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鳴九:我的師長朱光潛
發(fā)布時間:2020-06-04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毫不起眼的小老頭
在50年代的北京大學,每年新生入學時,各系都要舉行大規(guī)模的迎新活動,在西語系,活動的一個主要內(nèi)容,就是畢業(yè)班的老大哥帶領(lǐng)新生在校內(nèi)整個燕園里走一遭,三三兩兩,邊走邊介紹,特別深入細致。在那次活動中,我記憶最深刻的就是從畢業(yè)生的介紹里知道了北大西語系的教授陣容很強,有一大批著名的學者:趙蘿蕊、吳興華、張谷若、聞家駟、陳占元、郭麟閣、吳達元、田德望,等等。而名人中之名人,則是兩位超出于這些正教授之上的“一級教授”:馮至與朱光潛。
在北大的幾年中,做系主任的馮至,我們常能見到,而朱光潛先生,則是很難見到的,全系師生會一年難得有幾次,他也不大出席。只有那么一次,一個小老頭兒從附近穿過,有同學告訴我:“那就是朱光潛!
他大名鼎鼎,但毫不起眼,身材矮小,穿一身深藍色咔嘰布中山裝,踏一雙布鞋,像圖書館的一個老員工。他滿頭銀發(fā),高懸在上,露出一個寬大的額頭,幾乎占了半個腦袋。他步履穩(wěn)健,全身透出凝重肅穆之氣。
我與朱光潛先生開始有具體的接觸,是從北大畢業(yè)分配到《古典文藝理論譯叢》工作之后的事。
《古典文藝理論譯叢》是文學研究所辦的刊物,1953年剛成立的文學研究所當時還隸屬于北大,老老少少的研究人員基本上都是從北大的中文系、西語系、俄語系與東語系抽調(diào)過去的。
我是剛畢業(yè)的年輕大學生,于是到幾個編委那里聯(lián)系跑腿、接送稿件的任務就由我承擔。我對這種跑腿工作特別喜愛,因為每一趟都有學術(shù)內(nèi)容、知識含量,實際上是對一位又一位權(quán)威學者的“專訪”,是聽一堂又一堂的“家教”,是吃一頓又一頓的“小灶”,這對于一個剛大學畢業(yè)的青年來說,實在是一件樂事。那個時期是我一生之中最值得懷念的。也就是在那時,我與朱光潛先生有了直接的接觸。
朱光潛的家是在燕南園腹地的深處,環(huán)境格外幽靜。我見到朱光潛的時候,他已經(jīng)六十多歲,雖然瘦小單薄,白發(fā)蒼蒼,但精干靈便,精神矍鑠。他寬而高的前額下一對深陷的眼睛炯炯有神,老是專注地注視著、甚至是逼視著眼前的對象,手里則握著一只煙斗,不時吸上一口,那態(tài)勢、那神情似乎面前的你就是他觀察分析的對象,研究揣摸的對象。他專攻過心理學,寫過心理學方面的專著,坐在他面前,你會感到自己大腦里的每一道皺折似乎都被他看透了。
作為學者,他對刊物選題與編譯的意見都很明確、干脆,絕不含糊圓滑,模棱兩可,而對于刊物之外的任何學術(shù)理論問題,他又有嚴格的界限,絕不越雷池一步,絕不高談闊論,枝葉蔓延。
如果說我曾經(jīng)感到他身上有一種肅穆之氣的話,在接觸之后,我更確切地感到他有一種由內(nèi)而外、并非刻意求之、而是自然而然滲透出來的威嚴。
他講起話來一副非常認真的樣子,一口安徽桐城的鄉(xiāng)音,聽起來相當費勁。他臉上一般是沒有笑容的,但有時笑起來卻笑得咧著嘴,像是從心底里蹦出來的。這種笑經(jīng)常是他在講了一個自認為得意的想法或意見時才有的,而且,這時他會停止說下去,將那咧開了嘴的笑停駐在臉上,眼睛盯著你,似乎在等著你的回應。
幾次接觸后,我就確切地感到,他是一個很自主的人,很有主見并力求影響別人的人。他絕不跟對方講多余的話,但當我小心翼翼從業(yè)務工作范圍里挪出去一小步,恭維他身體很好時,他會很和氣,很善意地告誡我:“身體就是要鍛煉,每天不必要長時間,但一定要堅持!碑斘矣址Q贊他的太極拳打得好時,他以權(quán)威的口吻提示我:“跑步,最好的運動是慢跑,每天慢跑半小時,它給我的身體帶來的好處最大!保ㄎ乙娺^他在校園里跑步的樣子,步子不大,節(jié)奏不快,身體前傾,姿態(tài)有點可笑。)
從此以后,我一直牢記他這一經(jīng)驗之談,并效法他的健身之道。每當我身上的惰性占上風時,我就會想起他的經(jīng)驗之談,腦海里浮現(xiàn)出朱光潛先生在燕南園邁著小步慢跑的瘦小身影。
美學理論王國的“王者”
《古典文藝理論譯叢》于1957年創(chuàng)刊,最后一期出版于1966年,前后十年,共出版了十七冊,均由人民文學出版社出版,每冊三十萬字,總共約五百多萬字。它全面地、精到地介譯了從古希臘羅馬一直到20世紀整個西方文藝批評史中的名家、名著、名篇,幾乎每一個課題都有一個專集,有的更占有兩個甚至兩個以上的專集,如悲劇理論、喜劇理論、浪漫主義創(chuàng)作論、現(xiàn)實主義創(chuàng)作論著等。
它是新中國成立后少有的一個啟蒙渠道和西方櫥窗,它為我國的西學文化研究,為后來幾十年西方文藝批評史的研究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在編委會中,朱光潛與錢鐘書之所以得到格外的尊崇,原因就是他們都是西方文藝批評史的真正權(quán)威,學養(yǎng)深厚,著作等身。朱光潛所譯的黑格爾的《美學》,就是提前在這個刊物上問世的,他還特別為美學問題的專號趕譯了德國19世紀后期著名的心理學家、美學家立普斯的長篇論文《論移情作用》。
在美學理論王國里,朱光潛是一個矜持、肅穆、有尊嚴的“王者”。他對他在美學問題上的每一個論敵,不論是什么傾向、什么身份的美學家,從打著馬克思唯物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旗幟,娓娓動聽贏得了不少信眾的;
到有資格的老左翼理論家,乃至哲學美學界的新秀,他都沒有放過,幾乎給每個人奉送了一長篇大文,或為批評,或為商榷,或為反駁,大有舌戰(zhàn)群儒之概,頗有橫掃千軍的架勢。
“文革”前夕,《古典文藝理論譯叢》停辦,此后我就再沒有見到朱光潛,直到十年浩劫結(jié)束,朱光潛重新活躍在學術(shù)舞臺上。他受聘于中國社會科學院外國文學研究所,擔任該所的學術(shù)委員。當時每個研究所都提攜了幾個已嶄露頭角的青年人擔任學術(shù)委員。正是在這個場合,我有幸成為了這些學長的“同會者”和“共事者”。
1978年11月在廣州舉行的全國外國文學工作規(guī)劃會議上,那是新中國成立后第一次召開的規(guī)模巨大的“西學”會議,中國學術(shù)文化界從事“西學”的名家大儒馮至、朱光潛、季羨林、楊憲益、葉君健、卞之琳、李健吾、伍蠡甫、趙蘿蕤、金克林、戈寶權(quán)、楊周翰、李賦寧、草嬰、辛未艾、趙瑞蕻、蔣路、樓適宜、綠原、羅大岡、王佐良等悉數(shù)參加,還有與人文學科有關(guān)的高校領(lǐng)導以及文化出版界的權(quán)威人士吳甫恒、吳巖、孫繩武等名流,濟濟一堂,竟有二百多人。
在這次大會召開前的幾個月,我從“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惟一標準”中得到啟發(fā),借了這股“東風”,提出了針對日丹諾夫論斷,重新評價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的問題,并在我主持科研工作的研究室與刊物組織了學術(shù)討論,引起了馮至所長等前輩的關(guān)注與重視。為了使廣州會議有充實的學術(shù)內(nèi)容與新意,決定讓我到大會上作一個主題發(fā)言。
我的整篇報告是對日丹諾夫論斷的全面批駁。日丹諾夫是斯大林的意識形態(tài)總管,以敵視西方文化、打棍子、扣帽子、對國內(nèi)作家進行粗暴打擊與迫害著稱。他把整個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藝術(shù)斥之為反動、頹廢、腐朽的文藝,是為著名的“日丹諾夫論斷”。我的那個報告實際上就是為西方現(xiàn)當代文學藝術(shù)徹底翻案。
會后的反應相當熱烈,不少德高望重的師長當面向我表示了熱情的贊許與鼓勵。我知道,與其說是報告的內(nèi)容充實,不如說是因為長期壓在文化學術(shù)界頭上的一塊巨石第一次受到了正面的沖擊,講出了很多人想講卻一直沒有講出來的話。
朱光潛先生的反應更是熱情,他走過來跟我握手,連連稱道:“講得好,講得好。”第二天,周揚前來會見大會的全體代表,朱光潛特意將我從后列拽了出來,拉到周揚的面前說:“周揚同志,他就是柳鳴九,他在大會上作了一個很好的報告!笨墒,周揚卻沒有什么反應。但不管怎樣,朱光潛引見的意圖既有將我當作他自己的弟子輩,加以親切善意的鼓勵,更有促使對日丹諾夫論斷的抨擊加以肯定的愿望。
廣州會議之后,我與朱光潛先生只有一些零星的交往,主要都是他作為師長輩對后生的關(guān)懷。如他托人轉(zhuǎn)告我,說狄德羅有一篇短篇小說很有價值,建議我把它譯出來;
再如,他不止一次贈書給我,題詞很是客氣,總用“賜教”二字,他對后輩學生的這種謙遜,使得我很是慚愧,愈加感到他人格境界的高尚。
推石上山 永不停歇
朱光潛先生辭世后,我不止一次地想起他,不論是從學術(shù)業(yè)績方面,還是從精神人格方面以及人生軌跡方面。
他著作等身,譯文浩繁,西方文藝批評史上、美學哲理史上的幾乎所有重大問題,所有名家經(jīng)典,他無不涉及。只要進入這個領(lǐng)域的每一個地區(qū),都能看到這個思想者——一個小老頭的身影坐在那里,握著拳,支著下頜在進行思考。
他的精神人格之所以值得景仰,并經(jīng)得起推敲,就在于他是一個純粹的學者。他只專注于學術(shù),心無旁騖。作為學者,他最突出的精神品質(zhì)是“毅”與“勤”,像他那樣作出了厚重的學術(shù)業(yè)績,產(chǎn)生了那么大量的論著與譯著,并且是以康德、黑格爾、克羅齊、維柯等這樣一些高難度的人物與文本為研譯對象,如果不是每天從不懈怠、堅持長時間艱苦的腦力勞動,那是不可能達到的,這對于早年就已經(jīng)功成名就、有條件“歇一口氣”的老學人更是不容易做到。
他必須排除紛繁的世俗干擾與世俗誘惑,而為了使他瘦小的身子能扛得住這樣永無間歇、艱難枯澀的精神勞作,他就從不間斷地堅持打太極拳、跑步,盡管跑得那么手腳笨拙,姿態(tài)可笑……據(jù)他的家人回憶,直到他逝世前幾天,他還手腳并用,親自爬上樓,為他翻譯的維柯著作查對一個注釋。
在從燕東園到燕南園的平靜書齋里,他一直瞄著自己內(nèi)心里的目標,一點一點實現(xiàn)他的宏圖,最后獲得了豐收。從論著《西方美學史》、《美學拾穗集》、《悲劇心理學》、《藝術(shù)雜談》到譯著黑格爾的《美學》、萊辛的《拉奧孔》、維柯的《新科學》、歌德的《對話錄》,一一出版問世,而且大有泉涌之勢。他的精神品格常常使我想起加繆筆下的西西弗斯,他終生推石上山,周而復始,永不停歇。
摘自《浪漫彈指間》柳鳴九著 河南文藝出版社2007年2月版29.8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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