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蠻生長的草_蘇陽像草一樣,野蠻生長

        發(fā)布時間:2020-04-0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家鄉(xiāng)   我的家住在同心路邊上/那里有我的爹和娘/黃河的渠水流淌在遠方/我在風沙中成長―― 《長在銀川》   蘇陽又喝大了。滿桌的西北風味粵菜他還沒來得及吃上幾口,一杯杯白酒已經(jīng)灌了下去,他還冒著刷爆卡的風險,神不知鬼不覺地出去買了單。這真應了那句話,“哪怕胃喝出個洞洞,感情不能喝出條縫縫”。2000年,他就曾因喝酒過多導致胃穿孔,做了一次手術。
          每次回到銀川,總少不了喝酒,因為那里有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和親人,酒局經(jīng)?梢猿掷m(xù)一個多星期不斷。在北京,蘇陽反而很少出門,也不怎么跟外人來往,一般都是從四惠的住處到錄音棚,再到排練房和各種演出場所,三點一線,生活單一且麻木。
          閑時他會到潘家園淘雜書,那里書便宜,有老的版本,大部分是詩歌類的,例如《意象派詩選》、《卡蒙斯詩選》、《漢魏六朝詩選》、《杜甫敘論》、《格律詩小寶典》等,現(xiàn)在他手頭上正在翻一本《詞學解析》。之前看賈平凹的《秦腔》,他用陜西話默念著看完,里面有譜子,后來他就拿著琴放在旁邊,不時地彈一下上邊的段落。
          在銀川,一到晚上啥事沒有,就是喝酒!氨M管物價比北京還高,可是餐館從不缺熱鬧!钡菬o論喝到多晚,他總會在六七點起來,一個人去街上轉悠,有時候會走很長的路,伴隨著日出,仔細打量這座物質上暴發(fā)、精神愈發(fā)荒涼的城市。他曾這樣描述道:
          在很多那樣的地方,貧瘠但是倔強地長著我們的父輩,蒼涼的黃沙灘和土房,黃色的村落,沒有一點綠色,冬天枯草邊那結實的冰,我們的爸爸和媽媽、叔叔和阿姨們,忍受貧瘠,在這里建工廠,造化肥,他們?yōu)槊β岛蟮牡凸べY無法維生而爭吵,哭,為生活的一點點改善而從心里笑。我們,還有后來的少年,同樣生活在貧瘠的土地上,那樣倔強,我們的生活在發(fā)生改變,跟隨逐漸起來的小城鎮(zhèn)。
          蘇陽原本出生在浙江小鎮(zhèn),7歲才隨支邊的父母定居銀川。初中他曾因逃學被學校開除,后來混了一張轉學證,上了寧夏最好的中學,高一時再次被開除,只能到陜西上中專,學了電工。
          對他和周圍的人來說,“不是要做什么,而是能做什么”。他先是喜歡畫國畫,后來找到了吉他就沒再離過手。電工活他也干過,有一次爬得老高修理電線桿子,沒想到漏電,啪的一下差點把他從上面打下來摔死。之后他跑到陜西,加入了類似賈樟柯電影《站臺》里的文工團,加入了全國走穴大潮。
          1988年,17歲,一輛大卡車載著一群“文藝青年”,過著乞討般的表演生活。大家吃住都在舞臺上,冷了就蓋上油氈布。早晨不吃飯,中午吃一碗3塊錢的餃子,晚上少吃點,演出完了肚子咕咕叫。經(jīng)常有演不下去團長卷錢走人的時候。顛簸的土路上,伴隨著他們的是侯德健的《歸去來兮》和羅大佑的《誕生•青春舞曲》,尤其是羅大佑那高音上不去、低音下不來的嗓子給了大多數(shù)人唱歌的膽量。
          少年時代結束得很快,蘇陽22歲回到銀川,開始和市里青年秦腔劇團的一個演員談戀愛。23歲結婚,還立馬生了個娃,接著又組了個樂隊,開始在剛興起的夜總會里演奏謀生,主要是模仿港臺和西方樂隊。
          那時他和大部分中國早期的搖滾歌手一樣,前衛(wèi)但是迷茫,留著披肩長發(fā),瘋狂地練琴,著了魔一樣地想成為重金屬吉他大師,后來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個虛妄的目標。之后還開過酒吧,卻自己把它喝垮了。就這樣瘋魔到30歲,為生計去銀川的虹橋酒店,當了舞臺總監(jiān)和伴奏樂手。
          
          建發(fā)橋頭
          你是世上的奇女子呀/我就是那地上的拉拉纓喲/我要給你那新鮮的花兒/你讓我聞到了刺骨的香味兒――《賢良》
          蘇陽本想帶著我去看當?shù)厍厍粍∩绲,誰知道開發(fā)商先到一步,原先的城中村已被推成了一片廢墟,只有拾報廢鋼筋的工人和一輛鉆地機在里面工作。踱過一塊水泥板,下面是塞滿優(yōu)樂美紙杯和方便面袋子的干涸之河,僅存的幾間秦腔劇社還在里面唱著小曲,外面一幫人在風吹日曬、已經(jīng)起皺掉皮的臺球案子上捅球。
          聽曲子的都是常客,一曲曲的掛紅,話筒前面于是便掛滿了繡著數(shù)字的綢巾,穿著霹靂的女演員一個個輪番上臺獻唱,男演員早都不見了蹤影。她們大多是在糊弄,倒是伴奏的板胡拉得味道十足――那人曾是蘇陽妻子所在劇團的首席板胡。
          蘇陽以前也是常客,每次來能待上一下午,最后他意識到對方并不好好唱,全奔錢來,已經(jīng)有很長一段時間沒再來過了。談起秦腔,他最愛《下河東》里的“三十六哭”、《斬李廣》中的“七十二個再不能”,還有《斬單童》。這3部戲都是秦腔的代表作,分別斬了3員大將,全都是悲劇,他認為在表現(xiàn)力上比搖滾樂更為真摯和徹底。
          在盲目地模仿了一陣西方搖滾樂之后,蘇陽開始厭倦,他聽一個外國鼓手說過,“傾聽生活中自然的聲音,模仿它”,他想,這對象一定包含花開、落葉靜靜地呆在地上、母親肚子里的嬰孩、早晨的街道、我們身上的血液、相互凝望的眼睛、凍結的河流、草籽在土里發(fā)芽。
          搖滾畢竟不能拯救中國音樂,它只是貢獻了節(jié)奏,音樂的語言還是要自己找。有段時間,蘇陽到處打聽能唱小曲的藝人,他想摸索以前民間音樂的語言旋律習慣,包括花兒。他曾經(jīng)參加過甘肅和政縣松鳴巖的萬人花兒大會,每個人找棵樹就開始唱,誰能把誰唱得接不上,誰就是最俏的情郎,場面非常壯觀――可當每個人的手機響起,全是口水歌,又把人帶回到現(xiàn)實中來。
          民歌正在消亡已是不爭的事實,當?shù)厝俗约阂舱蛩氵z忘。如果不是政府有意挖掘原生態(tài)民歌,當?shù)厝艘部床黄疬@些音樂表達方法。也許他們覺得歌舞團之類的MIDI伴奏,和有民族服裝的用學院嗓音唱的才叫民歌。
          于是,他在第一張專輯《賢良》的前言里發(fā)出了質問:
          新世紀的新民間,在新的音樂形式下,曾經(jīng)發(fā)出了魚鼓書、賢孝、秦腔的聲音的人群,在今天,我們可以有自己的語言嗎?可以有自己的習慣嗎?能發(fā)出離人群最近的歌聲嗎?能在生活中歌唱嗎?能讓眼淚和笑都在歌唱里更直接嗎?能嘗試讓血液回到身體里來嗎?通過喉嚨,可以有自己身體發(fā)出的歌唱嗎?希望能聽我們掩蓋的笨拙的表達下的聲音,有關逐漸被公路和樓宇吞噬的土地,有關簡單卑賤的像螞蟻一樣奔波惶恐繁衍生息的人群,有關我們血液發(fā)出的哭和笑,有關變了形的家鄉(xiāng)的消息,有關生活的細節(jié),更多,但,不僅如此。
          問題也許在2004年銀川富寧街小戲社里“土的聲音”小型演出已經(jīng)得到了解答。當時舞臺很簡陋,平時就是一幫老人打麻將的場所。蘇陽專門租了一天,按照他們以往的小公告,在門口小黑板上寫道:今天晚上蘇陽樂隊演出,演出人員誰誰誰。因為音響聲音太大,演出期間就有人投訴,110來了兩次,但都沒有嚴厲要求停止,而是看完了才走。最后20元的票沒賣幾張,但門口半條街全是免費聽眾,蘇陽從這些人的表情看出來他們是真的愛聽,而不是在湊熱鬧。因為他們聽到的不是被閹割過的民歌,而是幾乎遺忘的旋律。“后來的照片里,有一個中年婦女貼著窗戶,神態(tài)太讓人感動了。”蘇陽回憶道。
          就在那天晚上,蘇陽開始隱約感覺到了一種交流的途徑。
          
          鹽池縣
          陌生的人呀,經(jīng)過我的村莊/聽我像風中的樹葉為你歌唱/這歌聲啊,是黑夜做的衣裳/你聽見我的心跳和血在流淌――《像草一樣》
          鹽池有3樣東西名頭比較響:羊肉好吃、土地干旱、人能喝酒。蘇陽上次來的時候,一口涼菜都沒吃就被敬了18杯,立馬不省人事。
          這里跟中國很多富饒縣城一樣,靠自然資源起家,然后就有了新修建的廣場、政府和銀行、電力公司之類壟斷公司的大樓,接著是裝修得金碧輝煌的大飯店和三四條繁華的商業(yè)街,轟轟的叫賣聲和蔓延的紅色商品打折條幅,多數(shù)是地方白酒和服裝品牌?v橫其中的是小城青少年,他們?nèi)齼蓛蓮呐_球廳、錄像廳和網(wǎng)吧里走進走出,年齡稍大的多數(shù)穿著黑灰色的夾克,豎起一頭染發(fā)。
          當晚吃飯的有攝影愛好者、畫油畫和國畫的、詩社成員,還有彈貝斯的,他們都來自這個縣城,蘇陽的第二故鄉(xiāng),可為了第二天的工作,沒喝一口酒。
          蘇陽已經(jīng)來了無數(shù)次鹽池,多數(shù)是為了采風,雖然他討厭“采風”這個詞。他“更想看到他們的生活,他們在生活里歌唱的態(tài)度,他們怎樣用身體來完成歌唱,而不是用五線譜或者阿拉伯數(shù)字來記下他們的旋律!
          之前他曾冒著嚴寒拜會過這里的小曲藝人李學皋,李老漢能把話變成歌來迎接他們:“友情又送友誼人,友誼人又把友情送,崔鶯鶯又送小張生,蘇三姐要送王金龍,張桂英又送高學生,王寶川又把平貴送……”老漢聲腔共鳴性強,渾厚,瓷實,通過嗓子形成顆粒感強的粗線條聲線,偏中音,一邊唱著鹽池民間小調,一邊眉毛一攢一挑。
          對于人生和音樂,老漢從來就沒有過痛苦的選擇,中國鄉(xiāng)村式的樂觀主義態(tài)度竟與美國密西西比三角洲地區(qū)的布魯斯音樂如此一拍即合,那是生活在底層的的人民的一種權利。
          談起民歌,蘇陽就來勁,他認為那些東西特別美,說著就能來幾段花兒:“出去了大門往樹上繞(拿眼睛往上瞟)嘞,喜鵲在盤窩,我就把我的大眼睛想著,我把我的大身材想著。”他說這些東西貌似遲鈍,實際上卻比西方語言更迅速!拔医议_門簾往里面繞著,我的二牡丹正在睡著,我就把我的憨肉肉想著!
          他說《詩經(jīng)》就來自于民歌,但因為中國語言太強大,于是音樂一度變成了附屬品。而民歌是什么,民歌就是女人苦了哭一哭,男人苦了唱一唱,娛樂消遣是它,悲苦高興慶祝也是它。
          蘇陽固執(zhí)地相信音樂與日常生活以及內(nèi)心的關系。在新專輯里,他似乎對現(xiàn)實充滿了更深的憂慮,因為唱民歌的人群正被迅速地瓦解,鄉(xiāng)村已經(jīng)上了手術臺,肢解后變得半死不活:“我們提前過上了城里的生活。高樓,合同,談判,生意,農(nóng)村變成縣城,縣城變成小城市,小城市變成大城市,即使在寧夏鹽池那么小的縣城,落地窗外,是嶄新的樓宇。我們把身上從那片土地帶來的汗水和一腔熱血,都給了這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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