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我記憶中的老舍先生
發(fā)布時間:2020-06-19 來源: 散文精選 點擊:
老舍先生含冤逝世已經(jīng)二十多年了。在這一段相當(dāng)長的時間內(nèi),我經(jīng)常想到他,想到的次數(shù)遠遠超過我認(rèn)識他以后直至他逝世的三十多年。每次想到他,我都悲從中來。我悲的是中國失去一個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的正直的大作家,我自己失去一位從年齡上來看算是師輩的和藹可親的老友。目前,我自己已經(jīng)到了晚年,我的內(nèi)心再也承受不住這一份悲痛,我也不愿意把它帶著離開人間。我知道,原始人是頗為相信文字的神秘力量的,我從來沒有這樣相信過。但是,我現(xiàn)在寧愿做一個原始人,把我的悲痛和懷念轉(zhuǎn)變成文字,也許這悲痛就能突然消逝掉,還我心靈的寧靜,豈不是天大的好事嗎?
我從高中時代起,就讀老舍先生的著作,什么《老張的哲學(xué)》、《趙子曰》、《二馬》,我都讀過。到了大學(xué)以后,以及離開大學(xué)以后,只要他有新作出版,我一定先睹為快,什么《離婚》、《駝駱祥子》等等,我都認(rèn)真讀過。最初,由于水平的限制,他的著作我不敢說全都理解。可是我總覺得,他同別的作家不一樣。他的語言生動幽默,是地道的北京話,間或也夾上一點山東俗語。他沒有許多作家那種忸怩作態(tài)讓人讀了感到渾身難受的非常別扭的文體,一種新鮮活潑的力量跳動在字里行間。他的幽默也同林語堂之流的那種著意為之的幽默不同?傊,老舍先生成了我畢生最喜愛的作家之一,我對他懷有崇高的敬意。
但是,我認(rèn)識老舍先生卻完全出于一個偶然的機會。30年代初,我離開了高中,到清華大學(xué)來念書。當(dāng)時老舍先生正在濟南齊魯大學(xué)教書。濟南是我的老家,每年暑假我都回去。李長之是濟南人,他是我的唯一的一個小學(xué)、中學(xué)、大學(xué)“三連貫”的同學(xué)。有一年暑假,他告訴我,他要在家里請老舍先生吃飯,要我作陪。在舊社會,大學(xué)教授架子一般都非常大,他們與大學(xué)生之間宛然是兩個階級。要我陪大學(xué)教授吃飯,我真有點受寵若驚。及至見到老舍先生,他卻全然不是我心目中的那種大學(xué)教授。他談吐自然,藹然可親,一點架子也沒有,特別是他那一口地道的京腔,鏗鏘有致,聽他說話,簡直就像是聽音樂,是一種享受。從那以后,我們就算是認(rèn)識了。
以后是激烈動蕩的幾十年。我在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在濟南高中教了一年國文,就到歐洲去了,一住就是11年。中國勝利了,我才回來,在南京住了一個暑假。夜里睡在國立編譯館長之的辦公桌上;
白天沒有地方呆,就到處云游,什么臺城、玄武湖、莫愁湖等等,我游了一個遍。老舍先生好像同國立編譯館有什么聯(lián)系。我常從長之口中聽到他的名字。但是沒有見過面。到了秋天,我也就離開了南京,乘海船繞道秦皇島,來到北平。
以后又是更為激烈震蕩的三年。用美式裝備武裝到牙齒的國民黨反動軍隊,被徹底消滅。蔣介石一小撮逃到臺灣去了。中國人民苦斗了一百多年,終于迎來了解放的春天。我們這一群知識分子都親身感受到,我們確實已經(jīng)站起來了。就在這樣的情況下,我在當(dāng)時所謂故都又會見了老舍先生,上距第一次見面已經(jīng)有二十多年了。
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記不清楚我們重逢時的情景。但是我卻清晰地記得起50年代初期召開的一次漢浯規(guī)范化會議時的情景。當(dāng)時語言學(xué)界的知名人士,以及曲藝界的名人,都被邀請參加,其中有侯寶林、馬增芬姊妹等等。老舍先生、葉圣陶先生、羅常培先生、呂叔湘先生、黎錦熙先生等等都參加了。這是解放后語言學(xué)界的第一次盛會。當(dāng)時還沒有達到會議成災(zāi)的程度,因此大家的興致都很高,會上的氣氛也十分親切融洽。
有一天中午,老舍先生忽然建議,要請大家吃一頓地道的北京飯。大家都知道,老舍先生是地道的北京人,他講的地道的北京飯一定會是非常地道的,都欣然答應(yīng)。老舍先生對北京人民生活之熟悉,是眾所周知的。有人戲稱他為“北京土地爺”。他結(jié)交的朋友,三教九流都有。他能一個人坐在大酒缸旁,同洋車夫、舊警察等舊社會的“下等人”,開懷暢飲,親密無間,宛如親朋舊友,誰也感覺不到他是大作家、名教授、留洋的學(xué)士。能做到這一步的,并世作家中沒有第二人。這樣一位老北京想請大家吃北京飯,大家的興致哪能不高漲起來呢?商議的結(jié)果是到西四砂鍋居去吃白煮肉,當(dāng)然是老舍先生做東。他同飯館的經(jīng)理一直到小伙計都是好朋友,因此飯菜極佳,服務(wù)周到。大家盡興地飽餐了一頓。雖然是一頓簡單的飯,然而卻令人畢生難忘。當(dāng)時參加宴會今天還健在的葉老、呂先生大概還都記得這一頓飯吧。
還有一件小事,也必須在這里提一提。忘記了是哪一年了,反正我還住在城里翠花胡同沒有搬出城外。有一天,我到東安市場北門對門的一家著名的理發(fā)館里去理發(fā),猛然瞥見老舍先生也在那里,正躺在椅子上,下巴上白糊糊的一團肥皂泡沫,正讓理發(fā)師刮臉。這不是談話的好時機,只寒暄了幾句,就什么也不說了。等我坐在椅子上時,從鏡子里看到他跟我打招呼,告別,看到他的身影走出門去。我理完發(fā)要付錢時,理發(fā)師說:老舍先生已經(jīng)替我付過了。這樣芝麻綠豆的小事殊不足以見老舍先生的精神,但是,難道也不足以見他這種細心體貼人的心情嗎?
老舍先生的道德文章,光如日月,巍如山斗,用不著我來細加評論,我也沒有那個能力。我現(xiàn)在寫的都是一些小事。然而小中見大,于瑣細中見精神,于平凡中見偉大,豹窺一斑,鼎嘗一臠,不也能反映出老舍先生整個人格的一個縮影嗎?
中國有一句俗話:“好死不如賴活著!边@一句話道出了一個真理。一個人除非萬不得已決不會自己拋掉自己的生命。印度梵文中“死”這個動詞,變化形式同被動態(tài)一樣。我一直覺得非常有趣,非常有意思。印度古代語法學(xué)家深通人情,才創(chuàng)造出這樣一個形式。死幾乎都是被動的。有幾個人主動地去死呢?老舍先生走上自沉這一條道路,必有其不得已之處。有人說,人在臨死前總會想到許多許多東西的,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的?上疫沒有這個經(jīng)驗,只能在這里胡思亂想。當(dāng)老舍先生徘徊在湖水岸邊決心自沉?xí)r,眼望湖水茫茫,心里悲憤填膺,喚天天不應(yīng),喚地地不答,悠悠天地,仿佛只剩下自己孤身一人,他會想到自己的一生吧!這一生是忠誠于祖國、忠誠于人民的一生,然而到頭來卻落到這等地步。為什么呢?究竟是為什么呢?如果自己留在美國不回來,著書立說,優(yōu)游自在,洋房、汽車、聲名祿利,無一缺少,舒舒服服地過一輩子,說不定能壽登耄耋,富埒王侯。他不是為了熱愛自己的祖國母親,才毅然歷盡艱辛回來的嗎?是今天祖國母親無法庇護自己那遠方歸來的游子了呢?還是不愿意庇護了呢?我猜想,老舍先生決不會埋怨自己的祖國母親,祖國母親永遠是可愛的,在任何情況下都是可愛的。他也決不會后悔回來的。但是,他確實有一些問題難以理解,他只有橫下一條心,一死了之。這樣的問題。我們今天又有誰能夠理解呢?我想,老舍先生還會想到自己院子里種的柿子樹和菊花。他當(dāng)然也會想到自己的親人,想到自己的朋友。所有這一些都是十分美好可愛的。對于這一些難道他就一點也不留戀嗎?絕不會的,絕不會的。但是,有一種東西梗在他的心中,像大毒蛇纏住了他,他只能縱身一跳,投入波心,讓彌漫的湖水給自己帶來解脫了。
兩千多年以前,屈原自沉于汨羅江,他行吟澤畔,心里想的恐怕同老舍先生有類似之處吧。他想到:“蟬翼為重,千鈞為輕;
黃鐘毀棄,瓦釜雷鳴!彼窒氲剑骸笆廊私詽嵛要毲,眾人皆醉我獨醒!彪y道老舍先生也這樣想過嗎?這樣的問題,有誰能夠答復(fù)我呢?恐怕到了地球末日也沒有人能答復(fù)了。我在淚眼模糊中,看到老舍先生戴著眼鏡,在和藹地對我笑著;
我耳朵里仿佛聽到了他那鏗鏘有節(jié)奏的北京話。我渾身顫抖,連靈魂也在劇烈地震動。
嗚呼!我欲無言。
1987年10月1日晨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