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壁生:警惕加爾文——讀《異端的權(quán)利》
發(fā)布時間:2020-06-02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在西方歷史上,以路德和加爾文為代表的宗教改革領袖發(fā)起的宗教改革運動,深刻地改變了歐洲文化和歐洲歷史,正如俄國思想家C·H·布爾加科夫在《英雄主義與自我犧牲》中所說:“歐洲人新型的個性誕生于宗教改革運動,政治自由、良心自由、人和公民權(quán)利也是通過宗教改革運動向世界宣告的。”然而,以為宗教改革成就了宗教寬容與信仰自由,那就大錯特錯了。宗教改革并沒有直接建立起政治自由和信教自由;
相反,宗教改革只是“以此種權(quán)威替代彼種權(quán)威而已”,“他們擁立圣書的權(quán)威以替代教會的權(quán)威,不過其圣書須根據(jù)路德或加爾文的解釋為準罷了!币虼丝梢哉f,“宗教改革并非為爭自由,只是為爭某幾種教條而已!保ú铩端枷胱杂墒贰罚┩母竦拿懂惗说臋(quán)利》所講述的,正是天主教的異端加爾文在日內(nèi)瓦建立新教國家,迫害異端的歷史。加爾文在日內(nèi)瓦建立了一個政教合一的神權(quán)政府,以宗教信仰凌駕公共事務,而且他以上帝的人間代表自居成為上帝在凡世的代言人,從而確立了他的獨裁統(tǒng)治。日內(nèi)瓦的火刑柱和絞刑架上燒死、絞死了大量無辜的人們,其中更有像塞爾維特這樣的知名學者、基督徒。至于后來所實現(xiàn)的個人覺醒與政治自由,卻是遠非當時的宗教改革領袖所期望的,甚至正是他們所深為害怕的。
在歐洲宗教改革運動的浪潮中,有“法國的路德”之稱的法里爾滾動了宗教改革的巨石,暴風驟雨般摧毀了天主教堂。然而,面對滾動的巨石即將摔得粉碎,法里爾在舊秩序的廢墟前面一籌莫展。這時,恰好因倡導路德教義而成為羅馬教會的異端加爾文流亡至此。作為寫出《基督教原理》的大師,加爾文被法里爾請到了日內(nèi)瓦,開始在法里爾制造的廢墟上建立宗教統(tǒng)治。
具有宗教狂熱的人一旦從精神領域進入政治操作層面,并且被賦予一定的實際權(quán)力,他們潛在地意識形態(tài)專制的思維傾向便立即暴露無遺。在人類歷史上,宗教信仰(思想)與世俗政治的邊界長期模糊不清,教會與政府各自的權(quán)力范圍長期得不到仔細梳理。宗教涉及的是靈魂拯救,而政治所針對的則是俗世事務的管理,并且這種管理以合法的暴力為堅實后盾。無論是宗教事務,還是政治管理,任何一方只要向?qū)Ψ娇绯鲆徊,都意味著對人類自由與尊嚴的侵犯和踐踏。政教合一的后果就是政治權(quán)力侵占并且統(tǒng)治人們的大腦,扼殺思想自由。誠如威茨格所說的:“只要一種教條控制了國家機構(gòu),執(zhí)掌了國家行使的政治工具,它必是迅即建立起恐懼的統(tǒng)治!痹诩訝栁牡难壑,上帝是無條件決定人的命運的天神,人沒有任何力量,“有些人注定得到永生,而另一些人卻要永遠罰入地獄”,塵世是為了上帝的榮耀而存在,因此教會便必須捍衛(wèi)上帝的榮耀。正因如此,在加爾文看來,教會必須凌駕于世俗權(quán)威之上,成為代表上帝意志的精神政府,教會必須借助政治的力量,才能按照上帝的啟示建造一個人間天國。他在會眾面前竟如此直坦地暴露他的政治野心:“我在此要詳細論及教會賦予教士們的權(quán)力。他們既被任命為上帝旨意的管理者和宣示者,就必須敢做一切事情,必須準備迫使塵世的權(quán)貴俯首在上帝面前,供上帝役使。他們必須統(tǒng)轄最高貴者和最卑賤者;
他們必在世上推行上帝的意旨,摧毀撒旦王國,保護羊群,肅清惡狼;
他們必規(guī)勸訓導順從者,譴責消滅執(zhí)拗者。他們可以強梗,亦可寬松;
他們可以揮閃電,振驚雷,而這一切全依《圣經(jīng)》為則!痹谶@里,加爾文無限擴大教會的權(quán)力,并搬出《圣經(jīng)》作為教會權(quán)力的堅實依據(jù),仿佛有了《圣經(jīng)》,把宗教兄弟送上火刑架去烤殺便真的是維護上帝光輝的一種必不可少的手段。唯有這樣把教會凌駕到行政議會頭上,他加爾文,作為教主,大師,才能最快捷地獲得最神圣、最集中、最不可動搖動權(quán)力。當宗教教主獲得行政權(quán)力,一種信仰,一種教條便借暴力之手成為唯一的信仰、教條,并且,加爾文的教條的特色在于以各種禁欲主義的嚴厲措施規(guī)范人們的日常生活,這種信條一旦擁有暴力作為后盾,便蔓草般伸延開來,深入地滲透進市民的私人生活,剝奪了市民的個人自由空間。于是,“在日內(nèi)瓦已無人能夠覺得安全,因宗教法庭宣布,人只要還在呼吸,他便幾乎每時都能犯罪!蓖母癫焕閿⑹麓髱,在描述歷史的過程中,一些微小的歷史細節(jié),往往比任何宏大敘事更能真實、深刻地體現(xiàn)歷史的特征。從威茨格下面的描述中,我們完全可以感受到那種令人顫栗乃至窒息的恐怖:“一個自由民參加洗禮時笑了一下:三天監(jiān)禁。另一個自由民盛夏困頓,在布道時睡了過去:判刑。幾個工人早餐吃了糕點:三天只準吃面包和水……兩個孩子舉止粗魯,起初判處兩人火刑燒死,而后減刑,強迫他們觀看柴堆火刑!笨傊恳粋人都被先入為主地視為罪人,必須拋棄自己的一切權(quán)利接受上帝之手——教會最嚴格的監(jiān)控和審判。在這種恐怖統(tǒng)治之下,告密像蔓草一樣瘋長,人們喪失了自由意識,同時喪失了尊嚴意識。
加爾文的獨裁統(tǒng)治,是思想禁錮與政治暴力的結(jié)合。關于國家權(quán)力與教會權(quán)力的區(qū)分,在洛克的《論宗教寬容》中有經(jīng)典的表述:“國家是由人們組成的一個社會,人們組成這個社會僅僅是為了謀求、維護和增進公民們自己的利益!闭蔚臋(quán)力來自民眾,其職責在于對俗世公共事務的管理。而教會,則“是人們自愿結(jié)合的團體,人們加入這個團體,是因為他們認為能夠用上帝可以允許的方式禮拜上帝,以達到拯救靈魂的目的!苯虝M成的前提是人們的自由自愿。思想也一樣,思想的根本目的是認識真理——然而由于每個人對“真理”的理解不同,因此這種“真理”首先只能表現(xiàn)為“自己的”真理,因此,獨立的思想本身就包含著多元化的傾向。并且,正是因為思想的多元化,一個社會才能出現(xiàn)各種思想、思潮的摩擦、碰撞,乃至整合,從而使社會在充滿活力與朝氣中不斷前進。因此,真正愿意服從真理、上帝,履行真理的要求與上帝的啟示的政權(quán),總是贊成并且歡迎多元化的真理觀與思想局面。只有像加爾文這樣對權(quán)力有著無邊的貪婪與占有欲的領袖,才會千方百計的扼殺不同的思想,割斷吶喊的喉管,絞斷不屈的頭顱。獨裁政府最懼怕的就是思想,加爾文一旦確立了他在日內(nèi)瓦的神權(quán)、政權(quán)領袖的地位,便絕不愿意看到日內(nèi)瓦有與他不同的對《圣經(jīng)》的解釋。一旦發(fā)現(xiàn),他立即撲上去,不把對方撕個粉碎誓不罷休。因此,當同為羅馬教會異端的塞爾維特把他反三位一體的觀點寄給加爾文,企圖得到這位新教大師的批評指教,他卻已經(jīng)把自己送到惡狼的嘴邊,送到罪惡的火刑架之下!皩τ谝粋執(zhí)掌了權(quán)力的理論家,主要的危險便在于有人鼓吹一種分庭抗禮的理論!保ㄍ母裾Z)而面對一個政教合一的國家,最具瓦解力同時也必須最早邁出的一步就是獨立思想的提倡。思想使人擺脫蒙昧狀態(tài),使人發(fā)覺壓迫、奴役,從而去尋找反抗的精神和思想資源。真正獨立的思想,天生就是具有批判性的,因為它天生就帶有個人主義的傾向。因此,加爾文為了維護他的權(quán)威、大師的寶座,名正言順地以上帝的名義把塞爾維特送上火刑架,活活用文火焚燒了半個鐘頭!這一種以上帝的名義所犯下的對上帝、對人類,對自由的罪行,將永遠刻在歷史的恥辱柱上。
加爾文的兇殘來自他的宗教狂熱和鐵一般的堅決與自信。歷史上任何獨裁者都具有相似的性格,那就是一種強大的自我確認,從而說服自己,他是上帝唯一的選民,他是真理唯一的兒子,他是一種必然性。唯其站穩(wěn)了這樣的立場,他們在清除獨裁障礙的時候便會以鋼鐵般的手腕稀松平常地把人們送上斷頭臺,并且他們竟覺得這是捍衛(wèi)真理、上帝的必要手段。馬克思·韋伯曾對加爾文的教義作出如斯評價:“對于加爾文來說,令人敬畏的教令并不像路德認為的那樣,從宗教經(jīng)驗中發(fā)展而來,而是出于他自己思想的邏輯需要。因此,隨著這宗教思想的邏輯一致性的不斷增強,這一教義的重要性也因而得到不斷發(fā)展。其全部意義在于上帝,不在于人;
上帝不是為了人類而存在,相反,人類的存在完全是為了上帝!倍,“他感到他自己是上帝遴選的代理人,并確信他的靈魂一定得救。”對自己“代表”的角色的堅信是十分可怕的,尤其是當“代表”的是“上帝”、“人民”這樣被賦予了道德意義的名詞!吧系邸薄ⅰ叭嗣瘛边@些道德術語的一再使用,往往只是一種宣傳手段,以此形成一股凝聚力量滿足宣傳者的私欲。人永遠是脆弱、渺小而且有限的,借著上帝的靈光,人可以在一定程度上建立起堅固的信仰,樹立一種內(nèi)在精神的強大支撐。然而,如果人類中的一員,哪怕他是牧師、教皇,企圖要“代表”上帝,甚至堅信自己就是上帝駕馭、控制乃至挽救人間的一只手——而且是唯一的手,并且?guī)е@種確信去建立一個人間天國,那么只能導向絕對的獨裁統(tǒng)治,成就一個實質(zhì)上的撒旦王國。加爾文一旦確認人類的存在是為了上帝,并且他自己就是上帝在塵世的代表,便出現(xiàn)了威茨格所說的:“只要他們內(nèi)心充滿了‘理想’、理論和體系,便會稀松平常地將千百人判處死刑!薄凹訝栁膶绤柕貙Υ锓浮暈樗w系的關鍵;
從他的哲學觀點看,堅持不懈地實行這樣的體系,便是上帝賦予他的使命!奔訝栁陌阉约簩Α妒ソ(jīng)》的解釋視為唯一正確定解釋,而把任何持與他不同的解釋道人全部付諸一炬,以此鉗住學者們的嘴巴。并且,加爾文以行政權(quán)力推行他的宗教思想,侵占了日內(nèi)瓦的一切公共空間。為了實現(xiàn)他的“福音生活”,在加爾文統(tǒng)治的最初五年里,人口僅有一萬六千人左右的日內(nèi)瓦,便絞死了十三人,斬首十人,燒死三十五人,七十六人被趕出家門,監(jiān)獄里更大為爆滿,容不下如此激增的犯人。當西班牙反三位一體的基督徒學者塞爾維特把他對《圣經(jīng)》的獨立的解釋寄給這個新教大師的時候,他絕對無法容忍在日內(nèi)瓦有與他不同的思想,終于以保護上帝榮耀的名義,把塞爾維特送上火刑柱。對新教異端的殺戮震動了當時的人文界。這時,卡斯特利奧站了出來,在《論異端》中對加爾文暴政做出憤怒的控訴:“哦,造物主,世界之王!你是否看見了這些?……那般組織如此屠殺的人,那般將你的子民剝皮菹醢的人,真是你的仆人?目睹這些暴行時人們高呼你的圣名,一如你渴望以人肉為食。——此時你真的君臨其上?如果你,基督,真下令做了這一切,撒旦將如何所為?宣稱你會下令做撒旦的惡事,這是何其可怕的瀆神!那些事情,惟通過魔鬼的意志和炮制方能夠?qū)崿F(xiàn),那般人們卻將其歸諸基督之手,這是何其卑下的狂傲!”洛克說:“不論是誰,如果他愿意置身于基督的旗幟之下,對他來說,首要的和高于一切的,就是向自己的邪惡和私欲開戰(zhàn)!币陨系鄣拿x把持不同意見到人燒死,乃是對上帝最大的褻瀆;
任何一種教會對其他教會來說都是異端,任何獨立思想對主流意識形態(tài)來說都是異端。然而,任何權(quán)威機構(gòu),不管是政權(quán),還是教會,不管是以真理的名義,還是以上帝的名義都沒有權(quán)力宣布一種思想是異端思想,沒有權(quán)力禁錮這種思想的聲音,更沒有權(quán)力砍下思想到頭顱。任何異端思想及其表達,都是思想領域的東西,因而是自由的,神圣不可侵犯的。
在加爾文眼中,凡與他意見不同,都在誅殺之列。塞爾維特已經(jīng)死在他的朝圣途中,接下來加爾文要對付的,就是為塞爾維特辯護的卡斯特利奧。卡斯特利奧在加爾文的圍剿中貧病交加地死去,避免了塞爾維特的結(jié)局,而他留下的精神勇氣,他對上帝與真理的堅信與順從,他的寬容氣質(zhì),使這個名字在西方歷史上璀璨奪目。在良心與暴力的對抗中,暴力總是最早的戰(zhàn)勝者?ㄋ固乩麏W對抗加爾文的斗爭正是如此?ㄋ固乩麏W正義的呼聲,卻不能撼動日內(nèi)瓦獨裁政治之一毛。加爾文繼續(xù)在日內(nèi)瓦肆無忌憚地實行他的宗教統(tǒng)治,而卡斯特利奧留給歷史的,僅僅是幾本小書與他三百名學生為他樹立的墓碑,碑石上寫著:“獻給我們著名的導師,感謝他淵博的學識,紀念他純潔的一生!蓖瑫r,在良心對抗暴力的斗爭中,良心總是最終的勝利者。任何獨裁統(tǒng)治,不論它表現(xiàn)得如何神光萬丈,如何固若金湯,其實都只不過是瞬間的力量,古今中外,從周厲王到秦始皇,從加爾文到斯大林,莫非如此。加爾文殘暴的摧殘個人自由,經(jīng)過一個奇特的歷史過程,卻反而催生了政治自由觀念,新教精神成為走向唯理論的階梯,幫助了自由的成功——這遠非當時的加爾文們所能預料的,然而也是他們所無法控制的。
歷史到了1903年,思想自由、信仰自由的觀念早已經(jīng)在啟蒙運動時期確立,受到現(xiàn)代國家的普遍確認并寫入憲法之中,教權(quán)與政權(quán)更早已在現(xiàn)代國家中被區(qū)分清楚,建入各自的邊界。日內(nèi)瓦的加爾文教徒們受到良心的驅(qū)使,建立了一個贖罪的紀念碑,為“偉大的宗教改革家”加爾文承認了一種罪過,并且說是“他的時代的罪過”。然而,加爾文的幽靈始終仍在這復雜的世界徘徊,以加爾文那種統(tǒng)治似的政教合一,思想禁錮仍然根深蒂固。加爾文不應該被忘記,而應作為獨裁統(tǒng)治的歷史典型人物被加以認識,以此建立我們的歷史參照系,警惕這盤旋未去的幽靈的現(xiàn)代復活!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