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回憶陳寅恪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別人奇怪,我自己也奇怪:我寫了這樣多的回憶師友的文章,獨獨遺漏了陳寅恪先生。這究竟是為什么呢?對我來說,這是事出有因,查亦有據(jù)的。我一直到今天還經(jīng)常讀陳先生的文章,而且協(xié)助出版社出先生的全集。我當然會時時想到寅恪先生的。我是一個頗為喜歡舞筆弄墨的人,想寫一篇回憶文章,自是意中事。但是,我對先生的回憶,我認為是異常珍貴的,超乎尋常的神圣的。我希望自己的文章不要玷污了這一點神圣性,故而遲遲不敢下筆。到了今天,北大出版社要出版我的《懷舊集》,已經(jīng)到了非寫不行的時候了。
要論我同寅恪先生的關(guān)系,應(yīng)該從65年前的清華大學(xué)算起。我于1930年考入國立清華大學(xué),入西洋文學(xué)系(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改名為外國語文系)。西洋文學(xué)系有一套完整的教學(xué)計劃,必修課規(guī)定得有條有理,完完整整。但是給選修課留下的時間卻是很富裕的,除了選修課以外,還可以旁聽或者偷聽,教師不以為忤,學(xué)生各得其樂。我曾旁聽過朱自清、俞平伯、鄭振鐸等先生的課,都安然無恙,而且因此同鄭振鐸先生建立了終生的友誼。但也并不是一切都一帆風順。我同一群學(xué)生去旁聽冰心先生的課。她當時極年輕,而名滿天下。我們是慕名而去的。冰心先生滿臉莊嚴,不茍言笑,看到課堂上擠滿了這樣多學(xué)生,知道其中有“詐”,于是威儀儼然地下了“逐客令”:“凡非選修此課者,下一堂不許再來!”我們悚然而聽,憬然而退,從此不敢再進她講課的教室。四十多年以后,我同冰心重逢,她已經(jīng)變成了一個慈祥和藹的老人,由怒目金剛一變而為慈眉菩薩。我向她談起她當年“逐客”的事情,她已經(jīng)完全忘記,我們相視而笑,有會于心。
就在這個時候,我旁聽了寅恪先生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xué)”。參考書用的是《六祖壇經(jīng)》,我曾到城里一個大廟里去買過此書。寅恪師講課,同他寫文章一樣,先把必要的材料寫在黑板上,然后再根據(jù)材料進行解釋、考證、分析、綜合,對地名和人名更是特別注意。他的分析細入毫發(fā),如剝蕉葉,愈剝愈細愈剝愈深,然而一本實事求是的精神,不武斷,不夸大,不歪曲,不斷章取義,他仿佛引導(dǎo)我們走在山陰道上,盤旋曲折,山重水復(fù),柳暗花明,最終豁然開朗,把我們引上陽關(guān)大道。讀他的文章,聽他的課,簡直是一種享受,無法比擬的享受。在中外眾多學(xué)者中,能給我這種享受的,國外只有亨利希?呂德斯(Heinrich Lüders),在國內(nèi)只有陳師一人,他被海內(nèi)外學(xué)人公推為考證大師,是完全應(yīng)該的,這種學(xué)風,同后來滋害流毒的“以論代史”的學(xué)風,相差不可以道里計。然而,茫茫士林,難得解人,一些鼓其如簧之舌惑學(xué)人的所謂“學(xué)者”,驕縱跋扈,不禁令人浩嘆矣。寅恪師這種學(xué)風,影響了我的一生。后來到德國,讀了呂德斯教授的書,并且受到了他的嫡傳弟子瓦爾德施米特(Waldschmidt)教授的教導(dǎo)和熏陶,可謂三生有幸?上ё约旱膶W(xué)殖瘠茫,又限于天賦,雖還不能說無所收獲,然而猶如細流比滄海,空懷仰止之心,徒增效顰之恨。這只怪我自己,怪不得別人。
總之,我在清華四年,讀完了西洋文學(xué)系所有的必修課程,得到了一個學(xué)士頭銜,現(xiàn)在回想起來,說一句不客氣的話:我從這些課程中收獲不大,歐洲著名的作家,什么莎士比亞、歌德、塞萬提斯、莫里哀、但丁等等的著作都讀過,連現(xiàn)在忽然時髦起來的《尤利西斯》和《追憶似水年華》等等也都讀過,然而大都是浮光掠影,并不深入,給我留下深遠影響的課反而是一門旁聽課和一門選修課。前者就是在上面談到寅恪師的“佛經(jīng)翻譯文學(xué)”;
后者是朱光潛先生的“文藝心理學(xué)”,也就是美學(xué)。關(guān)于后者,我在別的地方已經(jīng)談過,這里就不再贅述了。
在清華時,除了上課以外,同陳師的接觸并不太多。我沒到他家去過一次。有時候,在校內(nèi)林蔭道上,在熙往攘來的學(xué)生人流中,有時會見到陳師去上課,身著長袍,樸素無華,肘下夾著一個布包,里面裝滿了講課時用的書籍和資料。不認識他的人,恐怕大都把他看成是琉璃廠某一個書店的到清華來送書的老板,決不會知道,他就是名揚海內(nèi)外的大學(xué)者,他同當時清華留洋歸來的大多數(shù)西裝革履、發(fā)光鑒人的教授,迥乎不同,在這一方面,他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印象,令我受益無窮。
離開了水木清華,我同寅恪先生有一個長期的別離。我在濟南教了一年國文,就到了德國哥廷根大學(xué)。到了這里,我才開始學(xué)習梵文、巴利文和吐火羅文。在我一生治學(xué)的道路上,這是一個極關(guān)重要的轉(zhuǎn)折點。我從此告別了歌德和莎土比亞,同釋迦牟尼和彌勒佛打起交道來。不用說,這個轉(zhuǎn)變來自寅恪先生的影響。真是無巧不成書,我的德國老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同寅恪先生在柏林大學(xué)是同學(xué),同為呂德斯教授的學(xué)生。這樣一來,我的中德兩位老師同出一個老師的門下。有人說:“名師出高徒!蔽业睦蠋熀吞蠋焸儾豢芍^不“名”矣,可我這個徒卻太不“高”了。忝列門墻,言之汗顏。但不管怎樣說,這總算是一個中德學(xué)壇上的佳話吧。
我在哥廷根十年,正值“二戰(zhàn)”,是我一生精神上最痛苦然而在學(xué)術(shù)上收獲卻是最豐富的十年。國家為外寇侵入,家人數(shù)年無消息,上有飛機轟炸,下無食品果腹。然而讀書卻無任何干擾。教授和學(xué)生多被征從軍。偌大的兩個研究所:印度學(xué)研究所和漢學(xué)研究所,都歸我一個人掌管。插架數(shù)萬冊珍貴圖書,任我翻閱。在漢學(xué)研究所深深的院落里,高大陰沉的書庫中,在梵學(xué)研究所古老的研究室中,闃無一人。天上飛機的嗡嗡聲與我腹中的饑腸轆轆聲相應(yīng)和,閉目則浮想聯(lián)翩,神馳萬里,看到我的國,看到我的家,張目則梵典在前,有許多疑難問題,需要我來發(fā)復(fù)。我此時恍如遺世獨立,苦歟?樂歟?我自己也回答不上來了。
經(jīng)過了轟炸的煉獄,又經(jīng)過了饑餓,到了1945年,在我來到哥廷根十年之后,我終于盼來了光明,東西法西斯垮臺了。美國兵先攻占哥廷根,后為英國人來接管。此時,我得知寅恪先生在英國醫(yī)目疾,我連忙寫了一封長信,向他匯報我十年來學(xué)習的情況,并將自己在哥廷根科學(xué)院院刊及其他刊物上發(fā)表的一些論文寄呈。出乎我意料地迅速,我得了先生的復(fù)信,也是一封長信,告訴我他的近況,并說不久將回國。信中最重要的事情是說,他想向北大校長胡適,代校長傅斯年,文學(xué)院長湯用彤幾位先生介紹我到北大任教,我真是喜出望外,誰聽到能到最高學(xué)府去任教而會不引以為榮呢?我于是立即回信,表示同意和感謝。
這一年深秋,我終于告別了住了整整十年的哥廷根,懷著“客樹回望成故鄉(xiāng)”的心情,一步三回首地到了瑞士。在這個山明水秀的世界公園里住了幾個月。1946年春天,經(jīng)過法國和越南的西貢,又經(jīng)過香港,回到了上海。在克家的榻榻米上住了一段時間。從上海到南京,又睡到了長之的辦公桌上,這時候,寅恪先生也已從英國回到了南京。我曾謁見先生于俞大維官邸中。談了談闊別十多年以來的詳細情況,先生十分高興,叮囑我到雞鳴寺下中央研究院去拜見北大代校長傅斯年先生,特別囑咐我?guī)衔矣玫挛膶懙恼撐,可見先生對我愛護之深以及用心之細。
這一年的深秋,我從南京回到上海,乘輪船到了秦皇島,又從秦皇島乘火車回到了闊別12年的北京(當時叫北平)。由于戰(zhàn)爭關(guān)系,津浦路早已不通,回北京只能走海路,從那里到北京的鐵路由美國少爺兵把守,所以還能通車。到了北京以后,一片“落葉滿長安”的悲涼氣象。我先在沙灘紅樓暫住,隨即拜見湯用彤先生,按北大當時的規(guī)定,從海外得到了博土學(xué)位回國的人,只能任副教授,在清華叫做專任講師,經(jīng)過幾年的時間,才能轉(zhuǎn)向正教授。我當然不能例外,而且心悅誠服,沒有半點非分之想。然而過了大約一周的光景,湯先生告訴我,我已被聘為正教授,兼東方語言文學(xué)系的系主任,這真是石破天驚,大大地出我意料,我這個當一周副教授的紀錄,大概也可以進入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吧,說自己不高興,那是謊言,那是矯情。由此也可以看出老一輩學(xué)者對后輩的提攜和愛護。
不記得是在什么時候,寅恪師也來到北京,仍然住在清華園。我立即到清華去拜見。當時從北京城到清華是要費一些周折的,宛如一次短途旅行。沿途幾十里路全是農(nóng)田。秋天青紗帳起,還真有綠林人士攔路搶劫的,現(xiàn)在的年輕人很難想象了。但是,有寅恪先生在,我決不會憚于這樣的旅行。在三年之內(nèi),我頗到清華園去過多次,我知道先生年老體弱,最喜歡當年住北京的天主教外國神甫親手釀造的柵欄紅葡萄酒,我曾到今天市委黨校所在地當年神甫們的靜修院的地下室中去買過幾次柵欄紅葡萄酒,又長途跋涉送到清華園,送到先生手中,心里頗覺安慰。幾瓶酒在現(xiàn)在不算什么,但是在當時通貨膨脹已經(jīng)達到了鈔票上每天加一個零還跟不上物價飛速提高的速度的情況下,幾瓶酒已非同小可了。
有一年的春天,中山公園的藤蘿開滿了紫色的花朵,累累垂垂,紫氣彌漫,招來了眾多的游人和蜜蜂。我們一群弟子們,記得有周一良、王永興、汪篯等,知道先生愛花,F(xiàn)在雖患目疾,跡近失明,但據(jù)先生自己說,有些東西還能影影綽綽看到一團影子。大片藤蘿花的紫光,先生或還能看到。而且在那種兵荒馬亂、物價飛漲、人命危淺、朝不慮夕的情況下,我們想請先生散一散心,征詢先生的意見,他怡然應(yīng)允。我們真是大喜過望,在來今雨軒藤蘿深處,找到一個茶桌,侍先生觀賞紫藤。先生顯然興致極高。我們談笑風生,盡歡而散。我想,這也許是先生在那樣的年頭里最愉快的時刻。
還有一件事,也給我留下了畢生難忘的回憶。在解放前夕,政府經(jīng)濟實已完全崩潰。從法幣改為銀元券,又從銀元券改為金元券,越改越亂,到了后來,到糧店買幾斤糧食,攜帶的這幣那券的重量有時要超過糧食本身。學(xué)術(shù)界的泰斗、德高望重、被著名的史學(xué)家鄭天挺先生稱之為“教授的教授”的陳寅恪先生也不能例外。到了冬天,他連買煤取暖的錢都沒有,我把這情況告訴了已經(jīng)回國的北大校長胡適之先生。胡先生最尊重最愛護確有成就的知識分子。當年他介紹王靜安先生到清華國學(xué)研究院去任教,一時傳為佳話。寅恪先生在《王觀堂先生挽詞》中有幾句詩:“魯連黃鷂績溪胡,獨為神州惜大儒。學(xué)院遂聞傳絕業(yè),園林差喜適幽居”,講的就是這一件事。現(xiàn)在卻輪到適之先生再一次“獨為神州惜大儒”了,而這個“大儒”不是別人,竟是寅恪先生本人。適之先生想贈寅恪先生一筆數(shù)目頗大的美元。但是,寅恪先生卻拒不接受。最后寅恪先生決定用賣掉藏書的辦法來取得適之先生的美元,于是適之先生就派他自己的汽車——順便說一句,當時北京汽車極為罕見,北大只有校長的一輛——讓我到清華陳先生家裝了一車西文關(guān)于佛教和中亞古代語言的極為珍貴的書。陳先生只收2000美元。這個數(shù)目在當時雖不算少,然而同書比起來,還是微不足道的。在這一批書中,僅一部《圣彼得堡梵德大詞典》市價就遠遠超過這個數(shù)目了。這一批書實際上帶有捐贈的性質(zhì)。而寅恪師對于金錢的一芥不取的狷介性格,由此也可見一斑了。
在這三年內(nèi),我同寅恪師往來頗頻繁。我寫了一篇論文:《浮屠與佛》,首先讀給他聽,想聽聽他的批評意見。不意竟得到他的贊賞。他把此文介紹給《中央研究院史語所集刊》發(fā)表。這個刊物在當時是最具權(quán)威性的刊物,簡直有點“一登龍門,聲價十倍”的威風。我自然感到受寵若驚。差幸我的結(jié)論并沒有瞎說八道,幾十年以后,我又寫了一篇《再談浮屠與佛》,用大量的新材料,重申前說,頗得到學(xué)界同行們的贊許。
在我同先生來往的幾年中,我們當然會談到很多話題。談治學(xué)時最多,政治也并非不談,但極少。寅恪先生決不是一個“閉門只讀圣賢書”的書呆子,他繼承了中國“士”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天下興亡,匹夫有責。從他的著作中也可以看出,他非常關(guān)心政治。他研究隋唐史,表面上似乎是滿篇考證,骨子里談的都是成敗興衰的政治問題,可惜難得解人。我們談到當代學(xué)術(shù),他當然會對每一個學(xué)者都有自己的看法。但是,除了對一位明史專家外,他沒有對任何人說貶低的話。對青年學(xué)人,只談優(yōu)點,一片愛護青年學(xué)者的熱忱,真令人肅然起敬。就連那一位由于誤會而對他專門攻擊,甚至說些難聽的話的學(xué)者,陳師也從來沒有說過半句褒貶的話。先生的盛德由此可見。魯迅先生從來不攻擊年輕人,差堪媲美。
時光如電,人事滄桑,轉(zhuǎn)眼就到了1948年年底。解放軍把北京城團團包圍住,胡適校長從南京派來了專機,想接幾個教授到南京去,有一個名單。名單上有名的人,大多數(shù)都沒有走,陳寅恪先生走了,這又成了某一些人探討研究的題目:陳先生是否對共產(chǎn)黨有看法?他是否對國民黨留戀?根據(jù)后來出版的浦江清先生的日記,寅恪先生并不反對共產(chǎn)主義,他反對的僅是蘇聯(lián)牌的共產(chǎn)主義。在當時,這也許是一個怪想法,甚至是一個大逆不道的想法。然而到了今天,真相已大白于天下,(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難道不應(yīng)該對先生的睿智表示敬佩嗎?至于他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最明顯地表現(xiàn)在他對蔣介石的態(tài)度上。1940年,他在《庚辰暮春重慶夜宴歸作》這一首詩中寫道:“食蛤那知天下事,看花愁近最高樓!眳清迪壬鷮Υ嗽娮髯⒄f:“寅恪赴渝,出席中央研究院會議,寓俞大維妹丈宅。已而蔣公宴請中央研究院到會諸先生。寅恪于座中初次見蔣公,深覺其人不足為,有負厥職,故有此詩第六句。”按即“看花愁近最高樓”這一句。寅恪師對蔣介石,也可以說是對國民黨的態(tài)度表達得不能再清楚明白了。然而,幾年前,一位臺灣學(xué)者偏偏尋章摘句,說寅恪先生早有意到臺灣去。這真是天下的一大怪事。
到了南京以后,寅恪先生又輾轉(zhuǎn)到了廣州,從此留在那里沒有動,他在臺灣有很多親友,動員他去臺灣者,恐怕大有人在,然而他卻巋然不為所動。其中詳細情況,我不得而知。我們國家許多領(lǐng)導(dǎo)人,包括周恩來、陳毅、陶鑄、郭沫若等等,對陳師禮敬備至。他同陶鑄和老革命家兼學(xué)者的杜國庠,成了私交極深的朋友。在他晚年的詩中,不能說沒有歡快之情,然而更多的卻是抑郁之感,F(xiàn)在回想起來,他這種抑郁之感能說沒有根據(jù)嗎?能說不是查實有據(jù)嗎?我們這一批老知識分子,到了今天,都已成了過來人。如果不昧良心說句真話,同陳師比較起來,只能說我們愚鈍,我們麻木,此外還有什么話好說呢?
1951年,我奉命隨中國文化代表團,訪問印度和緬甸。在廣州停留了相當長的時間,準備將所有的重要發(fā)言稿都譯為英文。我當然不會放過這個機會的,我到嶺南大學(xué)寅恪先生家中去拜謁,相見極歡,陳師母也殷勤招待。陳師此時目疾雖日益嚴重,仍能看到眼前的白色的東西。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據(jù)說就是陳毅和陶鑄,命人在先生樓前草地上鋪成了一條白色的路,路旁全是綠草,碧綠與雪白相映照,供先生散步之用。從這一件小事中,也可以看到我們國家對陳師尊敬之真誠了。陳師是極富于感情的人,他對此能無所感嗎?
然而,世事如白云蒼狗,變幻莫測。解放后不久,正當眾多的老知識分子興高采烈、激情未熄的時候,華蓋運便臨到頭上。運動一個接著一個,針對的全是知識分子。批完了《武訓(xùn)傳》,批俞平伯,批完了俞平伯,批胡適,一路批,批,批,斗,斗,斗,最后批到了陳寅恪頭上。此時,極大規(guī)模的、遍及全國的反右斗爭還沒有開始。老年反思,我在政治上是個蠢材,對這一系列的批和斗,我是心悅誠服的,一點沒有感到其中有什么問題。我雖然沒有明確地意識到,在我靈魂深處,我真認為中國老知識分子就是“原罪”的化身,批是天經(jīng)地義的。但是,一旦批到了陳寅恪先生頭上,我心里卻感到不是味。雖然經(jīng)人再三動員,我卻始終沒有參加到這一場鬧劇式的大合唱中去。我不愿意厚著面皮,充當事后的諸葛亮,我當時的認識也是十分模糊的,但是,我畢竟沒有行動,F(xiàn)在時過境遷,在40年之后,想到我沒有出賣我的良心,差堪自慰,能夠?qū)Φ闷鹄蠋煹脑谔熘`了。
可是,從那以后,直到老師于1969年在空前浩劫中被折磨得離開了人世,將近20年中,我沒能再見到他,F(xiàn)在我的年齡已經(jīng)超過了他在世的年齡五年,算是壽登耄耋了,F(xiàn)在我時常翻讀先生的詩文。每讀一次,都覺得有新的收獲。我明確意識到,我還未能登他的堂奧。哲人其萎,空余著述。我卻是進取有心,請益無人,因此更增加了對他的懷念。我們雖非親屬,我卻時有風木之悲。這恐怕也是非常自然的吧。
我已經(jīng)到了望九之年,雖然看樣子離開為自己的生命畫句號的時候還會有一段距離,現(xiàn)在還不能就作總結(jié),但是,自己畢竟已經(jīng)到了日薄西山、人命危淺之際,不想到這一點也是不可能的。我身歷幾個朝代,忍受過千辛萬苦,F(xiàn)在只覺得身后的路漫長無邊,眼前的路卻是越來越短,已經(jīng)是很有限了。我并沒有倚老賣老,茍且偷安,然而我卻明確地意識到,我成了一個“悲劇”人物。我的悲劇不在于我不想“不用揚鞭自奮蹄”,不想“老驥伏櫪,志在千里”,而是在“老驥伏櫪,志在萬里”。自己現(xiàn)在承擔的或者被迫承擔的工作,頭緒繁多,五花八門,紛紜復(fù)雜,有時還矛盾重重,早已遠遠超過了自己的負荷量,超過了自己的年齡。這里面,有外在原因,但主要是內(nèi)在原因。清夜捫心自問:自己患了老來瘋了嗎?你眼前還有一百年的壽命嗎?可是,一到了白天,一接觸實際,件件事情都想推掉,但是件件事情都推不掉,真仿佛京劇中的一句話:“馬行在夾道內(nèi),難以回馬!贝酥凶涛,只有自己一人能了解,實不足為外人道也。
在這樣的情況下,我有時會情不自禁地回想自己的一生。自己究竟應(yīng)該怎樣來評價自己的一生呢?我雖遭逢過大大小小的災(zāi)難,像“十年浩劫”那樣中國人民空前的愚蠢到野蠻到令人無法理解的災(zāi)難,我也不幸——也可以說是有“幸”身逢其盛,幾乎把一條老命搭上,然而我仍然覺得自己是幸運的,自己趕上了許多意外的機遇。我只舉一個小例子。自從盤古開天地,不知從哪里吹來了一股神風,吹出了知識分子這個特殊的族類。知識分子有很多特點。在經(jīng)濟和物質(zhì)方面是一個“窮”字,自古已然,于今為烈。在精神方面,是考試多如牛毛。在這里也是自古已然,于今為烈。例子俯拾即是,不必多論。我自己考了一輩子,自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一直到留學(xué),月有月考,季有季考,還有什么全國通考,考得一塌糊涂?墒俏易约涸谏习賵鰢鴥(nèi)外的考試中,從來沒有名落孫山。你能說這不是機遇好嗎?
但是,俗話說:“一個籬笆三個樁,一個好漢三個幫!比绻麤]有人幫助,一個人會是一事無成的。我也遇到了極幸運的機遇。生平幫過我的人無慮數(shù)百。要我舉出人名的話,我首先要舉出的,在國外有兩個人,一個是我的博士論文導(dǎo)師瓦爾德施米特教授,另一個是教吐火羅語的老師西克教授。在國內(nèi)的有四個人:一個是馮友蘭先生,如果沒有他同德國簽訂德國清華交換研究生的話,我根本到不了德國。一個是胡適之先生,一個是湯用彤先生,如果沒有他們的提攜的話,我根本來不到北大。最后但不是最少,是陳寅恪先生。如果沒有他的影響的話,我不會走上現(xiàn)在走的這一條治學(xué)的道路,也同樣是來不了北大。至于他為什么不把我介紹給我的母校清華,而介紹給北大,我從來沒有問過他,至今恐怕永遠也是一個謎,我們不去談它了。
我不是一個忘恩負義的人。我一向認為,感恩圖報是做人的根本準則之一。但是,我對他們四位,以及許許多多幫助過我的師友怎樣“報”呢?專就寅恪師而論,我只有努力學(xué)習他的著作,努力宣揚他的學(xué)術(shù)成就,努力幫助出版社把他的全集出全、出好。我深深地感激廣州中山大學(xué)的校領(lǐng)導(dǎo)和歷史系的領(lǐng)導(dǎo),他們再三舉辦寅恪先生學(xué)術(shù)研討會,包括國外學(xué)者在內(nèi),群賢畢至。中大還特別創(chuàng)辦了陳寅恪紀念館。所有這一切,我這個寅恪先生的弟子都看在眼中,感在心中,感到很大的慰藉。國內(nèi)外研究陳寅恪先生的學(xué)者日益增多,先生的道德文章必將日益發(fā)揚光大,這是毫無問題的。這是我在垂暮之年所能得到的最大的愉快。
然而,我仍然有我個人的思想問題和感情問題。我現(xiàn)在是“后已見來者”,然而卻是“前不見古人”,再也不會見到寅恪先生了。我心中感到無限的空寞,這個空寞是無論如何也填充不起來了。擲筆長嘆,不禁老淚縱橫矣。
1995年12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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