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評所謂“新批判主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13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華中師范大學學報》(哲社版)1996年第5期發(fā)表了周曉明、昌切、王又平、鄧曉芒四先生批評所謂“新保守主義”的文章,區(qū)區(qū)拜讀之后,未敢茍同,特應編輯先生之約,撰小文就教于四先生和讀者諸君。
一、何來“新保守主義”傾向?繼80年代文化大討論之后,90年代人們進一步正確對待過去被糟蹋得不成樣子的儒釋道精英文化,深入探討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的多重關系,高揚人文精神與價值理性,并對西方理性和啟蒙價值的單面性提出批評,對國內日趨嚴峻的物化的人生觀的泛濫和道德的危機,生命本性的困惑作出疏導,取得了多樣的積極成果。海內外或兩岸三地中國文化研究成果與方法的互動,亦屬正,F(xiàn)象。至于有個別人把話說過了頭,我看也不必大驚小怪,以為真會影響我們現(xiàn)代化的進程或文化選擇。我看沒有那么嚴重。究竟有沒有“國學熱”和“一種值得注意的思想文化傾向:新保守主義”,我想有一個起碼的衡量標準,那就是認字和斷句。今天,象我們這些忝系列高校文史哲教席的“教授”“博導”們尚不得不借助工具書才能勉強讀懂《尚書》、《詩經(jīng)》,大學生們尚分不清《四書》與明清小說中的“四大奇書”,還有所謂著名青年詩人不知《老子》、《莊子》為何物,到德國去大鬧笑話。在這種情況下,怎么敢說我們“保守”了祖國文化的什么?怎么敢侈談“國學”還嫌“熱”了?!不要說什么經(jīng)史子集,高校文科教師能順順當當?shù)匕炎詈喴椎摹八臅弊x下來且解釋清楚的能有幾人?我看現(xiàn)在倒真是要“!薄笆亍币幌旅褡逦幕墓鍖,需要適當對知識界和國民“啟”自家文化遺產(chǎn)之“蒙”,“補”仁愛忠恕孝悌信義之“課”,“掃”人文價值與道德理想之“盲”。
二、克服視域的平面化和單維化。周君的大文批評“向后看”“向回轉”的“念舊”情緒,強調“古代”與“現(xiàn)代”、“進步、變革,還是退守、守成”的二元對立。王君的提問也十分嚇人:“阻遏著、拖拽著中國社會變革的究竟是西方現(xiàn)代文化還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他要我們作一個基本的判定和選擇。他的意見是溫飽問題尚未解決就不要推廣減肥。昌切的文章也說,目前最緊迫的任務是解決前現(xiàn)代向現(xiàn)代過渡的問題,而不要把西方人從現(xiàn)代向后現(xiàn)代轉進的問題纏夾過來,企望畢其功于一役。我很能理解這一苦心,同樣認為民主與法制秩序的建構及啟蒙價值--民主、自由、正義、平等、博愛、人權、理性等在中國的生根是第一位的。但世界處在兩種不同方向重疊的運動中,每個國家都要在不平衡發(fā)展加劇的世界中找到自己發(fā)展的平衡與重心。東西方都有不少有識之士重新反省西方文明的“現(xiàn)代性”,并重新估價東方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化的關系。隨著地球變得越來越小話語空間的確顯得格外復雜。我們在這一背景下,不能不清醒地認識西方理念的片面性、單向度性和平面化的缺失。其實,人權離不開責任與義務,法律不能代替禮樂教化的功能,個性自由與群體價值觀需要互補互動。總之,在生態(tài)環(huán)境與文化環(huán)境上都不應重蹈“先污染后治理”的復轍,因為我們畢竟有西方與東亞現(xiàn)代化的經(jīng)驗和教訓作為參照。這就包括吸取本民族的政治、道德等文化資源,需要平等地與古人進行心靈交流與對話,吸納他們的深刻睿智,解決人的意義世界的危機以及人與天、地、人、我的疏離問題。照我的想法,有的文化人“非今”,只是在人生哲學層面上批評當下的功利、浮躁,決不是要阻礙今天社會各方面的繁榮進步,“從古”也不是要回到古代社會,而是在意境追求上體味某種理想的真善美合一之境。人們有不同的現(xiàn)實關懷,當下關懷,也有不同的長遠關懷、終極關懷,文化有不同的層面--政治、經(jīng)濟、社會、民俗、宗教、藝術、哲學等等,為什么只能在一個層面一個維度上選擇其一呢?即使在一維之中,為什么害怕保持某種張力呢?科學與民主尚不足以作為尺度(特別是唯一的尺度)來衡量東西方古已有之的道德、藝術、哲學、宗教。因為層面不同,深淺有別。我看我們早就應該打破單線進化論的思維框架,打破對西方現(xiàn)代化模式的迷信,超越前進后退、古今、中西、進步保守的二元對峙,肯定古今之別不等于中西之異,允許不同價值系統(tǒng)的共存互尊。在各國現(xiàn)代化的歷史上,批評現(xiàn)代化的思想和人物總是和現(xiàn)代化并行不悖的,如此才能保證現(xiàn)代化的健康發(fā)展。借取一點古代的寶藏,天塌不下來!靶ⅰ薄爸摇痹陧n國、日本的現(xiàn)代化中成為助 ,道、佛及民間宗教在臺灣地區(qū)的經(jīng)濟生活中起過作用,盡管其間的過程和變化十分復雜,但至少啟發(fā)我們不要把現(xiàn)代文化設計得那么單一,它是多層多樣多維多態(tài)的,且決不會脫離民族性!
三、駁所謂“文化戀母情結”。鄧君說從五四到今天,“幾乎沒有一個人真正理解到魯迅”“以自身為標本對整個民族文化傳統(tǒng)的自我解剖、自我批判精神”。他批評回歸傳統(tǒng)的文人,視之為“傳統(tǒng)本身的惰性”,并“稱之為‘文化戀母情結’,即總是要到文化母體中去尋求現(xiàn)實生活的‘資糧’,好比一個孩子已長大了,還不愿斷奶”。與周君用極不雅訓的“精神陽萎”相似,鄧君亦嗤笑文化保守主義者“都象是些孩子”,有“自戀情結”,“談起‘道德境界’來好比在做白日夢”。我不知道有沒有思想大家(例如康德、黑格爾)是可以不到文化母體中去尋求思想資糧的,也不知道天下有沒有一個現(xiàn)代化是可以不從自己的文化母體中尋求現(xiàn)實生活的資糧的。我只知道西方人無比尊重、珍惜自己的文化母體,決無任何的輕蔑、賤視、毀辱、鄙夷。雅斯貝爾斯在《歷史的起源與目標》中說:“人類一直靠軸心時代所產(chǎn)生的思考和創(chuàng)造的一切而生存,每一次新的飛躍都回顧這一時期,并被它重燃火焰,自那以后,情況就是這樣,軸心期潛力的 醒和對軸心期潛力的回歸,或者說復興,總是提供了精神的動力。”足見文化的創(chuàng)造動力、源頭活水在文化母體,此母體之乳汁滋養(yǎng)著現(xiàn)代心靈,不可斷,不能斷!文化的發(fā)展當然包括對軸心文明(如禮樂文明、六經(jīng)諸子及其資源)的高層次回歸、復興,即重新發(fā)現(xiàn)其尚未開掘的意義與價值,并作出具有時代意義的轉化和闡揚!我相信鄧君所說的自我批判與反省的前提,是對傳統(tǒng)的深度價值有全面深入的理解,如果只據(jù)浮面理解,聯(lián)想當下社會人生之負面去作挖苦或揶揄,則不能視為自我批判。鄧君在他才氣橫溢的大著《靈之舞--中西人格的表演性》(東方出版社1995年版)中說,孔子儒家“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是偽善者以我之欲強加于人,“以仁慈、寬厚、體貼的面目,體現(xiàn)著中國傳統(tǒng)倫理的專制性和任意性。父母和父母官對兒女和子民們?yōu)E施淫威,均可振振有詞地說成是‘為你們好’;
歷次政治運動的受害者到死都相信這是為了自己能‘立’和‘達’!保ǖ150頁)我看鄧君對儒家這一命題及其它命題的批判就具有“專制性和任意性”。鄧君還說莊子的超越只停留在“物”的層次,亦不知所云。這在理解上不相應,“隔”了一大層,是鄧君的毛病。他又說《廢都》中的亂交和顧城的殺妻與自殺,并不是中國人現(xiàn)在變壞了,“而是中國人數(shù)千年的倫理價值體系已顯示出了自身致命的缺陷”(第122頁);
還說《北京人在紐約》中的王起明的傳統(tǒng)道德觀念在西方碰得粉碎,唯一能做的只剩下用手比劃一個生殖器的動作,此即根源于中國文化不過只是“傳種接代”的文化(他連“傳宗”都不用,而用“傳種”)!凹热晃覀兊膫鹘y(tǒng)文化植根于生物學上的傳種接代,它就沒有能力用真正人性的東西去溶化人心中非人性的、善性的東西,而只是掩蓋、包容甚至保存和維護著獸性的東西!保ㄍ希┻@種批判有什么根據(jù)呢?難道中國文化真沒有這種能力而只能維護、掩蓋、包容獸性嗎?作者理解傳統(tǒng)精神遺產(chǎn)中大量的深邃的真正人性的東西和中國人的核心價值觀么?鄧君說“中國人其實很少懂得真正的情感”,“只有親情,而無感情”,只有“通過生物種族繁衍的譜系表查閱到的那種家族感情,除此而外就只剩下‘感于物而動’的(同樣是動物性的)喜怒哀樂之情”(第101頁)!爸袊说呢熑胃小偸菤w結到生物學上的生殖和世代繁衍上去!保ǖ120頁)“仁義道德本質上是一種生物界的(虎狼亦適用的)原則,即自然血緣原則!保ǖ121頁)按這種說法,中國人只具有動物性。如果所謂“新批判主義”是指的“丑陋的中國人”一類,那我看就沒有什么新意。執(zhí)斧伐柯,其則不遠。說中國文化自身沒有自我否定、自我超越的內在力量,那它是如何發(fā)展至今的呢?反過來說,如果在西方和泛西方化的大潮裹挾之下,沒有對自家歷史文化的自尊、自信,甚至連起碼的同情的理解都沒有,那么這種“新批判”與“舊批判”有什么本質區(qū)別呢?
四、同情的理解,理性的批導。有人批判傳統(tǒng),卻不肯細讀傳統(tǒng)的原典,也不下功夫理解傳統(tǒng)社會與文化種種面相及其所以然,只依恁一二種現(xiàn)行教材或海外三流作家的書。有人批判“文化保守主義”,可是連此名相的確定內涵也弄不清楚,將它混同于政治層面的保守主義。有人批判現(xiàn)當代新儒家,可是連一本批判對象的原著也沒有讀過,而且也不顧“新儒家”(指宋明理學)與“現(xiàn)當代新儒家”的區(qū)別。批判是必要的,但只能是:先讀書,再批評。四先生當然不在此例。不過王君在大文中把批判傳統(tǒng)的自由主義者殷海光、林毓生師弟(林又是西方自由主義大師海耶克的弟子)與錢穆、杜維明等都列為“守傳統(tǒng)主義者”;
又把與當代新儒家頗有分歧的余英時、金耀基列入其中,且把他們的老師錢穆放在尾巴殿后,足見王君對他所列一大串域外學人的師友淵源、思想分野、變化及定位,都不甚了了,真是“給人一種‘有沒有搞錯哇’的感覺”(借王氏語)。
我看誰也沒有蠢到昌君所說的“自作多情”“回到老祖宗溫馨的懷抱中去”的地步。因為借取傳統(tǒng)資源是為了拓新,而且傳統(tǒng)本身是流動的。《中庸》說:“萬物并育而不相害,道并行而不相悖!彼南壬f和鄙人的陋見都可以并存。但現(xiàn)代社會與現(xiàn)代人生需要多種文化思想資源的陶養(yǎng)。重新?lián)碛懈髅褡遄约旱奈幕J同,以多維的視域詮釋和轉化文化傳統(tǒng),克服“文化資源薄弱,價值領域稀少”的病癥及現(xiàn)代人安身立命或終極托付的危機,是全球和我國未來文化建設的重大課題之一。如果一定要用古今、先后的名詞,我看不妨讓一些人做“釋古助今”“守先待后”的工作!笆亍币埠苤匾,有所“守”才能有所“為”,有所“創(chuàng)”,沒有“守”就沒有“為”,沒有“創(chuàng)”。沒有根源性,就沒有現(xiàn)代性和世界性。對四先生的“新批判”,鄙人斗膽來一點“新保守”,又何妨?
。ū疚氖菓度A中師范大學學報》編輯的邀請而作,刊載于該刊1997年第2期,1997年3月。當時,編輯先生只給我這點篇幅,故對鄧曉芒先生大作的批評點到為止。然此則足矣,毋需多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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