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夫:一束黃水仙——澳洲書簡之三

        發(fā)布時間:2020-06-06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Y.Z:

          許是一種寄托,一絲慰籍,一縷相思,一分眷戀……

          為你,我買一束黃水仙……

          人類的感情是共同的。今天,悉尼清晨的街景與往日不同,夜間雖然飄灑過冬季最后一場雨水,南半球的陽光卻依然噴灑出春天的溫馨。路上的行人,車中的乘客,大多數(shù)都手持鮮花,面露微笑,表情有著分外的凝重。如若放眼望去,無論在車站,在碼頭,在街市,在路口,凡是熱鬧的地方,皆有人在出售黃水仙。

          那些義務賣花人,有金發(fā)碧眼的姑娘,有年輕瀟灑的少年,有慈祥的老人,也有年幼的學生;
        有白人,黃種人,也有棕色人和黑人。他們都在為癌癥患者籌募基金。

          這是澳洲一項嚴肅的慈善事業(yè),全社會都在行動,每年八月的最后一個星期五,舉行這場義賣籌募活動。

          黃水仙,黃水仙,一片黃水仙。

          于之兄,我知道你非常喜愛黃水仙。

          記得那年在詩人徐遲的故鄉(xiāng)南潯參加詩會,我們住在小蓮莊臨湖的小樓里,傍晚憑窗眺望,夕陽輝灑的湖面上,那圓圓的綠荷中挺立的白色蓮花,黃燦燦一片,仿佛鑄金般耀眼。詩友們正贊嘆不已時,你卻輕聲吟哦起英國湖畔詩人WORDSWORTH(華茲華斯)的《黃水仙》:

          

          我獨自游蕩,像朵孤云

          高高地飛越峽谷和山巔

          忽然我看見密密的一群

          是一群金黃色的水仙

          它們在湖邊的樹蔭里

          隨著陣陣微風起舞游戲……

          

          這英國湖畔詩人的名作,曾引起我們對浪漫主義與朦朧詩的某種淵源展開熱烈的爭論。畢業(yè)于圣約翰大學的你,對歐美文學自比我們有深刻的了解,后來,我又多次聽你用英文朗誦,足見你對《黃水仙》的癡迷……

          今天,我噙著眼淚為你買了一束黃水仙。

          難忘前天那轟然炸雷的猛擊,我顫抖的雙手幾乎再也無法捏緊你那沉重的信。你說,自從去年冬天你眼底腫瘤復發(fā),一直在尋找非手術的“邪門歪道”,想逃脫挖去半個臉頰的厄運。誰知一切掙扎皆是徒勞。上個星期你看了CT的結論,證實腫瘤在左上頜竇迅速擴大,且已吞噬顱底,屬癌癥晚期……

          老友啊,即使遠在南半球,隔著滔滔的太平洋,我也能聽到你蒼涼的呼喊:“我的生命真地就這樣打上句號了嗎?枯萎的老枝再也不能爆出新芽、迎接春天了嗎?繆斯女神永遠離開我了嗎?”

          不,你是堅強的,你曾經(jīng)戰(zhàn)勝過死神!

          你問我還記得那首詩嗎?十年前你遭受癌魔的襲擊,也是躺在病床上,你交給我那首《我將離去》,矚我放入你的詩集《水之戀》內(nèi)(我和鄭成義主編的《海岸詩叢》)24集之一):

          

          我將離去,

          不能再

          游泳,遠離湖海,人海

          一枚干枯的貝殼

          任痼疾用鈍刀

          凌遲,我無需

          憐憫的淚

          

          我將被剜盡生的權利

          但絕沒有哪個魔鬼

          能阻止我的思戀

          你的名字,神奇的符咒

          像流星,一次一次劃過

          迷蒙的夜空和海灘……

          

          看著詩,我當時不由淚水模糊,思緒萬千……

          十年過去了,如今你又躺在病床給我寫信。你說8月9日你住進上海最好的口腔外科醫(yī)院(九院),那位精明的矮個子,做頜面手術最著名的專家,問你是否同意一搏:剜除部分腦膜及腦子。手術風險很大,因為要切除顴骨即上頜竇。去掉眼眶骨,將失去整個左邊的臉頰,而且麻醉和輸血均有危險,但可以挽救生命,否則,癌細胞一旦攻破腦膜,進入顱內(nèi),就可長驅(qū)直入,置人于死地。

          那天醫(yī)生走后,你胸悶,無胃口,極度憂郁、傷感,但早晨一覺醒來,聽著樹上小鳥的啁啾,看到明亮的陽光,你又感到振奮起來。你說:“我熱愛生命,只要一息尚存,我也要追求幸福。不知為什么,我總想起你寫于獄中的背負十字架的詩句:

          

          我們都曾肩負沉重的十字架,

          在古老而神圣的大地上躑躅,

          雖然心地虔誠,行色蒼涼,

          但仍然被那些人視為異教徒,

          命運為何如此不平啊,

          上帝是否也有失誤?

          

          你也知道我喜歡你的《網(wǎng)》:

          

          海潮退去了,

          我是缸里的魚。

          

          你說,其實我們都是網(wǎng)里的魚,你為兒女之情絲所縛,一時回不了上海,可你詩人的心卻在鄉(xiāng)戀的情網(wǎng)之中蹦跳。

          于之兄,最使我心顫淚涌的是,你說“明天我在手術臺上,如果能握住親人的手,那么,我將握住內(nèi)子佩禎的小手。另一只手,握住你的大手,給我溫暖和力量……”

          唉,蒼天無眼,為什么海山重阻,人各一方?你又在遭受折磨,又要躺在手術臺上跟死神搏斗。

          你說如果手術成功,你便是雨果筆下的卡西莫多,巴黎圣母院的打鐘人,遠離了人世,遠離了詩歌,遠離了親友……

          不,于之兄,你永遠不會離開我們!

          黃金有價情無價。四十一年前,我們相識于上!睹妊俊肪庉嫴俊D闶沁@全國唯一的青年文學刊物的詩歌組長。我只是個文學青年,你卻親切而謙虛地稱我為詩弟,一見如故,由詩聯(lián)結的友情,歷經(jīng)歲月的滄桑,道路的坎坷,而愈加真摯深沉。在詩友中有誰能比你我更互相了解呢?前幾年你為我的詩集《夢與非夢》寫的序言說:“這些詩并非夢,而是實實在在悲歡離合的人生;
        然而,命運之乖戾,人生之無常,乃至‘天下事了猶未了’的世間,不仍是一場夢嗎?”可是又有多少人能從夢中醒來呢?

          此刻,遠在澳洲的我,鬢染寒霜的我,面對風濤洶涌帆馳鷗飛的大海,沉浸于往事的夢幻,除了祈禱祝福,又能為你做點什么呢?

          詩兄啊,我只能為你買一束黃水仙……

          

          1997.9.9悉尼

         。ㄔd澳洲《星島日報》副刊,作者授權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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