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曉明:“還鄉(xiāng)”的文學或文字――超過圖像霸權(quán)的文學書寫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1.圖像之外的文字魔法

            

          高速公路與信息網(wǎng)絡(luò)攀比著展現(xiàn)中國后工業(yè)化社會的神奇圖景,琳瑯滿目的商場超市爭相炫耀著中國的繁榮昌盛,經(jīng)濟神話正在全面塑造一個“新新中國”的形象,這使得文學要努力跟上這個時代都顯得力不從心。文學走著自己路,在當今時代,沒有任何一種文化現(xiàn)象能象文學這樣沉得氣,這使情緒飽滿的炒手與呼風喚雨的媒體也難有用武之地。文學現(xiàn)在如此平靜,正常得好象如歸故里,告老還鄉(xiāng)。所有的東西都出走了,都精神抖摟,要到全球化的歷史場景瀟灑走一回,都變得自以為是,都想創(chuàng)造奇跡?纯措娪埃鞣降挠小吨腑h(huán)王》、《哈里.波特》,中國有《英雄》,香港也有《無間道》《魔幻廚房》,臺灣也有《向左走,向右走》……之類。離奇古怪,或是玩著技術(shù)時代的圖像聲響,或是裝神弄鬼,或是弄些身體情感的大拼盤。娛樂界,說得好聽一點叫影視界,或藝術(shù)界,真是一些大玩家。通過錄像或錄音這些技術(shù)手段,通過床上的運動,由此記錄和轉(zhuǎn)述成無窮無盡的傳聞和故事,通過網(wǎng)絡(luò)和各種傳媒來渲染。然后是打斗、起訴、辟謠、拘留……。奇怪的是一個個男人成為這個圖像時代的犧牲品,他們始終沒有明白,是他們在獻身、奉獻與獻祭。這是一個女性化的時代,到處都是女性的圖像,女性圖像的霸權(quán)構(gòu)成了這個時代的精神生活。這就構(gòu)成了以圖像為中心時代的藝術(shù)運動,這是身體的“新浪潮”運動。

          可是文學,中國的文學,越來越平靜、越來越老實厚道――真是有一種“還鄉(xiāng)”的純凈。在人們哀嘆文學不再有能力成為時代的火炬的時候,文學正在還鄉(xiāng)的路上平靜地行走。文學現(xiàn)在真正是回到自身,不回到自身都不行。它不再是工具,正如它也不再能充當號角或火炬一樣,F(xiàn)在,文學以它對書寫傳統(tǒng)的忠誠,對文字的敬畏與虔誠,它倒認真而坦誠地扎根在故鄉(xiāng)的土地上。文學以它的書寫,以它不可重復的個人性與一次性,表達著它對歷史、生活與精神實在的追尋。文學的書寫是認真的,它畢竟是一個字一個字堆砌起來的生存之墓。很多年前,本雅明表述過“機械復制時代的文明”這樣的思想,但是,我們現(xiàn)在不難發(fā)現(xiàn),文字書寫的文學之書實際上是不能復制的。繪畫除去署名,可以被臨摹,不少中產(chǎn)階級的客廳里,都掛著這樣的臨摹之物。但文學不行,對于一部作品來說,改一個字都不行,一次書寫就是一次死亡,一次埋葬――很多作家都說過這樣的話。這是發(fā)自肺腑之言。在這樣的圖像復制時代,文字的魔力再次顯現(xiàn),它并沒有被圖像打垮,瘋狂的復制使圖像成為廉價品,而書寫變得神圣。書寫反倒是在實施魔法。就象哈利.波特的書寫與電影的關(guān)系一樣,這是后工業(yè)時代圖像復制與書寫的所有的關(guān)系的像喻。圖像是對書寫的模仿,盡管圖像就象野蠻女友拋棄她的老情人一樣,F(xiàn)在只有文學在這個時代充當老情人,可憐巴巴,情意綿綿,忠誠迂腐。但有什么辦法呢?文學是文字構(gòu)成的,是一個字一個字堆積起來的――那是對自我埋葬的祭祀。圖像則是欲望的爆發(fā),她是那么貪婪,那么無所顧忌,她展現(xiàn)了她的全部的身體,她總是扭曲和抖動。

          木子美也是一個象征,甚至是一個卓越的象征(我本來要用“偉大”――因為這個詞經(jīng)常用于形容領(lǐng)袖們――我擔心會觸犯政治禁忌,就退其次用卓越,當然是曖昧的卓越)。不要小看木子美。她用她的身體爆破了最后的道德防線和遮羞布,她只不過使幾個男人遭殃,卻從此使女性(和男性?)獲得了空前的解放。人們都以為男人從此膽怯了,再也不敢輕易爬上那些陷阱一樣的床。然而,木子美已經(jīng)讓幾個男人充當了了踩雷者,他們已經(jīng)作為先驅(qū)完成了除雷的光榮使命。后面的人可以前赴后繼,有恃無恐。在任何時代,人們?yōu)榈赖露乐荒芩酪淮,死過一次了,后面的人可以活著,不再是以英雄般的悲壯死去,但卻可以茍延殘存。木子美暴露了隱私,但隱私只是資產(chǎn)階級的東西,而且是道德的資產(chǎn)階級的寶貴財富,木子美是一個道德的無產(chǎn)階級,她一無所有,她不需要非她所是的東西。她走進了一個新時代,這里都是無產(chǎn)階級,多么好,失去的只是鎖鏈,得到的是整個世界!這是一門偉大的經(jīng)濟學!資本學說承諾的政治兌獎券!一種是暴力革命獲得的徹底解放,另一種是道德束縛除去后的自由(解放與自由不過是異曲同工)。木子美們借助媒體暴力,大開殺戒。黃某某們、張某某們一個悲憤死去。而木子美正在給人們發(fā)放解放/自由的兌獎券。木子美們不是意味著結(jié)束,而是開始。她只是拉開了序幕,展現(xiàn)在人們面前的是一個巨大的舞臺,人們終于可以裸奔。

          我感到驚奇的依然在文學或文字。據(jù)說讀過木子美的寫作的人都驚嘆于她文字的優(yōu)美,據(jù)說那里面并沒有色情,沒有身體寫作,卻有著感傷和精致,充其量只有華美絢麗。在一篇稱作《半邊的愛情》的短文里,她寫道:

          我們是怎么開始的。那天在模糊的燈光里,蓄著長發(fā),穿著黑衣的他坐在我的對面,他問:“你在夜里會想到什么?”我開始組織單詞和短句——床、窗、風、雨、寂寞、哭泣、音樂、酒吧、影子、杯子……一只風箏在貝貝裙里滑翔、一群螞蟻浮起水面、一串風鈴不知所措地響、一堵涂了鴉的墻倒在街上……然后,我們就在一起了。

          他拉著我的手穿過粘著菜葉和寂靜的舊市場,看到麥當勞打烊三小時以后廣州的冷清。他在講述一個朋友在路口發(fā)生的車禍和他第一次坐飛機時的感傷。沒有煙,也沒有喝水的地方,手在冬天里冰涼。他終于在寒氣中吐露了愛情,結(jié)束語是:我是一個愛無能的人。多么新鮮的說法,誘惑著只追求不完整的愛情和只剩一半力氣的我。

          這只是一些關(guān)于愛的絮語,她的大部分書寫據(jù)說都是這樣夢囈般的呢喃之語,象個純情的女中學生。楚楚動人,還真有點兒女情長。對書寫的迷戀使她變得純情,真摯?這真讓人失望!木子美,我們這個時代的墮落天使,這個在床上寫作的人,她的書寫沒有變成號角,沒有成為欲望的旗幟,卻是一些悼文,她在祭祀身體的退場,留下那些回憶的氣息,那里面甚至還有平靜和甜美。我一直不敢接近那些文字,我害怕它們真的有一種平靜與優(yōu)雅。文字的魔法有如此功效,它使一個妖魔的書寫也具有天使般的潔靜(當然,它也經(jīng)常使那些天使們寫下妖魔化的文本)。由于我不能接受一半是什么,另一半是什么之類的二元對立的經(jīng)典格言,我更相信一種存在之更本源更絕對之力。那就是書寫或文字具有的最初性與最終性,最初的書寫也是最終的書寫。當然,木子美從根本的意義上來看究竟是一個妖怪,還是一個仙女,已經(jīng)不重要。她的書寫卻通向了心靈,通向了存在之思,通向了精神棲息地,更簡要地說,她的書寫通向了返鄉(xiāng)之路。她在床上死去,在書寫中復活。她是被書寫引導的,也是被書寫馴服的。那些暴露、在想象中完成的圖像消失了,她蛻變?yōu)橐粋文學精靈,飛出了網(wǎng)絡(luò)的世界,飛向南方和北方。這真使我們不得不相信,書寫成為這個時代的一種祭祀性的符號,它是對存在之哀悼與紀念。木子美們哀悼了欲望的退場,哀悼了圖像的有限性。她最終在文字中存放了她的心靈。我們哀悼什么?我們真的比木子美優(yōu)越和高貴嗎?也許,否則這個存在世界就沒有是非了,可是誰的是非呢?我們的末日審判在木子美的書寫中被輕易化解了,那是一些哀悼的文字。她在和我們一起哀悼圖像之死亡,她和我們是一路貨色,都是語詞的亡靈,都是文學的未亡人。這真是我們的不幸,這個時代,文字成為一種隱蔽和隱瞞,在這里,我們共同尋找歸鄉(xiāng)之路。

          書寫,或文學與文字,在這個時代,使逃亡變成一次歸鄉(xiāng),使圖像的壓迫、追捕、驅(qū)逐,變成圖像的孤獨之舞,變成圖像的裸奔。文學終于以它對大時代的屈服,以它對命運的服從成就了自己。它現(xiàn)在是以歸鄉(xiāng)的自在步伐坦然地行走,這是超越性的無限伸延之路。

          

          2.《手機》:信息高速路上的返鄉(xiāng)

          

          2003年底,中國的家庭因為一部電影引發(fā)了信任危機,這是自革命文學消失之后突然降臨的藝術(shù)景觀,一次可笑的神話。這部電影的劇作出自一位名聲卓著的作家之手,這會使人們自然而然認為,這是電影與文學的一次成功的合謀。2004年初,在北京某大廈里開過一個座談會,導演馮小剛說過一段意味深長的話。他說,小說與電影并不是一回事,這給在坐的試圖論證小說與電影的一致性的言說者們猛擊一掌。事實上,人們只是為了照顧馮小剛的面子而不愿指出這點,但沒想到坦誠的馮小剛并不指望這種面子。他顯然更樂意保持電影的獨具的馮氏魅力。這樣也許更好,各得其所。馮氏并不想從文學文本中得到什么名聲;
        而劉震云也只是把電影作為一項工具。這部電影或文學文本除了在男女亂搞要依靠撒謊來維持一種局面這一點上如出一轍,并且具有內(nèi)在的一致性外,其主題含糊且自相矛盾。它顯然嚴重地戲弄了手機贊助商和信息產(chǎn)業(yè)的巨子們。

          我們還是回到文學。對于寫過《故鄉(xiāng)面和花朵》這種劃時代的奇特作品的劉震云來說,《手機》不過是他的小品文,隨意、自然、舒暢、瀟灑,洋溢著奇妙的幽默感。那么多的“故鄉(xiāng)”擺在那里,繁花似錦,青云之上,真不知劉震云再能如何往前走,走到哪里!兑磺粡U話》想必是把他的五臟六腑的污穢之氣都吐干凈了,這才有《手機》的輕盈飄逸。藏藍色的裝幀,一樣的封面造型,極力擠進“故鄉(xiāng)面”的四卷本的宏偉隊列中,這部《手機》只是從“故鄉(xiāng)”中挪用了一點東西,就給輕飄飄的當代生活注入了讓人無所適從的內(nèi)涵。

          這部小說講述一個電視臺的當紅主持人嚴守一在多角的情愛關(guān)系中依靠謊言來尋求生活平衡的故事,在故事一步步向著不可控制的方向發(fā)展中,手機起到?jīng)Q定性的作用。顯然,這部名為“手機”的小說,寫出了當代人的生活如何為手機所控制支配,如此依賴手機,以至于每時每刻都無法離開它。其主題的新穎性就在于第一次如此透徹地揭示了人們的內(nèi)心情感異化為電子信息交流(誤置)的事實。手機也給當代人創(chuàng)造豐富多彩的機會,但也給人們制造了無窮無盡的麻煩。這部小說顯然在二個方面開掘出當代生活的重要主題。其一是人們?nèi)绾伪浑娮踊癁橹鲗У南M社會所控制;
        其二是人們的情感生活陷入的危機狀況。

          人們都期待和歡呼電子化的消費社會給生活帶來的嶄新的感覺,這還不僅僅是對人們的日常生活的方便度有極大的提升,更得要的是提供了一種精神性的消費。手機在多年前還是金錢、能力和權(quán)力的象征,現(xiàn)在就連民工都有手機。手機是如此生動地勾畫了當代電子事業(yè)的發(fā)展,勾畫了中國飛速發(fā)展的通訊事業(yè),勾畫了中國經(jīng)濟高速度的神話。手機是當代社會的精神紐帶,它把人們緊密聯(lián)系在一起,不管走到天南地北,只要手機在手,人們的信息就聯(lián)系在一起。這顯然是聯(lián)系的假象,人們對彼此的關(guān)切,只是對信息的關(guān)切,對信息帶來的實利的關(guān)切。這里并沒有多少真情實感,并沒有多少更為內(nèi)在的心靈溝通。但手機使人們失去了自由卻是實實在在的,不管你走到哪里,你期待著生活發(fā)生奇跡,就象盼望芝麻開門一樣難以如期而至,但你卻被四面八方的無線電波拴住了。只要你接了手機,就意味著你將要做出承諾,或你曾經(jīng)的承諾要兌現(xiàn)。手機使當代生活獲得了前所未有的自由假象,實際卻使當代生活陷入了無窮無盡的信息疲勞。

          對于這部小說(或電影)來說,手機只是隱喻內(nèi)在心靈困境的外在道具,手機每時每刻喚起的,是當代人心靈所處的焦慮狀態(tài)。當代人心靈溝通方式的枯竭與手機所表征的信息時代電子化溝通的超強形式,構(gòu)成一種強烈的悖謬和反諷。小說/電影中的主人公嚴守一的情感生活之所以陷入困境,是因為手機傳遞信息產(chǎn)生誤解,誤解當然是由心靈發(fā)出的信息。嚴守一不滿于婚姻生活的死板無聊,他與妻子于文娟之間已經(jīng)無話可說――這與信息爆炸的時代構(gòu)成強烈反差。他被伍月的身體與滿嘴臟話所誘惑,一次又一次陷入偷情與放縱的游戲。沒想到手機的誤置泄露了他的機密。手機的開機關(guān)機,手機可能暴露現(xiàn)場的氛圍等等,實際使自以為隱蔽的存在狀況給對方透出信息。手機隨時都充滿了傳遞信息的沖動,手機就是一個最忠實的披露信息的自動化工具。手機的天真無邪,暴露了當代人的情感之貧乏困頓,焦慮怪戾。當代人有那么多不可告人的隱蔽性,通過謊言來建構(gòu)隱私的屏障,把內(nèi)心的丑陋窘困遮蓋住。然而,手機卻是一個“信息狂”,它無時無刻不在傳遞信息,隨時把人們的內(nèi)心生活透露出去,使謊言弄成拙。自以為掌握信息的人們,卻被信息所覆蓋,所裹脅。嚴守一與伍月偷情,手機既是一個傳遞信息的重要工具,它使那些在傳統(tǒng)的社會里難以逾越的困難時空,變成可以輕易穿行的場所。但手機卻泄露了他們的私情,導致了嚴守一與于文娟婚姻關(guān)系的破裂,嚴守一的生活突然陷入混亂。

          很顯然,小說/電影為了展開情節(jié),讓于文娟太過輕易地退出與嚴守一的糾纏。于文娟的固執(zhí)性格象是生硬捏出來的棱角,與其說她是與嚴守一過不去,(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不如說是與自己過不去。如此來推進情節(jié),目的是讓手機承擔起與更多的女人聯(lián)系的使命。這使嚴守一的苦惱象是裝出來的姿態(tài),他對于文娟并無多少充足的愧疚,更多的只是對習慣和平靜的依賴。小說提到奶奶對于文娟的感情,但這種苦惱與嚴守一換來一個鉆石王老五的身份相比微不足道。實際上,嚴守一很快就陷入與沈雪的戀愛,看不出這一轉(zhuǎn)換給他的生活帶來多少損失。他與沈雪的感情正待深化為婚姻,沒想到于文娟卻要生孩子。這使于文娟如此執(zhí)拗與嚴守一過不去,還是藏著一個秘密,這就是于文娟讓嚴守一難受的要害所在。嚴守一的生活這才真正陷入困局。小說與電影中都有一個細節(jié),那就是嚴守一試圖與于文娟重修秦晉之好,他買了一個紅色的手機放在于的床頭,沒想到于拒絕了。手機被拿開了。真是無所不能的手機,情感的表達,懷舊式的修好也都只有手機才能表達。然而,手機承載不了這個功能,手機表達不了更為內(nèi)在的情感。

          手機并不能修復傳統(tǒng)生活的內(nèi)在情感,卻可以使當代生活異化,手機在扮演誤置和顛覆當代生活的角色時,顯得那么游刃有余,從容不迫。迄今為止,小說敘事對物件的表現(xiàn),或者說運用物件來起到功能性的作用,這部小說/電影可能是最充分的作品。在小說敘事富有圖像化的場景中,不斷地給手機賦予功能。這也是巧妙地推卸,把人的所作所為,都推給了一個物件。伍月在引誘完嚴守一之后,拍下了他們的床上情景。這使嚴守一必須為她的當上主持人的夢想效力,手機在掌控秘密、暴露隱私方面十分在行,嚴守一又一次陷入困境。小說寫了幾個女人,力圖賦予她們個性,于文娟的平淡中蘊藏的那種倔強,沈雪的率直與較真,伍月的放浪與玩世不恭,她們奇怪地都被手機控制了命運。只有在與故鄉(xiāng)聯(lián)系的那樣的時刻,她們精神性存在才顯示出來。于文娟與奶奶有著深厚情感,沈雪也受到故鄉(xiāng)人民的擁護。被電影掏空的圖像,卻不斷地要由文學性書寫來填補。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費墨也顯得頗為怪異。他穿著象征傳統(tǒng)的中式服裝,一口不倫不類的方言。這些試圖還鄉(xiāng)的標志,給這個被媒體異化的人物提示一種精神性的存在向度。其中的漫畫化,也象征性地表現(xiàn)出部分知識分子所經(jīng)受的沖擊。費墨后來也與女學生有染,并且弄得狼狽不堪。費墨的傳統(tǒng)標志既沒有現(xiàn)實依據(jù),也與他的選擇和行為不符。正如他始終如一的口頭方言,與當今以資本與技術(shù),以身體與名聲為軸心的社會顯出過時的困窘。

          這部小說當然有著強烈的現(xiàn)實感,這也是小說敘事要表達的重點。它揭示了當代人的情感生活的困窘狀況,當代人是如何依靠謊言來維持日常生活,來化解和渡過生活的危機。謊言使人生活得游刃有余,也使人生活得顛三倒四。嚴守一是“有一說一”節(jié)目的主持人,這是一個關(guān)于說真話說實話的節(jié)目,但嚴守一卻是一個撒謊的高手,他幾乎時刻都在撒謊。小說/電影都沒有過分批判嚴守一,他并不是一個騙子,嚴守一在某種意義上還是一個善良之輩,他的這種狀態(tài)是環(huán)境和時代造就的,是文化造就的。人們在真話的層面上無法溝涌,一旦觸及到真相,人們的關(guān)系就要破裂。很顯然,手機使人們的存在更具有欺騙性,手機既是撒謊的道具,同時也是泄露真相的工具。由于手機,人們的撒謊變得如此隨意自由,出神入化,如入無人之境;
        但也是因為手機,人們隨時都掉進泄露真相的陷阱。

          這部小說寫出了當代生活為信息化所重新建構(gòu)的那種狀態(tài),無疑是十分敏銳而真切的。當然,小說也試圖更進一步去探究深刻的生存困擾和精神危機。這些苦痛似乎都是一些淺嘗轍止的煩惱,但它是如此難以排繾,它時刻都纏繞著人們的心靈。當代生活已經(jīng)麻木不仁,人們的情感似乎進入游戲狀態(tài),人們生活在謊言中,在謊言的基礎(chǔ)上來建構(gòu)我們的友情、愛欲、信任。小說引導人們?nèi)ビ^看被日常性遮蔽的生活真相,努力在平淡中體會存在的真實意義。在電子信息背后,重新找回我們失落的更為本真的生活。

          但是這部小說實際上是劉震云把《故鄉(xiāng)面和花朵》之中的主題作了后現(xiàn)代的延伸,小說的困擾依然是歸鄉(xiāng)的問題。小說開篇寫的就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的記憶,呂桂花的故事這是關(guān)于故鄉(xiāng)、情欲、大地、母親的主題系列,繞了這么大的彎,在當代信息生活的困境中,人們并沒有找到精神安頓的棲息地,而是陷入更深的困境。歸鄉(xiāng),當年的故鄉(xiāng)生活,與其說那是一個成長的故事,不如說是始終不能遺忘的歸鄉(xiāng)的情結(jié)。

          然而,更為值得注意的是,文學書寫行為與電影敘事的矛盾。在小說的敘事中,也是與手機所要表達的信息及圖像的矛盾。對于劉震云來說,當代信息生活無論如何也構(gòu)不成小說敘事的有支撐力的層面,那些亂稿的男女關(guān)系,只是適合圖像表達,文字在這里無法傳達出它的內(nèi)在性,從根本上來說,它就沒有內(nèi)在性。劉震云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故鄉(xiāng),去那里尋求文字的歸宿,文字扎根的大地。那是原初的記憶、最初的書寫,本真的烏有之鄉(xiāng)。書寫在那里找到感覺,找到“寫”的理由和源泉?墒俏樵拢ㄎ湓拢@是多么富有身體魅力的一個妖怪。∷男厍坝小岸䝼大球”,那是讓任何男人都要心驚肉跳的物體。在亂搞的時候,“她滿嘴臟話”,小說富有色情暗示性的一句臺詞。就這一句話,寫盡了這個時代的性愛信息!芭K話”被所有的圣潔、高貴的、神圣的語錄壓到了底層,到處都書寫著美妙詞句和詞語,可是“臟話”,它的魅力是無窮的,它只在關(guān)鍵的時刻表達,它具有魂飛魄散的功力。!“臟話”使生活的存在性崩潰了,卻獲得了解放。“臟話”是常規(guī)生活的咒語,是男性的咒語,也是書寫的咒語。劉震云顯然不敢寫作“臟話”,那些“臟話”在他的敘事中同樣被隱瞞了。他幾乎連提都不敢提。很顯然,嚴守一正被“臟話”所支解。在他的存在事相中,他的根本特征在于被話語深深地捆綁住了。他是有一說一的節(jié)目主持人,但他靠謊言來維護生活的完整性;
        他實際是被伍月的“臟話”迷住了,“臟話”導致了謊言,導致了他的存在裂變。小說寫到他與妻子已經(jīng)沒有語言,沒話。他的那個日日相伴的妻子“沒話”,話語在這里枯竭了。可是吸引他的是什么話呢?呢呢的戀人絮語?是“臟話”――“滿嘴的臟話”。這使他的存在出現(xiàn)飛翔,他象一只鳥一樣飛翔。他失去了家,失去了家鄉(xiāng)的記憶。就是后來沈雪的愛情也沒有讓他真正從內(nèi)心平靜過。他帶著沈雪回了一次家鄉(xiāng)。一同去的還有費墨――同樣是一個失去家鄉(xiāng)記憶的人。他們的歸鄉(xiāng)真是一次朝圣,一次回到大地母親懷中的朝圣。經(jīng)歷過那么多的混亂、那么絢麗糜爛的城市欲望,只有還鄉(xiāng),才是一次洗禮。嚴守一突然從謊言與“臟話”中解脫出來,他回到了家鄉(xiāng)。

          據(jù)說這部小說成書在于電影劇本完成之后,想必劉震云可能也看過一些電影拍攝的最初場景。他要努力把文學敘事固定在文學的根基上,他既無法擺脫電影圖像的誘惑,又無法回避對文學忠誠。這使不得不一次次回到“故鄉(xiāng)”,他去那里探究書寫之起源。對于文學書寫來說,歸鄉(xiāng)是一次無止境的精神回歸,是對精神自我銘寫的溫習,是對起源性的書寫倫理的祭祀。在小說中,劉震云欲罷不能,他一直追蹤到爺爺那里去了。小說的第三章寫到了嚴守一的爺爺嚴老有如何捎話,讓嚴守一他爹嚴白孩回家成親的故事。但這次捎話經(jīng)歷了三次波折,販驢的老崔、打鼓的老胡,最后是挑雞眼的老羅把話傳到了。但時間已經(jīng)過去了二年半。成親的口信,被口誤成是“爹死了”。成親――意指著生命的重新的開始,洞房花燭夜;
        但它經(jīng)歷過多次轉(zhuǎn)述,卻被遺忘了,變成了一個悲痛的死亡事件。這次對故鄉(xiāng)歷史的追蹤,也是對口傳的信息制度的一次生動描寫?谛诺膰谕信c接受、傳遞與承受都是一個十分重大的事件。信息總是意味著一個重大的生活事件,它總是包含著生活的絕對性。例如,生殖、死亡、戰(zhàn)爭、災難等等。但信息的抵達總是偶然的,信息難以穿越傳統(tǒng)故鄉(xiāng)的場域,那是由眾多的無數(shù)的離鄉(xiāng)的故事構(gòu)成的重重的歷史帷幕。故鄉(xiāng)是信息的死亡之地,是信息的墓地。關(guān)于離鄉(xiāng)與返鄉(xiāng)的信息的基本內(nèi)涵總是與死亡、與祭祀聯(lián)系在一起。這是所有的關(guān)于家鄉(xiāng)記憶書寫的經(jīng)典場景,離鄉(xiāng)返鄉(xiāng)總是以這樣的場景開頭或者終結(jié)。

          關(guān)于口傳信息在故鄉(xiāng)歷史中的困境只是小說敘事表面的含義,從文學書寫的角度,我們更應該關(guān)注的是,這種對故鄉(xiāng)歷史的追蹤,如何引誘著劉震云走進文本的深度。返鄉(xiāng)的故事隱含著書寫歸鄉(xiāng)的隱喻。只有對歷史、對故鄉(xiāng)、對苦難與堅硬的生存事實的書寫,文字才找到扎根的土地。經(jīng)歷了那些眩目的“臟話”,嚴守一還是要到故鄉(xiāng)尋求心靈的慰藉,正如劉震云的書寫,最終是在故鄉(xiāng)的記憶中,故鄉(xiāng)口傳的歷史中,他找到文學書寫的根基――沒有這一根基,他的書寫軟弱無力。

          然而,書寫的無力如何又變成了精神的無力呢?在“滿嘴臟話”中我們找不到靈魂升天的途徑,劉震云設(shè)想回到故鄉(xiāng),這個返鄉(xiāng)到底是精神的返鄉(xiāng),還是文學書寫的還鄉(xiāng)?穿越過都市,穿越過現(xiàn)代性和現(xiàn)代化的漫漫長途,我們回到了故鄉(xiāng)。在電影里,最后嚴守一把手機扔在祭祀奶奶的火光中,在鄉(xiāng)村的那種凝固的肅穆中,嚴守一似乎找到了精神的依靠。圖像的表現(xiàn)可以自欺欺人,可是文學不能。劉震云不得不以更艱難的方式回到爺爺?shù)臍v史。多少年前,嚴守一的父親嚴白孩聽說爹死了,他穿過崇山峻嶺,從口外回到故鄉(xiāng),支持他如此快步奔跑幾十天的精神力量是孝道,是親情,F(xiàn)在,回歸故鄉(xiāng)的嚴守一在對奶奶的孝道中,他是在恢復歷史嗎?他是在為現(xiàn)代性的精神枯竭找到新的根基嗎?這顯然不是新的根基,只是一次恢復,只是一次返鄉(xiāng)。

          文學在還鄉(xiāng)式的書寫中自以為找到了精神的根基,正如它恢復了“孝道”一樣。這是對舊日的忠誠,它不能,無法在這個圖像時代,或是“臟話”(惡之花)盛開的時代,與狼共舞。哪里是文學真正的未來之路呢?就象它的精神之鄉(xiāng),永遠是以返回為根基之旅嗎?還鄉(xiāng)的書寫,是最初的書寫,也是最終的書寫,但這只是自我回歸,它不能在這個時代找到新的書寫之路嗎?

          

          3.《水乳大地》:還鄉(xiāng)、皈依與同一性寫作

          

          無論如何我也不能把《水乳大地》與木子美、與《手機》放在一起來闡釋,我知道這太困難,甚至會引起憤怒。并不是說這幾個作品或事件分屬不同的等級,或者說,木子美……她……太那個……,敘述木子美們是困難的,要經(jīng)歷太多的省略號。但我以為,它們之間并沒有什么等級之分,沒有倫理學意義上的高低之分。要我做出倫理學的劃分太困難,這倒并不是說我想或害怕成為木子美們的潛在客戶,我是說倫理學只是對人的人種學存在給予同類性的意義,它只對人的存在的種、屬作出規(guī)定。對于個人,單個人的存在,我們?nèi)绾螐碾A級、從道德、從紀律來劃分高低呢?這些只是暫時懸置。它們都具有本真性的個別意義。它們被放在一起是偶然性的,可以解釋為它們碰巧被我看到,碰巧在我手邊。它們是存在之物,它們也共享著這個時代,共享著文學書寫或文字,但如何共享著“還鄉(xiāng)”呢?這是多么不同的存在之物!

          《水乳大地》的作者范穩(wěn),顯然是一個雄心勃勃的作者,這本沉甸甸的書有500頁之厚。作為文字的存在之物,它的份量是無庸置疑的。這么厚重的書寫之物,它只能,它必須扎根在大地上,它必然是一次史詩式的歸鄉(xiāng)。

          在這部小說的結(jié)尾處,“最后的晚餐”那一章,有一個返鄉(xiāng)或類似返鄉(xiāng)的場景。中國革命勝利之后,幾位天主教的傳教士被中國政府驅(qū)逐出境,沙利士神父也被從西藏轉(zhuǎn)道云南昆明送到廣州,那個最后的晚餐他沒有動一下刀叉,那天離境的早晨,這個神父坐在床頭,面向西藏方向回到了上帝那里。他拒絕返鄉(xiāng),也許他無須返鄉(xiāng)就還鄉(xiāng)了。在二十世紀之初,法國外方傳教會的沙利士神父沒有想到自己將會終生為西藏東南部這片隱秘閉塞的土地魂牽夢繞,也沒有想到一個人的孤獨實際上和一片土地的孤獨有著不可更改的必然聯(lián)系(參見小說第2頁)。這個沙利士神父從青年時代起就在滇藏交界處的瀾滄江傳教,幾十年了,他把生命獻給了上帝,獻給了滇藏地區(qū)的傳教事業(yè),他顯然是把那里當成他的故鄉(xiāng)了,小說的結(jié)尾就是這樣一個歸鄉(xiāng)的儀式。

          當然,還有另一處的返鄉(xiāng)。那個燒殺搶劫大半生的康巴巨人澤仁達娃,后來皈依佛門,成為活佛身邊的虔誠弟子。然而,中國革命使他的皈依之路突然中斷了。一個代表政府的年輕人出現(xiàn)在他的面前,這個叫做木學文的年輕人,就是他的親身兒子。吹批嗽嘛在木學文代表政府來逮捕他時,提出一個請求,他要跟活佛告?zhèn)別。他“面對活佛的靜室方向,默立了片刻,嘴里蠕動著什么,然后把雙手高高舉起來,在頭頂上合攏,緩緩移到胸前,再匍匐下去,額頭在地上磕出沉悶的響聲。一次,兩次,三次。”(參見該書第497頁)。這是一次虔誠的皈依,也是極為復雜的歷史性的別離,這個場景包含著政治、宗教、歷史、倫理的諸多沖突。對于文學書寫來說,(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是一個沒有故鄉(xiāng)的人再次離去,但他卻是如此親切地匍匐在土地上,那就是故鄉(xiāng),就是故土。他在這個時刻返鄉(xiāng)了。書寫也是在這樣的時刻回到了它的根基,一種更為深廣的根基,一種根基的根基。

          確實, 無庸諱言,這部小說包含了某種宗教情緒,或者說宗教信念或精神,這在當代小說中并不多見。當然,它有更為豐富的東西。小說有相當大的時間跨度,這部小說講述上世紀初以來西藏瀾滄江某峽谷地區(qū)不同部族之間的生存斗爭,他們各執(zhí)不同信仰,既展開血與火的沖突,又有水乳相交的融合。藏傳佛教徒、納西族之間的信仰之爭,其間又插入西洋基督教(或天主教)傳教士的介入。小說既展現(xiàn)這塊嚴酷土地上的帶有原始意味的生存情景,又表達著人們對自然與神靈的特殊態(tài)度,生存在這里顯示出粗獷雄野的特征,又有人神通靈的那種無窮意味,作品顯示出了少有的精神性氣質(zhì)。西藏的異域風情,嚴酷的大自然環(huán)境,宗教之間的生死沖突,生命的艱險與瑰麗……,從上世紀初到世紀末,整整一個世紀的西藏歷史,如此緊張而舒展地呈現(xiàn)在人們的面前,它使我們面對一段陌生的歷史時,直接叩問我們的精神深處。

          通過宗教回到精神生活的源頭,回到最初的那種存在狀態(tài)。這使我們想起了已經(jīng)遺忘的“尋根”主題。但在這里,生存之根基是什么呢?其直接性是宗教信念。小說力圖在信仰沖突中來表現(xiàn)出異域的生活畫卷,并且充分地展示了一種“族群”的存在方式。中國人的生活缺乏宗教(這主要是指漢族),文學作品涉及宗教的不多,既難處理,也容易出問題。這使當代中國人的生活宗教氣息極為淡薄,占世界人口五分之一人口的民眾,不需要宗教來歸劃他們的靈魂和精神,這也是人類歷史的奇跡。好在我們有各種思想,解決了一大半的問題。但對于文學來說,確實是一件困窘的事情。盡管說,自近代以來,基督教就面臨危機,文學也參與到懷疑信仰的行列中去。但對信仰的懷疑本身也是對信仰的探討和追尋,這使西方近世以來的文學作品在精神維度方面總有它的深刻性,F(xiàn)代以來的中國文學依靠救國救民的啟蒙和革命理念來建立內(nèi)在思想深度,但在20世紀末,這一思想體系的歷史根基變化了,文學作品如何重新獲得深刻性,是一大難題。很顯然,范穩(wěn)這部小說以它的倔強性,走向存在之始源,向著人類生存的那些復雜領(lǐng)域挺進,這是一種信仰的還鄉(xiāng)。

          小說展示了瀾滄江一個小小的峽谷地帶被宗教支配的生活,這里演繹著千百年的信仰傳奇。歷史發(fā)展到20世紀初,這些帶有原始意味的部族,又面臨西洋宗教的介入,精神生活的局面變得錯綜復雜。小說不只是寫了幾個特殊的部族,而且還寫了更為特殊的人群,那些藏傳佛教的喇嘛、活佛,納西族的祭司,基督教的神父,要寫好這些人需要有相當深厚的宗教史知識的準備,范穩(wěn)顯然是有備有而來,他的書寫據(jù)說也采取了“還鄉(xiāng)”的形式,用政治術(shù)語來表示,就是回到生活,回到人民中間。他居然花費數(shù)年時間深入到藏族地區(qū),做了大量的田野調(diào)查,同時也在宗教史方面下足了功夫。他可以把處于不同宗教信仰中的人們的生活態(tài)度與世界觀,他們的性格心理都表現(xiàn)得相當恰當,頗有些栩栩如生,這并不容易;酵疥P(guān)于上帝創(chuàng)造一切的信仰,佛教徒對來世和轉(zhuǎn)世,對神靈的迷信,納西族對鬼神的敬畏,這些不同信仰的人們之間的交流與沖突,顯示出生活世界的那種巨大的差異性與復雜性。這些族群生活于艱難險阻之中,他們的存在需要巨大的勇氣與堅定的信念,信仰對于他們來說,顯得如此重要,沒有信仰,沒有對神靈的敬畏,他們無法解釋世界,也無法超越存在的困境。在這里,文學書寫回到了“族群”最初的存在方式――明顯不同于漢民族的少數(shù)民族才有的那種生存信念和超越存在困境的那種始源性的意志力量。

          當然,“還鄉(xiāng)”式書寫并不是寫出一個理想化的精神烏托邦,也不是信仰的清靜澄明的世外天國!斑鄉(xiāng)”是尋找什么呢?那么多的爭斗、沖突、殺戮,它展示了族群之間的生存爭斗,通過與自然環(huán)境的斗爭來刻劃“族性”。在這里,文學書寫與文字的力量找到共同的處所,共同扎根的大地。也許我們可以從小說敘事展現(xiàn)的民族性這點上來看出文本敘事的力量。所謂“民族性”這種概念已經(jīng)被過度使用,這些“民族性”通常是指中華民族,而其內(nèi)涵主要是漢民族的民族性,它在人們的敘述中,并不指向生存的狀態(tài)與方式,而是由典籍文化規(guī)定的那些民族性的思想文化特征。事實上,漢民族本身受著地域差異的影響,其民族性的概括本來就十分困難,因而也顯得牽強,典籍文化的規(guī)定也代替了活生生的表現(xiàn)。少數(shù)族群由于其更緊密的族群內(nèi)在認同,使得他們保持更為一致的信仰、認知方式和生活態(tài)度,他們在與自然以及其他族群的對抗中展現(xiàn)了獨特的生存意志,承受歷史累積的苦難與仇恨,顯示出不可松懈的頑強斗志?纯葱≌f中關(guān)于自然環(huán)境的描寫:

          天碧藍如洗,云團堆積出千奇百怪的形狀,變幻出黃、紅、白、黑、綠、紫、青、藍、灰等等遠遠超出你想象的顏色;
        陽光從云縫中射出來,極富穿透力和表現(xiàn)力,像一束巨大的追光照射到大地上。有時這種追光就像被神靈所使喚一般,任意地打扮著蒼茫的大地,使它雄渾、古樸、蒼涼,仿佛上帝創(chuàng)造世界時的景象。有一天一束奇特的陽光照射到左鹽田的村莊,久久不肯離去,使那里的房舍和農(nóng)田看上去像是個大舞臺,納西人土掌房的輪廓被極具質(zhì)感的陽光勾勒出一道道金邊,炊煙在金色的追光中裊裊上升,使人感到那里就是貧寒苦難的人們夢寐以求的仙境,而那時峽谷里其他的地方還籠罩在一片煙霧彌漫中。(見小說第234頁)

          這是從一個神父的眼中看到的自然景觀,它表示一個活佛將要從這個納西族村莊誕生。這些自然的神性,表達著存在世界里不可洞見的那種力道。很久以來,中國當代文學沒有人如此懷有激情地表達過宗教,也少有人如此熱烈地描寫那些荒蠻而瑰麗的大自然風光,更難得看到對生命與生命,與神靈的碰撞迸射出的火花,

          回到生存始源狀態(tài)的書寫,精神、存在與書寫本身獲得了一種同一性。范穩(wěn)依賴這種同一性,同一性支配著他的敘事,提示了共同歸鄉(xiāng)的道路。其中當然也有差異性,但都被同一性淹沒了。小說確實在一定程度上寫出了藏族的不同部族,康巴人的勇猛,視死如歸的氣概。他們對戰(zhàn)斗,對殺戮有著滿腔的激情。同是藏族的野貢部落就顯得更為有策略,他們給勇猛留下回旋余地,因此,野貢家族能夠成為狹谷里最古老、最富裕的龐大家族。小說寫到康巴巨人部落與野貢家族的恩恩怨怨,無不寫得驚心動魄。部族的個性,差異性確實時刻被強調(diào),但潛在的同一性卻更頑強地表達出來。那些數(shù)百年,數(shù)十年就要演繹一遍的生死戰(zhàn)斗,顯示了狹谷里的生存之悲壯,也掩蓋不住它的濃重的悲劇性氣息。作為對一種“族性”的書寫,澤仁達娃可能是寫得最鮮明最有力度的一個形象――他是真正超越同一性的另類(小說中他也被其他人看成另類)。這個在族群血與火的沖突中死里逃生的康巴人,成長為一個巨人一樣的勇士,但他只能是一個末路英雄。他成了一個燒殺搶劫的土匪,他的勇猛與草率,狂野與深情都給人留下不可磨滅的印象。但最終他也不能擺脫同一性,其一是他的情愛;
        其二是他的宗教皈依。

          小說中寫到他與木芳的愛情,顯然是奇特、不可思議而又異常動人。這個土匪被一個美麗的納西族女子的美麗與身體所融化,真是一物降一物,應那句古語,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木芳是唯一能夠制服澤仁達娃的人。這里的愛情都顯得極為奇特,狂野而浪漫。作者并不熱衷于描寫愛情,信筆而至,卻總是有引人入勝的效果。當然,小說似乎隱藏著一個更深的思想,那就是人性的愛,有著更為強大的力量,信仰與部族之間的敵對,那些世代相傳的深仇大恨,只有純粹的肉身之愛才能化解。澤仁達娃之與木芳,獨西之與白瑪拉珍,都以肉身之愛超越了宗教與部族――這似乎才是真正的“水乳大地”。宗教的力量顯得那么困難,而是身體的交合則是那么單純自然。就象水乳交融一樣。在這里,愛的同一性占了上風,成為與宗教一樣的根基,宗教只是在最終的本質(zhì)意義上具有同一性,在皈依的那個時刻具有同一性――不同的宗教在那樣時刻都回到了神或上帝那里,而愛卻是更為原初的同一,身體的交合是純粹的同一,是絕對。這是生命的歸鄉(xiāng)。那個野貢家的后代獨眼(獨西)與納西姑娘白瑪拉珍的愛情,那些狂野的情欲,卻象燃燒的山花一樣爛漫,帶著充足的生命韻律展示出人性的絢麗。當然,更有生命內(nèi)涵的愛情還是澤仁達娃與木芳之間關(guān)系。那不是什么心心相印銘心刻骨的愛戀,而是生命、身體、神靈式的相遇,多少年,那個土匪還對木芳永志不忘。因為有愛,這就是同一性的根基,最后澤仁達娃皈依了佛門,成為一個虔誠的教徒。正如小說的結(jié)尾處所寫的那樣,澤仁達娃完成了他的人生,狂野的族性也消蝕于宗教寬容之中。

          人類的恩恩怨怨,仇恨與苦難,都只有在宗教里化解。這似乎是小說刻意表達的一個主題。小說非常深入細致地表現(xiàn)了宗教在藏族這個生存艱難的地區(qū)具有的至高無上的作用,也描寫了基督教介入藏族地區(qū)的具體過程。作者沒有概念化地處理佛教,也不帶任何偏見地描寫了基督教的傳教活動。尤為難能可貴的在于,作者寫出了一群獻身基督教事業(yè)的傳教士的形象――這在歷史教科書或其他文學作品中,被簡單粗暴地處理為帝國主義陰謀家的一群人,在范穩(wěn)的敘事中,他們也顯示出了某種可貴可敬的品質(zhì)。作品最終要表達的是不同宗教完全可以和平共處,宗教的本義就在于人們的精神世界,人們的靈魂之間的溝通,因此,不同宗教之間更沒有理由不相互平等相互尊重。作者顯然是從一個理想化的同一性角度來表達宗教觀念,他把宗教看作一種純粹的精神信仰,一種維系人類平等、友善、和平共處的精神信念。最后,在社會主義政治的協(xié)調(diào)中,不同的族群之間矛盾化解了,不同宗教也和平相處,達到一個至善至美的境界,就象抵達天國或神的境界一樣。我知道,這與其說是作者的現(xiàn)實理念,不如說是期望與祈禱。

          在這里,文學書寫的同一性給文字的存在以有限性的力量,文字被文學的同一性規(guī)范住了,文字不能撕裂文學書寫的理想性,觀念性的力量,美、愛與皈依這種理想,也許遠比文字本身的存在更具有遠大的意義。

          

          2004-2-2 于北京頤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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