止庵：《魯迅著譯編年全集》答問

　　內(nèi)容提要 日前，人民出版社推出 由王世家、止庵編的《魯迅著譯編年全集》（下稱《編年全集》），提供了“魯迅全集”的一個全新版本。在“魯迅全集”的出版已經(jīng)蔚為大觀，較為完善的情況下，為什么還要編這樣一個新版本？以“編年”的方式閱讀魯迅，能否讀出一些“新意思”？就這些問題，我們采訪了《編年全集》的編者之一、北京魯迅博物館客座研究員止庵先生。

　　有人統(tǒng)計，“魯迅全集”共出版約十個版本，其中包括了1949年以前的兩個版本和臺灣地區(qū)1989年的一個版本。在諸多版本中，流傳最廣的是人文社的《魯迅全集》，其最新的是2005年11月版。那之后，天津人民社有《魯迅全集補遺》、福建教育社有《魯迅譯文全集》，對人文版《魯迅全集》均有補足之功。日前，人民出版社推出 由王世家、止庵編的《魯迅著譯編年全集》（下稱《編年全集》），提供了“魯迅全集”的一個全新版本。在“魯迅全集”的出版已經(jīng)蔚為大觀，較為完善的情況下，為什么還要編這樣一個新版本？以“編年”的方式閱讀魯迅，能否讀出一些“新意思”？就這些問題，我們采訪了《編年全集》的編者之一、北京魯迅博物館客座研究員止庵先生。事有湊巧，日前由鐘叔河編、廣西師大社出版的《周作人散文全集》也采用了“編年體”。對這套書，我們亦約請楊小洲先生予以評述。

　　■問：王洪波（本報記者）

　　■答：止庵

　　問：“魯迅全集”和魯迅作品出版已很多，您覺得為什么有必要編一套《編年全集》？

　　答：以編年體而且是具體系于年月日的方法，來編排一位作家現(xiàn)存的全部日記、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在中國大概還是第一次。正如我們在“凡例”中說的，“本書旨在為讀者和研究者提供一部‘縱向閱讀’魯迅的文本”，具體說來，一是按照時間順序來讀；
一是將日記、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一并來讀。這種讀法也許更能體會魯迅的生命歷程。也可以反過來說：假如讀者和研究者希望體會魯迅的生命歷程，希望具體詳細(xì)地了解他的文學(xué)生涯和思想進程，了解他的創(chuàng)作與翻譯如何相互影響和補充，以及他私下給朋友信中的說法與公開發(fā)表的文字的異同，等等，看看這套書大概有些幫助，或許能發(fā)現(xiàn)過去分開看他的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日記，或者只看其中某一部分時，所不曾發(fā)現(xiàn)的一些問題。魯迅是20世紀(jì)中國影響最大的作家，值得“縱讀”一番。

　　然而正如“凡例”講的，這套書“在編輯體例上僅是一種嘗試”，無意以此替代此前出版的《魯迅全集》�！遏斞溉�集》先后出版過1938年、1958年、1981年和2005年幾個版本，都是保留“魯迅自編文集”原貌的編法，在此之外，不妨另有一種編法。就各種已出的《魯迅全集》而言，1938年版雖然有不少遺漏，譬如未收書信、日記，很多佚文也有待日后陸續(xù)發(fā)現(xiàn)，但它卻更接近于“全集”，因為包括了魯迅的翻譯作品和所整理的古籍作品。1958年版實際上是“魯迅創(chuàng)作全集”，此外另出了一部十卷本的《魯迅譯文集》。1981年版較之1958年版內(nèi)容上多有補充，編輯思路卻是一樣的，仍然屬于“魯迅創(chuàng)作全集”。2005年版是對1981年版的修訂，整體框架上并無改變。去年出版的《魯迅譯文全集》，則是從前那套《魯迅譯文集》的修訂增補之作。

　　問：《編年全集》“凡例”稱“收錄迄今所發(fā)現(xiàn)的魯迅全部作品”，請問此書與人文版《魯迅全集》相比在收文方面有何不同？篇幅是否比人文版要大不少？

　　答：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2005年新版《魯迅全集》修訂概況”稱：“根據(jù)魯迅著作的出版規(guī)劃，將以《魯迅全集》、《魯迅譯文集》、《魯迅輯錄古籍從編》、《魯迅科學(xué)論著》來分類整理出版魯迅的著作�！蔽覀冞@套書，大概相當(dāng)于《魯迅全集》、《魯迅譯文集》和《魯迅科學(xué)論著》中魯迅自己作品的全部，加上《魯迅全集補遺》中可靠的篇章，以及到《編年文集》付印為止新發(fā)現(xiàn)的魯迅佚作。單就魯迅創(chuàng)作來說，增補了四十篇左右。另外還收錄了魯迅的全部日文作品。

　　另一方面，則如“凡例”所說，“魯迅生前編入自己文集而確系他人所作或由他人代筆者，列為附錄”。這包括周作人的四篇文章（原收《熱風(fēng)》）、瞿秋白的十二篇文章（原收《偽自由書》、《準(zhǔn)風(fēng)月談》），以及馮雪峰代筆的《答托洛斯基派的信》、《論現(xiàn)在我們的文學(xué)運動》等。

　　“凡例”又說：“其余他人之作，包括魯迅編集時文后所附‘備考’，概不收入�！边@還包括曾收入《魯迅譯文集》和《魯迅譯文全集》的《與支那未知的友人》（周作人譯）、《項鏈》（�；葑g）、《以理論為中心的俄國無產(chǎn)階級文學(xué)發(fā)達(dá)史》（馮雪峰譯）、《〈毀滅〉代序——關(guān)于“新人”的故事》（“朱杜二君”譯）、《〈毀滅〉作者自傳》（亦還譯）、《關(guān)于〈毀滅〉》（洛揚即馮雪峰譯），以及海爾密尼亞·至爾·妙倫著《小彼得》一書�！缎”说谩吩�由魯迅“大加改譯了一通”，但是在他自擬的《魯迅著譯書目》中，屬于“所校訂者”，與《二月》（柔石作）、《小小十年》（葉永蓁作）、《窮人》（韋叢蕪譯）、《黑假面人》（李霽野譯）、《紅笑》（梅川譯）、《進化與退化》（周建人譯）、《浮士德與城》（柔石譯）、《靜靜的頓河》（賀非譯）和《鐵甲列車第一四——六九》（侍桁譯）同歸一類，這些都不是魯迅的著譯。《小彼得》署“許霞譯”，這是許廣平的筆名，魯迅自己從來沒有用過。

　　網(wǎng)上有種說法：“魯迅全集在建國前早就出版了，建國后再版，據(jù)說都被閹割了�！边@里可以澄清一下。魯迅生前在報刊上發(fā)表的文章的確常遭刪改，他說：“這刪改，是出于編輯或總編輯，還是出于官派的檢查員的呢，現(xiàn)在已經(jīng)無從辨別，但推想起來，改點句子，去些諱忌，文章卻還能連接的處所，大約是出于編輯的，而胡亂刪削，不管文氣的接不接，語意的完不完的，便是欽定的文章�！倍�他匯集出版時，“將刊登時被刪改的文字大概補上去了，而且旁加黑點，以清眉目”。（《準(zhǔn)風(fēng)月談·前記》）然而無論1938年版，還是1958年、1981年和2005年版《魯迅全集》，對于魯迅自己的文字均未做過任何刪改。

　　不過魯迅的譯作倒是確曾遭到“閹割”：他翻譯的托洛茨基《亞歷山大·勃洛克》一文（收入胡斅譯《十二個》，1926年8月北新書局出版），為1938年版《魯迅全集》所漏收，而1958年版《魯迅譯文集》有意不收。2008年版《魯迅譯文全集》和我們這套書都收入了。另外，魯迅譯作中有兩段話提到托洛茨基，其一見D.孚爾瑪諾夫著《革命的英雄們》（收入《一天的工作》）中：

　　“到八月底，敵人離古班地方的首都克拉斯諾達(dá)爾市，已只四五十啟羅密達(dá)了。這時便來了托羅茨基。議定許多新的緊急的策略，以排除逼近的危險。后來成了最重要的那一個策略，也就包含在這些里面的�！�

　　其一見L.班臺萊耶夫著《表》中：

　　“他們走進一間大廳里。壁上掛著許多像，李寧，托羅茨基�！�

　　在《魯迅譯文集》中都相應(yīng)有所刪改。《魯迅譯文全集》恢復(fù)了前一處，后一處仍作：“他們走進一間大廳里。壁上掛著列寧像�！蔽覀冞@套書恢復(fù)了其原貌。

　　問：書中的每篇文字均要以完成時間排序，但恐怕總有一些文字寫作時間難于確定，對此如何處理？某些作品寫作時間的考定很費周折吧？

　　答：“凡例”：“收入本書的作品，均依完成先后排列。同一時間項下，以日記、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為序；
著譯作品先小說，后散文、詩歌。能系日者系日，無法系日者系月，無法系月者系年。寫作時間未明，則系以初次發(fā)表時間，于題目右上方標(biāo)一星花以示區(qū)別�！�

　　魯迅不少文章篇末署有寫作日期，再加上日記、書信的相關(guān)記載，他的大部分作品都能系上寫作時間。不過有些篇末所署日期，是魯迅后來編集子時添加的，與日記記載并不一致。譬如魯迅1920年8月5日日記：“小說一篇至夜寫訖�！贝思础讹L(fēng)波》，發(fā)表于同年9月1日《新青年》第八卷第一號。收入《吶喊》時，篇末卻署“一九二W年十月”。又如魯迅1927年4月3日日記：“作《眉間尺》訖�！薄睹奸g尺》發(fā)表于同年4月25日、5月10日《莽原》第二卷第八、九期。收入《故事新編》時，改題《鑄劍》，篇末卻署“一九二六年十月作”。凡此等處，均從日記。收入《墳》中原載《河南》的幾篇文章，篇末均署“一九W七年作”，其中《人之歷史》1907年12月發(fā)表于第一號，《摩羅詩力說》1908年2月、3月發(fā)表于第二、三號，《科學(xué)史教篇》1908年6月發(fā)表于第五號，《文化偏至論》1908年8月5日發(fā)表于第七號，不大可能都是“一九W七年作”，為穩(wěn)妥計，我們將各篇分別系于發(fā)表時間。

　　“凡例”中說“收入本書的作品，均依完成先后排列”，又說“魯迅對自己的作品每有修改，此次編集，只收錄最后定稿”，實際上是以“最終完成”來確定“寫作時間”或“發(fā)表時間”。譬如魯迅1930年12月26日日記：“夜譯《潰滅》訖�！�1931年9月15日日記：“夜�！稓�滅》訖�！蔽覀儗ⅰ稓�滅》的寫作時間系于后一時間，而不系于前一時間。又如魯迅1923年12月20日日記：“夜草《中國小說史略》下卷畢�！蓖�年12月和1924年6月，《中國小說史略》上、下冊分別出版。此后魯迅不止一次改訂，于1935年6月印行定本第十版。我們既采用《中國小說史略》定稿本，只能按發(fā)表時間——最后一次修訂的具體時間不詳——系于1935年6月。

　　“凡例”：“凡能獨立成篇者，無拘長短，均單立一題；
中、長篇作品，亦一律保持完整，不予割裂�！币瞾砼e個例子。魯迅1925年1月24日日記：“自午至夜譯《出了象牙之塔》兩篇�！�1月25日：“夜譯文一篇�！�1月26日：“下午至夜譯文三篇�！�1月28日：“夜譯白村氏《出了象牙之塔》二篇�！�2月11日：“夜伏園來，取譯稿以去�！�2月18日：“下午寄伏園信并稿。……譯《出了象牙之塔》訖�！彪m然日記里有這些線索，但是廚川白村的《出了象牙之塔》不能拆析，故完整地系于1925年2月18日。

　　我們一再斟酌，反復(fù)討論，才擬定這套書的“凡例”；
力求以此貫穿始終，杜絕例外，做到自圓其說。

　　問：《魯迅全集》�？焙妥⑨尩膯栴}頗受關(guān)注，《編年全集》校勘和注釋的原則是怎樣的？據(jù)“凡例”，《編年全集》中，日記、書信據(jù)手稿影印本校勘、整理。請問，日記、書信為何未直接移用以前出版的《魯迅全集》或者《魯迅日記》、《魯迅書信集》呢？

　　答：從1958年版到2005年版，《魯迅全集》的幾次修訂，很大精力花在注釋方面。而在我看來，注釋本只是一種有可能幫助讀者理解的普及本。我們這套書則是“白文本”，除了“凡例”所說“編者于各篇篇末，對最初發(fā)表時間，所載報刊，作者署名（署‘魯迅’者略）及首次收集情況（限于魯迅自己所編者）略作說明”外，別無注釋。

　　“凡例”：“收入本書的著譯作品，均以魯迅生前最后定稿版為底本，未收集者以原載報刊為底本，參校各版《魯迅全集》及1958年版《魯迅譯文集》。某些篇目據(jù)手稿錄入。日記、書信據(jù)手稿影印本校勘、整理�！濒斞缸髌冯m經(jīng)多位專家反復(fù)�？�，但仍不能說完全沒有問題。譬如2005年版《魯迅全集》第十二卷，《致章廷謙》（1927年7月17日）中有“因為鐘敬文（鼻子傀儡）要來和我合辦”一句，核對手稿，“鼻子傀儡”當(dāng)作“鼻之傀儡”。又如《魯迅全集》第十七卷，日記1936年6月5日項下印作：“晴，午得雷金茅信。孟十還贈《密爾格拉特》一本。自此以后，日漸委頓，終至艱于起坐，遂不復(fù)記。其間一時頗虞奄忽，但竟?jié)u愈，稍能坐立誦讀，至今則可略作數(shù)十字矣。但日記是否以明日始，則近頗懶散，未能定也。六月三十下午大熱時志。”核對手稿，“自此以后”以下本是另外一段，不應(yīng)與6月5日所寫接排。這種地方，我們都訂正了。

　　問：《編年全集》將魯迅同一時間段內(nèi)的創(chuàng)作、翻譯、書信和日記放在一起，可以互相參證，為理解其思想軌跡和某些作品的寫作背景和動機提供了方便。那么，在編《編年全集》的過程中，您是否有什么新鮮的發(fā)現(xiàn)？

　　答：魯迅在《且介亭雜文·序言》中說：“凡有文章，倘若分類，都有類可歸，如果編年，那就只按作成的年月，不管文體，各種都夾在一處，……分類有益于揣摩文章，編年有利于明白時勢，倘要知人論世，是非看編年的文集不可的�！币�講“發(fā)現(xiàn)”，正在于“明白時勢”、“知人論世”，具體說則很豐富，也很瑣細(xì)，我曾在《“縱讀”魯迅》一文中略述一二，可以參看。這里“紙短言長”，還是以后再找機會詳細(xì)報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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