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友琴:“網(wǎng)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前言
發(fā)布時間:2020-05-21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保ku之間
多年以前,當我開始寫作文革歷史的時候,我首先采訪了數(shù)百位親身經(jīng)歷了文革的人。把訪談和調(diào)查的重要性放在紙面材料收集之上,是基于我的一種評估,即文革時代遺留下來的紙面記錄其實和文革史實之間相差甚遠。大量的文革故事在發(fā)生之時沒有被報告也沒有被記錄下來。由于紙面上的文革和實際發(fā)生的文革之間的巨大的裂溝,這種第一手的調(diào)查對于寫出真實的文革至關重要。
感謝每一位受訪者,他們花費了寶貴的時間,和我一起回憶和追尋往事。這種回憶在很多情況下是非常痛苦和難堪的?墒撬麄兊牡懒x感、勇氣以及支持我的工作的善意戰(zhàn)勝了心理深處的回避和恐懼。他們講出了他們的記憶,有的還幫助我一起來搜尋歷史。而且,他們中有的人不但講述了文革中的事件和人物,也和我分享了他們的人生體驗。
有一位受訪的長者,是一名教師,文革中被定成“現(xiàn)行反革命”,在“勞改農(nóng)場”“勞改”多年。他說,他在“勞改農(nóng)場”作過很多活計,其中之一是放牛。
他的專業(yè)是工程,從來沒有放過牛。開始的時候,他面對一群能夠自主移動卻又不會聽與說人話的龐然大物,心里免不了緊張。過了一段時間,他發(fā)現(xiàn)牛群對他并無敵意,不會傷害他,還漸漸聽隨他的指揮。他們彼此相安。
農(nóng)場里有一棵大柳樹,附近的青草茂盛肥嫩。他常常帶牛群到那棵大柳樹旁邊吃草。
后來,牛群中的一只牛老了,干不動活兒了。這只老牛因此被殺掉,是在那棵大柳樹旁邊被殺的。
自從那只老牛被殺了以后,他再帶牛群去那棵大柳樹附近吃草的時候,牛群停步不前,并且哞哞長叫,聲音十分悲切。此后,他又試過兩次,牛群依然拒絕去那里吃草,并且齊聲哀鳴如初。他聽了也黯然,從此就不再趕牛群前往那個殺了老牛的柳樹下面去,不論那里的青草如何肥美于別處。多年以來,他心里一直暗暗納罕,為牛的記性和堅持。
我聽著,好奇地問:“牛記得那里是同伴被殺之處而哀鳴并拒絕前往?動物有這樣的同情心以及記憶力?”
他說,牛確實是這樣的。不過,別的動物卻不一定如此。比如,雞就不一樣。在殺過雞的地方,別的雞照樣嬉戲玩樂,好像沒有什么特別的感覺。有時候,一群雞中間有幾只被抓出來宰殺了,拔毛開膛,一些腸子之類的被扔出來丟在地上,別的雞奔來啄食,還互相爭搶。
我聽著,牛和雞的行為的兩幅畫面在腦子里鋪展開來,清晰而現(xiàn)實。我知道這位老師是在講述他的一段真實的經(jīng)歷,而不是在有意編織寓言或者諷刺。這樣的故事也不是可以憑空想象得出來的,除非有親身觀察,才能得知這樣的細節(jié)?墒俏以诹硪粭l思路上被觸動了。
我聽到這個牛和雞的故事的時候,我想到了人。
對生活在文革后時代的普通人來說,我們都被置放到了在牛和雞之間的某個位子。
大量的人在文革中受迫害而死。他們有的在公眾場合被活活打死,有的在囚禁中被折磨死,有的在被毆打和侮辱后自殺,有的在饑餓疾病與精神虐待中死去。他們曾經(jīng)是教師、父母、同學、朋友、親戚、同事、鄰居,人群中的一員。他們的死,給我們留下了什么樣的記憶?我們對他們的死,有過什么樣的反應?為他們的死,我們作了什么?
抗議?同情?援助?沉默?扭頭而去?幸災樂禍?落井下石?作幫兇?作旁觀者?遺忘?粉飾?致力于尋求事實及公道?……在文革時,雖然壓迫深重,在種種不同的方式之間,依然有著或多或少的空間,由人選擇。在文革后,關于記憶與記載事實,雖然受到很多阻礙,但是個人的選擇空間畢竟比文革時代增大了許多,從而也更需要人給自己定位。
這位在勞改農(nóng)場的教師觀察到的對待死去的同類的牛的方式和雞的方式,展示了兩種模式,提供了衡量比照的參照坐標。
這個網(wǎng)站的建立以及與之有關的各種工作,包括調(diào)查和寫作,也可以看成是個人的良知,在牛雞之間的一種掙扎和努力。
。玻劳龊臀母
文革是有其“理想”的。簡單地概括,就是要建立一種“一元化”的沒有權力平衡和制約的高度集中的權力結構,建立一種沒有市場沒有商品生產(chǎn)甚至沒有貨幣的經(jīng)濟,建立只有一種意見和用一種方式表達同樣意見的媒體,把全體人民變成像“螺絲釘”一樣的連“私字一閃念”都不能有的“社會主義新人”,此外,為了革命的目的,可以毆打、關押以至殺死被革命領導人指為是“敵人”的人。
以革命的名義,用國家的權力,通過“群眾專政”的方式,文革迫害死了大量的人。
文革中對人的最大的迫害高潮有兩次。一次發(fā)生在1966年,伴隨著“紅衛(wèi)兵”組織的興起,在所謂的“破四舊運動”中;
另一次發(fā)生在1968年到1969年,在新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的建立和鞏固過程中,當時稱為“清理階級隊伍運動”。
。保梗叮赌辏冈拢诿珴蓶|的熱烈支持下,“紅衛(wèi)兵”迅速由一個中學生小組發(fā)展為全國每個學校都有的文革組織。校園暴力隨著紅衛(wèi)兵運動的興起而開始。一大批教職員工被抓進“牛鬼蛇神隊”中,遭到紅衛(wèi)兵學生的所謂“斗爭”,實際上是被毆打和侮辱。一批教育工作者在所謂“斗爭會”上被活活打死。不但有中學老師被他們的學生打死,還有小學老師也被他們的學生打死。這是中國自有學校以后兩千年來從未發(fā)生過的暴行。
在文革領導者的引導下,校園暴力進而蔓延到校外。紅衛(wèi)兵學生走出學校進行抄家和毒打城市和平居民。在焚燒書籍和砸毀文物的同時,一大批所謂的“牛鬼蛇神”被打死,還有一大批人被從城市掃地出門驅(qū)逐到農(nóng)村。這些被驅(qū)逐的人們中,有的在未到目的地之前就被打死在路上,有的在到達目的地之后很快死于饑餓于疾病,也有的在那里無法生存而自殺。
這場殺戮從8月初開始,延續(xù)了前后兩個月的時間。全國的學校無一例外,都發(fā)生了對教育工作者的暴力攻擊。僅僅在北京一地,就有近十萬居民被驅(qū)逐,有數(shù)千人被活活打死。在象征革命的紅色裝飾的背景中,被害者的血淋淋的尸體被丟上卡車或者平板三輪車,駛過北京的街道,運往火葬場;鹪釄龅姆偈瑺t日夜燃燒,超負荷運作,卻依然供不應求。他們的尸體堆那里發(fā)臭,然后被燒掉。他們的骨灰都被扔掉,沒有保留。
。保梗叮赌隁⒙镜闹饕攸c是,被害者未經(jīng)任何審判程序就被殺害,關于他們的死沒有任何文字記錄留下;
他們不是由專業(yè)劊子手槍斃或者殺頭的,而是被用棍棒打死或者用酷刑折磨死的;
另外,大量的虐殺主要由中學生紅衛(wèi)兵執(zhí)行的。十多歲的青少年當時有權對人施行酷刑、剝奪財產(chǎn)住房,直至殺死人。
兩年之后,1968年,在一系列毛澤東親自作了“批示”、修改或者“圈閱”了的“中共中央文件”的指導下,各層新建立的權力機構“革命委員會”開始了“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扒謇怼钡膶ο蟛皇抢侨恕
一大批人被列為“審查對象”。全中國的每個“單位”,從高等學校到鄉(xiāng)村小學,從機關到工廠,都設立了自己的牢房,把那里的一些成員關押禁閉在其中,時間可長達幾個月甚至幾年。因為文革當局把文革的打擊對象,叫做“牛鬼蛇神”,當時的人們把這種每個工作單位都設立的牢房叫做“牛棚”。
學校和機關停課停工,早中晚三班從事“挖掘”“隱藏得很深的階級敵人”。年紀較大的人會因為幾十年前作過的事情成為“歷史反革命”,年紀輕的人也可以為無心說的幾句話而成為“現(xiàn)行反革命”。不小心弄臟了毛澤東的照片像章,因口誤念錯了標語口號,就是“罪大惡極”。早上出門去單位的人不知道今晚是可以回家還是將被關進“牛棚”。拷打、體罰、侮辱和心理折磨,有時在公眾場合,有時在“牛棚”的門背后,持續(xù)發(fā)生。僅僅在北京一地,就有上萬人在所謂的“審查”中被打死或者不明不白地“自殺”。
在“清理階級隊伍”以及它的延續(xù)“一打三反”和“清查五一六”中,出現(xiàn)了大量的“自殺”:尸體在水面浮起,鮮血從天花板上滲出,血和腦漿噴濺在水泥地上。跳樓,喝殺蟲劑“敵敵畏”,割動脈,投水,摸電門,上吊,臥軌,各種可怕的方式被采用了。很多人是在被“隔離審查”時也就是被關在“牛棚”的時候死去的。他們生前與世隔絕,死后由看管和審查他們的人宣布是“自殺”的,沒有遺書留下,也沒有準許死者的家屬查看尸體。在他們死后還以他們的名義開“斗爭會”,他們的漫畫像甚至尸體被放在“斗爭會”場上。他們已經(jīng)死了,還被詛咒是“畏罪自殺”、“死有余辜”。
后來,從“隔離審查”中回來的幸存者講出了他們身受的肉體和精神的折磨,主管“牛棚”者中有人泄露出其中一二真情。從中可以知道,很多“自殺”其實是“他殺”,是把打死了的人丟往樓下,或者懸掛在房梁上。即使是那些在最后確是由他們自己的手結束了他們的生命的人,也是在受盡侮辱和拷打之后,在絕望中才那樣作的。導致他們殺死自己的原因不是因為清高和孤傲,而是那些“審查”的方式難以想象的下流和殘酷。
“清理階級隊伍運動”是文革中最為陰暗恐怖的季節(jié)。與1966年的“紅八月”殺戮相比,迫害變得更加有系統(tǒng)也更加曠日持久。大量的“專案組”被建立起來。這些“專案組”人員到全國“外調(diào)”,深夜審訊“審查對象”,用所謂“坦白從寬抗拒從嚴”的“定案”方法恐嚇威逼被“審查”者,
并且強迫他們寫下了大量的“認罪書”和“檢討”。這些文字材料一直密藏在各“單位”的“檔案室”里。一所中學,就會有幾個麻袋之多。但是在1980年前后,這些材料都被火燒了。
在其他的各種名目的“運動”中,還有大量的人被迫害而死。而1966年夏天的“紅衛(wèi)兵”殺戮和1968年冬天的“革命委員會”殺戮,是文革死亡的兩個高峰。在這個網(wǎng)站上被記錄的文革受難者,絕大部份的人都死于這兩個文革的死亡高峰期間。
死亡于同一時期中的人們,他們的死亡模式都很一致。比如,死于暴力性“斗爭會”上或者死于“隔離”。
“審查”的“牛棚”之中。這些死亡模式清楚地和文革的步驟直接相連。他們的死亡不是個別的孤立的案例也不是出于意外事故,他們是作為文革的特定部署的打擊對象而被殺害的。
這種大規(guī)模的對人的迫害,實際上是文革的最主要的場景。對大量的人的生命的殘害,是文革的最主要的罪惡。
在對人的殘害方面,文革和希特勒屠殺猶太人,和斯大林迫害“古拉格群島”上的囚犯,性質(zhì)、規(guī)模和程度都是相近的。它們之間最大的不同,是文革的這一方面的真相,被寫出來的還非常稀少。由于不被記錄和報告,文革的這一方面因此被淡忘。
。常涗浢恳晃皇茈y者
從人類文明的早期開始,人們就開始記錄死亡。在中華文化中,傳統(tǒng)地用地面的圓錐形土堆來標志墳墓,紀念死者。文字發(fā)明之后,死亡記錄被刻在石碑上,被鑄在青銅上,被寫在竹簡上,更大量地被記錄在紙面上。記錄死亡有各種各樣的目的,死亡記錄也有形形色色的意義。但是總的來說,與死亡不被記錄相比,記錄死亡意味著對死亡的重視,紀念死者意味著對生命的尊敬。
對于那些被殺害的人,自從有了社會的司法系統(tǒng)以后,更是一直需要記錄的。這種記錄不僅是為了死者,也是為了生者。如果人的被害變成一件無足掛齒的小事,如果害人者的罪惡不被記載,這樣的殺戮會不受拘束無所阻礙地重演。為活著的人的安全保障,被害者的死亡和對害人者的懲罰必須被記錄。這也是千百年來人們記錄這一類死亡的動機之一。
但是,文革受難者的死亡卻很少被記載。
當我開始探索文革歷史的時候,我一次又一次地被這些未被記錄未被報告的死亡深深震動:不但為這些死亡,也為這些死亡的不被記錄和報告。
文革死亡是極其殘酷和恐怖的。在很多情況下,受難者不但被害死,而且不是被用槍彈或者大刀一下子殺死,而是被虐殺的。他們被用棍棒和銅頭皮帶抽打至死,有的經(jīng)歷了長達數(shù)個小時甚至數(shù)天數(shù)月的各種酷刑。同時,受難者往往被殺害在公眾場合。殺戮可以在學校和街頭大張旗鼓地進行。參與殺戮者,不僅僅有成年人,還有未成年人,甚至小學生。
文革殺戮從來不是秘密,卻又不被記載。其中的原因值得深思。
在文革時代,受難者的名字沒有被報導或記載,他們的骨灰沒有被準許保留,是對他們在被剝奪生命之后的進一層的蔑視、侮辱和懲罰。在文革之后,權力當局只允許在報紙和書籍上發(fā)表了一些在文革中受難的極高級的干部和社會名流的名字與生平。大量的普通人的受難被排除在歷史的記錄框架之外。
關于文革死亡的記錄的缺失,使得文革的整體圖景被歪曲了。其實也可以說,為了歪曲文革的大圖景,需要在歷史寫作中對文革的受難者忽略不計。大多數(shù)文革受難者的名字的湮沒,也使得對文革災難的原因的探索變得無關緊要。(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這種原因探索必然會涉及文革的最高領導人以及使得文革產(chǎn)生的意識形態(tài)以及社會制度,因此在中國不被允許。
另一方面,文革殺戮在毀滅生命的同時,也顯然扭曲了人們關于同類的生命的看法。先是人們被強迫接受這些文革死難者的死亡,然后,他們既然把死難者的生命喪失都不再當作嚴重的罪行,對于在歷史記錄中他們的名字的缺失也就視為當然。
兩千年以前,當司馬遷寫作《史記》的時候,盡管那個時代的所有書寫工作都在竹子削成的薄片上進行而遠比現(xiàn)在費力,盡管他寫史以帝王而不是以人民全體為主線,他在“秦始本紀”里記錄了歷時三年的后來被簡稱為“焚書坑儒”的歷史事件,包括起因、手段、經(jīng)過和后果。他清楚記錄了在公元214年,秦始皇把“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陽,使天下知之,以懲后”。但是司馬遷沒有寫出這460多人的名字,可能是因為他有不同的價值觀念,不認為有必要一一寫出受難者的名字,但更可能在最開始就沒有作這樣的文書記錄,而司馬遷的寫作年代,已經(jīng)離開“焚書坑儒”有一百來年,無從查找。
作為對比,文革中的受難者,如上面指出的死于1966年的紅衛(wèi)兵殺戮和1968年的革命委員會迫害的人,未被記載也未被報告。受難者的生命被徹底摧毀了,他們消失得無影無蹤,不但骨灰,連一張被害者的名單都沒有留下來,甚至這兩個事件在歷史上也從來沒有得到一個名稱。
幸好,大多數(shù)文革的經(jīng)歷者們還活著。他們中有人記得文革死亡。在調(diào)查中,我和數(shù)百名文革的經(jīng)歷者們當面談話,也寫信或者打電話,后來,又開始寫電子信。我和他們談話,提出問題,并且一起回憶文革往事。他們幫助我發(fā)現(xiàn)和核實文革受難者的名字,死亡的日子,以及他們是怎么死的。如果可能,也查閱文革時代留下的文字材料,包括公開印行的材料和私人的記錄。--那個時代留下了很多文字材料,但是關于受難者,卻幾乎沒有提到,不過有些時候,一些當時的材料能為死亡提供旁證。
我是從學校作起的。我記錄了學校里那些被打死的老師的名字以及他們的故事,他們的生前身后。在我的訪問所及的學校里,有一批教育工作者被活活打死了,還有很多人自殺了。盡管在訪談前已經(jīng)作了很壞的設想,聽到的故事的恐怖程度還是常常超過了預想。我盡量仔細地把這些文革死亡記錄下來,包括他們的姓名、死日和死亡地點,以及可能獲知的細節(jié)。雖然我有時候想,將來的人們,也許永遠不會相信我寫下的故事。
最早是在1986年,我寫了文革中北京最早被紅衛(wèi)兵打死的教育工作者卞仲耘。那時距離她被害已經(jīng)二十年了。后來,我一邊采訪調(diào)查,一邊整理記錄,于是,在我的筆記本和電腦里,寫出了一個一個受難者的名字和故事,開始是教師,后來,有更多的人,工人,醫(yī)生,保姆,家庭婦女,等等。
在文革前,他們是普通的老百姓,作著自己的工作,過著自己的日子。這些受難者幾乎都不是文革的反對者。但是文革把他們當作打擊目標,害死了他們,作為“牛鬼蛇神”、“黑幫份子”、“地富反壞右資”、“現(xiàn)行反革命”,等等。他們無聲地死去了。對他們身受的殘酷迫害,他們沒有過反抗的行動,旁人也沒有發(fā)出過抗議。但是他們的隱忍不是我們忘卻他們的理由。
我注重了解的,也是我可能了解到的,是普通人的故事。我的想法是:每一個受難者都應該被記錄。這是基于一個最簡單的信念:每一個生命都應該被尊重,于是每一個死亡也應該被尊重。
另外,我也想,探索和記錄歷史事實,是學者的責任。普通人的受害是文革歷史的重要的一部份。當這些事實的說出受到種種阻礙,更需要學者的努力。
調(diào)查文革史實是一個比想象的要慢要難的工作,還曾經(jīng)遇到一些出乎意料的困難,但是我還是繼續(xù)作著。1999年,我把整理出來的篇章總稱為“文革受難者列傳”。開始用“列傳”一詞的時候,我的腦子里還地震似的震動了一下。這是因為在習慣了的想法中,“傳”常?偸菫樵(jīng)轟轟烈烈的人——或者英雄或者暴君——寫的。這是司馬遷以來一直如此的做法。但是,為什么對默默無聲地倒下的受難者就不可以作傳呢?我想不出任何反對的理由。
沒有理由不詳細記載受難者的故事,除非采取那種價值觀念認為普通人的苦難和死亡無關緊要,或者沒有毅力來作這樣一件耗時耗力的工作。
。矗嬲叩膭(chuàng)傷
實際上,即使不寫出文革受難者的故事,他們也依然以另一種扭曲的形式,存在于文革后的生活中,那就是,在生存者的精神創(chuàng)傷之中。
我曾經(jīng)采訪一位1966年時的中學生。她回憶起來,1966年的“紅八月”中,她曾經(jīng)看到在北京她家所住的胡同里出來的一輛平板三輪車,滿載一車尸體,有十來個,是被打死的“階級敵人”,他們的衣服都被打爛了,“就好像菜市場的一扇一扇的白色的生豬片堆著一樣”。然后她馬上說:“不能告訴你胡同的名字,因為人家會知道是我說的。”這場談話是在34年之后。她的恐懼和失態(tài)的表情,一下子驚呆了我。
我試圖安慰她。我說那條胡同很長,有那么多的住戶,看到這輛運尸車的一定有不少人,沒有人能斷定告訴此事的是你。我還說我有我的原則,絕不泄漏消息來源。但是我很快就理解到,這不是因為她不了解這些情況而感到害怕,這是一種深埋在心里34年的對那樣殘酷的死亡景象的恐怖,在那一剎那間涌流出來,扭曲了她的臉。等她平靜下來,她告訴我這條胡同的名字和位置。她說她34年來幾次夢到那一恐怖場面,卻從未有機會向任何人說過這一場景。
我曾經(jīng)采訪過一位文革時代的中學老師。他曾經(jīng)被關在紅衛(wèi)兵設立的牢房里三個月,曾經(jīng)被打被侮辱并抬過被打死的和他關在一起的人的尸體。他說,他從來沒有想他的經(jīng)歷應該寫出,既然大人物像國家主席劉少奇都受了那樣慘的迫害,自己一個普通教員受的不算什么。他說得真心誠意。
我很想向他強調(diào)普通人的生命不比高官的生命不要緊。高官們本來就身處權力場中,他們進場時就知道各種可能。你作為一個中學教員,憑什么要讓他們的爭斗牽動你的生死?墒,我也意識到,這并不是因為他沒有聽說過"一切人生而平等"的道理,而是因為在無處說出事實和無法尋求公義的漫長歲月中,他只有把自己視為第二等的公民,才能對他身遭的不幸而產(chǎn)生的憤怒與壓抑稍有緩解。
我知道的一個家族,近年有人得了癌癥和遭了車禍暴死,在悲慟中,他們認為這是他們遭到了報應,因為他們的親屬在文革中被迫害致死,他們沒有幫助也沒有去收尸體。他們想要補救,想要為死去的親人舉行一個葬禮,可是又找不到辦法,因為尸體早被丟在不知何方。一家人處在惶恐之中,最后他們決定要到死者尸體被丟棄的荒野地方取土裝入骨灰盒,并在那里舉行一個儀式。
事實上,這家人也知道,直接害死他們的親人的作惡者還并未受到報應,如果這是老天的懲罰,他們也應該是下一輪才對。但是,他們有這樣的判斷,這顯然是因為盡管三十多年以前他們沒有去收尸,他們對受難者采取了當時常見的"劃清界限"的態(tài)度,他們壓抑了自己的憤怒,但是他們的心里一直存在著強烈的恐懼,不但是對革命暴力的恐懼,也是對自己的膽怯行為而感到的恐懼,所以他們才認定他們遭受報應。我希望,他們能在后補的葬禮中找到心靈的安寧。
由文革死亡造成的深重的恐懼感,自卑感,以及因羞愧自責帶來的焦慮和緊張,長遠地糾結著文革的生存者。雖然心理的創(chuàng)傷不象肉體的疾病那樣有明顯的疼痛和癥狀,但是也需要治療。抹殺和壓制對受難者的記憶,不會使得這種隱藏的創(chuàng)傷康復。對文革受難者的記錄、敘說和思考,其實并不是生存者給受難者的恩惠,在相當程度上,這是給生存者的精神創(chuàng)傷的一種治療。
。担疄槭裁丛陔娔X網(wǎng)上?
假如能建立一座文革博物館,應該把每一個受難者的名字刻寫在博物館的墻上;
假如能出版一本文革浩劫死難者紀念冊,應該把每一個死難者的故事白紙黑字印刷出來。在有可能這樣作之前,只有感謝現(xiàn)代技術提供了一片新的空間,使得有可能建立這樣一個網(wǎng)上文革死難者紀念園。
建立這個網(wǎng)站,就像我的調(diào)查一樣,得到見過面的和沒有見過面的朋友的幫助。我寫下的來自調(diào)查的受難者名錄和"文革受難者列傳"文章被送進了電腦空間,并且可以不斷增添修補。網(wǎng)站原來僅僅放在我所服務的大學中,為了有一個比較簡短的網(wǎng)址,又租了另外一個地方。所以這個網(wǎng)站的內(nèi)容現(xiàn)在是雙份的。
有一個幫助過我的人,當我道謝的時候,稱自己是“歷史的義工”。我記住了這個說法。我要向所有對建立這個網(wǎng)站有所幫助的“義工”們表示深深的感謝。我也以這“義工”中的一員自居。
這里是一個非金石磚木所建立的紀念園,也看不到花草和樹,但是這里閃耀著“義工”們的善意的理性的眼光和他們的義務工作留下的道道筆觸。
在網(wǎng)站的首頁之后,您可以看到已經(jīng)被寫出的文革死難者的名錄。您鍵擊一個人的名字,可以看到關于這個人的故事,有的還有照片和有關材料的復印件。有的人我們了解較多,也就寫得很多。有的人我們知道得很少,就只能有寥寥數(shù)語。對一些我們知道死亡時間和地點卻不知道死者姓名的人,都列在“無名氏”欄里。一些新的文章也還在寫作之中將會補上。收錄在這里的文章和資料,如果不是出自我們的調(diào)查,都寫明資料的出版來源。
我們也在這里提供了電子信箱地址,您可以寫信給我們,對這里的記錄提出修正和補充。我們更希望您寄來您的文章,為您的親人朋友,或者您認識或者不認識的受難者,在這里留下事實的記錄與靈魂的感受。
建立這個網(wǎng)站,最初只是因為只有這一種形式,是我的朋友們和我力所能及的。但是現(xiàn)在我也意識到,這種形式雖然有其局限,但是也有傳統(tǒng)的記載和紀念方式無可比擬的長處。最主要的是,這是一個廣闊的空間,可以容納更多的文字和圖畫;
這也是一種在作者和讀者之間相當便利的雙邊互動的形式,這種雙邊互動可以促進這個網(wǎng)站的內(nèi)容的繼續(xù)增長和發(fā)展。
網(wǎng)絡技術提供了全民寫作和閱讀歷史的前所未有的可能性。我們已經(jīng)可以用和司馬遷十分不同的物質(zhì)手段書寫歷史。但是活躍在電腦網(wǎng)絡空間的人們,大多數(shù)都是文革后的一代年輕人。坦率地說,文革的歷史對你們相當隔膜,但是也正因為文革的結束你們才有了比上一代人好的生活。所以,希望你們能幫助比你們年長的人,來閱讀這個網(wǎng)站,并給這個網(wǎng)站投送文稿。謝謝你們。
寫于2001年4月
轉(zhuǎn)載自"網(wǎng)上文革受難者紀念園"(www.chinese-memorial.or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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