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曉明:從幾首桃花詩看中國詩的文化心靈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內(nèi)容提要]
什么是中國詩的特點?中國詩是貴族文學(xué)(陳獨秀)、赤子文學(xué)(王國維)、還是士人文學(xué)(沈曾植)?中國詩中,社會歷史人生信息量越少越好么?中國詩人的心靈主體,是小知小覺,還是先知先覺?是光禿禿、幽暗破碎、封閉無意識的自我,還是興象蔥籠、天機流轉(zhuǎn)的心靈?中國詩學(xué)的核心概念是什么?為什么從文化心靈的角度可以更好地讀中國詩?
講演人抽樣考查,從中國詩中幾首有名的桃花詩入手,以“文化心靈”為路徑,將詩學(xué)理論、抒情傳統(tǒng)、文化大義、歷史意象和詩性感悟,融為一爐,走進《詩經(jīng)》、陶淵明、杜甫、劉禹錫、白居易、蘇軾以及陳子龍柳如是等人的詩歌世界,一邊散步品賞詩史上的經(jīng)典風(fēng)景,一邊也不忘深入解答詩學(xué)中的重大問題;蛟S,力圖提供一種超越文化研究和文學(xué)性研究的“文化詩學(xué)”,有助于重建中國詩學(xué)與中國文化思想的生動聯(lián)系,有助于再認中國文化的價值系統(tǒng)。
一、引論
。ㄒ唬┖沃^“文化心靈”?
文化心靈,即在代代相承的文學(xué)傳統(tǒng)中養(yǎng)成的、具有悠久深厚文化內(nèi)涵、具有深刻的華夏民族特點的藝術(shù)心靈。為什么要從這個角度來講中國詩歌?這是因為,“心”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第一重要的概念。繪畫史上的“外師造化,中得心源”(張璪,見《歷代名畫記》卷十),音樂史上的“高山流水”(伯牙子期,見《韓詩外傳》卷九),哲學(xué)史上的“為天地立心”(張載,見《近思錄》卷二),“我來看此花時,此花與我心一起明白過來”(王陽明《傳習(xí)錄》下),以及宗教史上的“以心傳心”(《五燈會元》卷二)等等,說“心”是中國文化傳統(tǒng)世代相承的核心價值,應(yīng)是無可置疑的。中國詩是中國文化最具有心靈價值的創(chuàng)造,通過中國詩來理解中國文化的心靈世界,通過中國文化的特點來理解中國詩,這是題中應(yīng)有之義。
(二)“興”,是最富于文化心靈意味的詩學(xué)概念
“興”最重要的文化內(nèi)涵,即生命與生命相接觸。興的邏輯起點,即“人神溝通”。即巫史時代,人心與來自天神的信息相通。無論是后來的“引譬連類”、“托事于物”,還是“起發(fā)己心”、“合樂而歌”,都有一個感發(fā)、接通的心理機制,此一心理機制,首先由“人神溝通”奠定,后轉(zhuǎn)化而成“心物相通”,即天地萬物氣化生成的心理圖式,最終轉(zhuǎn)化而為“起發(fā)己心”的詩學(xué)。不同的生命之間,以及在古人看來代表著生命的詞語,為什么具有相感發(fā)的力量?我們細思其中的奧秘,其心理動力,即生命與生命相接觸。無論是人神生命的接觸,還是心與自然物生命的接觸,還是人心與人心的生命相接觸。最近有人認為“興”的起源,正是一種挽詩的儀式,是與死去的親人或友人的魂相溝通的歌唱儀式,這個新說法也加強了“人神相通”的文化內(nèi)核,所以,生命與生命相接觸,也包括精神生命在內(nèi)。
“興”的生命與生命相接觸,對于中國詩學(xué)的心靈內(nèi)涵,具有決定性的貢獻。因為,生命不止于小生命自身,所以有“比興”,生命與時代社會等大生命相接觸,此即先知先覺的心靈的來源。生命不止于個人,不止于當下,而具有歷史的回聲,與傳統(tǒng)中生命相接觸,所以有“興喻”,此即古今相連的心靈的來源。生命不止于有限,不向下沉淪,所以有“興會”“興感”,此即生生不息的心靈的來源。生命又肯定人心與人心的照面,不幽閉自我,所以有“興寄”,此即心心相印的心靈的來源。
二、桃花詩中所含蘊的文化心靈
我們可以從以下幾首桃花詩來理解。作品也是潛詩學(xué),可以補助理論的不足。于是按其表現(xiàn)的文化心靈內(nèi)涵,可分成以下五組。
(一)人世生活的心
桃之夭夭,灼灼其華。之子于歸,宜其室家。桃之夭夭,有蕡其實。之子于歸,宜其家室。桃之夭夭,其葉蓁蓁,之子于歸,宜其家人。
《周易》:夫婦,人倫之始也!睹献印罚赫煞蛏笧橹惺遥由笧橹屑。這首詩有重要文化意蘊!澳信哉橐鲆詴r,文王風(fēng)化之盛”(朱子)。表明這首詩是早期中國文化成熟之際、良俗美序的表現(xiàn)!八图藓陀H的婚姻儀式歌”(張西堂)。是人間的歡天喜地的婚典歌。
“平平常常,細思之,殊覺古初風(fēng)俗之美”(崔述),個體的人生,是在一個大的背景下才得到真實意義的。從文化看,這首詩有以下幾個特點:
第一,一上來就是結(jié)婚,似乎男女交往,戀愛不重要,而直奔結(jié)婚的目的。然而這完全符合《詩經(jīng)》的實際。為什么這樣呢?這關(guān)系到中西文學(xué)一個根本的區(qū)別:西方文學(xué)是表現(xiàn)的,是順著人生的欲望表現(xiàn)人生的;
而中國文學(xué)是文化的,文化即教化,所謂人文化成,不是順著人生的欲望,而是順著人心的要求,是要來建構(gòu)人生。如果不單單從表現(xiàn)的意義上來看,而更從人生的真實問題來看,那么,婚姻生活就比戀愛有更多的困難,更多的麻煩,須要更多的關(guān)心和指導(dǎo),即現(xiàn)代人所謂相愛容易相處難。而戀愛生活是不需要指導(dǎo)的。因而,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個結(jié)果的地方,其實是一個開始;
表面上看起來沒有問題的地方,其實是處處有問題的。所謂文學(xué)的文化性,即表現(xiàn)在回應(yīng)人生的真實問題。
第二,美善合一。夭夭,其少壯也、舒展也。灼灼華之盛也。這是自然生命之美。蕡,實貌。這是道德人品之美。蓁蓁,至盛也,最充實的內(nèi)在生命之美。這已經(jīng)過了單純的青春唯美時節(jié),也經(jīng)過了單一的道德主位的時節(jié),這是內(nèi)外合一之美。自然生命的內(nèi)在化,與道德生命的自然化,一種由內(nèi)而外、從內(nèi)部生長出來的美與善融合之美,像一株生機盎然的樹一樣的美。中國詩的文化心靈,推崇這樣一種從道德看過去是情感,從情感看過去是道德,人性之真與正與美的合一。
第三,興。從人神相通,到心物合一(生命與生命的感發(fā))。從巫術(shù)中掙扎而出。從巫師獨占神意,到天意與人心和諧。心物合一的意思是,不是光禿禿的、荒漠化的心,不是孤立的破碎的心。是生命與生命相接觸。一方面,不是孤立的專注于感覺世界的美,而是涵有對于人事世界自發(fā)的關(guān)注,自覺的參與,將人事世界融入其中的美,F(xiàn)代主義詩學(xué)或西方唯美主義詩學(xué),認為詩是信息越少越好,這從根本上就不是中國詩;
另一方面,人事世界的美,又是活的、洋溢著自然氣息的,興象蔥籠、天機流蕩的美。我們看這首詩對于一個好女子的歌詠,又是把她說成是一株又舒展又亮麗、又充實又生動的桃花,看見桃花,受自然生命感動興發(fā),灼灼夭夭,都是原始、質(zhì)樸、喜氣的生命相感。這就是對天地萬物有情。一方面是世界的心靈化,流轉(zhuǎn)化也是情意化,另一方面則是心靈的自然化、日;。
第四,宜。合適。心靈之間的感受,一整幅的大和諧,一整幅的人心與人心相通。是給人家的感受,也是自己的感受。人與自然的和諧(及時、生命的季節(jié)),人與人的和諧(宜其家人),人與自己的和諧(其葉蓁蓁)。生命與生命相接觸(自然、人心、己心)。不是平面化的心。生命意蘊的深層向度的開掘(悅形、悅意、悅神)。
第五,很明亮。沒有罪感。也沒有二元化。這是一個特質(zhì)。你可以說人生的負面不夠。但是這是反幽暗意識和黑暗的心。
。ǘ┫戎扔X的心。
杜甫《題桃樹》:小徑升堂舊不斜,五株桃樹亦從遮。髙秋總饋貧人實,來歲還舒滿眼花。簾戸每宜通乳燕,兒童莫信打慈鴉。寡妻羣盜非今日,天下車書正一家。
車書一家,是時北宼平、蜀亂息、而吐蕃退。詩人回到草堂,身心得到暫時的復(fù)蘇。
黃生曰:此詩思深意逺,憂樂無方。寓民胞物與之懷,于吟花看鳥之際。其材力雖不可強而能,其性情固可感而發(fā)。
第一,志在天下、先知先覺。不是封閉的、破碎的心靈。上推天人之理,下有萬物之情。仁者愛及萬物!拔┚訛槟芡ㄌ斓刂尽保ā兑住罚!霸娬撸斓刂摹保ā对娋 含神霧》)“通天地萬物為一心,更無中外可言;
體天地萬物為一本,更無本心可覓”(劉宗周)!坝斓亟孕囊病保S宗羲)。“天地之塞,吾其體;
天地之帥,吾其性。民吾同胞物吾與也。凡天下疲癃殘疾,惸獨鰥寡,皆吾兄弟之顛連而無告者也!保◤堓d)。
第二,中間四句是一個結(jié)構(gòu):宇宙與人心。高秋來歲,是春去秋來,天地自然之永遠的仁意。簾戶兒童,則是與人心世道之不舍的善心。盡管,“每宜”是一個命定的善,而“莫信”則是一個祈使(實踐)的善(需要干涉兒童的行為,參與善的過程),表明人心世道的善既是信仰,又是人的現(xiàn)世活生生的實踐,所謂苦口婆心、所謂有一分熱發(fā)一分光。而宇宙與人心,在仁愛上統(tǒng)一,成為一種詩人對此世的大信。所以才會有最后兩句:一句說歷史的惡,一句說人道正在進行的善。兩句是說盡管歷史是惡的,可是在這個背景下,人類向美善的努力永遠也不放棄。(《說文》烏,孝鳥也!侗静荨非莶坑卸N烏鴉。慈鴉以呉地所産,驗之慈鴉,即反哺者,其頸白,鳴聲啞啞,人亦不惡之。)“憂樂無方”,是說詩人想得很深,內(nèi)心痛苦而光明幸福?梢苑Q為憂樂圓融的文化心靈。中國文化的心靈,即不是罪感,也不是樂感,而是憂樂圓融。
陶淵明《桃花源記》:晉太元中,武陵人捕魚為業(yè)。緣溪行,忘路之遠近。忽逢桃花林,夾岸數(shù)百歩,中無雜樹,芳草鮮美,落英繽紛,漁人甚異之。(略)《桃花源》詩:嬴氏亂天紀,賢者避其世。黃綺之商山,伊人亦云逝。往跡寖復(fù)湮,來徑遂蕪廢。相命肆農(nóng)耕,出入行所憇。桑竹垂余?,黍稷隨時藝。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穆窌峤煌ǎu犬互鳴吠。爼豆猶古法,衣裳無新制。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草榮識節(jié)和,木衰知風(fēng)厲。雖無紀厯志,四時自成歲。怡然有余樂,于何勞智慧。竒蹤隠五百,一朝敞神界。淳薄既異源,旋復(fù)還幽蔽。借問游方士,焉測塵外地。愿言躡輕風(fēng),髙舉尋吾契。
第一,對秦文化的批判,即對于專制社會的批判!百蟻y天紀,賢者避其世”,天紀即歲月日星辰五紀,即宇宙的根本大序。這里用來比喻秦的大逆不道,違反宇宙人生的根本秩序!白栽葡仁辣芮貢r亂”!百t者辟世,其次辟地”(《論語 憲問》)。辟地即找一個地方地方藏起來,而辟世則是創(chuàng)造另一個世界!按颈〖犬愒础保次幕牟煌,從源頭上就有重大的歧異。桃源人生與秦代專制世界是根本對立的。蒙文通。后來的桃花詩,有不少是在這個意義上使用陶淵明的詩意。
第二,自由精神的歌唱。春蠶收長絲,秋熟靡王稅。這是平等,無君的社會。童孺縱行歌,斑白歡游詣。這是王道蕩蕩,充滿了歌聲與游樂的世界。前者是從物質(zhì)生活壓迫中解放出來,后者是從精神生活壓迫中解放出來。雖無紀厯志,四時自成歲。這是超越了時間,放棄了人為,進入自然而然的生命節(jié)奏的世界。
陶杜,一個是對歷史人生的縱貫的透視,一個是對時代人生的全幅的關(guān)懷,十字打開,都是志在天下,都是士的文學(xué)精神。這是中國文學(xué)中國詩最深度的文化心靈,最重要的抒情傳統(tǒng)。對天下有道的向往,對自由精神的追尋,對一個美好的世界念茲在茲的想像與追求,是中國詩人先知先覺的心靈表現(xiàn)。有些現(xiàn)代人,只從自己淺薄的人生出發(fā),說杜甫一生只是哀愁可憐,說陶淵明只會逃避現(xiàn)實,實在是都不能順著中國文化的脈絡(luò)來講,都是不過是在文化心靈的外面來看他們。
(三)古今相連的心。
自由精神有不少變體:
問余何意棲碧山,笑而不答心自閑。桃花流水沓然去,別有天地非人間。(李白)
春來遍是桃花水,不辨仙源何處尋。(王維)
這是神仙化、唯美化的自由精神。消解了其中有歷史文化真實人生的嚴肅內(nèi)容,化而為準宗教的解脫意味。解放變而為解脫,與唐代道教文化的廣泛影響有關(guān)。
(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神仙有無何渺茫,桃源之說誠荒唐!碎g有累不可住,依然離別難為情。船開棹進一回顧,萬里蒼蒼煙水暮。世俗寧知偽與真,至今傳者武陵人。(韓愈)
這是世俗化、儒家化的自由精神。一方面不相信,另一方面又能體會其中的美好。一方面企想烏托邦,一方面又不舍世俗。
一來種桃不計春,采花食實枝為薪。兒孫生長與世隔,知有父子無君臣。漁郎放舟迷逺近,花間忽見驚相問。世上空疑古有秦,山中豈料今為晉。聞道長安吹戰(zhàn)塵,春風(fēng)回首一沾巾。重華一去寜復(fù)得,天下紛紛經(jīng)幾秦。(王安石《桃源行》)
這是重回陶淵明的自由傳統(tǒng)。明確表示對于迄今以來的歷史,都是專制的歷史。宋詩比較重思想。
傳統(tǒng)詩學(xué)中,有“以古為新”、“高古”、“奪胎換骨”、“古典今典合一”、“詩犯古人”、“比興寄托”等,這表明,詩人主體,并不是孤立的自我主體,而是有歷史回聲、人文共同體有的主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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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樂圓融也有不少變體。
劉禹錫《贈看花諸君子》:紫陌紅塵拂面來,無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觀里桃千樹,盡是劉郎去后栽。自敘云:正元二十一年春,除為屯田員外,此觀未有花。是歲出牧連州,居十年,詔至京師,人人皆言有道士植仙桃滿觀,遂有前篇,以志一時之事。旋又出牧,于今十四年,重逰玄都,蕩然無復(fù)一樹,惟兎葵燕麥,動搖春風(fēng)耳。因再題曰:百畆庭中半是苔,桃花凈盡菜花開。種桃道士今何在,前度劉郎今又來。
通過前后對比,寫出人比花更有生命力。寫出經(jīng)患難而不衰的志士氣格之美。
白居易《游大林寺口號》:人間四月芳菲盡,山寺桃花始盛開。長恨春歸無覓處,不知轉(zhuǎn)入此中來。
蘇軾《和蔡景繁海州石室》:芙蓉仙人舊逰處,蒼藤翠壁初無路。戲?qū)⑻液斯t泥,石間散擲如風(fēng)雨。坐令空山出逍澹?刑煺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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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的是宋詩人石曼卿做海州通判時,山嶺高峻,人路不通,植樹不易。有一天忽發(fā)奇想,叫人將黃泥巴裹著桃核為蛋,一個個往山嶺上扔。這一兩年下來,竟然桃花滿山,爛若錦繡,而正是桃李不言,下自成蹊,接下來桃花樹中間的大石室,可以停得大車、可以看得天宇。
這里當然也更可以看出蘇東坡的剛健人格,以及宋代詩學(xué)的轉(zhuǎn)悲為健。東坡的這一品質(zhì),是對于生命無明、歷史無明的一個回應(yīng)。這也是我最喜歡的一個詩品:表明中國文化的一個意思:在任何無理、無文、無序的沙漠之地,總有人文思想的希望的綠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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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支相當個人化、靈心化的詩學(xué)。友朋、情人間的心靈對話。
孟棨《本事詩·博陵崔護》:清明日逰都城南,得居人莊,叩門求飲,女子獨倚小桃,斜柯佇立,屬意殊厚。及來歲清明日,徑往尋之。門院如故而扄鎖。崔因題詩左扉曰: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fēng)。
柳如是《西湖八絕句》:垂楊小苑繡簾東,鶯閣殘枝蝶乘風(fēng)。最是西陵寒食路,桃花得氣美人中。
這首明清之際著名的詩,是一首很美的情詩。背后隱藏著美人與英雄的刻骨銘心的故事。這里不僅用了蘇小小《歌詞》:“何處結(jié)同心?西陵松柏下”,以及馮延巳《蝶戀花》:“百草千花寒食路,香車系在誰家樹”;
也不僅用了崔護的“人面桃花相映紅”,而且更是“心靈秘史”。據(jù)陳寅恪先生的考證:是今典(本事)古典(故實)的融合。有暗碼系統(tǒng)。陳子龍《寒食》七絕(崇楨八年春):“今年春早試羅衣,二月未盡桃花飛。應(yīng)有江南寒食路,美人芳草一行歸。”“垂楊小苑倚花開,鈴閣沉沉人未來!币约瓣愖育垺洞喝赵缙稹罚ǔ鐦E八年春):“獨起憑欄對曉風(fēng),滿溪春水小橋東。始知昨夜紅樓夢,身在桃花萬樹中。”皆此詩的今典。表明:真正的情詩,是心靈與心靈的相印。陳寅恪先生對于陳柳姻緣詩的考證,給我們理解中國詩的文化心靈的啟示是:
一、表現(xiàn)與感應(yīng)。我們常常將藝術(shù)語言理解為“表現(xiàn)”。即單單強調(diào)作者對于自我的呈露,以我為主的傳達。其實,深度的藝術(shù)語言乃是一種“感應(yīng)”。對于傳達對象的溝通與印心,亦即陳寅恪所說的“思旨印合”。今典中有古典,古典中有今典,能所雙亡、主賓俱冥,這就超出了藝術(shù)表現(xiàn)自我這一淺見,透入生命照面、靈心呼應(yīng)的層面。這里涵有東方藝術(shù)精神的一個重要秘奧。
二、抒情與敘事。解構(gòu)了西方詩二分的模式。自我與指涉性。人們一般將詩歌分為抒情與敘事兩大類。抒情美學(xué)的品質(zhì)是:用語言符號構(gòu)成表現(xiàn)其內(nèi)在的精神特質(zhì)、精神性格,相反,敘事藝術(shù)則通過指涉性(referent)符號的運用,外在地投射他們所創(chuàng)造的世界。抒情美學(xué)關(guān)心的是情感“體驗”,個別性而向普遍性敞開,而敘事藝術(shù)則更關(guān)心“經(jīng)驗”,從經(jīng)驗出發(fā)的特殊性的場合的獨特感受。我們?nèi)绻麑㈥愐〉摹肮诺洹笨醋魇闱槊缹W(xué)的象征性(symbolization ),而將“今典”視為敘事藝術(shù)的指涉性(referentiality),則今典古典合一的詩歌寫作可視為“敘事的抒情詩”或“抒情的敘事詩”,抒情可以轉(zhuǎn)化為敘事,敘事也可以轉(zhuǎn)化為抒情。亦即陳寅恪所說的“史文蛻嬗”。于是,可以提供一種西方美學(xué)傳統(tǒng)分類之外的新美學(xué)品質(zhì)。內(nèi)在的精神生活既是其表現(xiàn)對象,內(nèi)在世界的投射及其反應(yīng)與歡樂的痕跡、飛鴻雪泥般的人生經(jīng)驗,亦是審美創(chuàng)造的目的。這是兼有生命的內(nèi)斂自足與生命的感通融合的東方美學(xué)。交流的當下性、創(chuàng)造的獨特性,與形而上的抒情傳統(tǒng)思想之流的永恒性、延伸感,在這里統(tǒng)一在一起。精神能量既保留在一種“事”中,也延伸到一種“理”(Idea)中。
三、比興問題!芭d”是中國古典詩歌的詩學(xué)原點與根本大法!芭d”首先是眼前景、心中事、當下情在詩人心中所引起的創(chuàng)作沖動。亦即詩歌原質(zhì)中最基本的感發(fā)力。有“詩興”的詩歌必然保證審美表現(xiàn)的相當?shù)男迈r度。而詩興與創(chuàng)作沖動的聯(lián)系,使中國詩歌非常注重某一特殊的從經(jīng)驗(而非超驗)出發(fā)的場合,以及某一特定、不可重復(fù)的時刻的強烈感受。這是中國詩從《詩經(jīng)》《楚辭》以來的傳統(tǒng)中的深層要素!对娊(jīng)》中的“今夕何夕,見此良人”,以及“今我來思,雨雪霏霏”,《楚辭》中“朝夕”句式的不斷重復(fù),均是飽含詩興的佳例。“興”義經(jīng)過漢儒的詮釋衍生,更與具體、特定的“事”、“情”相關(guān)聯(lián),使第一次詩興都成為不可重復(fù)、不可替代的創(chuàng)造。這種不可重復(fù)、不可替代的的特定性,在明清詩學(xué)的發(fā)展中,得到了前所未有的重視。柳如是這首詩是一佳例。
另一方面,興義在中國傳統(tǒng)詩學(xué)中的固定用法,又與“引譬連類”、“興者比也”、“先言他物以引起所詠之詞”等說法相關(guān)聯(lián),與“寄托”、“意境”、“言有盡而意無窮”相關(guān)聯(lián)。這又使“興”義不僅具有上述直接性、當下性、感發(fā)力、唯一性之外,更涵具延伸性、間接性、厚味、深釀性等特點。特別是在心靈性很強的詩歌中,興具有心靈生活的深度,與精神意蘊的濃度。這當然與興義中人神相通的原初義有關(guān)系。這就不是主張單面化、平滑化。人性通往神性,使中國詩保證了一定的超越層。上述這兩方面結(jié)合在一起,既超越又內(nèi)在。充分體現(xiàn)了中國文化的特點。
三、結(jié)語
中國詩學(xué)的文化心靈的特點:有展開的存在,有根源的生命。先知先覺、古今相連、生生不息、心心相印,都既是展開,也是根源。每一種心靈維度,都含有展開與根源,但不是二重性,是即根源即展開。先知先覺的根源是士,展開也是士。古今相連的根源是“文”,展開也是“文”。生生不息的根源是“氣”(宇宙),展開也是“氣”剛健。心心相印的根源是“性情”,展開也是“性情”之靈妙無方。前者是翕,后者是辟(熊十力);
前者是陰,后者是陽;
詩的文化心靈,就是二者的應(yīng)答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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