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學問不是評出來的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據(jù)說,最近十年,中國學術大有長進。標志之一,便是不再由某個領導說了算,誰都得過“評審”這一關。從此之后,誰是英雄,誰是狗熊,拿出你的評審成績單,便一目了然。于是,大學里的教授們,在教育主管部門的引導下,整日里昏天黑地,不是你評我,就是我評你。大到學校定位,小至個人榮譽,中間還有研究計劃、學科排名等,都需要填表、送審、匯報、打分、評比、頒獎。表面上看,整個過程井然有序,一環(huán)扣一環(huán);可結(jié)果呢,不但沒有振興學術,反而讓人有“今不如昔”的感嘆。
如今的評審,可不是鬧著玩的,牽涉很多實際利益(少則五萬十萬,多則百萬千萬)。而且,你還不能清高,說我不要。因為,社會上就認這個。學校辦得好不好,學者成績大不大,以獲獎證書及課題編號為準。你謙讓,別人上去了,一步一個臺階,從此,你的生存空間便越來越逼仄。怎么辦?只好和光同塵?衫蠈嵢擞肋h弄不明白,填表(包括各種附加動作)也是一門學問,也有很多貓膩。你以為單憑業(yè)績,就能順利過關?沒那回事。一點學問都沒有,那當然不行;可單有學問遠遠不夠,起碼必須配合相聲演員的嘴皮、京劇演員的臉譜、歌舞演員的身段,才可能長袖善舞,平步青云。
是不是太悲觀了?這可是“與國際接軌”呀。只是依我觀察,眼下這些官氣十足的評審(民間自己組織的不算,不具備“權威性”),同行評議只起咨詢作用,關鍵是終審。一錘定音的,是主管部門領導及其信任的某些“德高望重”的專家。這個時候,桌上桌下,不乏堂而皇之的交易———美其名曰“協(xié)調(diào)”。近年揭露出來的各種評獎中的黑幕,看得你目瞪口呆;而且,所有這些黑幕,都不是發(fā)生在群眾評議或初審階段。評審太多,利益太大,權力又沒有得到有效的制約,焉能不出問題?這課題你明明不懂,可必須投票;這著作你明明沒讀,可必須表態(tài);這學者你明明“沒感覺”,可必須舉手———到此份上,還能指望什么“公平”與“正義”?
如此說來,表面嚴格的學術評審,帶有很大的偶然性。既然大家都是碰運氣,彼此彼此,也就沒什么好抱怨的?稍趯嶋H運作中,這些關系重大的評審活動,很容易被“有心人”支配或誘導;而所謂專家意見,往往只是擺設———如果沒有成為同謀的話。這不是個人道德品質(zhì)問題,日復一日、堆積如山的評審,如今已構(gòu)成一種學術權力;而權力需要尋租,這就存在著以權謀私的巨大空間。
當今中國,沒有哪個行業(yè)敢自詡清高。腐敗的事多著呢,學界自然也不例外。評審中有人弄權,有人鉆營,有人行賄,有人獲利,這很正常。不就是“一小撮”嗎?爛了就讓它爛了吧。問題在于,此舉影響深遠,連帶著攪渾了一池清水。都說近年中國學界十分浮躁,為什么?當然是利益驅(qū)使。利益從何獲得?絕大部分就是借助各種冠冕堂皇的學術評審。追求功名利祿,乃人的本能,所謂滔滔者天下皆是也。眼看著別人通過評審獲得各種實際利益,焉能無動于衷?于是乎,學者們也開始學著吆喝,就像舊日走江湖賣假藥的。正應了“人在江湖身不由己”那句話,既然參加評審,就得遵守游戲規(guī)矩。倘若你臉皮薄,愛惜羽毛,調(diào)子定得太低,被刷下來,沒人替你鳴冤抱屈。一開始,都還羞答答的,猶抱琵琶半遮面,吹牛時有點臉紅;眼瞅著造假者過五關斬六將,大家也都想開了:干嗎不采取模糊戰(zhàn)略,游走于造假的邊緣?
就這么一種制度,催生出一大批擅長“表揚與自我表揚相結(jié)合”的“成功人士”。不能說他們不讀書,更不能說他們沒才氣,關鍵在于,他們很早就大徹大悟,明白僅僅做學問是不夠的;于是,及時調(diào)轉(zhuǎn)船頭,專攻“關系學”,并積極投身于各種評審大潮。
五代王定!短妻浴分杏羞@么一則故事,唐太宗“嘗私幸端門,見新進士綴行而出,喜曰:‘天下英雄入吾彀中矣!"”。這是至理名言,以功名利祿馴服天下英才,古今中外,屢試不爽。就拿眼下這備受非議的評審來說,何嘗不是如此?明知評審不能長學問,你我還不是照樣趨之若鶩?
我承認“重獎之下,必有勇夫”,但不太相信評審之舉能長學問。對于人文學者來說,獨立思考的權力、淡定讀書的心境以及從容研究的時間,是最為重要的。印象里,評獎最多的,是那些容易做假的行業(yè)。不信,你走進超市,隨手拿起日用必需的油鹽醬醋煙酒茶,包裝袋上保準密密麻麻寫著本產(chǎn)品榮獲某某金獎銀獎。越是不自信,越是質(zhì)量沒保證,越需要各種獎項來“保駕護航”。
記得一則逸事,著名哲學史家湯用彤得知其所著《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史》獲大獎,竟很不領情,說:多少年來都是我給學生打分數(shù),我的書要誰來評審!當代中國,還有這樣極為自信、自尊、自重的學者嗎?
2005年2月11日于京西圓明園花園
來源:《中國書評》第一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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