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青:東京日記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千百年來,中國人吃夠兩個民族的虧:早先是蒙古人,近世是日本人—— 坦白交代,我最近又去內(nèi)蒙,又去了日本。

          去內(nèi)蒙是帶學(xué)生下鄉(xiāng),不是畫草原——我再也不想畫少數(shù)民族——而是內(nèi)蒙礦區(qū)畫礦工。我回國,一半就是為了懷那文革下鄉(xiāng)寫生的舊。

          五月長假,偷閑去日本一周。我久不愿去日本,想起倭寇造的孽,心里有障礙。幾次經(jīng)過,成田機場待一待,頂多住一夜,就轉(zhuǎn)機走了。為什么呢,我曉得日本厲害,看了會沮喪。去年是給叫去神戶參加個什么會議,總算第一次進入日本,才三天,沒游覽。今次算是去玩耍,東京、京都,各三天。

          忽然是在萬惡的日本國——女兒沒來過,去年我來過,三月在紐約商量好,五月到東京呆幾天。

          

         。丛拢常叭

          

          4月30日午后兩點抵達成田機場,三點到東京市區(qū),當(dāng)即轉(zhuǎn)車去旅館所在的shibuya區(qū)。進車,滿座。跟前坐一位萬惡的日本老太太,白發(fā)蒼蒼,整潔端麗,活像小津安二郎影片中的老主角。我正打量她,忽然她站起,給門邊一位萬惡的日本男青年讓座,原來青年抱著嬰兒。青年頻頻搖頭,倆人謙讓一分鐘,老太太又坐回去了。

          我向老太太問路。她直起腰來,如臨大事,與身邊另兩位萬惡的日本老太太熱心研究三分鐘,用萬惡的日本話和類似敬禮的手勢告訴我:錯了,該坐對面那條線路,下一站換車。

          換車,有座了。對面坐位孤苦老頭,手里緊抱一布娃娃。抱著也就罷了,那布娃內(nèi)部大概有什么電子裝置,不斷發(fā)出半大嬰兒的奶聲,在行進的車輪聲中清脆嘹亮,咯咯啼笑。

          四看車中廣告,忽然瞥見提香那幅著名的畫(傅雷翻譯成“鐵相”。剛上美院時,春節(jié)猜燈謎,“賣花姑娘:打一畫家名”。同學(xué)們齊聲叫道:
        “提香 ”)。哪幅畫呢?就是那位音樂師邊彈琴,邊回頭賞看臥塌上肥美的裸婦人。這幅畫不是在西班牙普拉多美術(shù)館么!看廣告詞,果然:東京都美術(shù)館。三月至五月。普拉多美術(shù)館作品展。

          萬惡的歐洲帝國主義!萬惡的日本帝國主義!只肯借給北京那件提香的小小的次要肖像,重要的經(jīng)典卻借給日本!廣告上印一幅,來展的必有多幅。好。

          到了。跟路邊一位萬惡的日本警察問路。哈咿!欠身,他摘下警帽,隨手從里面捻出一份地圖——清秀,斯文,戴眼睛,無表情,這位警察活像清華園里的博士生。

         。螅瑁椋猓酰,即大前年美國電影《迷失東京》開始一景的拍攝點:下班時分,紅燈、綠燈,滿街熙熙攘攘密密麻麻萬惡的日本人。

          旅館叫做“Tubo”。所有職員欠身“哈咿”,如臨大敵。兩小時后,閨女,還有她的表妹和妹夫,從紐約飛到了。

          

         。翟拢比

          

          勞動節(jié)。五一長假。北京人山人海。我醒來,發(fā)現(xiàn)在東京。

          為什么到處這么干凈?當(dāng)年美國空軍真的從中國起飛,飛來轟炸東京么?

          大晴。上午去附近公園參觀“明治神宮”。步行距離。近公園門口,忽見一輛大車當(dāng)街停好,彩旗飄飄,車首赫然一排鮮紅大字:“日本共產(chǎn)黨”,為首赫然一條大標(biāo)語:“教育基本法惡反對!”翻譯過來,就是“強烈反對教育基本法”。

          這可如何是好?我國教育種種好辦法,我也“惡反對”呀!

          一根紅色電線從彩車肚子里蜿蜒伸出,連著話筒,捏在一位西裝革履的日本共產(chǎn)黨黨員手里,面向路人大聲宣講:“咕嚕咕嚕,泥咕篤諾,茨古瓦……” 游人如織,綠樹如陰。第一次望見古代日本大牌坊:像“門”字,像“開”字,原木,整木,風(fēng)霜雨露幾百年。我忽然感動了。

          走進去,走進去,進到正殿,忽然撞見一種愈百人的儀式正舉行,安靜極了。被中庭此端的圍欄隔開,我們向內(nèi)殿的陰影望過去,儀式已經(jīng)開始一會兒了。

          全是背影。左端,白煞煞坐滿細麻布漢服古裝的男子,約五十余,一律漢式高帽;
        右端,黑森森坐滿西服套裝的男女,約五十余,女子著裙,座下可見東洋人略呈彎曲的小腿。中間空開,是宮殿階梯,向內(nèi)高上去,隱沒在更深的內(nèi)殿。一位漢服古裝的老人當(dāng)階跪著。全程靜默,約半小時,沒有語言,沒有號令,沒有指揮,顯然是久經(jīng)熟練的古老儀式。老人偶或擊掌兩聲,左右座陣依次擊掌,老人鞠躬,眾人依次鞠躬。老人離去階梯,兩陣隨之起立:不是同時起立,而是一排隨一排依次起立,狀若波浪,肅立少傾,又波浪般依次落座,歸復(fù)齊整,左端白、右端黑。

          間或,有年青的白衣人分別出座,移步階前,動作一律:先將穿著白襪的左右腳從漢式布鞋中取出,爾后以一種我從未見過的步履,緊湊地、輕盈地,一腳跟一腳,上一階,一腳跟一腳,再上一階,姿影格外虔敬,那真是古時上階的步態(tài)么?只見寬袖、聳領(lǐng)、高帽、下擺,微微顫動,望之飄然——我失神,一時仿佛望見真的漢代,真的漢儀——年輕的背影到了階上,向內(nèi)肅立,并不久留,倏然徊身進入偏殿。轉(zhuǎn)瞬,又從另一處現(xiàn)身,迂回歸座。

          另有四位樂手坐在殿外左翼,靜默著,三男一女。他們忽然起奏了,一笛、一琴,及兩具為背影遮沒的我所不知道的樂器,領(lǐng)眾人合唱。并不高聲,曲調(diào)徐緩,不專業(yè),亦不業(yè)余,正是真的莊嚴(yán)的頌唱——待歌聲止歇,殿外遠遠傳來公園門口那位日本共產(chǎn)黨黨員麥克風(fēng)宣講,和著輕度的搖滾樂,不響,不吵。我起先沒聽見,那是殿內(nèi)的儀式太莊嚴(yán)、太靜默。我不知道這是什么儀式,也不想知道,我只會看。其間不斷有游客進來,只要是日本人,男女老少,都立正,合掌闔首,然后也那么對掌擊兩聲,隨即垂手觀看,神色肅穆。有位制服筆挺的老年警衛(wèi)維持秩序,熟練、恭敬,不出聲,戴著白手套。

          結(jié)束了。全體起立。猛聽得一聲重錘響鼓——急看殿堂右側(cè),巨大的懸鼓,擊鼓的是一位白色漢衣青年,戴眼鏡,無表情,活象清華園里的博士生—— 又一擊,再一擊,每一擊間隔數(shù)秒,聲聲單調(diào),均勻而猛烈,于是白衣人魚貫而出,在鼓聲中緩步穿過廊下,連成一線,浴著殿外的陽光樹陰,緩緩走遠,直到走完,接著黑衣人魚貫而出,踩著中庭的石砂地,頭上是億萬片樹葉寧靜的響聲。

          正午。出公園。門口那位日本共產(chǎn)黨宣講者已經(jīng)換成一位女子,“咕嚕咕嚕,泥咕篤諾,哈咿……”;爻搪方(jīng)另一公園,彩車停滿,看橫幅標(biāo)語,好像是日本共產(chǎn)黨第77回代表大會召開了。

          回旅館,寫日記。遠處傳來一聲聲日本男女共產(chǎn)黨的日語口號,聽去既不激昂,也不勉強。他們在嚷嚷什么呢?春日正午,聲聲在耳,一句聽不懂…… 旅館老婦進來清理。我繼續(xù)寫,臨了問我要不要吸塵,No!no!我擺手。她躬身退出,同時瘦胳膊從地毯上捻起七八片我看也看不見的碎屑,手勢疾速活像雞啄米。我不由得被傳染,頻頻欠身,同時疾速默數(shù):從她退向門邊的半分鐘內(nèi),朝我鞠了將近二十躬。

          

         。翟拢踩

          

          二號。雨。午后去上野東京都美術(shù)館。

          該館建于1926年。同年,中國尚在軍閥割據(jù)時期,北平發(fā)生三一八慘案;
        翌年,國民革命軍北伐,統(tǒng)一中國。又兩年,1929年,九一八事件,日本侵占東三;
        再過八年,即1937年七七事變,中日戰(zhàn)爭爆發(fā),日本全面侵華——其時,東京都美術(shù)館建館11年。

          南京市江蘇省美術(shù)館建于1935年,遲東京都美術(shù)館9年。論建筑樣式,我以為比東京都美術(shù)館大氣。時南京為民國首都,同年舉辦民國年間第一屆全國美展。兩年后抗戰(zhàn)爆發(fā),無以為繼,京滬一帶重要畫家或移居培都,或走避南洋,或滯留上海。1959年,新中國成立十周年,北京建中國美術(shù)館,遲東京都美術(shù)館33年。

          出地鐵,進上野公園,綠樹繁茂,櫻花季節(jié)才過。四看,才知道東京好幾所美術(shù)館都集中散布在公園內(nèi)——我旅游,事先不愛看著地圖找景點,大約選定一處,懵然尋去。錯了,再找,找到了:我喜歡這種無知的、迷路的感覺。這或許是少年插隊時常在山野荒村胡走亂竄留下的惡習(xí)。還有,居然不易走丟,像條草狗,邊走邊看,去路歸路,難有錯。

          公園口第一座大館便是日本西洋美術(shù)館。館藏是日本本國歷年收購的歐洲十八、十九世紀(jì)名畫,印象派諸家每位均有若干作品長期陳列。今年春季的特展是羅丹情人的雕塑與素描展。其他幾座美術(shù)館不及細審,公園各處立有各館時展廣告:有盧佛宮藏品展,有拿破侖時代文物繪畫展,還有其他幾項外展及日本本國藝術(shù)展。略看,決定索性不看,徑往東京都美術(shù)館看西班牙普拉多特展。

          全部展品總共八十一件。其中提香五件、艾爾?格列柯四件、盧本斯四件、戈雅七件、委拉士開支五件:五件都是重要作品,尤以委氏那位坐地翻書的侏儒像最為精雅。這樣的展品陣容,中國至今無緣。

          日本觀眾老老實實規(guī)規(guī)矩矩擠擠挨挨。巡看一圈,出來了。說不出一種感覺,這感覺在北京也有,就是:凡西洋的名作一朝易地,遠來亞洲,還是那幾幅畫,還是那幾枚框子,圍觀的人種變了,氣氛變了,再看那幾幅畫,總覺異樣。怎樣的異樣呢?說不出來——在紐約看趙文敏、看董玄宰,卻好似沒有這種感覺,大約是因為中國的古畫原是藏在宮中或文人的家里,早先并沒有“美術(shù)館”文化與“展廳”這一說。而“美術(shù)館”展覽方式,在西方出現(xiàn)也才200多年。

          大廳有位女士與一架豎琴,十指撥弄,錚鏦有聲,圍一圈人。其他各廳另有日本本國與東京本市的當(dāng)令美術(shù)展,不知畫得怎樣,也不很想知道怎樣。我原是特意想尋看十九世紀(jì)末二十世紀(jì)上半日本首批留洋畫家的專館,忽然意興闌珊,一抬腳,出了館,外面在下雨。

          余下近兩小時泡在附近一家舊書店。泡舊書店的好滋味,不必多說了。忽然憋一泡尿——偏是看得興起,偏是內(nèi)急相逼,終于熬不住,出去找?guī),華燈初上,恍然發(fā)現(xiàn)在我在上野,我在日本。

          收獲:三冊浮士繪春宮畫,線裝本,不是真跡,七十年代重印,尚可看。

          

          〔2006年4月22日〕

          

         。翟拢橙眨笄

          

          自東京去京都,望見富士山。好看的,壯觀的。山體周圍數(shù)百里沒有其他山,緩緩地、緩緩地斜上去,斜上去,越來越高,越來越高。腰間一抹云,其上,是那積雪的著名的峰頂,襯著翠藍的天——照丹納說法,自然決定藝術(shù)。這富士山似乎“決定”了日本極簡的設(shè)計的美學(xué)。

          磁懸浮列車飛快。飛快車速中,富士山不遠不近旋轉(zhuǎn)著,旋轉(zhuǎn)著,莊嚴(yán)嫵媚,像是美人張開大裙子,轉(zhuǎn)給你看。

          這里也是假期,全車滿座,走道擠滿人。西洋人在旅次中絕少吃飯,要么去餐車,要么捏個小小三文治斯文地嚼。這時日本人就和中國人相近了,座中男女紛紛打開飯盒:魚片、生菜、晶瑩的米粒、介茉、醬油碟。過道中站立的幾位白領(lǐng)男士,上好的風(fēng)衣,锃亮的皮鞋,也那樣地捧著飯盒,低頭吞咽,一副亞洲人就食的誠懇相——此外便和中國人處處不一樣了:雖則擁擠,秩序儼然,不喧嘩。一次性小飯盒大抵精制,設(shè)計雅雋,木本色,考究得勝于中國制作的禮品盒,可以放上好的山水畫手卷。

          當(dāng)然,飯菜干凈,像工藝品,我就看他們一口一口吃工藝品。

          專有抽煙的車廂,遠遠望去,濃煙彌漫,象是著火的前夕。從人叢里擠進去,點上煙吸,吐出來,為自己僥幸,替不抽煙的人厭惡這彌漫的煙。窗外是緩緩旋轉(zhuǎn)的富士山。

          等車時,隊伍壯觀,每一行列對準(zhǔn)將要停妥的車門,像是見習(xí)兵預(yù)備上戰(zhàn)場。車到前數(shù)分鐘,身穿粉紅號衣的女子清潔隊依次到位,如臨大事。進站了,她們?nèi)齻一組,閃進車廂,以令人眩目的速度打掃一排排其實很干凈的座席,更換所有座椅背上的白巾,收取垃圾袋,還將三座一排的長座椅順手一擰,掉換方向,朝著京都。做這些時,她們臉上個個帶著該當(dāng)如此的神色。當(dāng)年一批批日本男兒奔赴中國戰(zhàn)場當(dāng)炮灰,大后方一排排女子們——也許就是這些女清潔工的母親與祖母——守在兵工廠趕制彈藥和軍需品,個個帶著該當(dāng)如此的神色……幾分鐘后,我們涌進車廂,說是“涌”,其實一點不亂。

          胡蘭成說日本是真正的女人國?墒瞧婀郑耗赣H在哪里?就我所見,幼兒、童子,十之有九男性攜帶——右側(cè)那位沒座位的男子在人叢中像河北人山西人那樣蹲嚴(yán)實了,打開書來,孩子在他懷中歪斜著,打量我,漸漸睡著了。

          一半乘客在看書。窗外是旋轉(zhuǎn)的富士山。

          下午四時抵達京都。

          公元790年,時在華夏晚唐,京都建都。此后歷一千一百多年,至十九世紀(jì)中葉,遷都東京,鬧他們的明治維新、現(xiàn)代化。二戰(zhàn)美軍炸日本,請教梁思成。梁同志劃出京都、奈良與大阪,標(biāo)出古跡的方位,說是人家古城,別轟炸。于是京都宮殿寺廟近三千,大大小小,至今完好,無毀壞。

          可恨你日本人啊,干嘛不肯學(xué)唐人的后裔,狠狠地拆!

          出租車司機也多老年人,面目干凈,神情莊重,十之六七身穿制服,配戴肩章,活像軍職升任首相、文士出身的武官,“哈伊!”白手套,地圖攤開來,詳細聽你講——今次的旅舍,是女兒預(yù)先在紐約電腦上訂的一處民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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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去年來過京都,才半天,車過之處,無數(shù)黑壓壓小弄堂、小街巷、小鋪子,雖然全部日本風(fēng),多么像是從前的北京,從前的上海。而且人少,而且寧靜。舊是舊的,到處干干凈凈。落后是落后的,看去自尊而自在。土是土極了,而這里正是日本自家本國的地面——此刻夕陽斜照,檐下濃蔭活象六十年代,瓦上閑云活像五十年代——五十年代前怎樣呢,白云悠悠,我比不下去了:那時老子還沒生出來。

          到了。尋得門牌,一家人家。有位五十多歲的男子開開門,一看,怎么像是我小時候弄堂里的老伯伯,忠厚平和,沉默寡言,側(cè)身讓這些身份不明的客人走進去。走進去再一看——

          遲午。僻靜。幽暗。驟然從夕陽強光進到這里,瞳仁漸漸辨出幽暗的室內(nèi):席鋪地,老書架,陳年的家具、鏡框與書畫。在看不見的內(nèi)間,是張愛玲時代的隔壁的無線電,靜悄悄的,聽出是音量中低的莫扎特——忽然我回到童年時代的上海、弄堂與人家:放學(xué)了,同學(xué)的家,同學(xué)的家長,一樣的僻靜與幽暗,一樣的電燈泡,一樣的舊家當(dāng),輕輕走進去,里間也開著無線電。

          主人領(lǐng)我們走過穿廊。轉(zhuǎn)瞬間,幽暗換成翠綠的濃蔭,是廊中雜樹,樹葉透下夕陽的光點。啊,一方小院子,從前上海中等之家的戶庭多有這樣的小院子:夾竹桃、梧桐、雞冠花,水缸,還有去年的落葉……

          院中一所二層小樓便是今夜我們歇息的館舍,老木門橫向挪開,聲音很響,院子很靜。脫鞋登門望進去,更見其僻靜而幽暗。兩進小間全部席地,有屏風(fēng),屏面畫著日本畫,有案幾,有矮凳,席地而坐。原來案下另有放置腿腳的空間,通著電暖氣。桌邊沿著矮凳置有薄薄的棉被,想是冬季主客圍座閑談,可以披蓋御寒。于是想象雪后的庭院……

          整面及地的玻璃窗朝向庭院,雜樹濃蔭下,一具磁桌,四具磁凳,仿宋明而歸于日本的造型,如女子腰圓。雜樹遮蔽鄰家,一只鄰家的大貓緣墻走過,也正像童年放學(xué),鄰家貓,引我們抬頭看。

          遲午大靜,一具西式老掛鐘鐺鐺回響。幾點了?僻靜幽暗不報告鐘點,如胡蘭成所說,中國人不算時間,而是光陰,不提年代,而是歲月。

          那本專講日本人迷戀“陰翳之美”的薄薄的書,早先讀過的,有所感,畢竟那是書。此刻我開窗走到庭院里,砂地落葉,點上煙,傷心襲來。不必特意說什么“陰翳之美”,從前的上海北京蘇州杭州,有的是弄堂人家,有的是庭院雜樹。即便文革鬧起來,家給抄了,滿地狼籍,清掃干凈了,僻靜幽暗的下午,雞毛菜從藍子倒出來,慢慢地撿——拆了,大片大片拆了。多少市民被攆到郊外公寓,公寓不是家。我此刻仿佛回到家:別人的國,別人的家,我找到久未找到的回家的感覺。

          歐洲也這樣。人家的家,隔窗望望也好的:街巷縱橫,處處庭院,百年的門廳,美樹濃蔭,老家具,老窗臺,老閣樓,考究潔凈,處心積慮,現(xiàn)代設(shè)施一應(yīng)俱全,停在下午的陰翳中……

          夜里女主人回來,英語甚好,跪著與我們交談。這是您自家么?哦,當(dāng)然,我們世家在這里住了130多年。京滬人家,今有幾家說得出自家在自家的老宅子住了一百多年?

          又在懷舊了。又在散布今不如昔論。我知道我的論調(diào)招人厭。

          京都。當(dāng)年新派的人物多來日本亡命存身鬧革命:梁啟超、孫中山、蔣介石、郭沫若……他們來過京都么?我對日本歷史幾乎不了解。孩子們當(dāng)夜興奮商量明天去哪里,我其實哪里也不想去,就想躲在這不是我家的家,一個人發(fā)呆,一個人抽煙。

          

         。翟拢慈眨笄

          

          昨夜去老城區(qū)兜了十幾條小街,夜來長串燈籠,游人如織,小店鋪一家連一家。窄巷中忽遇歌妓開門送客,一身和服,一臉慘白,鞠躬送畢,又將木門挪攏了。

          中午頂著太陽去三十三間堂參觀千佛殿。森森然,同樣的造型、姿勢、尺寸,左翼五百,右翼五百,中有大佛,日本是連佛象也如軍隊般整齊排列…… 午后孩子們自己玩,我又叫車溜回“家”。

          太陽只有一個,照在公寓和弄堂,照在新市與舊城,陽光便是不同的陽光,陰影便是不同的陰影。在小巷中拖著自己五六十年代的影子,回到陰翳之“ 家”。庭中磁桌,點上煙,我繼續(xù)寫我月中將在上海講演的講稿:《魯迅與死亡》。

          上午醒得遲,孩子們早餐回來,說,隔壁幾步路就是一家小小西餐室,咖啡西點,還播放輕輕的古典樂。下午“回家”前進去一坐,咖啡果然好的。店堂很靜,客人少,就一位紫臉堂老頭子,門牙缺,犬齒亮晶晶,活象日本劇里滑稽善良的老丑角。

          果然有音樂,是德彪西的慢板。日本多有店家旅館終日輕輕地播放歐洲室內(nèi)樂:不是那種根據(jù)經(jīng)典改編后又甜又膩的輕音樂,是真的朔拿大,真的四重奏。小店內(nèi)墻,還停著一架真的鋼琴在——店主的相貌比馬英九粗曠,比高倉健斯文,圍著白圍單。我進去時,他正吃一碗蛋炒飯,于是起身招待,親自下廚,我也點了一份蛋。

          德彪西,咖啡,小巷的陽光。店主繼續(xù)吃他的飯,忽兒轉(zhuǎn)身與我搭話了,因為困難的英語而結(jié)巴著、害羞著。他活脫是小津影片中恭謹?shù)哪兄鹘,又讓我想起六十年代上海版本老俠客:真的老俠客多是中年的英俊,給小青年遞根煙,三分害羞,七分友善。

          我在磁桌上寫。樹影光斑一點一點。鄰家的大貓又過墻頭,踟躕半晌,轉(zhuǎn)臉看我,發(fā)現(xiàn)我也看著它。五六十年代我們鬧饑荒,小津安二郎的作品在院線一部部放映,黑澤民的初作震驚西方電影人。六七十年代鬧文革,書店里擺著長篇小說《艷陽天》、《金光大道》、《歐陽海之歌》,川端康成與三島由紀(jì)夫已經(jīng)寫出他們最重要的作品,在日本作家會議上彼此苦苦謙抑,先后自殺了。當(dāng)我們的薛箐華大跳《紅色娘子軍》時,大野洋子與列農(nóng)結(jié)婚,她屬于西方第一代實驗藝術(shù)家。丈夫遇刺后,守著列農(nóng)那架白色鋼琴,繼續(xù)做她的實驗,直到現(xiàn)在。另一位女藝術(shù)家草間彌生在六十年代紐約現(xiàn)代美術(shù)館水池子里作出驚人之舉,那時,一個東方的異端在歐美尚處于邊緣的邊緣。不久她回東京,沒人在乎她。九十年代末紐約為她舉辦大型回顧展,她還活著,像孩子般高興,接受這遙遠的來自西方的致敬。

         。保梗梗衬昙~約古根漢美術(shù)館舉辦《戰(zhàn)后日本當(dāng)代藝術(shù)》大展,我發(fā)現(xiàn)二戰(zhàn)后的中國藝術(shù)沒有一個十年能夠與日本對應(yīng)——也就是說,與歐美對應(yīng)—— 是啊,非得與歐美對應(yīng)嗎?這些日本先鋒藝術(shù)家也曾冒犯本國公眾與民族主義藝術(shù)家,也經(jīng)歷過同樣的孤立、艱難與困境。還是來排排時間表吧:當(dāng)五十年代中國油畫一致學(xué)習(xí)蘇聯(lián)的馬克西莫夫,日本人在弄抽象畫與極簡主義;
        1966年至1972年,全國美展中止整整六年,日本興起硬邊藝術(shù)和普普藝術(shù),與英美幾乎同步;
        七十年代我們從江青主辦的全國美展中仰望何孔德、陳衍寧與陳逸飛,日本人在做裝置、行為與影像;
        八十年代中,我們的蔡國強同志飛臨日本……九十年代前后,在北京,真正意義上的當(dāng)代藝術(shù)剛剛開始。

          同期,我也才剛讀到二戰(zhàn)前的芥川,他的議論與文筆多少是過時了,不過時的是十世紀(jì)的清少納言,一讀之下,大為傾倒——她寫道:“難看的東西是什么呢?”我只記得一項:“繡花錦緞的反面”……那年我買了一本捎給木心先生,新世紀(jì)回國后,有幸買到了《枕草子》的新版。

          東京,五十年代取代二戰(zhàn)前大上海的文化優(yōu)勢,成為歐美現(xiàn)代文化——不,如今正確的說法應(yīng)該是“先進文化”——在亞洲的批發(fā)站、集散地與加工廠。戰(zhàn)后六十多年,西方重要的雅文化交流項目——美術(shù)、音樂、電影、文學(xué)、哲學(xué)——源源不斷進入日本。我們今天熟知而玩耍的所有流行文藝新花樣,原創(chuàng)版差不多也都出自東京:卡拉Ok、MTV、電視劇、卡通、時裝、廣告、青少年文化,包括染頭發(fā)……我們曾經(jīng)并正在模仿的香港文化、韓國文化,不過是東京版本的子孫版,以至我們不了解,也不需要了解東京。東京,和紐約一樣,近十年略呈疲憊之相,沒落之兆,但此行東京,我發(fā)現(xiàn)那里仍然和紐約一樣,散發(fā)著難以估測的活力與創(chuàng)造力。

          好象在1978年,文革才過,日本頭一回送來大型工藝美術(shù)展。其時中日建交滿6年,上海展覽館門口延安西路大旗桿上,升起太陽旗。老輩上海人瞧見,心驚肉跳,恨恨語告:日本人又來了!

          其實六十年代日本人就來過了,來的是孩子,不是太陽旗——那時我上小學(xué),1964年?反正是中日民間經(jīng)由雙方政府暗中策劃、公開默許,戰(zhàn)后第一批日本孩子進入中國與我們的青少年鬧聯(lián)歡,名義好像是什么“世界青年聯(lián)歡節(jié)”。那年,去戰(zhàn)爭結(jié)束近二十載,戰(zhàn)后的嬰兒長大了,單眼皮,黑頭發(fā),給周恩來廖承志等等首腦接見過,成群結(jié)隊游逛紫禁城、玄武湖、黃浦江,又是唱啊又是跳,玩兒得好開心。分手的時刻到了,我清清楚楚記得官方黑白記錄片播放了火車站告別的場面:我方戴著團徽紅領(lǐng)巾,日方則是童花頭、學(xué)生裝或海軍大翻領(lǐng),他(她)們依依不舍手拉手,在站臺上哭成一片——六十年代中葉,咱還不太落后,日本沒太先進,兩國的孩子們哪顧得什么歷史與仇恨、戰(zhàn)勝與戰(zhàn)敗,他(她)們以少年人的全部善良與純真,眉眼扭歪,小嘴咧開,扯在一起哭。

         。保梗叮赌晡幕蟾锩。1971年,我又在彩色記錄片上目擊中美乒乓球隊員手握臂扶,掰不開,即將要告別。那是萬惡的美帝國主義呀!只見他(她)們擁抱了又擁抱,一方穿著人民裝,一方晃著喇叭褲,終于被隔開在機場入口的兩端。

          

          說來這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同志們:改革開放弄到今天這一步,“ 我們的朋友遍天下”,好不容易呢!

            

         。翟拢等,大晴

          

          中午去看了銀閣寺,原來人家是屋里玩兒“陰翳美”,戶外玩兒“蘚苔美 ”:我眼見寺院的工人在林下泉邊仔仔細細擦洗銀綠色的蘚苔。樹影斑斕,苔影也斑斕——遲午,我又溜回“家”里面,磁桌電腦,時而與緣墻的大貓對對眼,寫我的《魯迅與死亡》。

          夜里孩子們回來了,我們到弄堂口一家倆老夫妻開的料理店吃生魚——路過小小咖啡館,空寂無人,亮著燈,那店主居然在壁角鋼琴前獨自聳著肩膀彈,圍著白圍單——小小料理店也象一份好人家,門口掛著燈籠,我們一字排開坐在高腳凳上,看老頭子當(dāng)著客人面捋順了晶瑩閃爍的生魚肉,細細地切。電視正播放當(dāng)夜一場拳擊賽,一位渾身疙瘩肉的愣小子幾下撂倒對手,歡騰過后,忽然在聚光燈下皺眉呶嘴唱起流行歌,全場呼嘯,手旗亂晃:這算哪門子路數(shù)呢?恐怕又是東京人的創(chuàng)造吧。唱倒是唱得又投入、又專業(yè),一腦門子汗。

          這是我看見的日本么?我只是個游客,游客只見表面——清少納言寫的也盡是極淺極淺的表面,正像櫻花的花瓣,密集、零亂、輕薄,簡直沒法子學(xué)。

            

          〔2006年6月1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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