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偉：在中國，阿倫特為什么重要？

　　阿倫特為什么重要？這是一個問題，也是一本書的名字。以這樣一個問題作為書名，顯示作者有意激起更多的讀者來關注20世紀西方大政治思想家漢娜·阿倫特。作為阿倫特為數(shù)不多的學生之一，當代美國學者伊麗莎白·揚—布魯爾多年來一直致力于向讀者介紹她老師的學識。繼多年前寫成的長篇傳記《阿倫特：為了世界之愛》之后，揚—布魯爾在阿倫特誕辰百周年之際出版《阿倫特為什么重要》一書，對阿倫特思想在21世紀的現(xiàn)實相關性做了精彩的闡發(fā)。而要講清楚阿倫特與我們密切有關，首先要弄清楚阿倫特到底講了什么，阿倫特給我們留下了哪些精神財富，循此，才可以把阿倫特與新的時代聯(lián)系起來，并揭示阿倫特思想的現(xiàn)實啟迪意義。

　　在闡發(fā)阿倫特的政治思想方面，揚—布魯爾的努力無疑是相當成功的。盡管該書篇幅不大，作者亦未學究式地對阿倫特著作的文本及語境進行詳論，但在展示阿倫特著作的意圖及政治思想的大邏輯、大方向方面，揚—布魯爾確實做到了言簡意賅。這固然由于作者對阿倫特著作的研讀，更重要的還在于她作為阿倫特親自指導的博士生，比他人更有機會了解阿倫特政治思想之本意。此書除導言外，共分三章：《極權主義的起源》與21世紀、《人的條件》與行動的重要性、思考《精神生活》。從章節(jié)標題即可以看出，作者突出了對阿倫特著作中三部著作的關注，當然，在揚—布魯爾的著作中，阿倫特的其他作品也得到了恰當?shù)年P照。

　　揚—布魯爾此書與其他研究阿倫特的作品之不同首先在于，她提到了不少類似于軼事的阿倫特為人為學的細節(jié)。茲列舉幾例說明：書中提到阿倫特建議作者寫關于卡爾·雅斯貝爾斯的博士論文，可見阿倫特對她的導師的推崇——雅斯貝爾斯是阿倫特攻讀博士時的導師。書中也提到阿倫特推薦作者去上漢斯·摩根索關于國際政治的課。摩根索課程的必讀參考書之一便是阿倫特的《極權主義的起源》，他在課上稱阿倫特堪與古希臘歷史學家修昔底德相比。其實，摩根索和阿倫特私交甚好，晚年摩根索還向阿倫特求婚，而阿倫特表示“我們太年老了”不宜談婚論嫁。再如，書中提到了阿倫特在上世紀70年代初于美國波士頓市政廳針對“越戰(zhàn)”問題所做的題為“惡有惡報”的演講，這在以往的阿倫特研究中是鮮為人知的。

　　注意到這些細節(jié)有助于我們更近距離地了解阿倫特，當然，這些還不是揚—布魯爾作品的關鍵。作者的中心思想還在于表明阿倫特對于我們理解21世紀的新形勢、新事件有極其重要的現(xiàn)實意義。作者要做的事情是象阿倫特那樣去思考現(xiàn)實問題。正如在書中作者所表明的：每每遇到新的事件，作者總是如此問自己：如果老師阿倫特在世，她會怎么想？確實，這種假設令人激動，也頗具挑戰(zhàn)性。要推測出阿倫特會怎么想，最重要的是把握住阿倫特思想最核心的原則及方法。這樣，已故多年的阿倫特通過學生之口開始向我們講話。

　　作者頗為準確地指出，阿倫特之卓越不凡之處第一在于她對新的政治現(xiàn)象有敏銳的洞察力。阿倫特敢于并且善于直面新現(xiàn)象，這是許多歷史學家、政治學家無法望其項背的。人們的思維習慣是用過去的詞語來描述新事物，用老的框架來對新情況獲得理解，人們傾向于從過去去尋求借鑒，喜歡在已發(fā)生的可以把握的事件與新出現(xiàn)的情況間進行類比，而這樣做的代價可能是無法洞悉新事物之真實面目。揚—布魯爾提到美國“九·一一”恐怖襲擊事件之后，人們習慣于把它比作日本偷襲“珍珠港”事件，即是一例。揚—布魯爾繼承老師的風格，試圖揭示恐怖主義及反恐行動所包含的新特點，這種嘗試無疑頗有意義，她的論述也多有可圈可點之處。不過，在書中作者把《極權主義的起源》看作一本實用手冊，試圖依據阿倫特所描繪的極權政體的特征來衡量現(xiàn)實的新政體，實際上降低了阿倫特關于極權主義的論說的價值，她把恐怖主義視為極權主義的新形態(tài)，以筆者之見，這一判斷無論成立與否，皆無關宏旨。阿倫特的著作其實忌諱以實用政治科學手冊的態(tài)度去閱讀。倒是作者循阿倫特之本意表達的對美國新保守主義外交的批判，以及關于國際大家庭問題的闡發(fā)，不無現(xiàn)實意義。再如，作者結合阿倫特關于“寬恕”的論述，以南非種族間的“和解”問題進行了應用性闡釋，既指出了阿倫特思想之閃光處，也談到阿倫特的某些局限。此外，作者結合阿倫特的權力論、革命論，就蘇東“天鵝絨革命”進行的理論說明，亦是相當精彩。其實，揚—布魯爾在這里絕非大發(fā)溢美之辭，阿倫特思想對于照亮我們的前程之“啟明”價值，任何深入閱讀阿倫特作品的人皆會有體會。阿倫特作品之扣人心弦，她的言語之振聾發(fā)聵，在20世紀思想家中確實是不可多得的。

　　按照《阿倫特為什么重要》一書的指向，筆者試圖思考：阿倫特在中國為什么重要？除學術研究之意義外，這一問題更多地是針對阿倫特在中國當下的現(xiàn)實相關性。當前中國處于改革開放深入推進的轉型時期，就政治發(fā)展而論，我們的根本任務，以北京大學李強教授之言，大體包括兩個步驟，第一步是破除舊有的全能主義政治體制，構建基于職能分殊之上現(xiàn)代國家，第二步是把現(xiàn)代國家建立在民主的基礎之上。筆者嘗從阿倫特思想中汲取靈感，在李教授所說的兩步基礎上再加了第三步，即大力拓展公民參與政治生活的空間。第一步的核心是群己權界，第二步的核心是民主，第三步的核心是公民理想。其實，在當下中國語境中，阿倫特的意義不僅與第三步相關，與其他兩步也有密切的關聯(lián)。例如：阿倫特的極權主義論說對于我們消除全能主義體制后遺癥仍有不可或缺的意義；
阿倫特所言的“開新”、“行動”為政治發(fā)展提供了動力，這對于國內學人所提到的“政治體制改革”動力不足的問題來說，可謂對癥下藥；
阿倫特提到的“寬恕”，對于構建和諧社會，解決國家統(tǒng)一等重大政治問題，具有重要指導意義；
而她對“權力”與“暴力”的區(qū)分，對于我們反思現(xiàn)實生活中存在的某些“暴力迷信”，動輒防暴警察出動等做法，亦具重要意義�？梢哉f，在“破”與“立”兩方面，阿倫特都是我們可靠的朋友。

　　當然，筆者強調阿倫特政治思想之中國語境中的意義，并不是說要將阿倫特的思想簡單地套用于中國的問題，阿倫特也無意于給我們要解決的實際問題開藥方。我們要做的當是把握其學說之真精神，以期從中獲得可能的靈感。阿倫特強調在不同現(xiàn)象和不同概念間進行嚴格的區(qū)分，提倡擺脫意識形態(tài)的束縛去思考，提倡跳出“主義”之爭去直面現(xiàn)實，不唯上，不唯書，這和中國“三十年”推進改革開放背后的實事求是的精神是一致的。阿倫特既關心現(xiàn)實政治，又與政治保持適當?shù)木嚯x，她熱情與理性兼?zhèn)洌�既不同于玩弄學問的自娛自樂者，又不同于過度介入政治的狂熱文士，在此意義上，政治思想家阿倫特或可成為當代中國學人思考現(xiàn)實政治問題時參照的榜樣。揚—布魯爾的《阿倫特為什么重要》，也成為國人走近阿倫特的又一個橋梁。

　�。�美）伊麗莎白·揚—布魯爾《阿倫特為什么重要》，劉北成、劉小鷗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8年。

　�。ù宋囊寻l(fā)表于近日《中國圖書商報·書評周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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