董國強:理想與現(xiàn)實的捍格——讀《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

        發(fā)布時間:2020-06-05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THE GATE OF HEAVENLY PEACE:the Chinese and Their Revolution,1895-1980)一書,是美國耶魯大學歷史系教授史景遷先生(Jonathan D.Spence)在八十年代初完成的一部關于近現(xiàn)代中國的歷史論著。在這部近27萬字的論著中,作者獨辟蹊徑,以知識分子為研究對象,通過轉(zhuǎn)述他們對中國革命的切身感受,從一個側(cè)面揭示了近一百年來中國歷史發(fā)展變遷的軌跡! 

          本書涉及和引述的人物眾多,其中較為我們熟知的包括:康有為、梁啟超、秋瑾、陳獨秀、魯迅、瞿秋白、沈從文、徐志摩、聞一多、老舍、丁玲、王實秋等。他們的思想、言論和行為構成本書的中心! 

          在閱讀的過程中,讀者首先可能感受到的,是史景遷先生獨特的敘述方式:通俗、流暢和富有激情。他具有豐富的背景知識,對有關史料和史實非常熟悉,綜觀全書,很象是一部回憶錄;蚴请S想與雜感的集束,大量的引文似信手拈來,貼切自然,與作者的敘述渾然一體,不露痕跡。他的論述多持之有據(jù),言之成理,卻又很少拘泥學術論文的寫作規(guī)范,因而也沒有讀學術著作的艱澀之感。書中章節(jié)和段落之間的銜接,有時隨作者的思緒呈現(xiàn)跳躍,但整體上是連貫的,給人以一氣呵成、"隨心所欲不逾距"的感覺。此外,史景遷先生非常注意細節(jié)的描寫,書中包含大量的趣聞逸事,讀來令人興趣盎然。這些特點使得這本書具有更廣泛的受眾。

          不過,上述特點并不足以涵概該書的全部內(nèi)容。在通俗、流暢和富于激情的表象背后,我們還可以分明地感受到作者作為一個學者所應有的睿智、嚴肅和冷靜,史景遷先生在該書的英文版前言中寫到:"這本書所涉及的人,只是眾多中國男人和女人中的少數(shù)。我希望通過對他們生活的描述,讓讀者了解一些重大事件的不平常后果。"在該書的寫作過程中,作者象他書中所記述的許多人物一樣,運用了大量的象征與隱喻。這個特點可以從書名和小標題的擬定、全書的結(jié)構布局和引文的選擇運用等方面明顯地看出。如果不充分地意識到這一點,我們將無法把握本書的深刻寓意,將會津津樂道其生動有趣的細節(jié)的同時,忽略了它的思想價值和警世作用。  

          過去有一種頗為流行的看法,認為知識分子群體天生軟弱,具有很強的依附性,毛澤東的"毛皮論"是這種意見最典型的、最生動形象的表述。現(xiàn)在看來,這種看法是不符合歷史的本然的! 

          史景遷對中國知識分子的勇氣和能力有著深刻的印象。他在書中寫到:  

          "在我考察的這些中國人身上,可以反復看到,明知政治行動充滿危險卻義無返顧,明知希望沒有結(jié)果仍一如既往。生活在一個四分五裂、險象環(huán)生的世界上,他們表現(xiàn)出了非凡的生存能力和勇氣。"  

          從史景遷的記述中我們不難看出,近代中國知識分子具有一種頑強的斗爭精神和追求自身獨立價值的傾向。他們所經(jīng)受的苦痛,部分地源出于此! 

          近代自由知識分子群體的產(chǎn)生,是中國社會解構的結(jié)果。在傳統(tǒng)社會中,"知識"是一種特權,一種社會的精神奢侈品,所謂知識分子通常只是士紳或官僚社會階層和群體的諸多社會面相之一種;蛘哒f,在傳統(tǒng)社會里,知識分子與官僚和士紳的身份是合而為一,不可分割的。只有到了近代社會,知識分子才逐步成為一種獨立的社會群體,有了自己獨立的社會身份! 

          在中國的社會形態(tài)由傳統(tǒng)向現(xiàn)代的轉(zhuǎn)變過程中,當自由知識分子群體剛剛從舊的社會母體中離析出來的時候,他們的社會身份定位經(jīng)歷了一個不確定的階段。在此期間,他們不得不為自己的精神和人格的獨立付出代價。沒有穩(wěn)定的職業(yè)和經(jīng)濟收入曾使他們面臨前所未有的物質(zhì)生活的困窘。他們常常饑寒交迫,顛沛流離。他們不得不時時為了生計而從事自己不太喜歡的工作。但書中提到的許多人,最終抵制住了重返舊母體的誘惑,執(zhí)著地堅守著自己的新身份定位。這不僅顯示了他們與傳統(tǒng)社會決絕的勇氣,而且演繹出許多膾灸人口的文壇故事,使得他們的人格氣節(jié)得到錘煉和升華! 

          按照史景遷的觀點,近代中國知識分子最輝煌的時代是20世紀10-20年代。這是一個沖決傳統(tǒng)羅網(wǎng)束縛的時代,是一個自由主義和人文精神狂飆突進的時代,是一個充滿批評同時也充滿寬容的時代。自由知識分子的獨立身份得到初步的確認。中國近代新文化的不朽作品大多產(chǎn)生于這個時期。陳獨秀、魯迅、丁玲、沈從文、徐志摩等,也因為這個時期的突出表現(xiàn),而永久地留存在人們的記憶中! 

          這一段歷史表明,在一個多元化的、寬松的社會政治氛圍中,知識分子往往更容易凸現(xiàn)其自身的個性和存在的價值?上У氖,在近一百年來的中國,這種適宜的社會政治氛圍的存在總是短暫的。進入30年代以后,隨著國民黨獨裁的逐步加強,中國的社會政治秩序又回復到一元專制的常態(tài)。思想自由與個性解放之花遭到摧殘,不斷凋謝! 

          值得強調(diào)的是,與晚清時代相比,30年代以后的十數(shù)年間,中國的社會政治狀況還具有一些自己的時代特點。我們不妨稱之為"一元化"信條主導下的兩極政治格局。在此期間,"革命的"與"反革命的"兩種社會力量壁壘分明,尖銳對立,但同時雙方又都尊奉 "一元化"的信條,試圖建立起一套以己派意識形態(tài)為核心的正統(tǒng)和道統(tǒng)。"一元化"的思維模式和兩極對峙的政治格局,使得追求"價值中立"的自由知識分子群體處境尷尬,他們不得不承受來自兩個方面的壓力。他們的所作所為,常常被對峙的雙方主觀地冠以意識形態(tài)和階級屬性的分類。這極大地惡化了自由知識分子的生存環(huán)境,逐步侵蝕著他們的生存空間。即使他們想置身事外,也無處逃避。結(jié)果,處于夾縫之中的自由知識分子只能有兩種選擇:要么堅守個人獨立的理想信念,疏離丑惡的現(xiàn)實,在學術或藝術的象牙塔中獨善其身;
        要么暫時放棄個人的理想信念,投身群眾性的社會革命的洪流。前一種選擇,保證了知識分子人格的獨立和完整,但同時回避了知識分子的社會責任,從而使知識分子喪失了對現(xiàn)實政治的影響力;
        后一種選擇,曾使得部分知識分子有了一種暫時的安全感和歸屬感,但同時也造成了他們的人格分裂。他們的內(nèi)心深處常常存在著"個人"與"組織"、"個人信仰"與"主義"的激烈沖突。結(jié)果,有些人沒能闖過"思想革命關",被革命力量唾棄;
        有些人最終喪失了自我,淪為某種既定意識的追隨者。這同樣不能對現(xiàn)實政治發(fā)生積極的影響! 

          此外,按照史景遷的解釋,自由知識分子與職業(yè)革命家具有顯著區(qū)別,他們變革現(xiàn)實的愿望,更多地源于道德判斷和理性思考,而不是"階級覺悟"。與此相關,在變革社會的方法和途徑上,他們往往反對激進的革命而傾向漸進的改良。他們認為以"暴力革命"的手段改造社會,社會所支付的成本太大,而且可能帶來"以暴易暴"的結(jié)局,這樣,只會造成歷史的輪回,而不會帶來社會的進步。這種發(fā)自內(nèi)心深處的擔憂,并非可以為任何人所理解。相反,在各種矛盾錯綜復雜、革命激情主宰革命行動的時期,這種漸進的改良主張常常被別人所誤解和詬病。如康梁之主張維新反對革命,如聞一多、老舍在30年代的"反動",如抗戰(zhàn)勝利后關于中國"第三條道路"的主張等! 

          用階級分析的觀點和方法考察知識分子的思想與行為,固然可以形成一套自圓其說的理論學說。但是當我們跳出這套理論學說所預設邏輯體系之外,換一個視角發(fā)問,立刻便會發(fā)現(xiàn)這套理論的種種局限。譬如,階級分析的觀點和方法否認人類具有一般的共性,忽略了知識分子的執(zhí)著與真誠,它無法解釋鄒容、秋瑾之慨然赴死,無法解釋陳獨秀、瞿秋白之思想轉(zhuǎn)變,無法解釋知識分子對國民黨專制統(tǒng)治的批判,無法解釋五十代初期知識分子自覺的思想改造,無法解釋知識分子在1957年鳴放中的所作所為……。從史景遷的記述中我們看到,知識分子本質(zhì)上是熱誠的、有良知的和富于使命感與犧牲精神的。在長期的專制統(tǒng)治和黨派對立的氛圍中,他們曾一度彷徨、沉淪、失語,但難能可貴的是,自由的精神、理性的觀念并沒有因現(xiàn)實政治的壓迫而滅絕。在過去的數(shù)十年間,這種精神呈現(xiàn)周期性的脈動。這表明在特定的條件下,知識分子可能會對現(xiàn)實暫時采取一種妥協(xié)的態(tài)度,但是只要社會現(xiàn)實中存在各種丑惡的現(xiàn)象,只要知識分子的良知尤在,他們總是會以各種方式盡自己作為"牛虻"的義務。作為個人,有的人可能落伍,有的人可能變節(jié),有的人可能逃避,但作為一個群體,知識分子總是前仆后繼,薪火相傳,不斷地以自己的言論和行動體現(xiàn)出自身存在的價值! 

          同樣值得一提的是,在對近中國知識分子進行個體解剖的時候,史景遷先生并沒有忽略他們的缺陷和弱點。我很贊同他的觀點。套用一個時下十分流行的表述句式,我們可以說"知識分子也是人"。從書中的記述我們可以看到,在他們身上或多或少地存在著人性中幽暗的一面:如自私、如勢利、如冷漠、如懦弱。于是,便有了康有為主張女權解放而又妻妾成群;
        有了魯迅的"一個都不饒恕";
        有了丁玲解放前后的宦海沉浮;
        ……  

          史景遷在書中還引用了魯迅先生的下面這段話:  

          "革命是痛苦,其中也必然混有污穢和血,決不是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有趣,那般完美;
        革命尤其是現(xiàn)實的事,需要各種卑賤的、麻煩的工作,決不如詩人所想象的那般浪漫;
        ……所以對于革命抱著浪漫諦克和幻想的人,一和革命接近,一到革命進行,便容易失望"! 

          想來他對魯迅先生的這個評語,是深以為然的! 

          近代中國自由知識分子命運多舛,這是我讀《天安門》一書后最深刻的印象。在閱讀和反芻該書的過程中,我總在想,在經(jīng)歷了數(shù)十年來那么多的變故之后,我們對近代中國知識分子的性質(zhì)和作用應該有一個正確的評價。我們既不能無限夸大他們的智識和作用,也不能漠視他們的存在和貢獻。我們無法想象沒有知識分子存在與活動于其間的中國近現(xiàn)代史。是的,他們或許過分囿于個人情感而對革命缺乏凝聚力,或許思想偏執(zhí)而易走極端,但我始終覺得,他們的確是同時代的中國人中最敏感、最睿智、最具有洞察力的一個社會群落。畢竟是他們最早喚起了中國人的革命意識。他們提出的種種變革現(xiàn)實和改造社會的設想,或許過于迂闊,不切實際,但其中所蘊涵的一些基本訴求--如公平、正義、自由、博愛等等,則具有永恒的意義! 

          理想永遠是一種參照。理想與現(xiàn)實的捍格,往往昭示著變革現(xiàn)實的必要性與合理性。  

          

          (《天安門:知識分子與中國革命》,(美)史景遷著,尹慶軍等譯,中央編譯出版社,1998.)

          

          (《開放時代》2000年9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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