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態(tài)意識|論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公關意識

　　 　　葉朗,1938年10月出生，浙江衢州人，北京大學哲學社會科學資深教授。1960年畢業(yè)于北京大學哲學系哲學專業(yè)，l993年至2001年曾任北京大學哲學系主任，l995年至2001年同時兼任宗教學系主任。現(xiàn)為北京大學藝術學院院長，全國政協(xié)常委，國務院學位委員會學科評議組（哲學評議組）召集人，獲“國家級有突出貢獻專家”稱號。主要著作《中國美學史大綱》、《中國小說美學》、《現(xiàn)代美學體系》、《胸中之竹》等。
　　
　　在當今世界，國際社會的一個崇高理想是推進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建設一個和諧、美好的世界。
　　推進文明的和諧與共同繁榮，面臨著一個多元的文明帶來的文化差異問題。無論在人類歷史上還是在當今世界，人類的文明都是多元共存的格局，而不是一元獨存的格局。這種多元文明共存的格局必然帶來文化的差異。一方面是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不同宗教的文化的差異，一方面是傳統(tǒng)文化和現(xiàn)代文化的差異。這兩方面的差異，往往糾結在一起，顯出異常復雜的態(tài)勢。這種文化的差異，受政治、經(jīng)濟等因素的影響，又往往引發(fā)地區(qū)矛盾和沖突，造成國際局勢的動蕩不安。
　　解決這個多元文明的文化差異的問題，需要國際社會從多方面做工作。
　　從一個方面看，一個地區(qū)、一個民族的文明和文化，都有不同于其他地區(qū)、民族的特殊性，都有自己的特殊的價值觀和思想體系。這是在長期歷史發(fā)展中形成的。就這一點來說，我們應該尊重文明和文化的多元性、多樣性，提倡文明和文化的開放性和包容性。對于其他地區(qū)、其他民族的文明和文化，我們應該采取尊重的態(tài)度，要尊重他人，諒解他人，進一步還要欣賞他人，學習他人，并以此來提升自我，用費孝通先生的話來說，就是“各美其美”，“美人之美”。
　　這是這幾年大家談得比較多的一個方面。
　　我覺得還有一個方面也應引起我們的注意。一個地區(qū)、一個民族的文明和文化，除了有自己的特殊性之外，在某些方面（常常是十分重要的方面）也會有共同性，會有彼此相通的地方。也就是說，在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的文明和文化中，往往會有體現(xiàn)全人類普遍價值的內容。這部分內容由于當今國際社會各種現(xiàn)實利益的沖突而被人們忽視了，或掩蓋了。如果這方面的內容得到國際社會的重視，并在世界范圍內廣為傳播和交流，必將大大有助于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之間文明和文化的溝通和互相認同，必將大大有助于推進多元文明之間的和諧和共同繁榮，對于實現(xiàn)人類的美好理想（費孝通先生概括為“美美與共，天下大同”），必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就我們中華文化來說，中華文化一方面有自己的特殊性，這種特殊性表現(xiàn)在哲學、宗教、政治、道德、文學、藝術、生活方式、審美情趣等多個層面，另一方面又有體現(xiàn)全人類普遍價值的內容，這種體現(xiàn)全人類普遍價值的內容，也表現(xiàn)在哲學、宗教、政治、道德、文學、藝術、生活方式、審美情趣等多個層面。其中生態(tài)意識就是突出的表現(xiàn)。
　　現(xiàn)在全世界都普遍關注生態(tài)環(huán)境的保護問題。當今世界，人與自然的分裂越來越嚴重。人為了追求自己的功利目標和物質享受，利用高科技無限度地向自然榨取，不顧一切，不計后果。自然資源大量浪費。許多珍稀動物被濫捕濫殺而瀕于滅絕的境地。大片森林被濫砍濫伐而變成沙漠。海水污染。氣候反常。自然景觀和生態(tài)平衡受到嚴重破壞。面對日益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國際上出現(xiàn)了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哲學。倡導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哲學的學者們呼吁人們關注日益嚴重的生態(tài)危機，他們強調人類對自然環(huán)境的破壞已經(jīng)達到從根本上威脅人類生存的地步。
　　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哲學的核心思想，就是要超越“人類中心主義”這一西方傳統(tǒng)觀念，樹立“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新的觀念。“生態(tài)整體主義”主張地球生物圈中所有生物是一個有機的整體，它們和人類一樣，都擁有生存和繁榮的平等權利。這種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哲學，已經(jīng)成為當今全人類帶有普遍性的價值觀念。
　　我們看一下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就會發(fā)現(xiàn)中國傳統(tǒng)文化包含有一種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這種生態(tài)意識和當今世界的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哲學的觀念是相通的。
　　中國傳統(tǒng)哲學是“生”的哲學。《易傳》說：“天地之大德曰生�！庇终f：“生生之謂易�！鄙�，就是草木生長，就是創(chuàng)造生命。中國古代哲學家認為，天地以“生”為道，“生”是宇宙的根本規(guī)律。因此，“生”就是“仁”，“生”就是善。周敦頤說：“天以陽生萬物，以陰成萬物。生，仁也；成，義也�！背填U說：“生之性便是仁�！敝祆湔f：“仁是天地之生氣�！薄叭适巧�底意思�！薄爸粡纳�意上識仁�！彼�以儒家主張的“仁”，不僅親親、愛人，而且要從親親、愛人推廣到愛天地萬物。因為人與天地萬物一體，都屬于一個大生命世界。孟子說：“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睆堓d說：“民吾同胞，物吾與也�！保ㄊ澜缟系拿癖姸际俏业挠H兄弟，天地間的萬物都是我的同伴）程頤說：“人與天地一物也。”又說：“仁者以天地萬物為一體�！薄叭收邷喨慌c萬物同體。”朱熹說：“天地萬物本吾一體�！边@樣的話很多。這些話都是說，人與萬物是同類，是平等的，應該建立一種和諧的關系。
　　
　　這就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態(tài)哲學和生態(tài)倫理學的意識。
　　和這種生態(tài)哲學和生態(tài)倫理學的意識相關聯(lián)，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有一種生態(tài)美學的意識。
　　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大自然（包括人類）是一個生命世界，天地萬物都包含有活潑潑的生命和生意，這種生命和生意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的境界，從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程顥說：“萬物之生意最可觀�！彼蚊骼韺W家都喜歡觀“萬物之生意”。周敦頤喜歡“綠滿窗前草不除”。別人問他為什么不除，他說：“與自己意思一般�！庇终f：“觀天地生物氣象�！敝芏仡U從窗前青草的生長體驗到天地有一種“生意”，這種“生意”是“我”與萬物所共有的。這種體驗給他一種快樂。程顥養(yǎng)魚，時時觀之，說：“欲觀萬物自得意。”他又有詩描述自己的快樂：“萬物靜觀皆自得，四時佳興與人同。”“云淡風輕近午天，望花隨柳過前川�！彼�體驗到人與萬物的“生意”，體驗到人與大自然的和諧，“渾然與物同體”，得到一種快樂。這是“仁者”的“樂”。
　　清代大畫家鄭板橋的一封家書充分地表達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生態(tài)意識。鄭板橋在信中說，天地生物，一蟻一蟲，都心心愛念，這就是天之心。人應該“體天之心以為心”。所以他說他最反對“籠中養(yǎng)鳥”�！拔覉D娛悅，彼在囚牢，何情何理，而必屈物之性以適吾性乎！”就是豺狼虎豹，人也沒有權利殺戮。人與萬物一體，因此人與萬物是平等的，人不能把自己當做萬物的主宰。這就是儒家的大仁愛觀。儒家的仁愛，不僅愛人，而且愛物。用孟子的話來說就是“親親而仁民，仁民而愛物”。鄭板橋接下去又說，真正愛鳥就要多種樹，使之成為鳥國鳥家。早上起來，一片鳥叫聲，鳥很快樂，人也很快樂，這就叫“各適其天”。所謂“各適其天”，就是萬物都能夠按照它們的自然本性獲得生存。這樣，作為和萬物同類的人也就能得到真正的快樂，得到最大的美感（“大快”）。這也就是《樂記》說的“大樂與天地同和”。
　　我們可以說，鄭板橋的這封家書，不僅包含了生態(tài)倫理學的觀念，而且包含了生態(tài)美學的觀念。
　　這種對天地萬物“心心愛念”和觀天地萬物“生意”的生態(tài)意識，在中國古代文學藝術作品中有鮮明的體現(xiàn)。
　　中國古代畫家最強調要表現(xiàn)天地萬物的“生機”和“生意”。明代畫家董其昌說，畫家多長壽，原因就在他們“眼前無非生機”。宋代董在《廣川畫跋》中強調畫家賦形出象必須“發(fā)于生意，得之自然”。明代畫家祝允明說：“或曰：‘草木無情，豈有意乎？’不知天地間，物物有一種生意，造化之妙，勃如蕩如，不可形容也�！彼�以清代王概的《畫魚訣》說：“畫魚須活潑，得其游泳像。”“悠然羨其樂，與人同意況�！敝袊�畫家從來不畫死魚、死鳥，中國畫家畫的花、鳥、蟲、魚，都是活潑潑的，生意盎然的。中國畫家的花鳥蟲魚的意象世界，是人與天地萬物為一體的生命世界，體現(xiàn)了中國人的生態(tài)意識。
　　中國古代文學也是如此。清代大文學家蒲松齡的《聊齋志異》就是貫穿著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意識的文學作品�！读凝S志異》的美，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聊齋志異》的詩意，就是人與萬物一體的詩意。在這部文學作品中，花草樹木、鳥獸蟲魚都幻化成美麗的少女，并與人產(chǎn)生愛情。如《香玉》篇中兩位女郎，是嶗山下清宮的牡丹和耐冬幻化而成，一名香玉，一名絳雪。她們成為在下清宮讀書的黃生的愛人和朋友。牡丹和耐冬先后遭到災禍，都得到黃生的救助。黃生死后，在白牡丹旁邊長出一棵肥芽，有五個葉子，長到幾尺高，但不開花。這是黃生的化身。后來老道士死了，他弟子不知愛惜，看它不開花，就把它砍掉了。結果，白牡丹和耐冬也跟著憔悴而死。蒲松齡創(chuàng)造的這些意象世界，充滿了對天地間一切生命的愛，表明人與萬物都屬于一個大生命世界，表明人與萬物一體，生死與共，休戚相關。這就是現(xiàn)在人們所說的“生態(tài)美”，也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現(xiàn)在我把以上說的簡單概括一下：
　　第一，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生”（創(chuàng)造生命）是宇宙的根本規(guī)律。因此，生就是“仁”，生就是善。
　　第二，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人與萬物一體，都屬于一個大生命世界。因此，人與萬物是同類，是平等的。人沒有權利把自己當做萬物的主宰，“屈物之性以適吾性”，而應該對天地萬物心心愛念，使萬物都能按照它們的自然本性得到生存和發(fā)展，這就叫“各適其天”。
　　第三，中國古代思想家認為，天地萬物（包括人類在內），都包含有活潑潑的生命和生意，這是最值得觀賞的。人們在這種觀賞中，體驗到人與萬物一體的境界，得到極大的精神愉悅。這就是“仁者”的“樂”。
　　第四，中國古代的許多文學藝術作品，充滿了對天地間一切生命的愛，表明人與萬物都屬于一個大生命世界，生死與共，休戚相關。這就是“生態(tài)美”，也就是“人與萬物一體”之美。
　　以上四點，大致概括了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的生態(tài)意識，其中包含了生態(tài)哲學、生態(tài)倫理學和生態(tài)美學的內容。這些內容，體現(xiàn)了當今全人類的普遍價值觀念，極富現(xiàn)代意蘊。這些內容，既是民族的，又是全人類的；既是傳統(tǒng)的，又是現(xiàn)代的。
　　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有這樣的內容，世界上其他地區(qū)、其他民族的文化中同樣也有這種體現(xiàn)當今全人類普遍價值的內容。就像我們在這篇文章開頭所說的，我們應該高度重視這方面的內容，把它們發(fā)掘出來，加以新的闡釋，并把它們放在顯眼的位置，使它們在世界范圍內廣為傳播和交流，這將大大有助于不同地區(qū)、不同民族之間的文化的溝通和互相認同，大大有助于構建多元文明之間的和諧和共同繁榮的格局，對于實現(xiàn)人類的世界大同的美好理想，必將產(chǎn)生深遠的影響。
　　（摘自2007年11月15日《光明日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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