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葉新:秋笳悲咽——流放北大荒300年前后之比較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300年前,不算太古;
        江蘇吳江,不算太遠(yuǎn);
        有個文人,現(xiàn)在也不算太有名。此人姓吳名兆騫,生于1631年,出身官宦世家,從小強學(xué)博覽,因用眼過度,以致近視。王晫的《今世說》說他:“每鼻端有墨,則是日讀書必數(shù)寸矣!蹦菚r是線裝書,很厚,但日讀數(shù)寸,量也甚多。他少有雋才,7歲參玄文,9歲作《膽賦》,下筆數(shù)千言,膽大如斗;
        卻也調(diào)皮,在塾中,曾竊取同學(xué)巾冠,溲溺其中。老師罵他,還強辯,說:“(帽)居俗人頭,何如盛溺?”實在是惡作劇,不像我,我是“善作劇”。

          吳兆騫13學(xué)經(jīng)史,習(xí)詩詞,年方英妙,才名漸起,相隨諸兄加入詩社“慎交社”,為雞壇牛耳之盟。當(dāng)時并無冠冕堂皇的憲法,但結(jié)社卻自由,無需登記,無需審批,也無需“摻沙子”以加強黨的領(lǐng)導(dǎo),更無需擔(dān)心會以“非法組織”之名而被取締。在社中,他與諸社友意氣豪壯,縱酒放歌,吟詩作賦,角逐藝苑。他曾自詡“仿佛班揚”,這話放在現(xiàn)在就好像說自己是當(dāng)今的魯迅和巴金。吳兆騫之狂,還有一例,某日,他和社友出游,中路忽對同郡汪琬說:“江東無我,卿當(dāng)獨步!”就是說:“沒有我,你就是第一!”好大的口氣,同行者側(cè)目久之。曾有人規(guī)勸他不必如此傲慢,他說:“安有名士而不簡貴者?”吳兆騫簡傲自負(fù),自比班揚,只看見自己鼻尖,目無余子,那是他高度近視,是眼疾;
        近日卻有“文化大師”自命“當(dāng)今孔子”,不知何?

          吳兆騫的老師計青轔針對吳的狂妄曾說:“此子異時必有盛名,然當(dāng)不免于禍!毙叶灾辛,不幸也言中了。幸的是吳兆騫以后果然名盛一時,文壇魁首吳偉業(yè)曾將他和華亭的彭師度、宜興的陳維崧稱為“江左三鳳凰”,說他“辭賦翩翩眾莫比”!傍P凰”之一的大詞人陳維崧說他“當(dāng)時彩筆撼江關(guān)”。《四庫全書總目》則說:“兆騫詩天賦特高,風(fēng)骨遒上!贝_實已有了盛名?墒堑搅隧樦问哪,正當(dāng)年少氣盛、如日中天之際,他卻以丁酉科場案逮系,大禍及身,老師的話不幸而言中了!

          順治十四年丁酉江南鄉(xiāng)試,吳兆騫等人中選。此科的主考方猶、錢開宗納賄舞弊,取士不公,物議沸騰。給事中陰應(yīng)節(jié)參了一本,順治皇帝震怒,第二年的三月,下令復(fù)試。復(fù)試地點一說是在北京中南海的贏臺,試題為《贏臺賦》。是日,為防止舞弊,警衛(wèi)森嚴(yán),堂下列武士,“黃銅之夾棍,腰市之刀,悉森布焉!保ɡ钛幽辍耳Q征錄》)堂上,每一復(fù)試者,都有護軍二員持刀夾其兩旁監(jiān)視,以致與試者震懼失措,“皆惴惴其栗,幾不能下筆!保ㄍ鯌(yīng)奎《柳南隨筆》)心高氣傲的吳兆騫不甘于無辜受辱,擲筆而嘆:“焉有吳兆騫而以一舉人行賄者乎!”(《吉林通志·寓賢傳》)于是名士氣又上來了,他交了白卷,以示抗議。這和300年后的白卷先生張鐵生同志不一樣,人家吳兆騫是真有學(xué)問交白卷,是名士之氣,鐵骨錚錚,可敬可佩。

          此案鞫訊經(jīng)年始結(jié)案。方、錢兩主考正法,16名房考官處絞,方桌鉞等8名原中式者革去舉人,“俱著責(zé)40板,家產(chǎn)籍沒入官,父母兄弟妻子并流徙寧古塔!保ā肚迨雷鎸嶄洝罚⿷吞帢O為嚴(yán)酷慘烈,是震動全國的大獄。如今的高考腐敗,比起清代的科場舞弊,嚴(yán)重千倍,換到現(xiàn)在,教育部長早該槍斃了吧?

          吳兆騫呢?他雖有仇人“一紙謗書”的誣陷,但“審無情弊”,沒夾帶,沒行賄,沒通關(guān)節(jié),是清白的。最后可能還是因為復(fù)試罷考的犯上之故,也一并革除了功名,流徙寧古塔。所以徐世昌說:“漢槎(吳兆騫字)意氣傲岸,不可一世,卒以是賈禍!保ā锻砬绾m詩匯》)性格即命運,信然。

          寧古塔,即今之黑龍江寧安,天寒地凍,絕域窮荒,300年前那里的自然條件和生存環(huán)境比如今更是險惡百倍。同案方拱乾曾說:“人說黃泉路,若到了寧古塔,便有十個黃泉也不怕了!”300年后大批右派分子也被趕到這里來改造,可見古今治人者所見略同,都將此處視為流放寶地。流是五刑之一,笞,杖,徒、流、死,流僅次于死,不是好受的,而吳兆騫一去就是23年,極人世之苦,這些都表現(xiàn)在他給后世留下的著作《秋笳集》里了。

          重讀已讀之書,如晤老友;
        初讀未見之書,如識新朋。吳兆騫的《秋笳集》是我新朋。此書由麻守中先生校點,上海古籍出版社1993出版,僅印2000冊。其實此書我已買來兩年,一直束之低閣,大為不敬。最近翻閱,興趣盎然。有興趣的倒不是吳兆騫的詩。他的詩當(dāng)時雖然負(fù)有盛名,但他既不能和他的前輩李、杜、蘇、辛相比,也無法和他的同時代人陳子龍、陳維崧、王士禎、納蘭性德以及他的后輩黃仲側(cè)、龔定庵、郁達(dá)夫、聶紺弩等相提并論。300年的時間是一張篩眼甚大的大篩,當(dāng)年名噪一時的名家、名著經(jīng)300年的不停不斷地簸揚篩選,絕大多數(shù)已落入篩眼之下,化作塵土,至今還能留在今人眼中的所剩余幾呢?吳兆騫的《秋笳集》里有詩詞400多首,很多都在當(dāng)時被人傳頌?傻搅饲迥,譚獻(xiàn)編選《篋中詞》時,收清人詞1000首,但只選了吳兆騫一首《念奴嬌·牧羝沙磧》。當(dāng)代汪泰陵的《清詞選注》,也是規(guī)模較大的清詞選本,選詞700多首,吳兆騫竟無一首。吳兆騫的詩作境遇也大致如此。錢仲聯(lián)的《清詩三百首》倒收了他一首七古、兩首七律,但近年出版的一些中國文學(xué)史上已無他的名字,他己經(jīng)落下篩眼了。遙想300年前吳兆騫自鳴得意于“仿佛班揚”時,他何曾料到今日的落寞呢?每念及此,就對眼前那些紅極一時的暢銷、不可一世的流行有了新的認(rèn)識。林彪寫了前言的紅寶書,那才是真正的紅極一時,是絕對的不可一世,當(dāng)年幾乎人手一冊,發(fā)行量大過《圣經(jīng)》,是世界第一暢銷書,還被稱之為世世代代的傳家寶。而今呢?也不過才短短二、三十年吧,誰還以它傳家呢?小說《紅巖》、《紅日》、《艷陽天》、《歐陽海之歌》等等,也曾大紅大紫過,可如今的書架早就沒有了它們的蹤跡。再看眼下以炒作來促銷、以廣告來哄人的暢銷書,盡管經(jīng)常榮登排行榜,可今后的命運又如何呢?

          我對《秋笳集》最感興趣的是它后面的附錄。附錄之一是《歸來草堂尺牘》,收錄吳兆騫流放時的家書15通,致朋舊者21通。家書真實地呈現(xiàn)了吳兆騫的流放生活,滿紙悲苦之聲,令人淚下。尺牘之后,竟想不到還有上海圖書館前館長顧廷龍老先生的跋,跋云:“詳覽諸札,可見兆騫生平志節(jié)與當(dāng)日塞上景物,足備故乘之遺,即此鱗爪豈可以等閑尺牘視之哉!”這實在令我驚喜,好像在冰天雪地突見江南的柳枝搖曳,好像在吳兆騫凄厲的秋笳聲中驟然聽到幾聲顧廷龍先生的吳儂軟語?上Р痪们邦櫪舷壬策^世了……

          附錄之二是吳兆騫之子吳棖臣撰寫的《寧古塔紀(jì)略》,它生動地記述了當(dāng)?shù)氐纳酱ǖ乩,風(fēng)俗人情,尤其是對滿族生活習(xí)慣的記述有很高的史料價值,值得一讀。

          以下的附錄還有《吳兆騫事跡輯存》、《序跋評論》、《同時諸家書信輯存》、《酬贈題詠》等。讀完《秋笳集》和所有這些附錄,卻使我產(chǎn)生許多疑惑:

          第一,吳兆騫是朝廷欽犯,他的諸多朋友卻不避嫌,竟為他送行、送錢、送物、送詩!俺鋈麜r,長安諸公,餉以百金!薄凹皩脼c京,陳子長揮涕贈金,復(fù)贈我鞍馬!眳莻I(yè)賦詩《悲歌贈吳季子》,對吳兆騫的含冤謫戍滿懷同情。徐乾學(xué)、陳維崧、陳之遴、陳容永等也經(jīng)常寄詩懷念,其中以顧貞觀的兩首《金縷曲》最為膾炙人口,感人至深。他們難道不怕株連?怎么清代比當(dāng)今還無所顧忌?

          第二,吳兆騫到了戍所,“戍主以禮相待”,并“授一椽”!案睅浌,雅重文士,以米相餉!薄肮锍,大帥之子相從授經(jīng),館餐豐渥,旅愁為解!睆募視械弥,吳兆騫的館資可得16金至20金,一年的米薪之費可足矣。我奇怪的是戍主和當(dāng)?shù)毓賳T怎么對罪犯如此優(yōu)待?現(xiàn)在的勞改犯能有此待遇嘛!

          第三,更難以理解的是吳兆騫在流放地與同案張縉彥、姚其章、錢志熙、錢德維等結(jié)“七子之會,月凡三集”,飲酒吟詩,風(fēng)雅不廢。非但如此,友人徐乾學(xué)還將吳兆騫的生平著作鋟行于世。如今我們見到的《秋笳集》最早刻本便是徐乾學(xué)的刻本。服刑的犯人怎會有寫作和出版自由?當(dāng)今的牢犯連寫個紙條也會被沒收被處罰的吧!

          第四,吳兆騫在寧古流放期間,他的京中故舊如顧貞觀、納蘭性德、編修徐乾學(xué)、都察院左都御史徐元文、大學(xué)士宋德宜、尚書王士禎、太傅納蘭明珠等都沒停止過對他的營救。有錢出錢,有力出力,終于納鍰于贖,援例赦歸。這在現(xiàn)在更是難以想象之事!

          我想起300年后也在黑龍江流放的聶紺弩、吳祖光等人,他們也是冤獄,也長達(dá)20多年,但他們就是沒吳兆騫那么幸運。他們要強制勞動,要挑水、要搓繩、要刨糞、要推磨;
        他們要“思想錐心”,要匯報、要檢查、要自我作踐、要自唾其面,甚至還要互相揭發(fā)彼此殘殺;
        他們沒有友人的幫助,沒有同犯的相憐,沒有當(dāng)?shù)毓賳T的同情,更沒有京中領(lǐng)導(dǎo)的聲援。別說聶、吳之類的文人了,就是國家主席劉少奇、國防部長彭德懷,當(dāng)他們蒙冤羈押時,那些當(dāng)朝的戰(zhàn)友、同志、故舊、部屬,有誰向他們一伸援助之手呢?也許連說一句公道話的都沒有吧?是今天的人心冷酷了,還是今日的環(huán)境更加嚴(yán)酷了?想到連軟禁在京的黨的總書記也被嚴(yán)禁探視,也無自由,也無人權(quán),真深感這是一個比清代更加冷冰冰的世界!

          聶紺弩大概是知道吳兆騫其人的,因為他在給舒蕪的一封信中提到過吳兆騫和吳梅村的那首詩《悲歌贈吳季子》,但不知他是否讀過《秋笳集》。如果他在北大荒的“晨風(fēng)凜冽鉛絲網(wǎng)”下也讀過此書,定然會想:我寫詩就沒吳兆騫那么自由,我是偷偷寫的,詩稿也只能讓獄友李世強冒著極大的危險偷偷夾帶出去。也許他還會想:清代雖大興文字獄,但它沒有宣傳部這個閻王殿,對知識分子的控制仍有許多疏漏,所以清政府就無法實現(xiàn)壓倒一切的穩(wěn)定、就無法實現(xiàn)千秋萬代的基業(yè),只276年就垮臺了。

          

          1998年10月6日寫定

          2007年5月5日修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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