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蘇進,別樣的絕境:朱蘇進

　　41年前那個夜晚,16歲的朱蘇進和一群同齡男孩一起爬上軍用大卡,從福州來到廈門前線。沒有任何考核,大家只是依照花名冊的順序歸隊。他被分到了炮兵連。 　　新兵多是來自農(nóng)家的少年,相比他們的怯生生,出自軍人之家的朱蘇進顯得更有靈氣。僅憑這個第一印象,他獲得了一個重要身份:大火炮瞄準手。
　　沒有人知道,這位即將成為連隊火炮“眼睛”的新兵,20米外,敵我不分;30米外,男女莫辨。帶著高度近視這誰都不敢告訴的秘密,朱蘇進的軍旅生涯啟程了。
　　
　　躲在炮車里“編”了第一篇小說
　　
　　“我很難跟你說清楚,為什么后來我成了一個出色的炮手。”朱蘇進說,那時連隊的很多干部屬于“管理型”,農(nóng)村出身,沒經(jīng)歷過“大比武”就上來了。“他們可以把豬養(yǎng)得很壯,把菜種得很肥,正步、軍姿無可挑剔,打炮卻不行�！�
　　第一回在連隊大出風頭是憑著500米以外移動目標的反坦克實彈射擊。榴彈炮是曲射炮,拉平之后,朱蘇進連續(xù)兩發(fā)準確命中,在最短時間打出了最大射程,成績令人難以置信。團里的監(jiān)督員反復(fù)核實后,朱蘇進被調(diào)到連里當起了計算員�；鹋诘摹把劬Α鄙�格為火炮的“大腦”,他負責向連長提供射擊諸元(標尺、高低、方向等火炮擊中目標的必備技術(shù)參數(shù)),整個連隊射擊時火炮的數(shù)據(jù)都出自于他。
　　直到升排長之前,朱蘇進連同高度近視的秘密一起,過得小心翼翼。有次全團演練前,他通過從前的部下,弄到了團里演練時前線觀察哨的坐標參數(shù)。隨后他通知電話班班長用最短時間架設(shè)好電話線�！爱敃r也不是為了別的,除了要個好成績外,就是覺得好玩兒�！闭�架線的時候,通訊股長發(fā)現(xiàn)了這次“作弊”。
　　“性質(zhì)相當于高考時用手機傳答案,屬于嚴重違規(guī)�！敝焯K進后來在作戰(zhàn)處的工作記錄上看到了對自己的處理意見:必須向全團深刻檢討。這一幕后來并沒有發(fā)生,在他誠懇地向幾位上級檢討之后,警報解除了,“考慮到朱蘇進對于連隊新聞文化的貢獻,不予處分”――當時他還有另一個身份,團里新聞報道組的通訊員。
　　相比軍事訓練中的一蹴而就,朱蘇進在文字上的突破花費了更長時間。多年后在一部熱播的軍旅情景喜劇《炊事班的故事》中,朱蘇進看到了一個角色“帥胡”,他和當年的自己一樣,心懷文學夢,整天絞盡腦汁想在軍報上發(fā)表一個豆腐塊,卻始終難以實現(xiàn)。朱蘇進當時非常羨慕一位老大哥,那人在團報、軍報和省報上發(fā)表了大小文章無數(shù),一番取經(jīng)后他才發(fā)現(xiàn):這位大哥的新聞報道居然都是編的。
　　“那是一個假大空盛行的時代。我想既然要編造,為什么不編得徹底些?”朱蘇進瞞著所有人,利用休息時間,躲在炮車里,蓋上蒙布,偷偷地“編”了一篇小說,投給了一家報紙。幸福來得突然而猛烈,這篇名為《第一課》的小說整版見報。喜出望外的朱蘇進乘勝追擊,很快寫了第二篇和第三篇,鼓起勇氣,投給了當時全軍惟一一份文學刊物《解放軍文藝》。
　　多年后回想,朱蘇進已經(jīng)忘了兩篇小說的具體內(nèi)容,只說“非常幼稚、很不成熟”。小說在當年順利發(fā)表,不久,他接到一個來自總政的電話,被借調(diào)到了《解放軍文藝》。
　　
　　軍人的悲傷,也是人類的景觀
　　
　　普通一兵從廈門前線借調(diào)入京,這事和他無需再隱瞞的高度近視一樣,讓所有人覺得不可思議。到北京后,朱蘇進喜歡去天安門,以城樓上的大幅領(lǐng)袖像作背景照像。空空蕩蕩的長安街,東西兩公里寬闊背景,只有一輛公共汽車和寥寥行人,以及日漸落寞的他。
　　“雖然吃住都很好,但在總政機關(guān)的那種莊嚴感,很快就消失了�！敝焯K進承認他并不喜歡編輯部的氣氛。垃圾稿件堆積如山,厭煩難以排遣。他還有另一個心結(jié):借調(diào)以來,他已多年沒有提干�！叭思抑�道你早晚要調(diào)走,提你就浪費了一個干部指標�！�
　　后來朱蘇進調(diào)入現(xiàn)在的工作單位――南京軍區(qū)創(chuàng)作室。在那里,他連續(xù)發(fā)表了兩部小說,都由人民文學社出版。對外他很少提及,他眼里專業(yè)創(chuàng)作開始的標志,是第3部小說《射天狼》。
　　“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毙≌f的名字出自蘇軾的《江城子•密州出獵》,故事來自朱蘇進回連隊體驗生活的感觸。從名字不難看出,這故事寫的正是炮兵。
　　“一枚數(shù)十斤重的彈丸正在天空飛行。炮口距目標九千五百米,彈丸需飛行四十余秒,對于觀察所指揮人員來說,這是個折磨,長得不堪忍受�！�…它一出炮口,人們就無可奈何它了,任何力量都不能使它停止飛行或是改變彈道。它按照火炮身管賦予它的方向和角度沖上天,然后不管人們愿不愿意,都要落下來觸地爆炸,迸出六七百塊齒狀彈片,瘋狂地咬向敢于阻礙它的一切……”
　　這是《射天狼》中的一段文字,這種現(xiàn)代軍人不安又決絕的焦灼感、掙扎卻乏力的虛無感,通過幾位主人公的命運展現(xiàn)了出來。朱蘇進自認為,《射天狼》寫的是軍人的悲傷,也是人類的景觀。
　　“軍人全身的細胞都在為戰(zhàn)爭做準備,但是到你死,都不應(yīng)該有戰(zhàn)爭。一旦發(fā)生,對于你來說是幸福,對于人類來說是災(zāi)難。你畢生追隨和奉獻于一種無法實現(xiàn)的預(yù)期。但是作為職業(yè)軍人,你何嘗不想看到自己的成果?這種生存狀態(tài),既絕望,又充滿希望;既孤獨,又豐富;既合理,又病態(tài),是所有人的生活�！�
　　《射天狼》問世后,軍旅文學觸及了此前被忽視的精神層面,評論界認為它“開拓了軍旅小說的心靈空間和存在內(nèi)涵”,同時也給朱蘇進帶來了前所未有的聲譽。
　　《射天狼》這本集子還收錄了另幾個中篇。透過《絕望中誕生》、《孤獨的炮手》這些小說,朱蘇進自己內(nèi)心世界荒涼無助的一角也袒露出來。童年時他一度孤僻,兩三個月不開口和人說話,他以為長大后這一切就會過去,誰知道心底的寂寞竟附著在筆下的人物身上,難以驅(qū)遣。
　　“我的文學之路非常順利,怎么寫都發(fā)表,所以人很快樂。有稿費,有獎金,有尊嚴,同時還能獲得精神生活、心靈釋放。”朱蘇進說,“這感受也是又幸福又絕望:你知道你想表現(xiàn)的東西,人家早已表現(xiàn)過了,你無法超越,甚至達不到同樣高度,但你就是無可救藥地喜歡這個事情。”
　　
　　《鴉片戰(zhàn)爭》敗,《康熙王朝》勝
　　
　　寫作之外,朱蘇進迷戀音響。從一件事足以看出他的發(fā)燒程度:1993年,他從稿費中拿出8000多元,買了一套SONY功放。
　　后來的事,證明上天沒有虧待他這份迷戀。那是1994年夏天,這套音響不知為什么出了點故障。朱蘇進走遍了南京的大小音響維修店,得知全國只有兩家可以維修,一在上海,一在北京。正愁眉不展,接到了電話:謝晉導演邀請他去上海參加自己作品的一個研討會。
　　管吃管住管火車票嗎?得到滿意的答復(fù)后,他抱著音響就跳上了去上海的火車。那是朱蘇進第一次到上海,一出火車站就被騙子騙了100元。隨后他坐出租車來到維修店,故障查明,只有一處接觸不良,維修費6元。心情不佳的他后來在研討會上得知謝晉要拍新片,他不記得自己說了什么,五六分鐘的發(fā)言,他沒有隱瞞自己的觀點。晚上,謝晉公司的經(jīng)理敲開了他的房門,告訴他,謝導希望他能擔綱新片編劇。
　　那是中國影壇的泰斗級導演。“我一直記得小時候牽著我娘的手看《紅色娘子軍》, 我娘哭得一塌糊涂,現(xiàn)在這位導演邀請我做他的編劇!”朱蘇進受寵若驚。
　　嚴格說來,中國影史上第一位進行商業(yè)大片探索的導演不是張藝謀,在《英雄》問世6年前的1994年,謝晉已經(jīng)做了第一人。當時他打算以一個億的投資規(guī)模,拍攝一部講述林則徐虎門銷煙的新片。
　　那是朱蘇進第一次擔任編劇。從沒有接觸過影視的他幾度退出,又幾度被邀回。后來他得知,其實謝晉從沒讀過他的小說,對他的信任,除了因為他那番發(fā)言,更多的是因為朋友在謝晉那里的力挺。
　　這部后來名為《鴉片戰(zhàn)爭》的國產(chǎn)大片香港回歸前夕正式公映。上億投資,意味著3億票房才能回收成本。一年之后好萊塢超級大片《泰坦尼克號》裹挾著狂轟濫炸的宣傳攻勢洶洶而來,在中國也才創(chuàng)下2.8億票房,而且此后多年難以超越。毫無疑問,在那個時代,《鴉片戰(zhàn)爭》商業(yè)上注定慘敗。
　　朱蘇進收獲的是16萬編劇稿酬,這個數(shù)字超過了他此前所有小說稿費、版稅的總和,“但我知道,它比不上我任何一部小說的價值�！�
　　憑借《鴉片戰(zhàn)爭》這塊敲門磚,影視圈很快認識了這樣一位潛力不俗的新編劇。電視劇《康熙王朝》的邀約就這樣主動上門。其實朱蘇進并不認識導演陳家林,在他們中間牽線搭橋的是一位資深制片人劉大印,由他擔綱制片人、陳家林導演、劉曉慶主演的電視連續(xù)劇《武則天》在當年也曾掀起收視熱潮。
　　心里沒底的朱蘇進熱情不高�！拔也涣私庥耙暼�,也沒寫過電視劇�！眲⒋笥≌襾黼娨晞　短�平天國》的劇本,告訴他寫電視劇的套路。但《康熙王朝》開機發(fā)布會前一天,朱蘇進還是向劇組請辭了。當天夜里4點,劉大印再次敲開朱蘇進的房門挽留,去意已決的他第二天仍然坐上了回南京的火車。
　　結(jié)果,陳家林導演親自來南京邀請。朱蘇進沒辦法拒絕了,“這個行業(yè)就是這樣,有時候你就是被感情脅迫�！北M管與史實出入甚多,但《康熙王朝》憑借緊張曲折的劇情以及陳道明、斯琴高娃的出色表演,獲得極大成功。
　　
　　“主流意識喜歡朝陽,我寫了落日”
　　
　　《康熙王朝》的編劇費是每集一萬。這個價位儼然躋身一線,“金牌編劇”的名聲由此而來。
　　隨著越來越多的編劇作品問世,朱蘇進周遭的罵聲也越來越多。這些聲音關(guān)注的不是他的作品而是他本人。朋友們的說法是“掉到錢眼里去了”。朱蘇進卻不理會,他知道自己當時在寫作之路上遇到了巨大的瓶頸。
　　置身文學創(chuàng)作時,他的筆觸少有顧忌,很難想象,《醉太平》這樣大膽的小說名出自一位穿軍裝的作家。“那時經(jīng)常小說還沒連載完,大院里頭就有了復(fù)印本�！敝焯K進說,“機關(guān)里復(fù)印很方便,很多人爭相傳看,但是領(lǐng)導愁眉苦臉。南京軍區(qū)認為我寫的是南京軍區(qū),北京軍區(qū)認為我寫的是北京軍區(qū)。我妨礙了人家的仕途,后來就只好去跟人道歉�！�
　　一氣之下,朱蘇進頭也不回地進了影視圈,全身心當起了編劇,主攻歷史劇。“所有歷史都是當代史,歷史資源公平地對待我們每個人,起決定作用的就是你對當下生活的感悟力和想象力。”
　　“金牌編劇”也走過一次麥城,那是電視劇《江山風雨情》。這部由陳道明、陳寶國、王剛等實力派聯(lián)袂出演的明宮戲,還沒有播完就被叫停了,理由是“歷史觀有問題”。
　　這是朱蘇進自己很上心的戲,這個結(jié)果他始料未及,以致賭氣回應(yīng)媒體和專家說:我又沒把陳圓圓寫成一個男的!
　　“主流意識喜歡朝陽,但我寫了落日�！敝焯K進對這部戲的一些看法,恐怕到現(xiàn)在還令很多人難以接受�！暗谝�,我從不覺得大眾和人民在歷史上有什么決定意義�？礆v史跟看自然一樣,看到的都是山峰,看不到曠野和山谷。英雄和奸臣這些著名人物是山峰,大眾和人民是大地�？偸巧椒鍞y帶了大地的精神一飛沖天,大地簇擁著山峰才有力量。共同創(chuàng)造歷史,這是地道的狡辯,是對英雄和百姓的雙重歪曲;第二,所有人物,只要在歷史上有一席之地,無論正邪,都帶有人類寶貴的心靈財富,不應(yīng)該以道德、政治、是非來判斷�！�
　　絕境,這是很多編劇醉心的母題,朱蘇進也不例外�！督�山風雨情》之后,他再一次把主人公置于絕境,是在軍旅劇《我的兄弟叫順溜》里。抗戰(zhàn)勝利后八路軍狙擊手順溜因家仇未報不肯放下手中的槍。他跟戰(zhàn)友說:憑什么說不打就不打?鬼子回家了,我的家在哪兒?你轉(zhuǎn)告司令員,你們的戰(zhàn)爭結(jié)束了,我的沒有!
　　“軍人永遠無法進行一場屬于你自己的戰(zhàn)爭,當你試圖這么做的時候,對于軍人杰出堅守的使命,恰恰就是背叛�！痹谥焯K進看來,這正是軍人“別樣的絕境”。
　　從軍41年的老兵朱蘇進在這個夏天被授予少將軍銜。他對軍人絕境的關(guān)注將如何繼續(xù)?在影視路上越走越久,他記得最初是因為文學才啟程的嗎?他自己是這么說的:
　　“不管你信不信,我最終還是要回去寫作。你問我要過多久,我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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