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岳川：筆墨跡化的東方意象
發(fā)布時間:2020-05-25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中國書畫是墨氣充盈的藝術(shù)。這一筆墨跡化的神秘意味使其成為獨具魅力的東方意象。
中國人使用墨，大約在西周以前就開始了。其后歷代制墨工藝的演進，達到“質(zhì)細、膠輕、色墨、聲清、味香”的美妙，以獲得“黯而不浮、明而有艷、澤而有漬”（宋·晁氏《墨經(jīng)》）、烏黑發(fā)亮、色澤煥然的墨汁。隨著歷史的推演，墨法在中國書法繪畫技法中得到進一步發(fā)展。古人有墨分“五色”、“六彩”的說法，認為水墨雖無顏色，卻是無所不包的色彩。它往往能以黑白、干濕、濃淡的變化，造成水暈墨彰、明暗遠近的藝術(shù)效果。正因為墨法與筆法的完美結(jié)合，人品與書品的交相輝映，使中國書法作為一種獨特的“線的藝術(shù)”與道相通，從而顯現(xiàn)出“玄之又玄，眾妙之門”（《老子》）的奧妙。
一 畫之墨：流貫之氣與虛實之境
中國畫家以水墨肇其天機，把水墨尊為上品。他們感覺到冥冥窈窈之中有神，雖極盡筆墨之巧，也難以完美表達，于是干脆反璞歸真，寓巧于樸，以通天盡人之筆把捉其中的深意，以逸筆草草勾勒出極簡潔又極富有包孕性的具象，放在無邊無際的虛白里，讓人馳騁遐想。
莊子“既雕既琢，復歸于樸”（《莊子·山木》）的思想是水墨畫美學的思想淵源，而尚“真”，尚“清”思想對水墨畫影響殊深。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
以一墨之色，蘊萬象之色。這種美學觀，張揚虛靜待物，遺形傳神，摒去機巧，意冥玄化的畫境。強調(diào)物之神氣在靈府而不在耳目色相，故須摒除感官，去眼目屏障，使肉眼閉而心眼開，“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
擯落筌蹄、而窮至理。從有限中見出無限，從無色之中睹玄冥之道。故方熏說：“墨浩濃淡，精神變化飛動而已。一圖之間，青黃紫翠，靄然氣韻；
昔人云墨有五彩者也�！保ā渡届o居畫論》）
墨法是中國書法和繪畫的重要內(nèi)容。南齊謝赫“六法”中尚未提出墨法，到了五代荊浩《筆記法》中“六要”，才將墨法作為一個方法提出來。
線源于道，墨生于氣。筆中有墨，墨中有筆。唐岱說：“古人之作畫也，以筆之動而為陽，以墨之靜而為陰；
以筆取氣為陽，以墨生彩為陰。體陰陽以用筆墨，故每一畫成，大而丘壑位置，小而樹石沙水，無一筆不精當，無一點不生動。是其功力純熟，以筆墨之自然合乎天地之自然，其畫所以稱獨絕也。”（《繪畫發(fā)微·自然》）董肇說：“弄筆如丸，則墨隨筆至，情趣自來。故雖一色，而濃淡自見，絢爛滿幅。”（《畫學鉤玄》）
水墨畫格外突出墨的審美趣味。水墨作畫，以天趣勝。以墨為形，以水為氣。水墨為上的觀念是老子美學“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思想的體現(xiàn)。墨分五色而實為一，用色而色遺，不用色而色全。水墨無色而無色不包容在內(nèi)，故無色為至色。張彥遠說：“夫陰陽陶蒸，萬象錯布，玄化之言，神工獨運。草木敷榮，不待丹碌之彩；
云雪飄揚，不待鉛粉而白。山不待空青而翠，鳳不待五色而綷，是故運墨而五色具，謂之得意。意在五色，則物象乖矣。夫畫物特忌形貌采章，歷歷具足，甚謹甚細，而外露巧密�！蚴в谧匀欢笊瘢в谏穸竺�，失于妙而后精，精之為病也而成謹細�！保ā稓v代名畫記·論用墨》）\r
墨并非一色而是五彩，有干墨、淡墨、濕墨、濃墨、焦墨等。用墨與設(shè)色的關(guān)系，有主墨為主而色為輔，有主墨助色而色助墨。用墨如布陣，如用兵。宋代李成有“惜墨如金”之說，而張璪有“用墨如潑”之說。墨有死、活、潑、破，用墨的方法猶如五行的運行。沈宗騫說：“墨著縑素，籠統(tǒng)一片，是為死墨。濃淡分明，便是活墨。死墨無彩，活墨有光，不得不亟為辯也。法有潑墨、破墨二用。破墨者，淡墨勾定匡廓，匡廓既定，乃分凹凸，形體已成，漸次加濃，令墨氣淹潤，常若濕者。復以焦墨破其界限輪廓，或作疏苔于界處。潑墨者，先以土筆約定通幅之局，要使山石林木，照映聯(lián)絡，有一氣相通之勢，于交接虛實處再以淡墨落定，蘸濕墨，一氣寫出，候干，用少淡濕墨籠其濃處，如主山之頂，峰石之頭，及云氣掩斷之處皆是也。所謂氣韻生動者，實賴用墨得法，令光彩曄然也。”（《芥舟學畫編》）
墨亦有凈、潔、老、嫩，方薰說：“用墨無他，惟在潔凈，潔凈自能活潑。涉筆高妙，存乎其人。姜白石曰：‘人品不高，落墨無法�！�，濃淡精神、變化飛動而已。用墨，濃不可癡鈍，淡不可模糊，濕不可溷濁，燥不可澀滯，要使精神虛實俱到。”（《山靜居畫論》）而“嫩墨者蓋取色澤鮮嫩，而使神彩煥發(fā)之喻。老墨者，蓋取氣色蒼茫，能狀物皴皺之喻。嫩墨主氣韻，而煙霏霧靄之際，潤淹可觀；
老墨主骨韻，而枝干扶疏山石卓犖之間，峭拔可玩�！保ㄉ蜃隍q：《芥舟學畫編》）用墨之道猶如五行之運，“盆中墨水要奢，筆飲墨有宜貪、有宜吝。吐墨惜如金，施墨棄如潑。輕重、淺深、隱顯之，則五采畢現(xiàn)矣。曰五采，陰陽起伏是也，其運用變化，正如五行之生克”（張式《畫譚》）。
墨氣煙氳，實是在實境中創(chuàng)化出一片生機玄妙的虛實，用墨實是吐納大氣，潑墨破墨涌動的蒼茫充盈，迷離渺渺的墨氣，使人感到實中有空，空中有氣。而在那大片留出的空白處，則是創(chuàng)化出一種悠遠的宇宙大化，“氣”流存于畫幅之中，使山光水色稟有一種生生不息、涌動不止的“道之流”。使人融生命于宇宙大氣流行中，體悟到滿紙云煙實是宇宙之生息吐納，滿目混沌不過是墨海氤氳的自然之道。畫家冥合自然，經(jīng)天合天，仰觀造化，俯攬外物�；瘜崬樘�，以呈現(xiàn)無言獨化之道；
染墨成韻，以吐納宇宙萬物。
二 書之墨：筆意墨象的精神跡化
書畫相生互補。墨法是書法形式美的重要因素�？轁竦瓭�、知白守黑是墨法的重要內(nèi)容。繪畫講墨氣，書法講墨韻，書之法尤畫之法。書法線條之美在于用筆用墨。筆意墨象使中國書法成為一種精神形式的“意向性”結(jié)構(gòu)�？梢哉f，書法作為時空拓展的精神跡化的蹤跡，是由筆勢、筆意、墨法和心性共同完成的。
筆意墨象之美是書家情感哲思之意與線條運動之象的統(tǒng)一，是書家在線條中融入情緒意態(tài)而形成的獨具個體性格的書法線條符號意象。這種統(tǒng)一不是在心中之意和象的整合上，而是心中之意物化在外在的線條流動上，即經(jīng)線條藝術(shù)媒介化了的藝術(shù)意象，或物態(tài)化了的書法藝術(shù)體驗。筆意墨象使書法線條隨時間展開而構(gòu)成空間形式，又使人于空間形式中體悟到時間的流動。這種時空的轉(zhuǎn)換使點畫線條、結(jié)字排列和章法布局產(chǎn)生無窮變化，呈現(xiàn)種種審美意趣，使書法超越單純字形，而成為具備筋骨、血肉、剛?cè)�、神情的生命意象�?/p>
筆墨意象將意味融注在形式之內(nèi)而造就出書法的力勢、節(jié)奏、氣質(zhì)、韻味。這是一種在書法線條的輕重疾澀、虛實強弱、節(jié)奏韻律中融入書家天趣神韻、個性情意的“人法雙忘”的境界，一種在線條點畫之“形”中，滲入書家精神、悲喜等審美意向性的“以意造象”、“因象寄意”的過程。筆墨意象融萬象為意，從意中悟出萬象的特征，使書法從漢字的符號規(guī)定性中解放出來，以點線運動在二維空間中造成具有立體筆墨韻味的三維性視覺形象，并在情感的氤氳中，以心性靈氣的“意志”之維，疊加在三維視覺形象之上，而形成抒情寫意藝術(shù)時空的四維空間。筆意墨象并不玄奧，它呈現(xiàn)在線條疾澀、墨色枯潤之中，呈現(xiàn)在“如綿裹針”、“渴驥奔泉”中，表現(xiàn)在“顏筋柳骨”和“鐵畫銀鉤”中。這種書法風神美的呈現(xiàn)呼喚著人性的回答和審美心態(tài)對應──審美“對話”、藝術(shù)“品味”和“心覺意含”。
筆意墨象產(chǎn)生審美意味之美，這是書法由實用性向藝術(shù)性轉(zhuǎn)化的節(jié)點。它主要由筆意和書家心性所構(gòu)成。筆意指書法作品中體現(xiàn)出來的，書家在意匠經(jīng)營和筆劃運轉(zhuǎn)間所表現(xiàn)出的神態(tài)意趣和風格工力，集中體現(xiàn)出書家的審美趣味和審美理想。成功的書法作品是書法家“心手達情，書不妄想”的結(jié)晶。書法家并不拘泥用筆，死擬間架，而是變化多端，巧存新意。字、行、幅各個部分互相對比照應，形成一個多樣統(tǒng)一、和諧優(yōu)美的整體。欣賞者能夠從墨跡線條的變化中，充分領(lǐng)悟書家內(nèi)在的思想感情，從書法作品豐富的精神內(nèi)涵中把握書意，感覺到一種激動鼓舞的力量，這是書法欣賞中由形悟意的審美與一般由形知義的認字的本質(zhì)區(qū)別。
筆意是生成書法獨特氣韻意味的關(guān)鍵，而“筆斷意連”是其根本的審美要求，“心手達情”是書法藝術(shù)魅力得以呈現(xiàn)的創(chuàng)作形式。筆斷意連指書法藝術(shù)作品中點劃雖斷而筆勢承續(xù)的整體勢態(tài)。孫過庭《書譜》云：“真以點畫為形質(zhì)，使轉(zhuǎn)為情性；
草以點畫為情性，使轉(zhuǎn)為形質(zhì)�！辈輹男钨|(zhì)是相連的筆道，但是如果沒有頓挫勁健的筆劃，那就如春蚓秋蛇一般，了無生氣，顯不出蒼雄軒昂的性情；
楷書如果僅有筆劃頓挫的形質(zhì)，卻不顧使轉(zhuǎn)變化、上下左右的顧盼靈動，整個字就會呆若“算子”，體勢不顯，神采全無。在一字之中，“筆斷”使線條起止有變，“意連”使結(jié)字啟承分明，相互照應謹嚴，氣貫不斷，方可呈現(xiàn)韻律美和意境美。“心手達情”表明書法是一門關(guān)于道、心的藝術(shù)。書法不僅是“法”，而且是“道”。虞世南《筆髓論》云：“書道玄妙，必資神遇，不可以力求也。機巧必須心悟，不可以目取也�！敝袊鴷ㄙF寫心性，是一門泄導彰顯心靈情思和自然呈現(xiàn)精神襟懷的藝術(shù)，故有“書道妙在寫情性”（包世臣）之說。
墨象是書法審美的重要內(nèi)容。線源于道，墨生于氣。筆中有墨、墨中有筆。以筆縱線，妙在以線達情，用墨取象為上的觀念是老莊美學“大音希聲，大象無形”思想的體現(xiàn)。在書法世界里，用墨已不僅僅是一種技藝，而成為一種書境，一種人生意趣高下的投射。以一管之筆，擬太虛之體；
以一墨之色，蘊萬象之本。這種計白當黑，以少總多的美學觀，強調(diào)虛靜待物，遺形取神，“超以象外，得其環(huán)中”，從墨色之中睹玄冥之道。
書家以筆墨肇其天機，并不以書法去模擬世間萬象，而是返樸歸真，寓巧于樸，以通天盡人之筆把捉生命深意，以草草逸筆將極簡潔又極富包孕性的線條墨痕布于無邊的虛白里，讓人馳騁遐想，感到用墨實是吐納大氣。迷離蒼茫的墨氣，破紙而出，創(chuàng)化出一片生機玄妙的氛圍。墨法生墨象實為書法之大要：化實為虛，以呈現(xiàn)吐納宇宙之氣；
走筆成韻，以臻達意冥玄化之境。
墨色墨韻構(gòu)成書法作品的鮮活生命。書法講求筋骨血肉的完滿，水墨就是字的血肉。只有水墨調(diào)和，墨彩絢爛，才能達到筋遒骨勁、“血濃”“肉瑩”的審美要求�？轁竦瓭�，知白守墨是墨氣氤氳的關(guān)鍵，潤燥相雜，才能顯出筆墨流潤的氣韻美。歐陽詢說：“墨淡則傷神彩，濃必滯鋒毫。肥則為鈍，瘦則露骨�！保ā栋嗽E》）濃墨渴筆，水暈墨彰，都能顯示出書法流潤的氣韻美。墨華晶瑩，墨光華滋的用墨是書法作品郁勃生命的顯現(xiàn)；
而墨色清散，墨氣裊然，是書法作品虛實相生終歸于大化的寫照。墨實處為萬物所生息，空白處任靈氣之往來。
進一步看，墨法是中國書法用墨技巧中的傳統(tǒng)美學原則，書法作品因墨色濃淡變化產(chǎn)生的不同藝術(shù)風格。書法通過靈動神奇的筆法、蓊云煙郁的墨韻、險夷欹正的間架、參差流美的章法，出神入化地創(chuàng)造出元氣渾成的藝術(shù)美，淋漓盡致地展示了書家的審美感受和精神境界，給人以高度的審美享受。
中國書法藝術(shù)中，筆法、章法和墨法有機統(tǒng)一，相輔相成，不可分割。過去人們探討書法藝術(shù)美時，論筆法和章法多一些，而論墨法較少。其實，書法家手握七寸柔管，提按轉(zhuǎn)折、揮毫染翰之時，那橫貫全幅的墨氣，黝然如潭的墨色，正是書法家以情動筆、以毫留形的神奇記錄。這滿紙氤氳的云煙，是筆與墨結(jié)合的產(chǎn)物。清代沈宗騫《芥舟學畫編》說：“用墨秘妙，非有神奇，不過能以墨隨筆，且以助筆意之所不能到耳。蓋筆者墨之帥也、墨者筆之充也；
且筆非墨無以和，墨非筆無以附�！边@段話對墨法和筆法的密切關(guān)系做了很好的說明。成功的書法作品，不但應筆力遒健，布局天然，而且要墨法華滋，墨光晶瑩，一切生硬夾雜或滲化失形的用筆都是不美的，當然也是我們所不取的。
墨法，是書法藝術(shù)形式美的重要因素。清代包世臣《答熙載九問》認為：“墨法尤為藝一大關(guān)鍵�！逼浜罂涤袨樵凇稄V藝舟雙楫》中也說：“書若人然，須備筋骨血肉，血濃骨老，筋藏肉瑩，加之姿態(tài)奇逆，可謂美矣�！睍ㄊ潜憩F(xiàn)生命節(jié)奏和韻律的藝術(shù)，非常講求筋、骨、血、肉的完滿。字的“血肉”就是紙上水墨。只有水墨調(diào)和，墨彩絢爛，才能達到筋遒骨勁、“血濃肉瑩”、脈氣貫通的美的要求。
墨法的濃淡枯潤能渲達出書法作品的意境美�？轁駶獾�、知白守黑是墨法的重要內(nèi)容。書法是在黑白世界之中表現(xiàn)人的生命節(jié)律和心性情懷，在素絹白紙上筆走龍蛇，留下瑩然透亮的墨跡，使人在黑白的強烈反差對比中，虛處見實，實處見虛，從而品味到元氣貫注的單純、完整、簡約、精微、博大的藝術(shù)境界。作品中的墨色或濃或淡、或枯或濕，可以造成或雄奇、或秀媚的書法意境。潤可取妍，燥能取險；
潤燥相雜，就能顯出字幅墨華流潤的氣韻和情趣。清代的書畫家鄭板橋的書品格調(diào)高邁，意境不同凡俗，究其原因，除了人品清正，書法用筆天真畢露，章法追求亂石鋪街的自然生動以外，還與他非�？季磕臐獾轁櫽嘘P(guān)。他的“六分半”書，墨色用得濃不凝滯，若春雨酥潤；
枯不瘠薄，似古藤掛壁，給人以流通照應、秾纖間出的意境美感受。同時，墨色的或濃或淡的追求，在一定程度上又體現(xiàn)出書法家不同的藝術(shù)品格和審美風范。清代的劉石庵喜好以濃墨寫字，王夢樓善于用淡墨作書，“時有濃墨宰相，淡墨探花之目”（清梁紹壬《兩般秋雨庵隨筆》）�，F(xiàn)代書法家沙孟海、林散之等都十分講究墨色的濃淡轉(zhuǎn)換、枯潤映襯，力求造成一種變化錯綜的藝術(shù)效果，表現(xiàn)出空間的前后層次，從而達到了筆墨精純的境界，形成具有自我話語身份的獨特藝術(shù)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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