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鳴:用板子打五四運動不靠譜
發(fā)布時間:2020-06-16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今年是五四運動90周年,一個歷史事件經(jīng)過這么長時間,還讓人惦記著,本身就說明這個事件對后來的歷史影響很大。今年的“五四”還沒到,相關(guān)的文章已經(jīng)出來了,接連看了兩篇,居然都是唱反調(diào)的,無論如何,都是好事,說明我們的意見多元化了。
只是,老調(diào)子固然乏味,反調(diào)也未必唱得圓通。剛看到一篇秋風先生的文章《政治改革沒必要摧毀傳統(tǒng)文化》,感覺莫名糊涂。文章從泰國的政治亂象和印度的大選談起,好像是說印度的民主要比泰國成熟一點,“從泰國政治亂象到印度民主的正常運轉(zhuǎn),至少可以得到一個啟示:憲政需要傳統(tǒng)!
外國的事我不明白,也不好說,秋風先生無非是以此當引子,重點是說,憲政需要傳統(tǒng),批判“五四”反傳統(tǒng),罪孽深重。深重到什么程度?大約是新文化運動毀滅文化,似乎也連帶著毀了中國的憲政,連黃苗子和馮亦代所謂的“告密”,也要算在“五四”的賬上。這樣重的板子,“五四”的屁股真有點吃不消。
考察一個歷史事件,必須回到事件發(fā)生的歷史情景中去。上個世紀初,從袁世凱稱帝到皖系軍閥當政這段時間,中國文化的確死氣沉沉。新教育辦了多年,但是連西方的學科體系都沒能建立,北大講哲學,得從三墳五典開始講,文學、史學、文學史彼此夾纏不清。不僅男女同校想都別想,連女生剪辮子,都會被學校開除。所謂的新學堂,除去添了些聲光化電的課程之外,還是經(jīng)學的天下。
“五四”前后,熱情擁抱傳統(tǒng),提倡尊孔讀經(jīng),獎勵烈女殉夫的人,不是軍閥就是政客,有些還是非常惡心的軍閥政客。像狗肉將軍張宗昌,不知道自己有多少錢、多少槍和多少姨太太,但卻熱衷跟末代狀元詩酒唱和,在治下學校推行尊孔讀經(jīng),還大印十三經(jīng)。跟袁世凱稱帝聯(lián)系在一起的,還是尊孔和祭天。嚴格來講,傳統(tǒng)在新文化運動沒有興起之前,已經(jīng)被當政者捧殺了。這樣的傳統(tǒng),反一反,有何不可?
就當時而言,新文化運動不僅在輸入思想和學理方面,開辟了中國文化的新局面,而且如果沒有新文化運動,我們的學校,至少在人文方面,恐怕還是經(jīng)學的天下。哲學史,講到周公,學期就結(jié)束了,孔子還是大半個圣人,無法像胡適先生的《中國哲學史大綱》那樣,變成一個思想家供學者剖析。中國高等教育的頂峰,也恰是在五四運動之后出現(xiàn)的,不僅國立和私立大學名校迭出,就是教會大學,經(jīng)過“五四”也逐步淡化了宗教色彩,步入世俗教育的軌道。中國文化在民國時的繁榮,無論學術(shù)還是文學藝術(shù),也是“五四”之后出現(xiàn)的。當年的學術(shù)大師和文學巨子,甚至畫家、名導演和演員,無論文化態(tài)度保守還是開放,都跟五四新文化運動脫不開干系。面對這些事實,說五四新文化運動毀滅文化,真是不知從何說起。
如果單從“五四”運動之后激進主義流向就否定“五四”,其實也沒道理。很簡單,“吃五四飯的”(蔡元培語)不僅有激進的左翼,還有激進的右翼,比如國家主義者,他們對傳統(tǒng)往往情有獨鐘,還有自由主義的右翼,胡適、傅斯年、羅家倫這樣的人,好像對中國后來的激進不該負責,而他們的學術(shù)研究,也走向了整理國故,即使反傳統(tǒng),也反得不徹底。而且,“五四”還有更多走中間道路的人,大批走教育和實業(yè)救國道路的人,看看他們的回憶,好像血管里也流淌著“五四”的血。
至于把所謂的告密,也算在“五四”頭上,實在太冤。就算黃苗子和馮亦代兩位老先生都告過密,但他們在舊中國都生活過很長一段,他們老師更是如此。如果說反傳統(tǒng)就會告密,為什么他們在1949年之前沒有做過這樣的事?更何況,我們民族的傳統(tǒng)中,也有法家的一份,那一份里,其實就有告密這東西。反傳統(tǒng),如果反到傳統(tǒng)的酷吏風范頭上,反而不會告密。
其實,即便傳統(tǒng)單算儒家一份,“五四”反過之后,傳統(tǒng)也并沒有被反掉。上流社會,有蔣介石支持的新保守主義的復興;
底層社會,則大體詩禮依舊,人們婚喪嫁娶,宗族祭祀,還是老一套。這一套真正被摧毀,是經(jīng)過土改、合作化等一系列政治運動的超大規(guī)模的掃蕩,鄉(xiāng)村精英連同文化精英一并被毀滅,改造之后的事。這些賬怎么可能都算在“五四”頭上?
正像印度的傳統(tǒng)很難說清楚是什么一樣,中國的傳統(tǒng),也是一言難盡。反傳統(tǒng)的事情,如果僅僅是些文化人的作為,無論怎樣反,都反不掉。
來源:中國青年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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