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原:社會轉型與社會學干預方法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論語》有云:“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此語雖出自圣人之口,但即坊間工匠亦人人俱知,人人踐而行之。譬如某木匠,要施展“刮拉砍鑿”的手藝,做一件家具,那就需要備好諸如刨鋸斧錛之類的家伙,否則手藝便無從施展,家具自然也造不起來。于此而論,“利其器”者,其首要的意義在于要備好工具,選對家伙,定下方法。倘若用錛子去鋸木頭,或者用刨子去鑿榫眼,那必定是不得要領,無法操作。此種理論無疑具有普遍的意義。做木匠活之類的“體力活”是如此,做學問之類的“腦力活”似乎也不能例外。一門社會科學學科,譬如社會學,要想研究一個特定的社會,要想去捕捉和把握紛紜復雜、變幻無常的現(xiàn)實社會生活,備好理論和概念工具,實在是一個不可或缺的先行準備步驟。特別是當我們面對一個處于大變動之中的社會時,要準備何種有針對性的理論和概念工具,更是顯得格外重要。

          改革開放以來所取得的巨大經(jīng)濟成就早已為人熟知。在短短的20多年內,中國社會就從一個科爾內筆下的“短缺經(jīng)濟”體制走向了以市場經(jīng)濟為主體的“豐裕社會”,綜合國力大為增強,而且還造就了大部分社會成員相對富裕的生活狀況。所以將此種經(jīng)濟增長稱為“經(jīng)濟奇跡”并不過分。但導致這個“經(jīng)濟奇跡”的“體制奇跡”,迄今為止卻未必為人所深切體察:30年來,我們的政治體制保持了高度的延續(xù)性,幾乎沒有多大的改變。由此造就了這樣一個奇特境遇:高度中央集權的國家體制與迅猛發(fā)展的市場經(jīng)濟并存共生、互為促進。兩者的這種密切結合,在人類歷史上似乎還從未出現(xiàn)過。由此出發(fā),奠基于資本主義發(fā)展的歷史經(jīng)驗之上的整個社會學的理論邏輯,其實都受到了某種動搖,都在經(jīng)受某種挑戰(zhàn)。

          “經(jīng)濟奇跡”與“體制奇跡”的并存共生構成轉型期中國社會的一個基本特點,使得中國社會呈現(xiàn)出不同于東歐、中歐和俄國等其它轉型社會的某些獨具特征。在經(jīng)濟迅速增長的同時,“體制奇跡”卻帶來了一連串出乎意料的社會后果:人們原本以為市場經(jīng)濟會自然而然地帶來的那些社會范疇,例如公民社會或自組織的社會生活等,竟然連一個都沒有實現(xiàn),現(xiàn)在看來也不會自動地實現(xiàn)。相反,它們全都變成了懸而未決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當查克里巴蒂斷言:市場經(jīng)濟可以和甚至最為傳統(tǒng)的社會安排共生時,他其實不僅道出了100年前加爾各答黃麻業(yè)工人的狀況,也多少道出了100年后中國的現(xiàn)狀。因此,中國的轉型社會雖然身處現(xiàn)當代的時空條件下,但生發(fā)出來的竟然是最古典的問題。在這個意義上,塞蘭尼(I. Szelanyi)將面對轉型社會的社會學稱為“新古典的社會學”,自有他的一番道理。

          當中國的社會學不得不面對由自己社會的制度轉型而生產(chǎn)的“古典問題”的時候,它應當使用什么樣的理論和方法,當然就成為一個很值得討論的問題了。不用說,中國社會學在其恢復重建之初,得到了美國社會學界的巨大幫助,從那里學來了許多手藝,既包括理論,也包括方法。這些手藝使得從社會學以外的行當轉進來、沒有接受過社會學的科班訓練的最初一代的從業(yè)人員,能夠嘗試著開展各種社會調查和社會研究。在學科重建之初,這種學習固然必不可少,就是到了今天,這種學習也還遠遠沒有完結。沒有完結的原因不僅在于美國老師那邊還在源源不斷地生產(chǎn)出各式各樣的新手藝,需要學習,所謂“學無止境”說的就是這番道理;
        而且還在于我們自己學藝不精。就是美國老師已經(jīng)傳授的那些手藝,我們也還沒有牢記在胸,駕輕就熟地加以演練運用。比如,問卷調查的手藝,我們就還差得老遠。所以,我們肯定還要接著學習,毫不放松。

          但是,這只是問題的一個方面。問題的另一個方面是:按照菲金和韋拉(J. Feagin & H. Vera)的說法,美國社會學的那一套基于“工具實證主義”原則而發(fā)展起來的定量研究技術,源起于20世紀20年代后期,成熟于20世紀五六十年代。而在那個時期,美國社會的社會框架也大體上趨于穩(wěn)定。菲金和韋拉分析了“工具實證主義”產(chǎn)生的若干原因:先是羅伯特·帕克,而后是拉扎斯費爾德等對社會學提出了“科學化”和“規(guī)范化”的要求、美國政府在二戰(zhàn)前后出于研究的需要而為社會學設置了大量的職位,還有各種公立和私人基金會對以科學方法研究社會問題的財政支持。但是,其中最為重要的原因,恐怕應當說是美國社會的社會框架趨于大體穩(wěn)定,社會上很少再出現(xiàn)大規(guī)模的沖突和運動,現(xiàn)有的社會安排逐步地凝固下來,完成了定型化的過程。穩(wěn)定的社會框架為開展精致、細密的定量調查提供了基本的條件。換句話說,“工具實證主義”得以迅速發(fā)展,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那時的美國的社會結構,已經(jīng)具備了客觀的條件,允許對它進行非常“科學化”、“定量化”的測量和研究了。

          若從這個角度出發(fā)來看問題,我們對當今急劇變遷之中的中國社會結構,究竟在多大程度上能夠進行立足于 “工具實證主義”基礎之上的細密科學測量,特別是基于“工具實證主義”的原則而提出研究問題,不能不心懷疑慮。在我看來,要把握大的社會框架的變動,定量的測量方法固然是一種方法,但肯定不是唯一的方法――甚至不是最適合研究基本的社會安排、社會制度和群體結構都處于劇烈變遷之中的社會的研究方法。在面對轉型社會的時候,我們很可能還需要借助其它的理論和方法。在這里,按照馬克思的說法,是需要“抽象力”,而按照米爾斯的說法,則是需要“社會學的想象力”。

          法國的社會學家柯爾庫夫在介紹“新社會學”時,提出社會學總是在一系列的“成對概念”(paired concepts)的爭論中進展的。本系一位唐姓學生在作業(yè)中提出,“社會結構”和“社會行動”就是這樣的一對概念。在我看來,情況確實如此。自古典時期以降,社會學家們總是沿著將這對概念處理成“二律背反”的道路前進。一般來說,社會學總是強調“結構”對“行動”的制約作用。當杜伊斯伯里說出那句名言:“經(jīng)濟學都是關于人們是如何選擇的,而社會學都是關于人們是如何不能選擇的”時候,他實在是一語道破了社會學總是強調從“社會結構”出發(fā)來看待人們的“社會行動”的基本學科特點。但與此同時,也有另一些社會學家在強調社會行動的主導作用,并且試圖在此前提下溝通“社會行動”與“社會結構”。例如,沿著韋伯傳統(tǒng)前進的社會學家,多半會強調“社會行動”的作用;
        而新馬克思主義取向的社會學家,則格外看重“實踐”。

          我在這里借助于柯爾庫夫和唐姓學生的看法,提出“社會結構”和“社會行動”這對概念,并非旨在單純從理論上探索兩者的關系,而是力圖從社會生活實踐的角度出發(fā),突出“行動社會學”(Sociology of Action)及其特有方法對研究中國轉型社會的意義。在我看來,社會學家們時而突出“結構”,時而突出“行動”,似乎并非純粹的理論偏好使然。一般說來,在社會框架穩(wěn)定時期,社會學家努力發(fā)掘的多是“結構”對“行動”的支配和制約作用:探究貌似自由的行動背后存在隱秘的、深層的結構支配機制,發(fā)現(xiàn)制度和規(guī)范如何經(jīng)由各種途徑而被“內化”為人的行為動機,旣悺さ栏窭顾^“制度是如何思維的”已將這條思路的基本特點陳述得淋漓盡致。不過,什么事都由例外,至少在兩種情況下,社會學會轉而強調“行動”的作用:第一,即使在社會框架基本穩(wěn)定時期,當頻頻出現(xiàn)社會運動時,社會學家會強調“行動”的作用;
        第二,在社會轉型期,當人們力求改變基本的制度安排,而制度安排也不可能像其在穩(wěn)定時期那樣嚴格地規(guī)范人們的行為、提供基本社會生活秩序之際,這時,社會學會更多地看到“行動”的意義和作用。

          因此,在我們這個大轉型的時期,運用“行動社會學”的觀點及其特有的方法來研究變動著的社會結構,特別突出地解釋行動者的主動作用,應當說,是非常有意義的。

          論及“行動社會學”,特別是歐陸傳統(tǒng)的“行動社會學”,首推阿蘭·圖海納的理論和方法。誠然,圖海納提出“行動社會學”,其在日常生活實踐中的目標直指所謂西方后工業(yè)主義的“程序社會”(programmed society),在理論上則是針對各種各樣的“結構主義”進行批判,并且企圖在這種批判中彰顯“行動者的主體性”:在1950年代針對帕森斯的“結構功能主義”,在20世紀60年代針對阿爾杜塞的“結構主義的馬克思主義”,在20世紀70年代以后則針對布迪厄的“結構再生產(chǎn)理論”。顯然,系統(tǒng)地論說圖海納的整個理論和方法并不是本文的任務。我在這里只是挑選出我認為對研究轉型社會最有意義的三個觀點,加以簡單的提示。這三個觀點全都根本不同于傳統(tǒng)的社會學。

          第一個觀點是對“社會”的不同的理解。與帕森斯主義將“社會”理解成一系列規(guī)則、技術、功能和適應環(huán)境的反應方式不同,圖海納要求實現(xiàn)“從社會到社會行動”的過渡,并且把“社會行動”理解為“社會自身的某種歷史質”(historicity)的體現(xiàn)。按照圖海納的界定:“‘歷史質’即社會根據(jù)其文化模式,并且經(jīng)由沖突和社會運動來構建其自身實踐的能力”。圖海納由此恢復了曾經(jīng)被結構主義消解為無的歷史主體的概念和意義。

          第二個觀點是對“社會學研究方法”的不同理解。按照圖海納的觀點,社會學家不再是社會生活的外在的旁觀者,而是社會運動的積極參與者。只有通過能動的干預手段,介入社會生活,社會學家才能形成關于行動者本身的真切知識。但是,如丟比和韋維爾卡所說,這種特殊的社會研究方法,即“‘社會學干預’(sociological intervention)方法,并不僅僅是一套收集數(shù)據(jù)的技術……不能與其理論基礎分開……因為它是由關于社會行動、社會和社會學家的角色等一系列概念所保證的”。圖海納認定:社會學研究社會行動者之間的關系,但是,這些關系并非輕易可見,它們確實是被秩序和支配掩飾起來。社會學的主要問題,

          就是使這些關系浮上表面,從而不再受到各種社會慣例范疇的擺弄。因此,這就預設了社會學家的積極干預。

          通過積極的社會學干預,撥開覆蓋在社會關系上面的支配和習俗,通過設法重建行動者所處的社會情景和社會關系,向行動者以及研究者展示這些關系的本相和實質,這就是社會學干預的意義所在。此外,圖海納還為社會學干預設定了四個基本原則,即(1)與社會運動本身建立面對面的直接接觸;
        (2)超越意識形態(tài)話語;
        (3)將運動置放在一個情景中,通過與運動雙方對話,突顯所爭奪的社會和文化目標(cultural stake);
        以及(4)研究者的兩種功能:激勵者和秘書,其將對行動者的觀察轉化為社會行動理論范疇并腳還給行動者,以增強行動者的能力。

          第三個觀點是對“社會學知識”的不同理解。圖海納的“行動社會學”理論,以及“行動社會學”特有的方法即“社會學干預”,徹底改變了社會學知識的性質。生產(chǎn)社會學的知識從此不再是社會學家的專利。在這里,社會學知識不是在社會學家的書齋里撰寫出來的,而是在社會學家和社會行動者的互動中生產(chǎn)的出來的。知識是兩者共同的產(chǎn)品。

          圖海納發(fā)展出“行動社會學”及“社會學干預”,本意是探討資本主義“后工業(yè)社會”條件下的社會運動。但毫無疑問,對他的基本思路加以適當調適,就應能夠運用于研究中國的轉型社會。做出這個判斷主要根據(jù)是:當前的中國社會正處于大轉型時期,而社會轉型期意味著各種社會行動者透過自己的能動行動,改變社會的制度安排,重建基本的生活秩序。在這樣的歷史時段,行動者作為歷史主體的巨大的能動性得到充分的展示。對于這種能動性,只有從“行動社會學”的視角出發(fā),才能加以深刻體察和把握。

          圖海納為“社會學干預”方法設計了一整套的程式!伴_放會議”和“封閉會議”是兩個基本的環(huán)節(jié)。在每一個干預過程中,這些會議都要舉辦多次。在這些會議上,社會行動者被邀請到場,并且就他們面對的社會問題及他們的基本訴求加以討論!胺忾]會議”主要是行動者自己的討論,但有社會學家在場記錄并導引討論的進程!伴_放會議”則引進了各種各樣的“對話者”,并且就相關問題與行動者進行討論。這些“對話者”都是行動者在其社會運動中所面對的人物。在我看來,干預的這個環(huán)節(jié)其實更為重要,這是一個在純凈形態(tài)下重建行動者的社會關系,并且導引行動者撥開意識形態(tài)迷霧,重新審視和反思這種社會關系的過程。在“開放會議”中,行動者經(jīng)過討論,經(jīng)過一系列的認知活動,獲得對這些關系的新的知識并且借以提升自己的行動能力。

          自“社會學干預方法”創(chuàng)立25年以來,雖然依然遭到英語世界主流社會學的漠視,但在英語世界以外,它已經(jīng)被相當廣泛地運用于很多社會生活領域的研究之中。(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在我看來,重要的還不是圖海納設計的這一套程式,而是“社會學干預”方法所包含的那些基本的原則。

          首先,它主張通過對行動者的積極干預來生產(chǎn)社會學知識,這一點已經(jīng)獲得許多社會學家的認同。例如,布洛維在闡述其“擴展的個案法”時就指出:社會關系只有在受到擠壓時才會暴露出來。他主張:研究者進入和退出田野工作,實際上都是一種“干預”。在我看來,這就指出了社會學家在研究工作中,要完全避免干預、保持純粹的客觀主義立場或“工具實證主義”立場,實際上是根本不可能的。既然如此,那就不如把干預變成一個自覺和能夠控制的研究手段,借助它去積極地獲得社會生活的知識。其次,它把社會學知識從社會學家的書齋里解放出來,明確表明社會學知識的最終目標是為了提升行動者的行動能力,這是難能可貴的。實際上,就此而論,社會學干預的方法與1920年代以前的“芝加哥學派”,與簡尼·亞當斯和杜波伊斯這些現(xiàn)今已經(jīng)被美國社會學遺忘了的人物的學術活動,與現(xiàn)在已經(jīng)日漸式微的“行動主義”的社會學傳統(tǒng),以及與當代“解放社會學”,都具有某種血緣關系。第三,由于它把社會行動者的地位提高到空前的程度,因此,特別適合于研究在基本的社會框架發(fā)生變動之際的人類社會,從行動者的角度去觀察規(guī)范、安排、制度的變化和生成的過程。一句話,它可能更適合于轉型社會的研究。最后,由于它拒絕“物化”研究對象,對所有的社會行動者都表示出應有的尊重,因此更適合對底層民眾的研究。

          我自己近年來所做的工作,就是嘗試著將“行動社會學”及其“社會學干預”方法,運用于對中國轉型社會的研究之中。如前所述,我認為中國轉型社會的基本特點,是在現(xiàn)當代時空條件下,生產(chǎn)出頗為古典的社會學問題,而其中之一就是“社會從何而來”的問題。這個問題顯然是一個古典的問題。我試圖通過接續(xù)“社會學的馬克思主義”的兩個傳統(tǒng)來界定“社會”的意義,一方面接續(xù)波拉尼傳統(tǒng),從與“自我調節(jié)的市場”的關系中界定“能動社會”的產(chǎn)生,另一方面接續(xù)葛蘭西傳統(tǒng),從與“國家”的關系中界定“公民社會”的產(chǎn)生。華北鄉(xiāng)村箱包工業(yè)雇傭的農(nóng)民工和都市運動成為我研究這兩個領域的具體案例或入手點,而運用的方法則是“社會學干預”。我希望透過這個方法的使用,發(fā)現(xiàn)那些為主流社會學方法所難以發(fā)現(xiàn)的社會運作機制,從而豐富轉型社會學的理論內涵。當然,在這個研究的過程中,對圖海納版本的“社會學干預”方法也進行了相應的修正和改變,不過,這已經(jīng)是另一篇文章的主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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