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wèi)平:駁米蘭·昆德拉

        發(fā)布時間:2020-05-2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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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昆德拉的這本仍然才華橫溢和充滿省略的書是以拉伯雷的《巨人傳》為其開頭的。實際上,那部異想天開的傳奇故事被用來向今天的讀者發(fā)出挑戰(zhàn),至少是出了一道難題:能否欣賞這樣的小說是對我們的人性是否健全、是否具有的幽默感的重大考驗:一個叫巴努什的人為了報復羞辱他的商人,他向對方買來一只羊,把羊扔進海里,接著其他的羊紛紛跟著這只羊往水里跳。商販們忙來忙去,結果自己也"撲通、撲通"地落進水中。巴努什手握一只槳,他的目的不是搭救這些人,而是阻止他們重新上船,同時用動聽的語句向他們描述另外一個世界的美妙景象。結果這些人全部溺水而亡。旁人向巴努什表示祝賀,又添加了一句:他曾經(jīng)為那頭羊向商人付的錢白白浪費了。在講完這個故事之后,昆德拉設想了好幾個關于這個亂七八糟的場面的含義。它們到底說明了什么呢?quot;請猜一猜!"而他本人的答案是早已準備好了的:"每一個答案都是給傻瓜的陷阱。"也就是說,這僅僅是一場玩笑或狂歡而已,是現(xiàn)代精神的發(fā)明之一--幽默。而"不懂得開心的人們永遠不懂得任何小說的藝術"。這昕上去不禁有點讓人喋若寒蟬了:一不小心,我們就被開除到不能理解這種開心和幽默的隊伍中去,被打人對小說藝術一竅不通的另冊。

            

          類似的狂歡或幽默在昆德拉本人的作品中也屢屢可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的突出之處是關于性場面游行示威式的或煙花爆竹般的壯觀描寫。而它們獨特的魅力實際上在于產(chǎn)生一種令人眼花繚亂的效果。它當然是以1968年蘇軍入侵為背景的,關于這場流血沖突人們從中得到的最深刻的印象是:少女們穿著短得難以置信的裙子,任意與馬路上來往的行人接吻,以此來挑逗面前那些可憐的性饑渴的入侵士兵(而小伙子們則騎著摩托,揮舞著捷克國旗快速包圍著入侵坦克)。這簡直是另一場難得的狂歡節(jié),昆德拉對此欣然表達道?quot;入侵并不僅僅是一場悲劇,還是一種仇恨的狂歡,充滿著奇怪的(永遠無法解脫的)歡欣痛快。"

           

          注意這里:"無法解脫"這個詞。這就是我為什么把這種狂歡稱之為"欣快癥"即一種病癥的原因。這是一種奇特的、無法由自己終止下來的亢奮,僅僅是幽默的一種。在《被背叛的遺囑》這本書的另一處,昆德拉又將其命名為:"興奮"。"興奮意味著在"自己之外"。""興奮的聲學形象是叫喊。"那么,小說作為現(xiàn)代文明的產(chǎn)物之一,是否也意味著這種叫喊?至少,昆德拉本人的作品(尤其是作品中那些最精彩的段落)的確給人這樣的震耳欲聾的印象,私人空間和公共場所、人物內(nèi)心活動和自然景色的描繪都充滿了喧鬧、喧響。

            

          昆德拉表明自己是那位16世紀快活的法國人遺產(chǎn)的繼承者。不同也不幸的是,今天的讀者是在一種"背叛"的傳統(tǒng)中生長出來的,他們對待龐大固埃的"爸爸"和昆德拉的態(tài)度截然不同:對前者,人們并不以他故事中所提到的地點里真實發(fā)生的事情來要求他(這讓那位繼承人艷羨不已);
        而對后者,人們卻難以忘卻作者寫的是一個叫做布拉格的地方,免不了用在布拉格實際發(fā)生的種種復雜的事情來進行衡量、評判,于是發(fā)現(xiàn)這位作家對于自己原來所屬的城市的描述是那么"不中肯"(伊凡·克里瑪語),他筆下的布拉格是在那里住上一陣子、稍有能力的外國記者所能把握的。昆德拉認為這是一種快樂的傳統(tǒng)喪失的緣故,他對今天的讀?quot;哀其不幸,怒其不爭"。這真是一場難解的官司:果真存在一個理想的小說的黃金時代?歷史的發(fā)展僅僅表明自己是一場不適當?shù)氖д`?將某種過去理想化是否和將未來理想化有著一些前后的繼承關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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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狂歡的昆德拉不知道這樣一些東西的界限,他的頭腦是完全開放的:忠誠與背叛、光明與黑暗、靈與肉、真實與想象、行動與不行動、信仰與不信仰、善與惡、可笑的事情與可怕的事情,以及音樂和小說,他把它們?nèi)炕祀s在一起,隨便交換各自的衣帽、面具,"模棱兩可"、"絕妙的混亂",簡直就是彼此不分。"各種反論相匯合,并被推向極端。""沒有人正確,也沒有人在這個盛大的相對性的狂歡節(jié)即作品中完全犯錯誤。"

            

          這種對待世界的立場當然是寬宏大量的。關于小說,昆德拉指出它是"道德延期審判的領域",這是一個近乎輝煌的結論。但令人困惑的是,一方面他如此反對任何過早下判斷的那種武斷,堅持"相對性"的立場,另一方面卻對小說匆匆作出這種傲然的、一錘定音的規(guī)定。"小說是引人發(fā)笑的","不必把一切看得這么認真",都是一種直截了當?shù)摹⒑敛缓谋磉_。換句話來說,即對小說這種形式本身是否也可以"延期審判",讓它"模棱兩可"、"絕妙混雜"呢?開心的故事和不開心的故事、悉心的思索和不正經(jīng)的玩笑、多種聲音的對話和黑色幽默,何必不讓它們作為不同的小說樣式兼容并存、互相切磋和彼此激勵?在這本書中和其他地方,昆德拉一再提醒說,這個世界上大多數(shù)人的頭腦是分作一半和另一半的,譬如說光明的一面和黑暗的一面,這一面決不和那一面溝通。我不敢說昆德拉本人是解決了這樣的對立。他如此不寬容地將除"玩笑"之外的其他小說逐出小說之外,將任何道德判斷的合法性逐出小說之外,甚至將生活本身逐出小說之外,包括他將讀者分為懂得幽默和不懂幽默的兩種人,他都是在表達一種深化矛盾的情緒而不是包容、綜合的立場,他幾乎是在表達他的憤怒而不是快樂。他自己也并非什么時候都是"玩笑"、"幽默"和富有耐心的。引導人們?nèi)?開心",這是不是也是一種教化?

            

          在這本書的某些地方,這種決斷和憤怒達到了難以控制的程度。安塞邁特原是斯特拉文斯基最忠實的朋友,之來卻成了后者的批評者,因為他反對斯氏拒絕把個人情感放到音樂中。昆德拉本人站在斯氏一方,這當然是他的選擇,但他對安塞邁特的猛烈指責卻不太符合他"延期審判"的立場。"見鬼!安塞邁特,最忠實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心靈的貧乏?這位最熱忱的朋友,他知道什么是斯特拉文斯基愛的能力?……我們能不能終有一天結束這個愚蠢的情感調(diào)查?這個心靈的恐怖?quot;這回可不像是一個狂歡者興奮的喊叫了,聽上去更像是一個受傷者的叫喊。這個人想要死死捂住什么東西,捍衛(wèi)什么東西。有些事情我不宜說,實際上也不該由我這樣年齡上的人說。因為有些情況我自己也沒有經(jīng)歷過,我不敢斷定假如我面對它們時會采取什么立場。但我能明顯感到在昆德拉竭力回避和拒絕某些東西的背后,存在著一種深深的隱痛。這個隱痛如此咬噬著他,也如此激怒著他,使得他在有些時候仍然像位斗士,悲哀的斗士。他為斯特拉文斯基所做的有力辯護不正像他本人最好的情感表白:"……指責他心靈"枯燥",是他們自己沒有足夠的心靈去理解他在音樂歷史中游蕩的背后是什么樣的感情傷痕。"

          

          這有什么奇怪的:在狂歡所包含的混亂的底部,蹲伏著一雙始終憂郁的眼睛。思索總是從一個隱痛開始。一直在得出結論的做法(不管它們之間是多么不同),潛藏著難以釋放的郁結。昆德拉并不像他自己所表明的那樣,運用小說的方式打通了所有的界限,他的頭腦和內(nèi)心仍然有一部分是密不透光的。他的狂歡毋寧說是一種苦中作樂。"我的心抽緊,想著巴努什不再發(fā)笑的日子?quot;

          欣快癥的背后是羞辱、恥辱和失敗。不,不說這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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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果真"人們一思索,上帝就發(fā)笑"?(見《生命中不能承受之輕》:附錄,作家出版社1989年版第337頁)難道這句話本身不是深刻思索的結果?而它的出現(xiàn)是為了用來挪揄說這句話的人自己、是一種自嘲嗎?聽起來不像。這話出自猶太人民諺和出自昆德拉口中其含義畢竟不一樣。

            

          它仍然站在那個終極的立場上。它離上帝太近了,近得連上帝的表情都能看見。當其他人像傻瓜一樣在黑暗中摸索同時紛紛掉入陷阱時,這個人已經(jīng)得到了上帝特別的恩典,揣摩出了上帝的心思,他同上帝一道在旁邊笑個不停。然而可以斗膽問一句:上帝他老人家豈能容忍身邊有一個和他幾乎平起平坐的人?此人真的是由上帝選出來充當自己的代言人和信使的嗎?他站在那個笑傲人間的高度,簡直就是以上帝的名義說話:

            

          "我常想象拉法雷有一天突然聽到上帝的笑聲,歐洲第一部偉大的小說就呱呱墜地了。小說藝術就是上帝笑聲的回響。"

            

          "幽默:天神之光,把世界揭示在小說的模棱兩可中,將人暴露在判斷他人時深深的無能為力中……"

          

          這些話表面上聽來都是十分精彩和讓人折服的(實際上我們大多數(shù)人處于和昆德拉一樣的欣快癥和憂郁之中),但細想起來,它們在什么地方隱埋著某種虛空的、不實在的東西,尤其是夸張的成分。人這種脆弱的必死者,這種肉身凡胎,怎么能夠說他聽見的恰恰就是上帝的聲音?怎么能夠站在那個最后的審判者的位置上、立在那塊巖石上發(fā)言?指著某處說那就是最后的棲息地?看不出來昆德拉是那位"唯一的實在者"的信徒。但即使是,他也不能表明惟獨自己理解了上帝的意圖,上帝正好把真理放在他的口袋之中,而如果不是,他僅僅是采用一種古老而權威的形式說話,那么他便是一個偽預言家、偽代言人。他把自己生命經(jīng)歷中的某些東西塞到"上帝"的胸膛中,然后再把它掏了出來,說那便是"上帝"的心臟。

            

          延期審判聽上去是動人的,尤其是對于從來就未曾被賦予任何權力包括審判的權力的人們,這個表達恰好適應了他們徹底無能為力的處境,但它不能成為絕對的尺度(包括小說的絕對的尺度)--既然是人間的事務,為何不能由處于其中的人們部分地解決他們之間的問題?同樣,笑當然也是很誘人的,誰愿意整天苦巴巴的呢?但實際上也有該笑的時候和不該笑的時候,笑得好和笑得不好(不自然)之分,有各式各樣的笑、各式各樣的幽默之區(qū)別。正如人們的生活是具體的一樣,笑也是十分具體的,視情況而定的,不存在什么脫離或不需要上下文的、來自上天的惟一的笑。在它面前,人們只有匍伏在地,接受審判的份兒。不,他們可以拒絕這樣一種幾乎成了準上帝也即偽上帝、偽神靈的笑聲,虛無的、空洞的笑聲,它們的存在幾乎是為了羞辱人類或人類的自我羞辱。

            

          狂歡而伴隨著狂郁的昆德拉,還沒有完全從他早年所邁入的神壇上走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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