留白:茨威格的瑕疵

        發(fā)布時間:2020-06-03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像奧地利小說家斯蒂芬·茨威格那樣的人是很容易征服中國讀者的。尤其是在閱讀的田地大面積拋荒、精神的莊稼青黃不接的年代(奇怪的是,那樣的年代往往理想主義泛濫,心懷天下的青少年和老想“解放別人”的政治狂想家到處都是),一個擁有高貴氣質、優(yōu)雅文風和坎坷遭際的作家極易成為文學青年們崇拜的偶像。我在讀高中的時候,碰巧對文學還不象現(xiàn)在這么失望,所以乍一碰到表情和主題都很嚴肅、心理分析猶如X光透視的茨威格,就立刻向他交出了雖非全部但絕對真誠的景仰。我承認在那景仰里面,“思想性”的成分要多于“藝術性”,甚至正是茨威格那極富“死亡的詩意”的結局刺激了我的“崇拜中樞”也說不定。但直到今天我仍然認為,和其他讓人崇拜的作家一樣,目光如炬的茨威格占用了一個面臨高考的中國少年太多的學習時間,這一點的確夠得上偉大。

          四年前,當我從一個小型書市上購回這本題為《人類的群星閃耀時》(三聯(lián)版)的小冊子時,如上所述的景仰之情依然未曾稍減。這是一本共收有12個短篇故事的歷史特寫集,作者用傳記的筆法分別描述了12位歷史人物輝煌人生的決定性片斷。我隨便翻了翻,出于對歷史的某種偏見——借用小說的方法來寫實,卻反過來鄙薄小說的虛構,歷史的壞名聲正是這么造成的——我把它插進了書架。四年之后,不是帶著對歷史的興趣,而是抱了會見一位故人的心情,我把它取下來翻閱。然而,正如再親切熟捻的朋友也會因闊別而變得陌生,那12篇特寫中的第一篇,竟使一向無可挑剔的茨威格在我眼里走了樣。

          這篇特寫有一個不短的題目:《到不朽的事業(yè)中尋求庇護:太平洋的發(fā)現(xiàn),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傳主是西班牙探險家巴爾沃亞。茨威格式的情節(jié)安排和人物刻畫照例引人入勝,流貫始終的還有一種英雄悲歌般的旋律和基調。這些當然都是描述一個“真正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一刻”所應該具備的,而且與我的胃口并不抵牾。那么,問題究竟出在哪兒?

          為了便于說明,我只好作一回“文抄公”。下面是茨威格記錄巴爾沃亞率領他的探險隊歷盡千辛萬苦,終于到達太平洋沿岸時的一段話:

          “可是就在這當兒,巴爾沃亞命令全體人員停止前進,誰都不得跟隨他,因為他不愿意和任何人分享這第一眼望見這個未知大洋的榮譽。他要單獨前往,要成為在橫渡了我們世界上最大的海洋——大西洋以后,見到另一個尚未為人所知的大洋——太平洋的第一個西班牙人、第一個歐洲人、第一個基督徒而載入史冊!

          這段敘述除了一處地理錯誤(大西洋并非世界第一大洋)外,實在挑不出其它毛病。我們不妨再往下看:

          “他(巴爾沃亞)舉目遠望,感到幸福和自豪,在他的心中完全被這樣一種意識所陶醉:他的眼睛是反映出這無涯海洋的藍色的第一雙歐洲人的眼睛!

          這里,我們看到,驕傲的巴爾沃亞試圖通過上述那樣一種造作的方式使自己的生命不朽,而茨威格本人也感同身受地為之陶醉了,作為一個歐洲人的自豪感從字里行間流溢而出。接下來的情節(jié)是,巴爾沃亞被一種大而無當?shù)臍v史感蠱惑著,為了讓這一時刻鐵案如山,他命令文書在羊皮紙上記下了這件事的始末,并在文件上簽字證明:這位巴斯科·努涅斯·德·巴爾沃亞先生是第一個看到這大海的人,是他把這大海指給后來者看的。

          如果說這些讓人啼笑皆非的文字僅是作者為那位不可一世的冒險家代言的話,那么,下面這段顯然是茨威格的現(xiàn)身說法:

          “這以后,六十七個人(探險隊幸存人員)才從山頂上下來。所以,一五一三年九月二十五日,是人類知道地球上迄今未知的最后一個海洋的日子!

          也許是我神經過敏吧,讀到這里我心里咯噔一下;
        直覺告訴我,一定是哪兒出了問題。在我看來,茨威格犯了個致命的錯誤:從“西班牙人”到“歐洲人”再到“人類”,這個概念偷換得實在有些離譜。茨威格寫得非常清楚,巴爾沃亞的這次探險是在印第安土著的幫助下進行和完成的,而且,在他“青史留名”的前夜,還曾喪心病狂地下令將印第安俘虜全部殺害。這一暴行使茨威格義憤填膺,并毫不留情地將其指斥為“歷史上最卑鄙無恥、非人道的事”。但同情歸同情,茨威格的意識深處,仍然認為巴爾沃亞在印第安向導指引下,登上那座可供“憑海臨風”的小山頭的那一天,是“具有世界歷史意義的一天”;
        將其踩著印第安人尸體完成的冒險視為人類“最壯麗的英雄業(yè)績”。

          打碎一個偶像的過程并不好玩兒,但一直被偶像統(tǒng)攝的滋味兒也不好受。任何一個不帶偏見的人都會發(fā)現(xiàn)茨威格認識的局限和思維方式的誤區(qū)。他好象是戴著有色眼鏡看待世界和歷史的,那眼鏡有個不太討人喜歡的名字——“歐洲中心主義”。在這副眼鏡的視閾里,喜歡冒險的歐洲人——他們秉承著堂吉訶德和浮士德這兩大精神傳統(tǒng)——才是真正代表著人類文明的進步力量,他們把探險的旗子插到哪里,哪里才被真正納入人類的“文明圈”(與生物圈相對?)。歐洲人總是不斷地在“發(fā)現(xiàn)”,“發(fā)現(xiàn)”,卻從來無視他們的“發(fā)現(xiàn)”對于每一塊土地的土著居民的荒唐性和殘酷性。誰都知道,探險與掠奪、發(fā)現(xiàn)與征服從來都是近親,帶著文明面具的野蠻侵略實在不值得用茨威格那樣一種高昂如進行曲般的調子去鋪張揚厲。

          我原以為西洋人看待歷史會比我們客觀些,現(xiàn)在看來,真是“東海西海,心理攸同”(錢鐘書語);
        上帝他老人家在設計人類思維的缺陷時,似乎沒有作弊。

          這部問世于1928年的歷史特寫集初版只有5篇。1943年再版時增至12篇。我上面所說的這一篇顯然是戰(zhàn)前的作品。1933年希特勒上臺,奧地利隨之被吞并,猶太人遭到血腥屠殺。作為一名猶太人,茨威格飽受種族歧視的屈辱,生命隨時面臨死亡的威脅,他不得不遠離故鄉(xiāng),亡命天涯;
        先是于1938年移居英國,并取得英國國籍,后又被迫于1941年流亡巴西。——這個以歐洲文明為驕傲的人最終被作為劣等民族驅逐出了歐洲的版圖。盡管巴西人民對這位享有世界聲譽的作家十分友好,但仍然難以撫平戰(zhàn)爭和種族歧視給他造成的巨大創(chuàng)痛。1942年2月22日,在巴西首都里約熱內盧附近的彼得羅波利斯的一所宅邸里,茨威格與他的妻子雙雙自盡。他在絕命書里這樣說:“我向我所有的友人致意!愿他們在度過漫漫的長夜之后能見到曙光!而我,一個格外焦急的人,先他們而去了!

          靈魂高貴的人往往脆弱,茨威格的自殺,實現(xiàn)了他早在“一戰(zhàn)”時就發(fā)出的錚錚誓言:“用我的軀體反對戰(zhàn)爭,用我的生命維護和平! 對于一位畢生致力于文學和正義事業(yè)的作家來說,這個凄美的結局難免讓人傷感。但是,更讓我無法自遣的是,這位我曾經的偶像在飽受種族歧視煎熬的死亡前夕,是否對自己以往抱有的以種族歧視為內核的“歐洲中心主義”有過覺察?有過反?有過追悔?如今,繪制基因草圖的研究成果已經顯示,不同種族的基因差異,甚至比同一種族不同人之間的基因差異還要微小。這似乎為種族歧視的荒謬性提供了生物學的佐證,但是,種族歧視的幽靈依然在地球村里四處游蕩。最新一期的《21st Century》報上就有這樣一則標題新聞:“雖然人口比例和經濟實力在不斷提高,華裔人民在美國仍然受到歧視!保2001年5月3日頭版)華人如此,黑人等其他有色人種的狀況就更不用說了。

          我不是在為所謂民族主義張目,什么東西一旦形成“主義”便難免顧此失彼。我只是覺得,茨威格的結局實在富有意味,那是卑賤命運對高傲靈魂所開的一個的玩笑。這個玩笑雖然成全了茨威格的偉大——茨威格若不是猶太人,結果會怎樣?這個問題讓人不敢深想——但畢竟散發(fā)著不祥的惡毒的氣味。

          

         。ㄔd《讀書》2002年第4期,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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