷心的感覺。我認為這樣的“純粹的愛”,應該是愛情的一種典型模式,是“正!钡。但因為它正常,所以沒什么可寫的。我偏激地認為,正常的東西,大抵是雷同、一般,甚至是膚淺的。我對非常態(tài)的東西比較敏感。因此愛情到了我的筆下,往往如你所說,會成為“畸戀”,會“變味”。那與我的愛情觀,是沒有什么關系的。而那種我也認為很美好,很正常,膩膩歪歪的愛情,就由瓊瑤等同志負責去寫吧。
什么是“純粹的性”?非性交易,非性交換,非性責任,一對一的異性,沒有性功能障礙,是不是這樣?如果是這樣,這“純粹的性”是不是有點乏味?我沒有興趣去寫它,是不是很可以理解呢?
姜廣平:這里面還有另一種情感方式,就是同性問題。你對此關注甚深,很多作品里都寫到了,像《鳥巢》、《畫皮》等。我們如何看待這種畸戀并不重要,但我有個態(tài)度,我們必須接受這種關系。但現實世界對此卻并不包容。
荊歌:我在《鳥巢》、《畫皮》之外的一些小說里,也寫到過同性戀。我覺得同性之間的吸引,特別有意思。它一直很難讓我理解。因為我沒有這種性取向。讀了我的作品,有人懷疑我,問我,是不是也愛同性。這實在是誤解。我尊重各種不同的性取向,但我不是“同志”。我讀過刁斗發(fā)在《花城》上的一個中篇,寫了一對女“同志”的故事。他在這部小說中,引用了一個外國人的研究成果,說我們人類的性取向,有幾十種之多。我想這個研究成果,是不是成立,那是次要的。它至少告訴我們,人生的豐富性,人性的豐富性,是遠未被我們足夠認識的。當然在性愛上,也是如此。我們今天的社會,與過去相比,真的是開明寬容多了,歧視同性戀,我認為已經是一種沒文化的表現了。為什么要歧視他們呢?我們異性戀者又有什么資格歧視他們呢?多數歧視少數,當然是不對的。就像使用法郎的歧視使用里拉的一樣沒道理,不都是錢嘛!我想健康的社會,就應該是一個極度包容的社會。有些國家,法律已經允許同性結婚了。在這樣的國際形熱血下,我們若還認為同性戀是“道德敗壞”,又如何更好地融入國際社會?
姜廣平:說到《畫皮》,我有好幾處疑問,第一,這篇小說是不是有某種夸張變形的意味?作為一種小說修辭,我總覺得變形與夸張只是一種圖省事的行為,有些時候我覺得這種手法,包括寓言的手法,都是比較拙劣而簡單的。不知你如何看待小說中的變形與夸張。
荊歌:我喜歡變形和夸張。尤其是早期的小說。我的理論素養(yǎng)不行,對此問題說不清所以然。但我感覺,藝術離開了變形和夸張,那就不成其為藝術了。即使是照相,也離不開變形和夸張?鋸埞,夸張色,夸張眼睛的明亮,夸張皮膚的細膩,夸張歡樂或者恐懼的表情。變形在攝影中也很常見,用個廣角,或者魚眼鏡,拍出來的景象就不一樣了。寓言式的寫作,我最初也像你一樣,覺得比較沒意思,說半天故事,就是為了表達一個你腦子里早就想好了的意思,累不累?但慢慢地我對我“寓言化寫作”有了新的、更為廣闊的認識?陀^世界和人的主觀意識,確實許多時候是存在著一定的對應關系的。有些作家,就是特別擅長找到這種對應。
姜廣平:然而,《畫皮》是讓我震驚的,我從這里又一次讀到了《槍斃》、《愛你有多深》等篇什里的父子關系。只不過這里的父子親情更加畸型。非但如此,夫妻之間的關系也已到了令人目不忍睹的地步。這一切,包括“我”與蘇文軍的畸型戀情皆統(tǒng)一于一張畫皮之中。我覺得這是一篇非常大器的小說。
荊歌:《畫皮》是不是就有點寓言寫作的意味?一個人的皮,皮膚,是不是就代表著這個人?我們一定會說不是。但是,更多時候,人確實是以“皮”在與世界發(fā)生關系的。這張皮揭下來,它上面刻著這個人的全部信息。
姜廣平:電影《紅櫻桃》是否影響了這篇小說的寫作?
荊歌:小說在《收獲》發(fā)表以后,就有一位新銳導演想把它拍成電影。這位導演,作品不多,卻是我非常喜歡的。他的《男男男女女女》我看過,很不錯。他的《哭泣的女人》,去年好像在戛納也獲獎了。但是,正是因為你提出的這個問題,就是電影《紅櫻桃》里也有紋身,這個電影就一直沒拍。當然還有資金上的原因。但“紋身”起碼是一個重要的原因。其實兩者是一點兒關系都沒有的。日本電影《枕邊書》里也有類似的情節(jié)。但我還要說跟我的《畫皮》是完全沒關系的。幾年過去了,這位導演還是忘不了我的《畫皮》,還在努力要拍它。我想要是他最終拍成了,一定會是一部好電影。
姜廣平:聯想到《鳥巢》,鳥巢本身無意義,但你卻讓它盛裝了十幾年的風雨與人生。所以,我總覺得你的小說看似隨意,但在很多時候卻是格外經意的。你有炫技的嫌疑。這無可否認。
荊歌:炫技確實經常出現在我的寫作中。我相信對于炫技,反感的人一定要多于喝彩的。除非你是大師。但我又相信,炫技其實對于有一門技術,或者說從事藝術創(chuàng)造的人來說,是很正常的一件事。看過音樂會的人都會知道,哪怕是嚴肅的交響樂,某件樂器在獨奏的時候,演奏者是絕對要炫技的。人家練了那么多年,練得那么苦,現在表演給你看,不炫技,那不等于白練白苦了!當然寫小說應該是有所不同的,與雜技,與花樣滑冰畢竟不一樣。但我相信炫技在小說寫作中,是不應該被看作一個貶義詞的。
姜廣平:《陳年的咳嗽》無疑是炫技的極致。我能想象得出你寫這篇小說時的得意。這確實是一篇非常有意思的小說。
荊歌:這篇小說把彈詞和故事攪和在一起,亂七八糟的,但你讀完之后,并不覺得亂,是不是這樣?
姜廣平:想問一下的是,里面對白居易詩的篡改,是不是你的楊柳新翻?或者就是某一個彈詞開篇?
荊歌:是彈詞開篇。這個小說中,有大量的彈詞開篇,非常凄美的那種。汪政在一篇評論中提到這個小說,他有個很有意思的說法,說里面抄錄的彈詞開篇,字數比我的敘述還多。
你提到這個小說,我就要順便說一下評彈。我喜歡評彈。評彈敘述和詠唱的,通常都是身世飄零的故事。評彈是最適合表現身世飄零的故事的。評彈說好人好事和“一定要把淮河治好”就不好聽了。因此在《陳年的咳嗽》中,大量引用哀婉的開篇,與一個幾乎被塵封起來的謀殺故事糾纏在一起,愛與死與嫉妒,糾纏在一起。
姜廣平:與愛相連的是死。你的重要作品似乎都寫到了死亡。《愛你有多深》、《鳥巢》、《太平》、《夏天的紀實》等都寫到了。有些死是指向生的,有些死卻指向毀滅。但總覺得用死來解決問題可能還不行,那些問題還在那里放著。譬如說于雯之死,并不能將一個包容的問題解決掉。這里有你的矛盾與無奈。
荊歌:我們寫小說,并不是要解決什么問題。醫(yī)學和宗教,才企圖解決死亡問題。一個人的最終命運,都是與死亡聯結在一起的,這在我的腦子里根深蒂固。我對死亡的話題非常敏感。那本三聯出的《向死而生》,幾乎是我的枕邊書。我經常翻讀它,時而會心,時而感到絕望。
姜廣平:其實,就長篇的藝術而言,《粉塵》與《漂移》都不能算是佳作,但我覺得對前者我格外偏愛些。也許自己也還做著教師,覺得總算有一部作品將我們的同類寫進去了。對《漂移》而言,后面進行的長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是否有著對這本失敗之書的挽救?
荊歌:我和你一樣,喜歡《粉塵》。也和你一樣,覺得《漂移》是失敗之作。但我并不怕你提到《漂移》。它的失敗在于,當時我一點兒都沒有寫作長篇的經驗,但偏偏它又是一本應約之作。它寫得太密集,是以寫中短篇的手法和狀態(tài)來寫一個長篇,寫得很累,卻不好。這當然給以后的長篇寫作以一些反面的經驗。
姜廣平:《鳥巢》很有意思,很多歲月風雨流逝,以為不知道去了哪里,卻原來藏在一個鳥巢里,清晰可見。這一結尾很有意味。這種結尾是你在寫作之時設計好的,還是在寫的時候產生的靈感?
荊歌:《鳥巢》那個結尾還有點意思吧?最終在一個鳥巢里發(fā)現了那架照相機,膠卷洗出來,一定會以為上面的人物是柳鍵、純思、大河馬,但不是,而是羅麗老師。許多人都以為這是我的疏忽,是自己都寫忘了。其實我是故意為之,要給閱讀設置一些障礙。這個結尾,并非事先設計,而是臨時想出來的。書出版后,美女作家北北替我想了一個更荒誕的結尾,她說,膠片洗出來,上面是一群鳥。我問她是男鳥還是女鳥,她說是男男女女的鳥。
姜廣平:你曾談過作家的智慧與讀者的智慧,我覺得,這種結尾極富智慧。將過去生活定格,將過去的懸念放在這里解開,無疑是充滿智慧的。真的虧你想得出。
荊歌:許多讀者的智慧是很高的,所以對于沒有智慧的作品,他們是不會得到閱讀滿足的。
姜廣平:一直想要知道你的身世,這是我讀《鳥巢》時又一次涌起的沖動。當然接著想問的便是你的身世對你的寫作在多大程度上有著決定性的意義?你有一篇《激情與迷失》講到過自己的童年,從里面我看到了《畫皮》、《槍斃》及《鳥巢》中的父子,也看到了《太平》里的一個細節(jié)?陀^上講,現在歷史已經過去那么長的時間,現在的人們已經在物質的迷陣里失去了精神的敏銳,那一份疼痛是不是還盤桓在你的心頭呢?
荊歌:我相信我們這一代人,童年都是很苦的。但我又一直覺得,我比別人更苦一些。除了家庭氣氛的專制壓抑,家庭里還發(fā)生過許多不幸的事件。毛澤東政治帶給我們的苦難,真的是不堪回首的。一次次陷入絕境。當然,一定是要比那些家破人亡的家庭好一些。所以我從來都不覺得自己的童年是可以用“金色”來形容的。金色童年?那是搞笑!這樣的人生際遇,一定是對我的性格有嚴重影響。對于后來的寫作,當然不會全無關系。這種疼痛,一輩子都會在心里的。我喜歡今天,覺得這才是光明的新社會。我不希望回到過去,那太恐怖了。所以我對薩達姆、金正日之流,一點都沒有好感。我覺得不管美國人怎么霸道,反正生活在專制之下,是最大的不幸,日子沒法過。
姜廣平:這一切是不是決定了你的作品大多都是以第一人稱來完成的寫作行狀?
荊歌:也許吧。
姜廣平:你說過,告別塵土飛揚,你會更多地關注別人的生活,但《愛你有多深》仍然有“我”的影子,包括最近讀到的幾個短篇,像《牙齒的尊嚴》也仍然有著“我”的色彩。這是不是又像《我們的虎牙》,借自己長了四十年的虎牙敷衍而成的一篇小說?
荊歌:現在的寫作以第一人稱的少了。這并非故意而為。只是對于一個寫作者來說,“變”是非常需要的。變換角度,變換口吻,至少寫起來會新鮮一些。
姜廣平:你的小說題目有時候顯得太大,挺嚇人,如《歌唱的年代》、《時代醫(yī)生》,有時候又小得嚇人,如《粉塵》、《鳥巢》,這也該看成是一種小說的藝術哲學吧?
荊歌:都是隨便起的名字,隨便的,沒想那么多。我不擅長為自己的小說弄一個好題目。要向戴來這樣的作家學習。她的小說題目,都很有意思,很別致。像《練習生活練習愛》,《亮了一下》,都是好題目。
姜廣平:大有大的好處,《時代醫(yī)生》告訴我們是時代賦予了這個時代以淺薄,而醫(yī)生則是表達這一哲學的符號與抽象。你讓我們這個時代的醫(yī)生,輕松地疏理與引導著這個時代的欲望,讓這個時代的輕松與奢華在醫(yī)生這里得到最充分的顯現。
荊歌:《時代醫(yī)生》應該是我一個非常重要的小說吧。我因為經常去醫(yī)院,對醫(yī)院有一種不正常的熟悉。我從小體弱多病。后來父母又相繼身患絕癥,一次次長時間地住院,我的許多日子都是在醫(yī)院度過的。所以我對醫(yī)院很敏感。我覺得醫(yī)院是一個十分特別的地方,它既與外面的花花世界有對應之處,又形成非常強烈的反差。它給我的感覺怪怪的,很不正常。它很幽深。它是世界的另一端,它在紙醉金迷生活的陰面?傊芄之。每走進醫(yī)院,我都會有很多想法。醫(yī)院的氣息,是能刺激我想象和思考的。
姜廣平:你的瀟灑實質上可能是一種表象,因為你所關注與接觸的人全都是邊緣與底層的人。但有時候我也想發(fā)問,你是不是有意地在放大苦難呢?
荊歌:我不認為是放大苦難?嚯y是客觀存在的。(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人間的苦難,是你怎么去想象都不過分的。
姜廣平:寫出了苦難之后,我覺得小說還應該再向前走一步甚至幾步。不知你以為然否。
荊歌:這是當然的。其實在寫作的路上,每走一步,都在尋找著新的可能性,都在努力發(fā)掘自身新的能量。寫作的魅力,寫作的樂趣,寫作的艱辛,寫作的意義,都在于此。但問題是,一個人的能量總是有限度的。這既可以用來作為寬慰自己的借口,又是非常殘酷的一個問題。
姜廣平:最后想說一點曾經想與殘雪探討的話題,那就是陌生語境的問題!墩J真的敘事》和《畫皮》其實都是在作著陌生語境滲入到小說中的努力。這種努力是有意的還是無意的?其目的又何在?
荊歌:陌生語境和陌生地方一樣,對人總是有新鮮的刺激的。這對于迷戀創(chuàng)造性工作的人來說,總是會去刻意尋訪的。其目的,既是圖個新鮮,也是為了尋求小說寫作新的可能性。這還與人的冒險精神有關。
姜廣平:最后想說,你是否因為寫作速度快了,而忽略了一些細節(jié)有重復的嫌疑,如關于虎牙的細節(jié),這里又一次出現;蛘哒f,這里的虎牙,與《我們的虎牙》實現了一次交互性的資源共享。同樣,父子關系與告密,無疑也同樣是一次重復。這可能是讀者們所無法原諒荊歌的地方。
荊歌:那就向大家說聲對不起了!關于這個問題,我也不打算為自己辯解了。
姜廣平:情欲與死亡,是這本書的突出的主題或關鍵詞。我很想知道的是,我們這一代人,其實文革并無多少直接的經驗,你何以能如此汪洋恣肆地寫下這一本繁富而細密的書的?
荊歌:我生于1960年,對文革是有著非常直接而深刻的經驗的。這段歷史背景下的生活,只要我一閉上眼,一個個人物,一樁樁事件,種種細枝末節(jié),都會蜂擁而至。
姜廣平:這里面是不是有著一種六十年代人能很快走進文革的輕松與很快走出文革的灑脫呢?我想起閻連科,那個1958年出生的作家,對文革也是持這種觀點?尚讱q的你,卻如此有著沉重與切膚之痛,真讓人覺得有時候有某種乾坤倒轉之感。乍一看,都以為傷痕文學又來了的樣子。
荊歌:《槍斃》不是一本揭瘡疤的書,不是“變天賬”。它是寫我作為一個人,對青少年生活的記憶和感受。因為我的青少年,恰巧被投放在那一個歷史時期中,所以不可避免地會有時代的投影。時代只是一個背景,人物的性格,人的心理和生理的成熟,“偶然”對人一生的重大作用,人與人之間緊張關系的形成,這些,才是應該被注意到的。我所理解的“傷痕文學”是,只要時代不是如此,只要不搞文化大革命,人民就會生活幸福工作順利了。《槍斃》不是這樣的。在這本書中,歡樂和痛苦,都顯然不一定是時代所造成。許多問題,是在別的意識形態(tài)下也同樣存在的。比如性,它在人的成長過程中,對人的困擾,給人帶來的迷茫和歡樂,跟時代其實是并沒有太大關系的。
姜廣平:可是,這讓我想起畢飛宇的短篇《蛐蛐蛐蛐》,對那個歷史黑洞的描寫,與你的一本書可能有著同等的重量。相比較而言,你少了些精致與收斂。至少從美學價值上看,這一篇不及你的《再婚記》。那不是一篇梳理欲望的佳作嗎?也同樣不及《歌唱的年代》,那是寫出了一個時代的作品,且找得相當準。
荊歌:你已經兩次說到“最后”了,怎么還有這么多問題呀?《槍斃》和你上面提到的兩部中篇,不是同一類型的作品。這兩部中篇,技術的含量更高些。但長篇好像是不能這樣寫。我倒是希望把長篇寫得粗糲些,渾濁些。但恐怕往往力不從心。
姜廣平:不過,我得承認,這本書里面有著更多的哲學或辯證法。如情欲與死亡、革命與背叛、壓抑與放縱、肉體狂歡與情感交流、原罪與救贖……我不得不承認,較之于《愛你有多深》的邊緣性,《鳥巢》的游戲性,《槍斃》顯出了某種凝重,我們有理由期待你寫出更厚重的書來。
荊歌:我一定會努力的。我時刻都在努力著。接下來即將出版的一部長篇,名為《十夜談》,它應該是在一定程度上有著一番新的氣象。
姜廣平:因此我也不得不像陳曉明、蘇童那樣斷定,你是一個驕傲的也是一個值得驕傲的作家。橫看成嶺側成峰是我對你的作品的期許。
荊歌:謝謝你!這樣的祝愿我非常樂于接受。事實上我最怕的就是“江郎才盡”四個字。當自己寫作的熱情耗盡,覺得沒有必要再寫下去,也就懷疑是否還有活下去的必要時,那是多么悲哀!我希望那一天遲一些到來。雖然我知道它終究會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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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一:荊歌與《鳥巢》
荊歌對于當代小說的貢獻現在還沒有多少人重視,我個人認為他是當代作家群中罕有的充滿幽默感的一個,這份難得而真實的幽默感引領他認識生活,也幫助他確立了獨特的敘述立場。
《鳥巢》這部作品所觸及的生活,它對青春期心理的探微,確實是非常獨特的。在這個長篇中,荊歌寫了幾位大學生的另類愛情,他始終將這些人情感中似是而非的東西抓緊。單純而懦弱的“我”,因為喜歡英俊瀟灑的柳鍵,而愛上了他的女友純思,“我”在這尷尬的三角關系中,無法弄清楚究竟誰才是被利用者。因此他既有自責,也有墮落的快感。而數學系的寫作天才龍小吟,卻因為與同學查志平有非凡的友誼,而終于被深愛著查志平的音樂系來老師所殺。這兩組復雜關系,在這部小說中,始終若隱若現地糾纏在一起。這樣的故事,看起來是具備了言情的內核,但在荊歌的筆下,卻是零碎的、不完整的,罩上了一層玩世不恭的外殼。如果要說言情,我們在《鳥巢》里所看到的,只是一種荒誕的詩意。
荊歌的敘述看似漫不經心,并且以他一貫的風格,在許多地方發(fā)出不合時宜的笑聲。比如小說最后的部分,來老師聽到警笛聲,悄悄爬上了鐘樓,他身穿燕尾服,在暮色之中,站在高高的鐘樓頂上,居然向著廣場上無數的圍觀者,唱起了意大利歌曲《桑塔露琪亞》。他純粹的美聲是那么嘹亮,卻使我們明顯感覺到,這樣的場景是虛幻而怪誕的。荊歌安排他在即將被捕的時候以這種方式演唱這么一首歌,顯然是不合時宜的。這種不合時宜,在荊歌的作品中隨處可見。這幾乎成了他所獨有的一種寫作機巧,并且他對這種并不一定能被更多人接受和理解的機巧,有著一種近乎病態(tài)的迷戀。因此讀荊歌的作品,我會感到一些幽默而憂傷的蒼蠅在文字里面嗡嗡地飛,可悲的生活在向可敬的生活逐級升華,灰暗的人生在悄然向華美的人生過渡。這當然只是我對荊歌小說作出的積極的理解。我不敢說《鳥巢》是一部多么了不起的作品,但我肯定,荊歌的寫作是能夠自我滿足的,卻也是孤獨的,所有孤獨的寫作必須是一種驕傲的寫作,我相信荊歌其實是一個驕傲的作家。(蘇童)
之二:我們愉快地上當受騙……——讀荊歌《鼠藥》
人人都不喜歡被騙,但讀小說這一行為本身,好像即是心甘情愿地被騙。我自己,因為總寫小說,說起來也是以編故事騙人為專業(yè)了,因此一般情形下,對別人所編的故事,是有免疫與識別力的,一眼看過去,總多少能找到些破綻,并以此作為一個可憐的很不高級的樂趣。
故而,一上來讀《鼠藥》,特別是從煞有其事的“荊歌按”開始,我就是抱了上述那種不懷好意的勁頭:荊歌同志,行,從收破爛的老頭兒扔來的一大包家書開始,你就盡情地編吧,看你能撐多久,當心哪個地方失手露出尾巴來讓我給逮到……
可讀了沒幾封信,我的心情就開始很不好了,預想的“揪尾巴”之趣一直沒有到來,反而發(fā)現自己有些當真了,如同不知不覺進入一片泥沼地,惶然地陷足了、出不來了,這哪里是小說啊,如此的角色附體,活靈活現,如呼風喚雨、神出鬼沒。我放下書,小聲嘟囔幾句,先是罵自己,然后罵荊歌——懷著狐疑地罵,莫非,荊歌這家伙確實弄到了一大包民間家書,然后他選摘其中章節(jié)之,這樣便弄成了一本書了?要不然沒法解釋啊,他怎么會編得這么結結實實呢,那些家長里短,那些身臨其境的細節(jié)與場景,滴水不漏的時事與風俗,細微糾纏的婉辭與胸臆!
唉,我陷入真假兩個立面,說句自私的話,我情愿相信荊歌不是在做小說,而就是在做抄書匠,并且還是不大體面地抄襲人家的私信,這樣,我就可以很愉快地笑話他;
可是,作為一個同行,我不能不妒忌地看到:這正是荊歌的本事所在啊,人家“編故事騙人”的活兒已經做到這樣專業(yè)的程度了,折騰得讀者團團轉!不是總在講小說藝術么,瞧,他真就這樣做了,如此地設置障礙、畫“信”為牢,為難自己,然后精雕細琢,不厭其技,寫新如舊,從而以假擬真,以假成真,真得讓我沒話好說了,不承認不行的——這是一次愉快而清醒的受騙經歷,就像掉入一個新鮮且繁復精密的陷阱,這里面,曲里拐彎,別開洞天,恰是某個靜謐的富有舊日趣味的小地方,有幾個平常但多情的家庭人物,他們的某些貪癡嗔,某些愛與被愛,殺與被殺……如此這般,什么都不想了,我們且迷迷瞪瞪地跟著去,看荊歌妙手空空、空生萬物。
最后還要掙扎著說一下——這是從陷阱里逃出來、假裝恢復了智性之后所說的話——對于《鼠藥》里描述到的眾多緊貼其時其代的關鍵性詞匯,富有地域氣息,但也極易喚起廣譜性的記憶呼應:七五年風災、地震打地鋪、氣槍打鳥、小縣城照相館、全國各地人民廣播電臺新聞聯播……我相信,這里面,荊歌是做了不少功課的,包括所有信件在時間上的算計與編排,故事詳略的取舍,情節(jié)脈絡的隱線與明線等等。最為令我喜歡的是信件中大量與主要情節(jié)無關的日常瑣事,在信件中絮絮道來,富有民間語文的私密感,富有微小親情的逸趣。是啊,想喚起多少的呼應,就得堆起多少細節(jié)——這種專業(yè)精神,也是感動人的,最起碼我是被感動了,凡以筆為業(yè)的人都會明白這里的苦樂:一切托之無形的精神結果,其漫長的過程,其實都是物質性、幾乎是笨拙的動物般的積累。(魯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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