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魄云魂 [名門之后胡小靜]

　　如今常有人自稱世家子弟、名門之后。其實，他們的父祖或是穿草鞋進城的部長，或是目不識丁的暴發(fā)戶。每遇到這種人難免竊笑,此時往往會想起友人胡小靜。他才算得上名符其實的海上名門之后，名門世家是要有文化傳統(tǒng)的。
　　初識小靜是在30年前，我?guī)煆臈钔⒏＝淌诠プx隋唐史研究生。楊先生為了擴大我們的知識面，常會請一些名家給我們授課。其中就有胡道靜先生，講的是版本目錄學。道老是當代首屈一指的鴻儒碩學，號稱“北錢（鐘書）南胡”。他精目錄、版本、�？敝畬W，又通英、俄、日、德、法、朝鮮及阿拉伯七國語言，在科技史，尤其是農(nóng)業(yè)史研究領域蜚聲中外。研究中國科學技術史，必然會提到胡道靜和他的兩巨冊《夢溪筆談校正》。道老因此被推選為總部在巴黎的國際科學史研究院通訊院士。著名的英國科學史家李約瑟博士贊揚：“胡道靜是當代著名的科學史學者，他對沈括和《夢溪筆談》的研究贏得了很大的聲譽�！眱扇擞纱顺蔀槟�逆之交。李約瑟每次訪華，總要拜訪他。
　　胡道靜是安徽涇縣人，遠祖胡承珙是清乾嘉學派皖學名家。父親胡懷琛、伯父胡樸安都是清末民初的大藏書家、漢學名家，尤其樸安先生以治文字、訓詁而聞名學界。
　　第一次在課堂上見道老：清癯消瘦，穿一身舊藍布中山裝，頗似地道的中國老農(nóng)。他操南方口音頗重的普通話，語調(diào)舒緩，聲線細弱。雖然不容易聽清楚，但那堂課上聽他將各種古代類書的纂修、錄副、刊印，如數(shù)家珍般娓娓道來，欽佩之情油然而生。聽這樣的大學問家講課實在是一種人生難得的享受。
　　那次上課，道老由長子小靜陪同。小靜一張方臉，頭發(fā)烏黑，帶深度近視眼鏡，走路時腳有點跛，笑容可掬，彬彬有禮，顯出一派謙謙君子的儒者風度。后來才知道小靜的腿是“文革”中受迫害所致。當初他是上海師院的大學生，因為“炮打張春橋”被隔離審查，受盡折磨，摔了一大跤，腿骨受傷，沒有及時醫(yī)治，從此變成了瘸子。胡道靜也受其牽連被誣為“長胡子的后臺老板”和“現(xiàn)行反革命”，經(jīng)歷了整整8年的鐵窗生活。最可惜的是道老已經(jīng)完稿的40萬字《夢溪筆談補證》，一百多萬字的《中國古農(nóng)書總目》和三卷《南方草木狀》等文稿通通被焚毀，幾十年的心血付之一炬。
　　交談之下，知小靜在上海人民出版社當編輯。此后我們的交往開始頻繁。小靜給我的印象是儒雅而有教養(yǎng)，為人樸實而謙和，但又極其率真、耿直。我們常一起參加友人的聚會、出游和聊天。盡管在“文革”中吃盡苦頭，但他依然十分敢言，針砭時弊時從不隱瞞自己的觀點。那場政治“風波”之后，許多朋友離我而去，小靜反而和我更親近。他鼓勵我返回書齋，把多年研究佛學的成果撰寫成書，并愿意擔任責任編輯。
　　我交出《中國佛教文化論稿》不久，他很快就看完了書稿。效率之高，令我嘖嘖稱奇，但他又看得十分仔細，對書稿中的問題直言不諱。即便是不熟悉的佛學，他都能指出錯訛之處，顯然是花時間去一一核對的。那篇審稿書，優(yōu)雅的行文加上秀美的書法，堪稱一篇讓人賞心悅目的佳作。
　　書稿送審時被一位副總編輯扣壓下來。此人在提拔過程中曾受我提攜（注：作者之前系上海市委宣傳部研究室主任），他曾擔任上海工人造反司令陳阿大的秘書，組織部門通不過。我愛其才華而為之說項。不料當我身處逆境時，他忘恩負義，為了避嫌而不惜刁難于我。小靜據(jù)理力爭而不果，只得把書稿轉(zhuǎn)交給總編輯。
　　此位大姐一向被指為保守，對我們這些青年干部向來不以為然。因此，我并不抱太大希望。結果，她不僅沒有留難，反而贊嘆道：“小魏也確實有才。”這都是小靜后來告訴我的。
　　人品的高下優(yōu)劣，人世間的是非恩怨實在難測。為了讓書稿在我出國前問世，小靜廢寢忘食工作，終于使我得以帶著油墨未干的新書上飛機。后來這本書被評為優(yōu)秀圖書獎，小靜給遠在大洋彼岸的我來信，讓我分享他的喜悅。
　　和小靜的最后一面是在2005年。我經(jīng)上�；靥K州家中探忘年邁的父母。時任世紀出版集團總裁的老友陳昕讓我去上海人民出版社挑書。這是我去國十余年來第一次走進這個熟悉的地方。第一個急于拜訪的自然是小靜兄，他從座椅上費力地站起來，還要盡量站直。這是他謙虛待人的一貫態(tài)度，這就是名門世家的家教。他緊緊握住我的手，眼里噙著淚花，告訴我：“爸爸已經(jīng)在前年去世�！蔽野参苛怂麕拙洌�相約再找時間暢敘。可是每次匆匆路過上海都沒能去見，總覺得來日方長。
　　意想不到的是在道老去世近4年后，小靜兄竟也因心臟病猝發(fā)不幸去世了，年僅64歲。緬懷故友，潸然淚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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