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學勤:小概率事件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小概率事件就是意外,一些不太可能發(fā)生的事情,居然發(fā)生了。換算成文人“話語”,就要說福無雙至、禍不單行,小至街頭邂逅,大至晴天霹靂。
我今天的惡業(yè),就開始于一個意外。1982年春天,我最后一次考研究生,不幸在車廂里遇到一個竊賊。那時他已經(jīng)得手,將我上衣口袋里的一個信封扒竊過去,而我絲毫沒有知覺。他打開信封一看,卻無分文,僅一張準考證而已。他也可以悄然下車,將那張薄紙一揉一扔。但他沒有這樣做,而是冒著被我喊一聲“捉賊”的風險,將信封擲還給我,還不失幽默地提醒一句:“老哥,看看丟啥不丟?”這一奇遇造成我生活的轉(zhuǎn)折,一直延伸到現(xiàn)在。以后也不斷遇竊,有一次甚至偷到住室里,但再也沒有碰上一次這樣的古風義賊。我愛讀龔自珍,此后讀到“左無才相,右無才史,抑巷無才偷,藪澤無才盜”,就有共鳴,只是覺得老先生亢奮,還有點少見多怪。
那時還剩有最后一點野氣,習慣于爬貨車旅游。有一次帶著夫人和我弟弟爬一列貨車去西安,一路奇遇不斷,甚至碰上地震。最為奇怪的場面,是在豫陜交界的一個雞毛小站,火車突然停下不走了,說是前面出了事故。好幾列火車就在我們身邊怏怏停下,其中還有直達快車“74次”。那一趟車從上海出來,開到當?shù)厮闶翘熘溩,通常對這樣的雞毛小站是不屑一顧,呼嘯而過。這一次它算是屈尊光顧,但是所有的門窗都緊閉,唯有車廂內(nèi)燈火通明,傲對窮山溝的蒼涼暮色?纯刺焐珜⑼,前不巴村后不巴店,我們只能跳下貨車,就沿著這一溜燈光的下面走,想碰碰運氣。走啊走,快走完了,運氣也終于來了,有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在窗內(nèi)大聲叫喊我弟弟的名字,一邊喊,一邊打開車窗,把我們一個個接了上去。原來是我弟弟小時候的同學,但早已不同校,很早就轉(zhuǎn)學到了另一個學校。那一次他是從上海到西安去探望父母,往車下張望一眼,竟然就看到了一個分別多年的小學二年級同學在陌生山溝里轉(zhuǎn)悠。那男孩張嘴就喊,冒叫一聲,居然就沒有半點搞錯。多么可愛的童言無忌
在一段時期內(nèi),人的運氣不能太好。否則,另一種概率就會在負極聚集,生成一些負面事件,一報還一報。那次美國之行,我不止一次碰到好運,結(jié)果樂極生悲,留下了一個終身遺憾。
我小時候常常等在弄堂口,等著那個小伙伴,回來講他中學里有個叫劉海生的語文教師,如何劍膽琴心,思想深刻,幾乎每天都能聽到一兩個細節(jié)或者小故事。那又是一個精神饑渴的季節(jié),隨便一顆種籽落在少年人干涸心田里,都會發(fā)酵瘋長。久而久之,在我的熱切想象中,劉海生就被放大為一個“會彈鋼琴的十二月黨人”。而我成年后反省,發(fā)現(xiàn)自己有一面是旁聽著劉海生故事長大的,居然從未謀面。1996年冬天的一個夜晚,我在上海外灘55路公共汽車里旁聽到一段對話,一個乘客對另一個乘客說,她的中學老師責怪她不能將《顧準文集》這樣的書只看一遍。當時車廂里沒有燈,黑暗中鬼使神差,我竟然上去插話,而且一語猜中,那個中學教師就是我想念了二十多年的劉海生。這個小概率事件使我興奮不已,回來寫了一篇短文《纜繩系岸》,發(fā)在《新民晚報》上,大意是說生活里有一種像纜繩一樣的東西,多年前飄過來,再打個結(jié)飄送過去,按概率它走不了那么遠,早就應該寸斷,居然就磨不斷,一寸一寸地蜿蜒,幾十年內(nèi)走了一個來回。劉海生當時已經(jīng)是沉疴不起,在病床上讀到這篇文章,打電話來問,這樣就有了聯(lián)系。他很希望我能去談一談,大概想看看一個素昧平生的旁聽生是個什么模樣。我那時出國行期在即有些忙亂,更顧忌去他病床邊看望的人已經(jīng)太多,不好意思添亂,于是雙方在電話里長談了一個多小時,約定我從美國歸來,再好好地見一面。我到了美國,去了南方,在佐治亞州一個偏僻農(nóng)舍里,與寫作《總統(tǒng)是靠不住的》、《我也有個夢想》的林達夫婦暢談了三天。說起小時候所受的教育,他們居然是劉海生的正宗學生,至今還保持著很密切的聯(lián)系,又是一個小概率事件!于是那三天就多了一個話題,不斷講劉海生的故事,他的險峻出身,他的“文革”遭遇與不屈,還分析劉海生這樣的理想型人格在大陸這個環(huán)境為何罕見,以及他如果出來,看看外面的世界一定浮想聯(lián)翩,等等。三個人把一個世界越說越小,似乎這世界上的知音不必灰心,或遲或早,上帝總會安排機會,讓他們碰到一起。其實是因為太少,就這么幾個人,很容易相互知道。反過來一看,也是因為少,動如參商,更可能緣吝一面,終生遺憾。幾個月后,我回到上海,行囊未解,就接到一封鑲著黑邊的小信封。打開一看,劉海生因病去世的訃告赫然在目。
我頹然無語,只能去參加他的追悼會,這已不是相見恨晚,而是生不得見死方見。從來沒有看到一個普普通通的中學教師,會有這么多人來與他告別。人群沉默著,排著隊,一直站到大廳外面。吊唁者中,我還認出幾個經(jīng)常見面的熟人,此前卻誰也沒有想起來說一聲,我們原來有一個共同的師友,有一個本來可以相通的樞紐!按照他的生前愛好,那天沒有放通常的哀樂,而是播放他喜歡的一首鋼琴曲——肖邦《葬禮曲》。財經(jīng)大學的劉新是我的同代人,此時代表海內(nèi)外所有同學致悼詞,那已經(jīng)有好幾代人了。劉新最后一句泣不成聲,向劉海生遺像深鞠一躬:“老師,下課了!蹦且惶煲彩俏业谝淮我姷絼⒑I蛉粟w佩秋先生,她拉著我的手,淚下如雨:“纜繩斷了,纜繩斷了……”我知道是我不好,竟然是在老師最后一次“下課”,才得見先生一面。到臨了,我還是一個不肖弟子,一個不入冊的旁聽生!
我到現(xiàn)在也拿不準這些小概率事件的意義。人們通常埋首于日常生活的川流不息,不太歡迎小概率事件突然來襲。是讓人在瑣事中逐漸平靜,以免一驚一咋,還是來一點沖擊甚至突然一擊,身心一震?當然也不能高估小概率的作用。即使一箭襲來,只是轉(zhuǎn)瞬即逝,確實也難撕開那么厚重的塵埃。但它們畢竟有過一二,也就證明這生活恐怕是會有一些意外。
這世界還有意外。那也就值得等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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