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煒光:逃往瓦朗納斯
發(fā)布時間:2020-05-2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1791年6月20日深夜,凄風苦雨,法國國王路易十六喬裝打扮,攜全家潛出杜伊勒里宮,乘上一輛事先準備好的特制馬車。馬車迅速沖進黑暗中,徑直向法國東北部邊境飛馳而去。國王此行的目的地是位于荷蘭的奧地利軍營,但是,在離盧森堡邊境不遠的瓦朗納斯鎮(zhèn)(Varennes),國王一行卻被一位小酒館的老板認出并被當地的國民自衛(wèi)軍扣押。在遭到前所未有的猜疑和羞辱后,路易十六和王后被押回巴黎,6月25日,當國王重返巴黎時,全城一片寂靜,士兵夾道列隊,倒持槍支,宛如在為君主制送行。國王一家再次住進了受到嚴密看守的杜伊勒里宮,此時的路易十六,實際上已經不再是國王,而是一個人質了。這就是法國大革命史上著名的“國王出逃”事件。
路易十六為什么逃跑?因為此前他為挽救財政和政治危機的一切努力都歸于失敗,現在,大革命正在那個國家里如火如荼地進行著,王室已“靠邊站”了,舊制度的秩序已被打破,而新制度還沒有完全建立起來,國家陷入混亂之中,國王繼續(xù)留在法國已沒有任何意義。而這一切嚴重事件的起因,竟是路易十六本人積極推動的一場財政改革!他在出逃之前起草的“告國人書”說出了出逃的計劃:先投到布耶統(tǒng)帥的軍中,從那里轉向在荷蘭的奧地利軍隊,最后重返巴黎,解散國民制憲議會和各俱樂部,恢復王權制度。如果這個計劃成功,法國的歷史就是另一種寫法了,當然,由于他被截獲,這一切都沒有實現。
任何一個社會出現足以顛倒乾坤的危機,它的前兆必然是財政危機 ,法國也是如此。問題是,一次旨在克服財政危機的改革怎么會引發(fā)如此嚴重的后果呢?這是200多年后今天的我們不得不關注的問題。美國后現代史學大師、斯坦福大學教授懷特(Hayden White)曾說,任何學術研究從根本上來講都是一種“講故事””或是“陳述”的過程,那么,我們就繼續(xù)把這個“國王出逃”的故事講下去吧。
一、“路易十六的困境”與失敗的財政改革
“鎖匠國王”路易十六并不是一個極端專制、暴戾的國王,相反,在法國歷史上,他是一個在私生活方面少有的能夠有所節(jié)制的君主之一,也能夠對社會政治制度進行某些重要的改革,特別是他為克服財政危機而實施的改革,放棄了前任國王的一些過分專制、揮霍的政策和做法,有的西方學者甚至稱他為“激進的改革家”。但他生性怯懦,缺少作為政治家和改革家所必需的果斷精神和堅定意志,“改行仁政和繼行暴政同樣都是困難的,因為進行改革,就要有力量使特權階層服從改革;
施行暴政,就要使人民忍受時弊,路易十六既不是個革新家,也不是個專橫暴戾的君王。
”然而,大廈之將傾,一個帝王的開明,并不能夠挽救行將崩潰的帝國,當制度腐朽、根的腐爛達到了極點的時候,不論是開明帝王還是鐵腕帝王,誰也無法阻擋暴風驟雨的到來。
路易十六(Louis XVI)是1774年即位的,此時的法國,經過自稱“朕即法律、朕即國家”的路易十四的高度專制、王權無限擴大和“我死后哪管他洪水滔天”的路易十五的荒淫揮霍之后,就像一個用力過度的發(fā)條,已經松弛下來了,疲憊不堪,國家面臨著嚴重的財政危機:在大陸及海外進行的曠日持久的戰(zhàn)爭、向特權階層提供的名目繁多的年金、凡爾賽宮的奢華無度以及超龐大的政府機構支出以及對北美獨立戰(zhàn)爭的支持 ,導致王國政府財政出現巨額赤字。更嚴重的是,王國政府的這些巨大支出是依靠大量借債來維持的,債務利息高達8﹒5—10%,比英國政府借款利息高出一倍 。為了支付到期的債款和利息,王國政府又不得不舉借新債,從而使國家財政狀況陷入惡性循環(huán)!暗18世紀80年代,國家的債務已經占國家稅收的一半以上” ,政府陷入了嚴重的信貸危機路易十六認識到,要想改變這種極度困難的局面,必須對下層民眾積怨已久,而特權階層死守不放的賦稅征收制度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他的確為此做過多次努力,但都無一例外地以失敗告終,最后竟到了自己也“走投無路”的境地。
路易十六先是任用重農學派的著名學者、《百科全書》撰稿人之一的財政大臣杜爾哥(Turgot)為財政總監(jiān)進行財政制度改革(1774—1776年)。為緩解財政困難,杜爾哥于1775年將修路勞役改為征收以產業(yè)額為計稅依據的道路稅,并規(guī)定所有等級一律照章納稅。1776年初,廢止酒類專賣制,允許自由買賣。他還準備進一步規(guī)范財政、稅收秩序,內容包括節(jié)約行政開支、成立貼現銀行以便在政府財政危機之時提供應急資金等。然而,在改革的關鍵時刻,路易十六卻恢復了1771年被路易十五解散了的巴黎高等法院以及外省的十余家高等法院,這些機構中云集著擁有特權的“穿袍貴族”,他們擔心改革會觸及其自身利益,因而極力抵制杜爾哥改革并通過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Marie Antorinette)對國王施加影響,迫使路易十六于1776年5月解除了他的職務,剛剛啟動的、明顯有利于資本主義經濟發(fā)展的的財政改革化為泡影。對于這一“黃金時代”的速生速滅,伏爾泰曾沉痛地表示:“我的心永遠也不能平靜” 。
接替杜爾哥的是一位名叫內克(Necker)的瑞士銀行家(1777—11781年)。由于身為外國人和新教徒,內克雖被授權主管財政,卻沒有“財政總監(jiān)”的頭銜。為了解救宮廷財政支出的燃眉之急,緩解國內日益嚴重的財政危機,他在上臺之初利用其銀行家的聲望到處借款,成功地籌措到了幾筆巨款,初步穩(wěn)定了他的位置。但他深知,要真正解決問題,大刀闊斧的改革勢在必行。不久,他取消了宮廷中的一些高俸而清閑的職位,壓縮了王室的財政開支、削減了軍役稅和鹽稅。這些措施迅速引起宮廷貴族們的反彈,他們立即像當初對待杜爾哥一樣,猛烈攻擊內克。1781年,內克公布了關于王國政府預算情況致國王的《財政報告書》,該報告向社會透露了國王賞賜錢和恩給金的巨大數額,使得王室和領取大量年金的顯貴們再也無法容忍,內克被迫辭職。財政報告書披露的內容和內克因此被革職的事件震驚了社會公眾,對宮廷的不滿情緒開始上升。
內克的繼任者是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推薦的、于1783年任職的卡隆(Calonne 1783—1787)?榱嘶\絡王公貴族,在上臺初期一度采取了與內克完全相反的政策,曾為宮廷人員償還賭債,增加他們的年金,企圖以闊綽的假象抬高王室德威望。但與此同時,他也寄希望于通過開挖運河、建筑港口、修建道路來刺激經濟發(fā)展,增加財政收入,但收效并不明顯。1786年,“政府的財政赤字達到了400到500萬法郎 ,采取極端補救措施的時候顯然快到了 !8月,迫于日益嚴峻的財政壓力,卡隆向路易十六提交了一份財政改革方案。值得注意的是,在卡隆的改革方案中有許多內容與此后的“溫和革命時期” 的革命成果十分相近,即向富有者征稅。卡隆建議,以土地特征稅代替人頭稅和什一稅,一切土地所有者,包括特權等級一律依其收入多寡按比例繳納,短期國債的償還期由10年延長至20年,廢除國內一切關卡,取消各領地的關稅,延長對鹽和煙草的專賣權等,同時政府將每年削減財政支出2000萬鋰 ?∏逍训卣J識到,如果將這個帶有明顯的“杜爾哥色彩”的改革方案直接交由巴黎高等法院審批,勢必招致特權階層的否決,于是,他向路易十六建議召開“顯貴會議” ,對這一改革方案進行裁決 ,并對之寄予厚望。1787年2月,“緊急應召顯貴會議”招開,出席會議的代表共144人,貴族和教士代表占絕對優(yōu)勢,來自第三等級的代表不足30人 。路易十六希望以這個會議“來證明有必要通過一項和平時期實行的土地征稅新方法,試圖能夠使國家擺脫困境” ;
“希望以此避開召開法國三級會議,因為已經有175年沒有召開過三級會議了”,“如果應召顯貴可以決定征稅,他們就能夠決定征稅的條件,他們就會從輔助性的機構變成主宰者。但政府很快就發(fā)現,緊急應召顯貴會議不能打到增加稅收的目的。
”這些由國王指定的“顯貴”們對這份財政改革方案發(fā)起了猛烈攻擊,而且反對意見也各不相同,爭執(zhí)不下。迫于強大的政治壓力,卡隆于1787年4月辭職,流亡英國。
路易十六的財政狀況每況愈下,而改革又是如此的不順,無奈之下,他又將希望寄托在圖盧茲大主教布里埃納(Brienne,1787-1788)身上。布里埃納是“名人會議”成員,也是卡隆財政方案的積極反對者。法國著名文學家勒費弗爾稱之為“無能的笨蛋”。這位毫無創(chuàng)見的“笨蛋”在一籌莫展之下轉而又贊同起自己剛剛反對過的卡隆財政改革方案,執(zhí)意增加新稅,并要求特權等級也要納稅,“名人會議”拒絕了向特權者課稅的方案,并聲稱:只有全國三級會議才有權決定財政改革政策和開征新稅。1787年5月,忍無可忍的路易十六解散了“名人會議”。布里埃納將卡隆改革方案稍作修補之后,明知不可為而為之地將它交給巴黎高等法院審定。結果是可以預見的,巴黎高等法院拒絕登記,反而提議召開三級會議以決定臣民應當如何向國王納稅。為迫使巴黎高等法院接受布里埃納方案,路易十六曾兩度親臨法院施加壓力,但法院并不買帳。1787年8月,路易十六將巴黎高等法院趕到了東部城市特魯瓦,但只一個月之后,他又迫于輿論壓力將之召回。1788年5月3日,巴黎高等法院發(fā)表了一個宣言,即《民族權利和君主根本法》,聲稱國民應當通過定期舉行的三級會議“自由地”向國王納稅。顯然,巴黎高等法院試圖對王權加以控制。路易十六盛怒之下把兩名法官投入監(jiān)獄,法院系統(tǒng)與王室政府之間的矛盾激化,全國各地的騷動此伏彼起,要求召開三級會議的呼聲也越發(fā)強烈。
連換了4任財政部長都無濟于事的路易十六不得不“承認沒有任何辦法能夠使國家擺脫財政危機,除非以三級會議的形式與國民協(xié)商” ;
“實在是沒有辦法可想了,只有召開那令人驚恐的三級會議了。
”1788年7月5日,國王同意召開全國三級會議。8月,布里埃納辭職,內克又被重新請回來,并被任命為國王的首席顧問。內克上任后籌措到了7500萬鋰的借款,財政危機有所緩和。
國王的讓步似乎使籠罩全國的政治危機暫時解除了,但事實遠非如此。英法通商條約的生效 導致大批法國企業(yè)倒閉,工人大量失業(yè),又由于1788年出現嚴重的自然災害,法國農業(yè)出現災難性的歉收,由此,城鄉(xiāng)下層居民大都處于饑寒交迫之中,經濟危機、財政危機愈演愈烈,終將導致嚴重的事態(tài)發(fā)生。但是,當時許多身處各種矛盾中心的人物,都沒有意識到一場真正的狂風暴雨的即將來臨。第三等級沒有意識到,國王路易十六更不會想到,也就是說,這個時候幾乎還沒有任何人會認為自己是一個“革命者”,更沒有人會想到什么“小紅帽” 、“斷頭臺”,但就在一年以后,血腥的法國大革命就爆發(fā)了,無數人頭落地,最后路易十六自己竟也被送上斷頭臺,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了吊詭(paradox)!
“法國之所以召集三級會議,是因為政府要得到所需要的錢,沒有別的辦法可想” ,而且,開會的方式仍是沿用175年前三級會議的舊例,即各等級代表人數相同、三個等級分別開會并按等級投票表決。如果這些意圖真的能夠實現,法國的歷史就完全是另一種樣子了。然而,經過數十年啟蒙思想熏陶的18世紀的法國畢竟已經不是一個多世紀以前那個君主專制思想占主導地位的那個“古典主義”的法國了,以后的事實證明,路易十六的設想只不過是一種天真的一廂情愿。
三級會議于1789年5月5日開幕 ,會議果然開得很不順利。第三等級的代表們對路易十六的表現大失所望,國王關心的只是財政問題:“朕需要忠誠的臣民的援助,以幫助朕克服目前遇到的一切財政困難!必斦蟪純瓤说闹黝}報告則是國王“指示”的詳盡而冗長的注釋,由于內容太多,聲嘶力竭的內克中途不得不讓人代讀。人們說,原本希望內克能夠在體制改革方面有所創(chuàng)見,“但看到的卻是一個只會念賬單的會計” 。第三等級認為,三級會議不能成為特權等級維護私利的場所,必須制定一部憲法以維護人人生而有之的基本權利,必須建立一套新的國家機器以取代弊端叢生的專制機構。在他們看來,如果繼續(xù)實行三個等級分廳議事并按等級投票,稅收權利和政治權利的平等就是一句空話。國王和內克在三級會議上的表現終結了第三等級對政府的最后一點希望,使他們意識到下面的事只能依靠自己了。6月17日,第三等級將有名無實的三級會議改為“國民議會”(Assemblée nationale),并且賦予自己批準稅收的權力。對此,路易十六并未想出什么化解危機的良策,而是采取了一個愚蠢的行動——關閉第三等級的會議大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結果引發(fā)了著名的“網球場宣誓”。7月9日,國民議會又自行將名稱更改為“國民制憲議會”(Assemblée nationale constituante)。
路易十六則繼續(xù)犯錯誤,在王后及部分宮廷貴族的鼓動下,向凡爾賽和巴黎四周調派軍隊企圖加強對局勢的控制,激起了因政府財政改革毫無成就而生活艱難的普通民眾的強烈不滿,并迅速演化成一場社會動亂。人們到處尋找武器,貧民(乞丐和失業(yè)者)大肆搶劫。7月13日凌晨,巴黎的各稅務所冒起了黑煙,教堂的鐘聲在城市上空回蕩,報警的炮聲隆隆不斷。7月14日,以攻占巴士底獄為象征的革命行動 ,使得法國民眾突然發(fā)現自身竟然擁有如此巨大的威力,同時,他們也發(fā)現,世界上本來并不存在什么“堅不可摧”的神話。
就這樣,一場財政改革的結果竟然引發(fā)了驚天動地的大革命。當巴黎演繹著這慘烈的一幕的時候,身在凡爾賽的路易十六卻感覺遲鈍,并未悟出局勢的嚴重性。在他的流水帳式的記事本中,7月14日也并不是一個特殊的日子:“14日,星期二,無事!比欢,就是這個看似不起眼的事件竟然決定了法國革命的進程甚至決定了革命的最后結局。
革命行動迅速蔓延到外省,農民暴動席卷法國農村,手持武器的莊稼漢沖進時代壓迫他們的封建領主的城堡,搜出那些登記著封建特權的古老證書和征收捐稅合法的契據,在村子的廣場上把它們付之一炬。農民的革命行動不僅極大地沖擊了貴族的傳統(tǒng)權利,而且也觸犯了城市資產階級的利益。因為他們中的許多人同時也是地產主,并以此名義向農民征收捐稅,F在,他們?yōu)榱吮Wo自己的既得利益,不惜與貴族這個原先的敵人結盟共同鎮(zhèn)壓“失去理智”的農民。在馬扎地區(qū),26名暴動農民在一場最終敗于城市民團的激戰(zhàn)后,受到了一個臨時法庭的審判,統(tǒng)統(tǒng)被處以絞刑。迅速變化的農村形勢迫使制憲議會暫時放下正在起草的憲法,首先承擔起保護農民權利的責任。8月4日夜的制憲會議上,貴族和教士的代表們紛紛提議廢除一切不合理的封建特權和賦稅,特別是什一稅,取消徭役和其他人身奴役 ,通過了著名的“8月法令”法令。1789年8月26日,制憲會議又通過了在法國史乃至世界史上具有里程碑意義的《人權與公民權利宣言》 ,從根本上鏟除了舊制度時期的特權原則,取而代之的是人權和法治原則 。
路易十六無法接受這一切,為了控制局勢,他再次從外省向凡爾賽調集軍隊,激起巴黎民眾更大的憤怒。而當時的巴黎正處在物價高漲、面包缺乏的饑荒之中,經濟危機再一次推動著政治危機向前發(fā)展。10月6日凌晨,一群情緒激奮的群眾沖進王宮,國王的幾個貼身侍衛(wèi)被殺。關鍵時刻,生性怯懦、溫和的路易十六 選擇了不與民眾對抗,于是他被暴動的民眾押回了巴黎,被軟禁在杜伊勒里宮中,成了“革命之囚” 。到達巴黎時,路易十六的馬車穿過人群,人們沒有脫帽致敬,而是以死一般的寂靜表示內心的憤慨和鄙視。
國王原先絕對擁有的預算權、治稅權以及國家財政收支的批準權和監(jiān)督權此時已轉移到制憲議會的手里。1789年10月以后,制憲議會開始對法國的政治、經濟及社會結構進行脫胎換骨的改造,開始行使它已經擁有的各種財政權力,并力爭克服嚴重的財政危機。對于1789年的法國來說,在“沒有征得人民同意” 的就是賦稅制度被廢除后,新的稅源一時很難找到,發(fā)行公債和組織募捐所得的收入不過是杯水車薪,當年的國家負債額由前一年的30億鋰增加到40億鋰,國家財政依然處于危急中。為了擺脫財政危機,制憲議會決定向教會宣戰(zhàn)。教會占有法國可耕地面積的15%左右,其財富總值大約相當于國家債務總額。1789年11月,制憲議會下令將教會全部財產收歸國有。為了使這些“國有地產”盡快發(fā)揮效用,從1789年12月29日起,制憲議會開始發(fā)行以國有地產為擔保的“指券”(一種國庫債券,assignats) ,由此國家的財政狀況有所緩和。1790年5月,制憲議會又下令以分期付款的方式拍賣教會地產,國庫進一步得到充實。這期間出現了“指券”貶值和教會不斷反抗的現象,但龐大的教會地產還是有序地轉移到了資產者和富裕農民手中,這是具有時代進步意義的變化。制憲議會還改革了地方行政區(qū)劃,大體上改變了舊制度時期那種重床疊架的混亂狀況。
至1791年夏天,法蘭西國家的改造工作已經初步完成,憲法的條文也已基本成型,法國似乎距離立憲君主制度只有一步之遙了,然而,問題就發(fā)生在這功敗垂成之際。也許是國王急切地想恢復王權秩序,也許是國民議會通過教會立法的原因,或者他就是為了逃生——因為明眼人都看得出來,此時國王已沒有任何人身安全的保證,如果有人以革命為名大開殺戒的話,他路易十六肯定排在第一個——反正他神差鬼使地選擇了“逃跑”的策略,于是,就出現了本文開始時介紹的那一幕。只是他的運氣不好,沒逃掉,又一次被押回了巴黎 。
以后發(fā)生的歷史大致是這樣的:1791年7月16日,立憲派出于避免外國干涉的考慮,促成制憲議會宣布恢復路易十六的王位;
1791年9月14日,路易十六接受了制憲議會制定的憲法 并向全體議員公開道歉;
1791年9月30日,完成立憲任務的制憲議會宣布解散。但是,憲法并不能保證立憲君主制在法國的真正確立,大革命新一輪的浪潮又洶涌而來。1792年9月21日,領導暴力革命的國民公會宣布廢止君主制,第二天又宣布法蘭西為共和國。1793年1月16日,作為立法機構的國民公會就路易十六的生死問題進行表決,激進派僅以1票的微弱多數決定了路易十六的命運 。
1793年1月21日中午,年僅39歲的路易十六被送上了設在大革命廣場(今協(xié)和廣場,dela Concorde)的斷頭臺。他在生命的最后幾分鐘里說的一段話被永遠載入史冊:“我雖然得死去,但絕沒有犯過任何指控我的罪行。我寬恕造成我死亡的人,我還要祈求上帝,在我的鮮血拋灑之后,在法國的土地上再也不流血了。
”當沉重的利刃下落時骨肉斷裂,在場民眾的表情極為陰郁。一位目擊者說:“那天,每一個人步伐緩慢,并且不敢彼此相望。
”同年10月,他的“赤字夫人” 、王后瑪麗•安托瓦內特也被推上了斷頭臺,據說當時她不小心踩了劊子手的腳,馬上習慣性地向他道歉:“真對不起,先生。
”
行刑時,廣場上人山人海。塞納河水,在無聲地流淌。
法國驚心動魄的往事證明了筆者在幾年前提出的一個觀點:在任何社會中,財政、稅收都首先是一個政治的和法律的問題,然后,它才是一個經濟問題 。
二、大革命發(fā)生的財政原因分析
路易十六在革命爆發(fā)的前后表現得極為被動,但他在財政改革中提出取消財政特權,主張財政權利平等,這是他之前的專制統(tǒng)治者們遠遠做不到的,他在嚴峻的財政形勢面前顯示出的勇氣還是令人欽佩的,“他已經下定決心,必須以盡可能小的代價剝奪上層階級的財政特權!薄罢撬,取消了稅收方面的特權,也不再實行未經同意即行征稅的慣例!辈还軐τ诰髦七是對于民主制來說,取消上層財政特權都意味著財政權利的平等,對于民眾來說,這實際上比暴力革命有更大的意義!八麄冊诓坏貌惶湾X養(yǎng)活上層階級、給上層階級帶來好處和安慰之外,也會要求把他們交的稅款花在他們自己身上!F族們不僅要放棄他們可以豁免某種稅費的特權,還得放棄他們沒有干多長時間或沒有干什么有價值的工作卻可以領取年金的特權。在國家的眼里,特權就是逃稅的權利,而對政治家來說,特權更意味著強制他人代他繳稅的權利。
” 路易十六所提出的“自由憲法”包括著平等納稅、定期召開三級會議、議會有通過投票決定撥款的權力。當他聽說,應召顯貴(Notables)中只有一人投票支持增加第三等級的代表人數時,他說了一句“你可以加上我一票!瘪R盧厄特(Malouet)是大革命時期情操最為高尚、也最具洞察力的政治家,他作證說:國王是誠心的,他說,國王完全贊成他的看法 。普魯士特命全權公使在1789年7月31日的一封快信中公正地描述過路易十六:國王有意識地削弱行政部門在國內的權力,因為這樣的政府能使國民受益。一個政府權力受到限制的國家,要好于一個具有絕對專制權力、但卻在遭人痛恨、財政混亂到無法解決的政府!八麤Q心讓祖先流傳下來的專斷的政府容納當時新興的各種力量。在建立自由政體的道路上,他已經推動王室走到了盡頭,剩下的只能交給國民了。他沒有試圖去影響選舉,也沒有想到要去指揮和控制三級會議。面對三級會議,國王已經主動地放棄了自己的權力。他賦予這個新成立的機構以如此多的權力,以至于沒有什么保留給國王了,國王的權力實際上已經被暫時中止了,并且永遠也不可能恢復了。
”顯然,如果不是發(fā)生民眾暴動,法國完全可以向英國那樣逐步地建立起立憲君主制度,走上憲政之路。但遭受封建壓迫剝削太久的法國人已經沒有耐心繼續(xù)等待了,他們把百年仇恨毫不猶豫和毫無保留地全部傾瀉到了可憐的路易十六的頭上。
一個從舊制度向新制度的社會大轉折,就像一輛巨大的載重車,要調過頭來必須十分謹慎,這個過程需要智慧,需要理性,需要妥協(xié),唯獨不需要俱樂部的鼓動和街頭的暴力行為。而一旦不幸革命爆發(fā),便不再以人們的意志為轉移,必將充滿血腥地一浪高過一浪,直到人死“夠”了才算完成整個過程。在大革命期間的1793到1794年的一年時間里,就有17000人上了斷頭臺,其中甚至包括那個敲響路易十六喪鐘的“革命者”羅伯斯庇爾在內!
路易十六之死顯然是一個巨大的歷史悲劇,200多年以后,我仍然與諸多的歷史學家們一樣為他的死而遺憾不已。專制強權的路易十四在位整整72年,昏聵無能的路易十五竟也在位59年,而溫和善良、愿意改革卻又十分軟弱的路易十六,歷史留給他的時間竟只有15年!他要通過財政改革恢復國家經濟秩序和實力,他能恢復被歷代國王廢止了160年的三級會議,把全國幾百名代表請到凡爾賽來“共商國事””,在大革命爆發(fā)后,他又一次次地妥協(xié)、讓步,并沒有真正實施武力鎮(zhèn)壓,都可以說明他是一個比較開明的國王,人們還能要求一個舊制度時代的君王能做些什么?
為什么一場財政、稅制會引發(fā)大革命?為什么良好的改革愿望帶來的卻是否定改革者自己的結局?為什么進行減稅和平均稅負的改革反而激怒了人民 ?路易十六時期總體上仍處于舊君主制最繁榮時期(1789年農業(yè)收成情況良好,一度缺糧的問題已得到緩和 ),為什么繁榮反而加速了大革命的到來 ?大革命與舊君主制以往的歷史之間有什么內在的關系?我們在觀察法國大革命前夕的財政改革后,不免對這些難以解答的問題感到困惑不解。這一連串“為什么”的背后,一定有著極其復雜的原因。
法國歷史學家托克維爾(Tocqueville)在他的傳世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也曾提出過疑問:“這場在幾乎整個歐洲同時醞釀的偉大革命為什么爆發(fā)于法國而不在他處?為什么它好像自發(fā)產生于它即將摧毀的社會?最后,舊君主制怎么會如此徹底、如此突然地垮臺? ”他認為,一個國家發(fā)生了法國大革命這樣劇烈的社會動蕩,原因一定是復雜的,它“決不是一次偶然事件”,而是“一項長期工作的完成,是十代人勞作的突然和猛烈的終結” 。英國歷史學家阿克頓(Acton)也說:“它并不是一顆自無人知曉之處飛來的流星,二是各種歷史力量匯集的產物;
這些力量如果聯合起來,就具有足夠強大的破壞力。
”兩位學者都強調了歷史的決定性影響,看來,法國大革命產生的根源必須從路易十六之前的法國歷史中去尋找。
早在中世紀的1302年,法國就召開了歷史上第一次“三級會議”,展開了與國王最初的“博弈”。1357年,法國頒布《三月大敕令》,確認三級會議享有決定稅額、監(jiān)督賦稅征收和使用的權力,從形式上看,當時的法國已承認治稅權歸屬人民。18世紀的法國本來可以在已經達到的歷史高度的基礎上,繼續(xù)加強司法獨立、完善權力的平衡和制約,向新制度轉型。然而,波旁王朝卻長期充當了逆歷史潮流而動的角色。當路易十三還是個“兒童國王”的時候,就由他攝政的母親做主解散了三級會議,此后三代君主不開三級會議。路易十四又進一步扼殺了高等法院對王權進行監(jiān)督的職能,王權以外的意志表達被徹底窒息。雖然“太陽王”路易十四時代的法國是強盛和穩(wěn)定的,但沒有民主制度保障的“強國”是虛幻的,他所加強的是一個上層對下層平民擁有無限權力的舊制度,這個制度已經腐朽了,不可能維持長久。
由強盛的外表掩蓋著的實質性倒退,僅僅依靠強力維持的社會穩(wěn)定,不僅將法國向憲政民主社會和平過渡的機會斷送了,(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更嚴重的是,它使法國社會深深地植入了未來社會大動蕩的隱患!霸诼芬资逋醭年P鍵時刻,人們都覺得,一場大災難正在逼近。在他的繼承人那里,只來了一點點刺激,它就降臨了” ,而“路易十六之所以滅亡,不是因為把從他的祖先那里繼承下來的權利用過了頭,而是因為這種權力本身已經聲名狼藉,已經遭到了破壞。
”此時的君主專制制度已走到盡頭,大革命的爆發(fā)只是這個制度積累下的矛盾的總爆發(fā),也就是說,命中注定,路易十六在劫難逃,必然是個末代君主。
路易十六面臨的財政困難形成的原因有多種,但最主要的原因是制度上的。召開三級會議,“對于政府來說,取消稅收豁免,讓貴族和教士交出他們的特權,跟其他人一樣納稅,這是至關重要的。”也就是說,在稅收問題上,國王與第三等級的利益本來是一致的,“在這一點上,平民階層是站在他一邊的。如果他們不用再承擔那些被豁免的人的稅收負擔,如果打破源遠流長的窮人替富人納稅的習慣,他們就可以大大減輕自己的負擔了。
”但此時的第三等級,是僧侶和貴族之外的一切社會階層,力量空前強大,他們早就不再滿足于納稅多而權利少的政治地位,只要有合適的機會,他們就要將自己的意愿表達出來,重新改組社會結構和重新分配權力,此時召開三級會議反而為第三等級提供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他們不失時機地將這次會議變成了制憲會議。于是,第三等級的代表就不只是作為納稅人,更是作為立法者來參加會議。所以,這次三級會議注定不會是一個僅僅事關財政事務的會議,而必然是一個重新劃分社會權利與權力的會議。對此,路易十六竟沒有絲毫察覺,更沒有提出任何社會改革的方案以應對第三等級可能提出的要求。這樣看,國王早在他批準召開三級會議的那個晚上,就給自己簽署了死刑判決書,或許,在他登上斷頭臺時仍在為當初的輕率地決定召開三級會議而悔恨不已。
歸納起來,引發(fā)大革命的財政原因主要有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君主專制制度制造了一個超級龐大的政府,人民不得不用有限的資源去填補這個巨大的無底洞,由此形成無法擺脫的財政負擔和難以化解的社會矛盾。在君主專制制度下,統(tǒng)治者的財政需求是無窮的,“加之又不愿意向三級會議索取,于是賣官鬻爵制度應運而生,這種現象世所未見!痹缭诤嗬氖罆r代,就建立了賣官鬻爵制度,路易十三以后達到了瘋狂的程度!柏斦睫讚略O職位就越多,而免稅或特權是所有新職位的報酬。由于是出于國庫的需要而不是行政的需要,這樣設置的官職多的簡直難以置信,或是完全無用,或是反而有害。自1644年起,科爾貝爾 做了調查,發(fā)現在捐官這項不務正業(yè)上 ,人們投入的資本幾達5億里佛。據說黎世留 廢除了10萬個官職。不過這些官職馬上又以其他名目出現!粋如此龐大復雜,如此難于運轉,如此不起作用的行政機器就這樣建立起來了。
”
賣官鬻爵收入構成王國中央政府的重要財源,例如,1600—1654年為710萬鋰,占中央財政正常收入(包括包稅收入、軍役稅收入、雜稅收入和鬻官收入)8﹒7%,此后逐漸上升,1610—1614年為1450萬鋰,占14﹒5%,1615—1619年為2530萬鋰,占20﹒7%,1620—1624年為7530萬鋰,占46﹒6%,1630—1634年為1﹒296億鋰,占55﹒3% 。以后這個比重有所下降,但一直在中央財政中占有舉足輕重的地位。
鬻官制的特點是,它不像包稅制那樣,可以規(guī)定包稅人權利的固定年限,官職一旦被售出,如果政府不付還當初買官的捐款,就無權將之收回,所以這是一次性的交易。如果就此罷休,鬻官的財源將被切斷,如果繼續(xù)實行,政府就必須炮制出無數個新的職位來,其直接后果就是官僚機構空前的臃腫龐大,冗官冗職充斥全國,形成龐大無比的、無限發(fā)展的政府。16世紀前期,法國中央政府的財政、行政、司法、和軍隊官員的總數2﹒5萬人,到17世紀達到5萬人;
地方政府,以勃艮第省為例,16世紀初官員總數為600余名,到該世紀末達到1200人。一個世紀中,官員總數就增長了100%,這種驚人的裂變速度恐怕是同時期歐洲其他任何一個國家都望塵莫及的。這些買官者與舊貴族享有同等的免稅特權,政府在所征稅額不斷增加的同時,承擔這些賦稅的人卻在不斷下降,成為政府日后無法擺脫的財政負擔。所以,鬻官政策雖然暫時增加了王國政府的財政收入,但卻是一個地地道道的飲鴆止渴的愚蠢行為,可稱之為“鬻官制陷阱”,一旦啟動該機制,將迅速導致國家財政來源枯竭,王國政府為此付出的巨大代價將遠遠大于鬻爵所帶來的利益,并出現惡性循環(huán),成為未來引發(fā)財政危機的主要誘因!皵偱扇绱瞬痪木瓒愂找嬗邢,而君主們的需求無限” ;
“國家之所以手頭拮據,是因為法國有超過一半的財產并沒有正常納稅 ”;
“由于沒有向真正的有錢人貴族和教士等級征稅,也由于專制君主的窮兵黷武造成過大財政開支,政府因此而入不敷出 ”;
“1789年,法國政府的債務幾乎達40億里費爾,其價值大致接近于第二次世界大戰(zhàn)后的40億美元!边@雖然是個巨額數字,但還不到英國國家債務的50%,可是由于這個國家的兩個特權階級基本上是免稅的,法國財政“不能承受這一負擔 ”。這是路易十六時期發(fā)生無法克服的財政危機的主要原因。
一些政治家曾經試圖對鬻官制進行改革,例如黎世留擔任首相期間,曾花費巨資贖回法蘭西海軍上將、軍隊大總管和部分軍隊的高級官職,但這些改革只具有局部效應,杯水車薪,于事無補。路易十四的重臣柯爾伯(1619—1683)在17世紀60年代作過估算,政府要想贖回全部已售出的官職,將需要4﹒196億鋰的資金。可是,在17世紀上半期50年中央政府的財政收入,超過1億鋰的只有9年(1634—1636,1641,1643—1647年),其他年份的財政收入1000余萬到9000余萬鋰不等,而這些數字中還包括鬻官所得的“額外收入”。所以王國政府是根本無力對鬻官制進行根本性改革的,只能順其自然,“過一天算一天”,正如一度擔任財政總監(jiān)的富凱(1619—1680)指出的,鬻官制猶如“潘多拉盒子”,一旦揭開蓋子,“就再也無法將它關閉” 。
資產者在買得官職后,便成為封建統(tǒng)治階級的一員,雖然他們與舊貴族有所區(qū)別,但官職所帶來的社會地位和各種特權仍然使他們中的大部分人心甘情愿地為君主專制制度服務,而這也正是封建君主利用鬻官制分化瓦解資產階級的政治目的。由此產生的經濟結果是,鬻官制使得資產者將大量資金用來購買官職,而無法將其用于生產經營投資,法國的資本主義發(fā)展因而受到不良影響。我們將法國與英國、荷蘭這些鬻官制不那么嚴重的國家相比較,就可以看出其中的奧妙。此外,鬻官制的實行因觸犯舊貴族的利益而引起他們的極大不滿, 1614到1615年的三級會議曾猛烈地供給鬻官制度,稱“誰出售官爵,誰就出賣正義,此乃可恥之舉。
”同時,捐得官職的新貴族也反對政府繼續(xù)推行鬻官政策,因為增設新職等于分割他們的權利和貶低現有官職的價值,所以他們必然對后來者采取排擠的策略,出現同釜相爭的現象,導致階級矛盾復雜化和尖銳化。
在舊制度下,國王的財政資源配置的權力是無限的,他把國家財政當作私產,沒有有效的監(jiān)督機制,錢用到哪里是他自己的事,旁人無權說三道四,這也是無限政府的表象之一。在法國,國王把貴族們盡可能地籠絡到身邊,讓他們成為弄臣,花天酒地,醉生夢死。大革命前夕,“凡爾賽宮內常有一萬七八千名貴族廷臣,其中四百六十九名專侍王后,二百七十四名侍奉王弟,國王的伯母有兩百多名隨從,連路易十六的新生女兒也有八十名貴族侍候 ”,養(yǎng)活這些人的金錢,也是全部來自王國政府財政!胺▏呢斦杖胍呀涍_到2000萬,可路易十六仍然覺得不夠花,要求國民繼續(xù)掏錢。于是,在短短的一代人時間里,財政收入飆升到超過1億。
”顯然,這是一種沒有剎車裝置的制度,終將會一敗涂地,不可挽回。
其次,君主專制政府的賦稅征收缺乏正義和平等,是導致階級矛盾和社會矛盾激化、最終引發(fā)革命的根源。考察法國歷史,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現稅收與權力之間的利益交換關系。法國的舊制度就其性質而言是一種貴族政權,國王為了削弱和分化貴族階層的權力,防止其對王權構成威脅,向封建貴族和教士作出妥協(xié),放棄了向貴族和教士征稅,給予其“所有特權中最令人厭惡的特權” ——免稅特權,以換取他們的支持“當國王第一次憑借自己的權威征收捐稅時,他懂得首先必須選擇一項看來不致直接損害貴族的捐稅,因為貴族在當時是與王權敵對的危險階級,他們決不會容忍損害它們利益的革新。因此,國王選定一項他們免交的捐稅:他征軍役稅 ”。“前兩個等級僅占總人口的2%,但是他們擁有約35%的土地,并享有政府保護人的大部分好處。盡管他們取得這些不相稱的利益,卻被免除幾乎所有的稅。實際上,他們認為納稅是有失身分的。
”從15世紀到大革命爆發(fā),貴族和教士的免稅特權隨著國家財政支出增長而不斷擴大。“查理七世(1422—1461在位) 統(tǒng)治時期所征軍役稅僅為120萬里佛,因此,免交軍役稅的特權很;
而路易十六統(tǒng)治時期所征軍役稅8000萬里佛,免稅特權就很大。當軍役稅是平民繳納的唯一稅時,貴族免稅還不明顯,但是,當這類捐稅以各種名目、各種形式成倍增加,其他四種捐稅也被化作軍役稅,中世紀聞所未聞的各種負擔,如用于一切工程或公共事業(yè)的各種徭役,以及自衛(wèi)隊等等,所有這些負擔都要添加到軍役稅和它的附加稅里中,并且征稅亦不平等,這時,貴族的免稅量就顯得龐大起來。
”
更嚴重的是,資產階級中的一部分人也加入到盤剝農民的隊伍中來了。如前所述,為確保自己擁有更多的財富并且擁有與之相匹配的社會地位,一些資產者向政府購買官職,獲得官職以后,他們便擁有賦稅的豁免權,而政府為了獲得更多的金錢也就不斷地發(fā)明新的職位出賣,于是又出現了一大批新的免稅者,“資產者輕易便能獲取官職躋身貴族,……以享受特權同他們原先的階層分開了”,“有幾千種官職可以使資產者免去全部或部分公共負擔”。托克維爾接著說:“有時,相當數量的留給資產者的職位被削減了,原因之一是由于免交軍役稅者為數眾多,竟使國家收入減少。我絲毫也不懷疑,資產階級中的免稅者與貴族中的免稅者人數一樣多,而且常常比貴族還多 ”。
這樣,在政府的賦稅征收額不斷增長的同時,承擔這些賦稅的人數卻不斷下降,維持無限政府龐大國家財政需要的稅收負擔便全部落在第三等級的肩上,尤其是落在農民肩上了,出現了富人免稅而窮人納稅的情況:“最有能力納稅的人免稅,最無能力應付的人卻得交稅,當捐稅以此為宗旨時,就必然要導致那一可怕的后果——富人免稅,窮人交稅”,“于是,在已經存在所有個別的不平等中,又加上一項更普遍的不平等,從而加劇并維持所有其他的不平等 ”。
托克維爾在這里所說的“所有其他的不平等”我理解主要指資產階級 與貴族之間賦稅負擔的不平等,他們因此而產生的嚴重階級對立,是導致資產階級對君主專制政府不滿,在大革命中毫不猶豫地起來“造反”,推翻君主專制政權的原因。貴族享受免交大部分捐稅的特權,他們以為這樣就保住了他們的尊嚴,開始確實如此,“當資產者與貴族不再繳納同樣的捐稅時,每年,捐稅攤派征收都重新在他們中間劃出一條清晰明確的線——階級的界限”;
但在資產階級逐步成長壯大以后,他們發(fā)現一切都改變了,“他們如此懼怕與之為伍的資產階級,卻富裕起來,有了教養(yǎng)。資產階級就生活在貴族身邊,他們不需要貴族,反對貴族” 。托克維爾指出:“自從這兩個階級不再平等地繳納捐稅之后,他們便幾乎再沒有任何理由在一起商議問題,再沒有任何原因使他們感受共同的需要和感情;
用不著費事將他們分開:人們已經用某種方式,剝奪了他們共同行動的機會與愿望。
”“貴族不久就發(fā)現資產階級乃是他們的競爭對手,過后就成其敵人,而且最終成為他們的主人。
”
免稅特權的產生,是專制的孿生毒瘤,“是特權中最令人厭惡的特權” ,它一旦成為一種社會性的制度安排,這樣的社會離衰落就不會遠了,正如托克維爾所說:“盡管在捐稅問題上,整個歐洲大陸都存在著不平等,可是很少有哪個國家,這種不平等變得像在法國那樣明顯,那樣經常讓人有所感受”;
所有“將人和階級加以區(qū)別的措施中,捐稅的不平等危害最大。
”免稅權的存在極大地激化了社會矛盾,到君主專制社會的后期,“貴族授封制度絲毫沒有減少,反而無限地增加了平民對貴族的仇恨,新貴族引起了從前和他地位平等的人的嫉妒,(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從而加劇了仇恨”,整個社會就這樣陷入仇恨的怪圈,形成惡性循環(huán)。當人們的賦稅負擔與他人不能平等,不能充分得到自己的勞動成果的時候,必然對這個制度產生仇恨,此時的人們要么選擇繼續(xù)忍受賦稅的不公正,要么起來反抗,在法國,“有一種激情更深更遠,這就是對不平等的猛烈而無法遏止的仇恨,這種仇恨的產生和滋長的原因是存在不平等,很久以來,它就以一種持續(xù)而無法抵御的力量促使法國人去徹底摧毀中世紀遺留的一切制度。
”
第三,君主專制政府的賦稅體制存在著致命的弊端,賦稅征收缺乏制約,制度分散而無序,徭役征發(fā)隨意性極強,導致民眾特別是農民因稅負超重而日益貧困化,激發(fā)了平民特別是農民的反抗意識,加劇了統(tǒng)治階級與被統(tǒng)治階級之間的矛盾和斗爭,成為未來社會動蕩的禍因。在舊制度下,國王擁有絕對的治稅權,法國國王自查理七世(公元1422—1461在位)時就“做到了不需要各等級同意便可任意征派軍役稅”,而貴族只要自己能夠享受免稅權,就卑鄙地聽憑國王向第三等級征稅,從那一天起便種下了全部弊病與禍害的根苗。正如15世紀時召開的三級會議指出的:國王竊取“未經三個等級同意和協(xié)商而以人民的血汗自肥的權力”任意征稅乃是一切流弊的根源,“并在王國身上切開一道傷口,鮮血將長期流淌。
”
舊制度下的稅收分為直接稅和間接稅兩個稅類,直接稅由中央政府控制征收,“如軍役稅、人頭稅以及二十分之一稅,均直接由中央政府的官員確定征收,或在他們無與倫比的監(jiān)督下進行!睘榱双@得足夠的財政收入,王國政府極力加大直接稅的征收力度,稅額每年都在增加,而且由于缺乏制度的制約,納稅人事先毫不知情!败娨鄱惡透綆У脑S多捐稅的總額,及其在各省的攤派額,都由御前會議每年通過一項秘密決議來確定。這樣,直接稅逐年增長,而人們卻是先聽不到任何風聲”;
由于“稅額不斷變化,乃至種田人前一年無法料知下一年應付多少。
”在1772年總監(jiān)本人寫給各省總督的一封密函中透露了關于軍役稅的秘密:“軍役稅在攤派上是任意的,在征收時是連帶責任的,在法國絕大部分地區(qū)都是對人不對物的。隨著每年納稅人的財產狀況的變動,軍役稅也不斷發(fā)生變化。
”另一些捐稅,如人頭稅等,政府獨行其事,由總監(jiān)、總督和御前會議確定每項納稅額的數額,也不受納稅人的任何干擾。直接稅的征收要經過許多環(huán)節(jié),例如軍役稅,一般都委托給地方官員辦理,他們或多或少地獨立與政府,因為他們行使權力是憑籍出身或選舉權,或依靠買來的官職。這些人是領主、教區(qū)收稅人、法國的財務官、財政區(qū) 內直接稅、間接稅的征收官等。
從中世紀起,法國的財政、賦稅工作是由一系列機構管理的,市政府、教會、地主和包稅商等,非常分散。他們負責收稅,同時監(jiān)督國王的壟斷事業(yè),并收取利息,借此分得一份收入。間接稅就是主要通過包稅商征收的,“由御前會議同金融公司洽談,商定契約的各項條款,并規(guī)定征收的方式!卑惿淘谡魇盏耐瑫r也為自己謀取私利,“這種松懈的和雜亂無章的組織天生就是腐敗的,納稅人的錢大部分落入私人之手 ”,進入國庫的稅款比納稅人實際交的稅款少得多,形成“代價高而效率低”的格局。到舊制度末期,長期積累的矛盾已使得王國財政難以為繼,財政困難成為危及統(tǒng)治秩序的最大的政治問題,并且最終再也沒有機會走出這種困境,“它們折磨舊制度后期的生命并使它驟然死亡。
”
農民占法國總人口的80%,卻僅擁有30%的土地,“封建賦稅和教堂的什一稅在他們的收入中所占的比重越來越高,就算在最好的時期也不例外” ,即農民必須向教會交納什一稅,向貴族交納各種封建稅,向國家交納軍役稅、所得稅、人頭稅和其他雜稅!坝捎1720—1789年間總的物價水平上漲了65%,而農產品的價格遠遠落后,這一稅收負擔特別繁重。
” 法國的地產分割完成于大革命前,相當一批農民已成為土地的所有者,這本為解放農村生產力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政府極其紊亂的稅制和超重的稅收負擔很快使農民發(fā)展的愿望化為泡影。1789年7月12日,有一個貧窮婦女在偶然遇到一位英國旅行者時對他說“那些大人物得要為我們這樣的窮人做點什么事情才行,盡管我不知道該由誰來做或怎么做,但愿上帝讓我們日子好過一點,因為各種賦稅和封建義務快要把我們壓垮了。
”托克維爾在他的名著《舊制度與大革命》中也對繁苛賦稅下掙扎的農民處境作了生動的描述:“為了得到土地,首先他得付稅,不過不是付給政府,而是付給鄰近的地產主”,“他終于有了一塊土地,他把他的心和種子一起埋進地里,……可是那同一幫人跳了出來,把它從他的地里拉走,強迫他為他們在別處干活。……他們守候在河流渡口,向他勒索通行稅。在市場上,他又碰上他們,必須向他們交錢以后才能出賣自己的糧食;氐郊抑,……他不得不到這幫人的磨坊里磨面,用這幫人的烤爐烘面包。他那小塊土地上的部分收入成了交給這幫人的租金,而這些租金不能贖取,也不收時效約束。不管他干什么,處處都有這些討厭的鄰人擋道,他們攪亂他的幸福,妨礙他的勞動,吞食他的產品;
而當他擺脫了這幫人,另一幫穿黑袍的人又出現了,而且奪走了他的收入的絕大部分 。請設想一下這位農民的處境、需求、特征、感情,并計算一下,若你能夠的話,農民心中郁積了多少仇恨與嫉妒? ”
從路易十四時期末期開始,法國的交通要道的修建實行徭役征發(fā),由農民承擔,“從那時起,每當商業(yè)增長、對良好道路的需要和興趣更為普遍時,徭役便被應用于新辟道路上,徭役負擔也增加了。1779年貝里省議會所作的報告說,這個窮省每年通過勞役進行的工程價值估計為70萬里佛。1787年下諾曼底的估計與這一數額項差不多。沒有什么比這更能清楚說明農村人民悲慘的命運。”此期間徭役逐漸從道路修建擴展到所有的公共工程。1719年,徭役曾經用來修建兵營。此外,押送苦役犯進監(jiān)獄、押送乞丐進慈善收養(yǎng)所、軍隊換防時用具的搬遷等都要向農民征發(fā)徭役或收取費用。1751年,一位收稅人寫道:“為修路向農民征收的各項費用不就就要使他們無力繳納軍役稅了。
”
殘酷的徭役征發(fā)使得農民雪上加霜,導致其普遍走向貧困化。在饑饉年代,由農村跑進城市的乞丐成群結隊,而政府卻以殘暴的手段對付這些不幸的人。1767年,舒瓦瑟爾公爵 想一舉掃除法國的行乞現象!霸诳偠絺兊男藕校梢钥吹剿檬侄问呛蔚葰埧。騎警隊受命同時逮捕王國內的所有乞丐。據說這樣被捕的乞丐達5萬人。身強力壯的乞丐被押去服苦役,其他的人則由40多家乞丐收容所接納!迸f制度政府“在那些高踞于人民之上的人面前是那樣溫良恭儉讓,當它對下層階級尤其是對農民下手時,卻常常是冷酷無情……農民不斷遭到逮捕,無論是在服徭役,服軍役,行乞,治安,還是在這樣那樣的場合!狈梢矝Q不保護農民,“對于那些騎在人民頭上的人,使用的是獨立得法庭,長時間的辯論,監(jiān)護性的公開審理;
對于下層階級尤其農民,法官卻即席判決,不準上訴!r民就是生活在這道孤立窮苦的深淵中。
”
君主專制政府和它所代表的特權者通過賦役持續(xù)地剝削農民,在政治和法律上殘酷地壓迫農民,這是農民階級最終選擇支持大革命的根本原因,一旦革命風暴驟起,那個被他們一直看不起的農民階級決不會輕饒他們,必將成為舊制度的埋葬人。
第四,以上3點可以說是法國大革命發(fā)生的歷史原因,這些問題與路易十六并無直接的關系,帳要算在他的老祖宗頭上,但這并不是說大革命發(fā)生的當代統(tǒng)治者沒有責任,只是路易十六的情況非常特殊,他是在改革的過程中垮臺的,大革命發(fā)生在舊君主制度最繁榮的時期,其中的原因非常復雜,甚至令人難以理解。此時的路易十六,已經是舊制度的象征,他必須跟著走,沒有別的選擇,他必須承擔所有的歷史責任,必須承擔失敗的痛苦,甚至付出他的生命。正如羅伯斯比爾在1792年11月20日的國民公會的演說時說的:“路易應該死,因為祖國需要生! ”
所以,這最后一點原因最不好歸納。
當太陽王路易十四在全歐洲稱霸的時候,他統(tǒng)治下的王國已經開始衰落,這一點是確實無疑的,但就在大革命爆發(fā)的前三四十年,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整個民族終于動起來了,仿佛復活了!闭堊⒁庖稽c:這并不是舊制度的復活,而是一個新社會誕生前的“胎動”,新的精神、新的力量在艱難地推動著這個古老的國家由停滯不前轉向進步。正如托克維爾所說:“推動這巨大軀體的精神是新精神,它使軀體復蘇片刻,無非是為了使之解體。
”
路易十六的腦子里似乎也多少融進了這種“新精神”。他推行的財政、賦稅政策與他的前任已經有了很大的不同,是節(jié)制的,甚至可以說是溫和的:“主要通過各種捐稅的征收,人們能最清楚地看出統(tǒng)治者精神的變化。同過去相比,立法同樣不平等,同樣專橫,也同樣嚴酷,但在執(zhí)法時,所有的毛病都減輕了!1787年下諾曼底省議會的文件證明了這一點:“征收捐稅會招致多少弊端煩惱!不過我們應當正確評價幾年來征稅中的溫和與分寸。
”作為國王,此時的路易十六對窮人的苦難體現出“真正關心”,這種現象也是以前找不到的。稅收的蠲免更加頻繁,稅務部門也很少對窮人施暴(這在路易十六以前的各代是常見的現象),國王還增加所有的基金,專門用于在農村創(chuàng)辦慈善工場或救濟貧民,他還經常設立類似的新基金。1779年,在上基耶內一個財政區(qū),王國政府用這種方式發(fā)放80000多里佛,1784年在圖爾財政區(qū)發(fā)放40000里佛,1787年在諾曼底發(fā)放48000里佛!奥芬资辉笇⒄倪@個部門只交給大臣去管,他有時親自負責。1776年,當御前會議判決確定,國王獵物在王室狩獵總管管區(qū) 周圍毀壞農田,應付農民賠款,并指出賠款的簡單可靠的方法時,國王親自撰寫了各種理由。蒂爾戈對我們講述了這位善良而不幸的君主把親手寫好的東西交給他,國王同時說道‘你看,我也在我這方做工作。’假如人們按照舊制度存在末年的樣子去描述舊制度,那么繪出的將是一幅比真容更美但不太像的肖像!
隨著被統(tǒng)治者與統(tǒng)治者精神上發(fā)生的這些變化,這個時期法國的社會經濟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繁榮起來了。“所有的跡象都表明了這一點:人口在增加,財富增長得更快。北美戰(zhàn)爭并沒未減慢這一飛躍發(fā)展。國家因戰(zhàn)爭負債累累,但是個人繼續(xù)發(fā)財致富,他們變得更勤奮,更富于事業(yè)心,更有創(chuàng)造性”;
“人們若注意各時期的差異,就一定會確信,公共繁榮在大革命后任何一個時期都沒有大革命以前20年中那樣發(fā)展迅速。
”
但問題是,這些表面上的繁榮并不能證明舊制度還有生命力,歷史造成的苦難并沒有消除,資產階級與貴族的對立,農民階級與貴族、與資產階級的對立仍然處于極為嚴重的狀態(tài),這樣的社會充滿了各種激烈的矛盾,危機仍然一觸即發(fā)。在經濟發(fā)展的同時,“精神確顯得更不穩(wěn)定,更惶惑不安,公眾不滿在加劇,對一切舊制度的仇恨在增長。民族明顯地正走向革命。
”就是在這座“干柴堆”上,路易十六點燃了他的財政改革之火。與一切專制統(tǒng)治者一樣,他總是把面臨的深刻政治危機和社會危機看作是一種“小危機”,他的注意力總是放在諸如增加財政收入這樣的具體問題上,唯獨不愿意聽取有關政治制度改革的意見,而是企圖通過財政、賦稅體制的修補來克服那個“大危機”。實際上,嚴重的財政危機往往是嚴重的社會危機的反映,需要進行全面的社會變革,對此,路易十六毫無認識;乇苤饕埽岣締栴}取次要問題,并試圖通過解決這些次要問題來解決根本問題的“改革”對于解救危機無濟于事,反而進一步加重了財政危機。在他的改革遇到難以逾越的障礙時,這個嚴重分裂的社會已經“再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約束政府,也組織不起什么力量來援助政府,最后,作為其基礎的社會一旦動搖,這座君主的宏偉大廈頃刻之間就會全部毀滅 ”;
“既然國家的各個部分沒有一處保持平衡,最后一擊便使它整個動搖起來,造成了前所未有的最大動蕩和最可怕的混亂。
”
上述分析給我們的啟示是,以降低絕對剝奪的政策如減稅或提高納稅人權利為特征的財政體制改革并不必然帶來穩(wěn)定的社會秩序,反而有可能引起社會的不穩(wěn)定,這是法國大革命前夕財政改革的一個主要教訓。政治不穩(wěn)定不一定來自于絕對剝奪,可能在更大的程度上來自于相對剝奪,或者說,來自于經濟發(fā)展和政治自由度的提高。托克維爾通過對法國大革命的研究首先發(fā)現了這個道理,而以往人們對這個觀點是比較忽略的。托克維爾認為,一個國家經濟越是繁榮,舊制度消失的就越快;
政治自由程度越高的區(qū)域,民眾對革命的支持也就越積極。他認為,(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大革命發(fā)生以前一段時間財政政策的調整改革可以帶來經濟的發(fā)展,民眾的生活水平也能做到比過去有明顯提高,但大革命恰恰就爆發(fā)在這個總體情況相當不錯的時期。他說:革命的發(fā)生并非總是因為人們的處境越來越壞,最經常的情況是,一向毫無怨言仿佛若無其事地忍受著最難以忍受的法律的人民,一旦法律的壓力減輕,他們就將它猛力拋棄!瓕τ谝粋壞政府來說,最危險的時刻通常就是它開始改革的時刻”;
“人們耐心地忍受著苦難,以為這是不可避免的,但一旦有人出主意想消除苦難時,它就變得無法忍受了。當時被消除的所有流弊似乎更容易使人察覺到尚有其它流弊存在,于是人們的情緒便更激烈。痛苦的確已經減輕,但感覺卻更加敏銳。封建制度在盛行期并不比行將滅亡時更激起發(fā)國人心中的仇恨,路易十六最輕微的專橫舉動似乎比路易十四的整個專制制度更難以忍受。
”
有一個事實可以證明單純追求經濟改革、經濟發(fā)展并不一定帶來社會安定、避免革命發(fā)生的結論。臨近巴黎的地區(qū)早在革命前幾年就對舊制度進行了深刻的改革,是革命前進步最明顯的地方。在那里,1789年以前就取消了個人徭役,軍役稅的征收比法國的其他財政區(qū)更正規(guī)、更輕、更平等 ,但這里恰恰是大革命的主要發(fā)源地。
正是由于革命前的20年里法國政府變得過分活躍,連連發(fā)起從未有過的各種事業(yè),成為工業(yè)品的最大消費者和國內各項工程的最大承包人,造成社會上與政府有金錢關系、對政府借款頗感興趣、靠政府薪金為生、在政府市場投機的人數以驚人的速度增長。國家財產和私人財產從未如此緊密地混合在一起。財政管理不善在過去是政府的“公共劣跡”之一,是從來就有的老問題,但現在卻正在成為千家萬戶的私人災難。1789年,法國國家欠債達到6億鋰,那些債權人本身又是債務人,正如當時的一位財政家所說的,他們與同受政府財政管理不善之苦的一切人聯合起來,把他們的怨恨一齊向政府發(fā)泄。“請注意,隨著這種不滿的人者人數的增多,他們更加激怒。因為投機的欲望、發(fā)財的熱忱、對福利的愛好已和生意經自動傳播增長,30年前隊同樣痛苦逆來順受的人,現在對此卻忍無可忍了!币环矫媸敲癖姲l(fā)財欲望每日每時都在膨脹,另一方面是政府不斷地刺激這種狂熱,可是又不斷地從中作梗,點燃了又想設法把它撲滅,最后,終于熊熊大火燒起來再也控制不住了,君主專制政權就是這樣從兩方面加速了自己的毀滅。
所以,我們分析大革命發(fā)生的最后一個原因是,路易十六由于歷史的和階級的局限,沒有財政當作政治問題來處理,未能進行包括政治制度在內的全方位改革,而是把財政看作是純技術問題,進行的只是一種低層次的改革。也就是說,他把財政問題看“小”了,在啟動改革后,只是把眼光盯在解決財政收入來源這樣的具體問題上,期望通過局部矛盾關系的調整解決全局性的問題,這種局限性極大的改革在一個民眾的權利意識、民主精神已經有所覺醒、社會矛盾已經急劇激化的社會里,只能帶來經濟狀況的暫時改善,卻無法拯救舊制度,甚至會引發(fā)革命,加速舊制度的滅亡。事后看,召開三級會議在為第三等級提供機會的同時,也還是為路易十六進行基本制度的改革提供了某種機會,而且這機會稍縱即逝,以后再也沒有出現過。如果他能夠能夠以更高的視點觀察判斷所面對的形勢,順水推舟,適時地把財政改革的觸角延伸到政治領域,在確定公民權利、三級會議的權限和王權的限度、放棄貴族諸多特權方面采取一些實質性的作為,更加主動地將此次會議變成一個真正的制度改革的會議,“因此而恢復他的權威,并因親自行使職權而避免釀成一場革命 ”,法國將會順利地建立君主立憲制度,避免流血革命,他自己也可以避免悲劇性的結局。實際上,一直到改革失敗前的最后時刻,歷史仍然在給他機會。然而,當他看到隨著第三等級來凡爾賽開會的代表而洶涌而來的、聚集在王宮外的人群,并沒有堅持他最初的改革設想,而是本能地在一切決定中將恢復秩序和穩(wěn)定作為第一考量,在猶豫不定中錯過了這一絲絲的機會!皬淖畛醯臅r刻起,善良但卻令人失望、軟弱的路易十六就被證明無力扮演大革命中要他成為一個立憲君主的角色” 。當一切上層建筑改革的資源全部喪失掉的時候, 剩下的,便只有暴力革命了。
在任何時代、任何社會制度下,財政都是個大問題。財政、稅收實際上是一國政治的全部經濟內容,“因為從經濟學的角度看,政治不過就是決定公共物品提供即公共資源配置(包括收入再分配)的社會機制” 。財政、稅收不僅是由國家政體的性質決定的,而且還是由與國家政體相適應的政體形式決定的,它與市場經濟制度的作用發(fā)揮、國家自由民主制度的構建、人民的主人翁地位的確定、現代法治的形成等一國的政治、經濟、文化、軍事等所有大事都密切相連。向誰收稅,收什么稅,收多少稅,怎么收稅,公共資源的配置方向和數量界定,稅收、預算權如何分配,如何決策,通過什么程序決策等等,根本就不是什么純粹的經濟問題,而是關系到憲政、民主、法治的政治大問題。既然是大問題,它顯然不能僅僅依靠“稅種設置”、“稅率調整”、“費改稅”之類的具體措施來解決,而是要在重新界定中央與地方的關系,重新劃分各級政府的事權、財權、稅收自主權和預算決定權,構建財政民主制以體現憲政民主的經濟內核,真正實行納稅人對政府財政活動的直接監(jiān)督等方面進行實質性的革新,而“這些都不是納稅人簿記上改個科目、把幾種費合為一種稅的小打小鬧,而是政治改革、社會改革的大問題。
”當年路易十六就是因為看不到財政問題之“大”,不具備解決大問題的大思路和大策略,所以才失敗,所以大革命才會發(fā)生。這條經驗極其重要,對于那些正處于社會轉型過程中的社會改革來說,是足資借鑒的。
三、尾聲
法蘭西是一個有著悠久封建傳統(tǒng)的歐洲國家,當大革命到來的時候,這個社會相當多的人對君主制度、等級社會、教會與貴族的特權還保持著一定的尊敬,因此,大革命雖然摧毀了舊制度的政治與社會結構,并重新分配了國家的經濟和政治資源,但是,舊制度下的傳統(tǒng)觀念仍然長久地存留在人們的頭腦中揮之不去,深深地影響著幾代人的思維和行動。與“傳統(tǒng)觀念”決裂談何容易?英國人從1640年開始革命,到1688年才基本上確立了全新的政治生活方式,而法國人的道路要曲折得多,直到1879年才真正完成了憲政民主制度的構建過程。
作為一名身處社會轉型大潮中的中國人,回首200多年以前的那場慘烈的大革命,不禁黯然神傷。1789年,我們中國人在做什么?“皇恩浩蕩”的乾隆五十四年,“盛世”下的奴隸與至高無上的皇帝能有什么制度上討價還價的可能?中國的落后,首先是制度上的落后。
所謂史鑒意義,本想歸納幾條,但又感覺都已經寫在正文里面了,用心感悟即可,沒有必要再重復了。
法國大革命,財政改革、三級會議、網球場宣誓、國民制憲議會、攻克巴士底獄、瓦朗納斯、斷頭臺……多姿多彩的歷史,令人感慨萬端,常思常新。
最后,我想用一個真實的細節(jié)來結束本文,這個細節(jié)恐怕是任何一種法國大革命史的教科書和著作都不會遺漏的:
1789年7月14日,巴黎市民攻克巴士底獄的當夜,當路易十六聽到消息時詢問身邊的廷臣昂古爾公爵:“這是一場叛亂嗎?”
昂古爾回答:“不,陛下,這是一場革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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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為天津財經大學教授,學報主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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