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賁：“記憶竊賊”和見證敘事的公共意義
發(fā)布時間:2020-06-07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1995年在德國出版了一本題為《片段》(《Bruchstucke》)的書。這是一部回憶錄,講述一個猶太孩子在猶太圈禁區(qū)和納粹死亡集中營的苦難經(jīng)歷。書的作者是一位第一次寫作的瑞士人,名叫本杰明.維克米斯基（Benjamin Wilkomirski）。維克米斯基當(dāng)時是一位豎笛演奏師和制作人,從他的敘述來看,他是大屠殺的幸存者。
從1950年代以后,幸存者敘述逐漸成為自傳寫作的一種新形式。許多幸存者敘述都是作者唯一的一部著作,而且是在別人的幫助下完成的。這類著作一般都不是精致的作品。它們之所以能打動讀者,全在于故事中遭遇、事件、環(huán)境非常特殊,特別具有催動同情和移情的效果。單單敘述者能存活下來講述這些故事,就已經(jīng)足以引發(fā)讀者對這些故事的興趣。這些幸存者敘述中,有的確實后來成了“文學(xué)名著”,如維賽爾(Elie Wiesel)的《夜》(Night)和意大利人普利摩.利瓦伊(Primo Levi)的《如果這是一個人》(If This is a Man)。幸存者敘述是不是夠得上文學(xué)水準(zhǔn),往往就是拿維賽爾或利瓦伊的回憶作品來作標(biāo)準(zhǔn)。[注１]
《片段》一出版,立刻受到普遍好評,被認(rèn)可為又一部幸存者文學(xué)名著�！镀巍芬砸粋�四、五歲孩子的口吻敘述了猶太人在大屠殺中的遭遇。這個敘述者既不同于《夜》中那個15歲的少年人,也不同于《如果這是一個人》中那個24歲的青年人�！镀巍酚涊d了極為清晰感人的場面,但卻呈現(xiàn)為片片斷斷的記憶碎片,似乎自然而然地就把經(jīng)典現(xiàn)實主義和后現(xiàn)代自我意識融合到了一起。
《片段》很快就被翻譯成了十幾種文字,也受到了國際評論界的廣泛注意。在英國,它獲得了 “猶太書籍國家大獎”（National Jewish Book Award）,擊敗當(dāng)時參加競爭此獎的著名作家維賽爾和卡靜(Alfred Kazin)的作品。維克米斯基成為公共媒體竟相邀請的人物,他在不止一個國家的電視臺上亮相。他參加許多朗誦他作品的表演會,并由美國大屠殺紀(jì)念館贊助在美國巡回演講。許多大屠殺的幸存者都把維克米斯基當(dāng)做自己的代言者。然而,就是這部作品,后來成為轟動一時的欺騙丑聞,促使我們思考見證、口述敘事、自傳等類敘述的真實公共意義。
一、“記憶竊賊”和身份幻想
1998年8月27日,瑞士記者丹尼.甘茲弗里德(Daniel Ganzfried)發(fā)表文章,稱維克米斯基偽造了他的生平。甘茲弗里德稱,那個名叫維克米斯基的孩子從來沒有被關(guān)在波蘭的納粹集中營。維克米斯基實際上于1941年出生在瑞士,原名為格羅斯讓(Bruno Grosjean),并不是猶太人。維克米斯基立即否認(rèn)了甘茲弗里德的指控�！镀巍芬粫牟簧僮x者都對維克米斯基表示支持。[注２]
甘茲弗里德的文章被歐洲和美國的許多報紙所引用。1999年,萊品(Elena Lappin)在極有聲望的英國文學(xué)雜志《Granta》，葛律維奇(Philip Gourevitch)在著名的美國文學(xué)雜志《紐約客》雜志上分別發(fā)表了深度評論維克米斯基事件的長文。兩位作者都支持甘茲弗里德的說法,并對他的材料提供了補充。葛律維奇尤其措辭嚴(yán)厲,在文章題目中直接將維克米斯基稱為“記憶竊賊”。
[注３]
隨后，《片段》一書的所有出版社,包括美國的Schocken出版社,都回收此書,停止它的流通。維克米斯基一下子從大屠殺英雄般的幸存者變成了一個騙子,從大屠殺記憶的保存者變成了出賣者。
1999年4月,維克米斯基在瑞士的代理人為了應(yīng)對《片段》一書引起的爭議,聘請瑞士歷史學(xué)家米契勒(Stephan Maechler)對維克米斯基進行獨立調(diào)查,以確認(rèn)甘茲弗里德的說法是否有根據(jù)。在調(diào)查期間,維克米斯基一直堅持,批評他的人盜竊了他的人生,指責(zé)他們的實際目的是借此否認(rèn)納粹對猶太人大屠殺的歷史事實。
這個時候,維克米斯基已經(jīng)信譽掃地,《片段》一書也已經(jīng)停止出版,成為舊書店里的稀罕書籍。先前稱贊過《片段》的刊物紛紛撤回好評,為他頒過獎的機構(gòu)也撤回給他的榮譽。包括大屠殺幸存者在內(nèi)的公眾輿論紛紛批評維克米斯基弄虛作假,甚至譴責(zé)他為反對記憶大屠殺制造口實。維克米斯基自己則退出了公眾視線。他雖然堅持自己的清白,但不再接受采訪。1999年10月,一位瑞士律師甚至正式起訴維克米斯基,稱《片段》為“冷血欺騙”,又稱自己因為這本假書而受到了種種傷害:被騙了書錢,讀假書花了不該花的時間,還無端付出了諸多同情,等等。
2000年,米契勒的調(diào)查結(jié)果以《維克米斯基事件：生平真實研究》一書的形式公諸于世。書中同時附錄了維克米斯基自己的否定說法,也把《片段》作為附錄置于書后。此書英譯本于2001年由Schocken出版。Schocken本來就是《片段》一書的英譯本出版者,米契勒的《維克米斯基事件》讓《片段》以附錄的形式重新面世,符合Schocken的利益,但卻再難當(dāng)作一部可以單獨出版和閱讀的作品。
米契勒著重指出,《片段》的問題不只是作者在作品中假冒敘述者的猶太人身份,而且更在于他在公共場合不斷堅持假冒虛偽不實的身份,因此成為一種欺騙公眾的行為。米契勒從他詳細(xì)的調(diào)查中,得出的并不單純是維克米斯基身份真?zhèn)蔚暮唵谓Y(jié)論,而且進一步分析了他為什么假冒猶太受害者的身份。米契勒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維克米斯基的真實姓名是布魯諾.格羅斯讓,瑞士人,生母是伊旺娜.格羅斯讓(Yvonne Grosjean)。伊旺娜生下這孩子時,并未結(jié)婚。她在民政機構(gòu)的督導(dǎo)下,獨自撫養(yǎng)這個孩子。由于生活窘困,不斷變更住所。布魯諾2歲時,第一次被照顧孤兒的家庭領(lǐng)養(yǎng),后來又換了好幾家,受過虐待,也變得越來越孤僻反叛。
1945年,布魯諾4歲時,蘇黎世的道瑟科(Kurt Dossekker)醫(yī)生夫婦收養(yǎng)了他。醫(yī)生50多歲,太太40多歲,沒有孩子。他們是說德語的新教徒。維克米斯基一直住在道瑟科家,但直到1957年他16歲時才被正式領(lǐng)養(yǎng)。米契勒的調(diào)查發(fā)現(xiàn),這段時期,維克米斯基因為缺乏安定感,缺乏父母關(guān)愛而受到心理的傷害。在《片段》中,維克米斯基以道瑟科夫婦為原型所描述的養(yǎng)父母生性冷淡。他雖然從小生活優(yōu)越舒適,但卻始終得不到親情關(guān)愛。
道瑟科夫婦想把維克米斯基培養(yǎng)成為一名醫(yī)生。維克米斯基先是進了醫(yī)學(xué)院,但很快就轉(zhuǎn)到日內(nèi)瓦音樂學(xué)院學(xué)習(xí)音樂。畢業(yè)后,接著又到維也納音樂學(xué)院深造,后來成為一位音樂演奏者和老師。1960年代,維克米斯基開始學(xué)習(xí)歷史,說是為了尋根。1979年,維克米斯基認(rèn)識了在蘇黎世開業(yè)的以色列心理學(xué)家伯恩斯坦(Elitsur Bernstein),并接受他幫助“恢復(fù)記憶”的治療。這種心理治療的可靠性和倫理性一直受到質(zhì)疑,因為它太依賴于治療師的誘導(dǎo),甚至常常運用催眠術(shù)或精神病藥物來幫助尋回或喚醒記憶。據(jù)維克米斯基自己說,他的《片段》就是如此恢復(fù)記憶寫成的。這樣的治療幫助他回憶起一段段兒童創(chuàng)傷往事:從小失去父母,眼見父親死去,自己被遺棄,母親又死在集中營里。《片段》中有多個母親人物,她們都不能對幼小的孩子負(fù)起母親的責(zé)任。
米契勒的調(diào)查還發(fā)現(xiàn),維克米斯基收集和閱讀過許多關(guān)于猶太人大屠殺的書籍,光是他自己擁有的這方面書籍就超過2000冊。維克米斯基寫作《片段》,運用了自己兒童經(jīng)歷中的感情創(chuàng)傷,但卻用猶太人大屠殺的事件細(xì)節(jié)來代替自己的真實生活細(xì)節(jié)。維克米斯基沉浸在大屠殺歷史中有30多年之久,加上他也許本來就已經(jīng)記不清自己幼年時期究竟有過怎樣的實際經(jīng)歷,這種記憶發(fā)生的心理置換便以《片段》的形式敘述出來。[注４]
米契勒對維克米斯基寫作《片段》采取的是相當(dāng)持平的理性解釋,而不是道德指責(zé)。《片段》中的個人經(jīng)歷最突出的是孩子眼中的父母死亡和消失,他所依賴的大人們冷淡而且殘忍。他因缺乏母愛和真正的親情而缺乏依靠和安全感。維克米斯基看來并不是存心在編一個假故事來欺世盜名。他的寫作完全可能出于一種真實的心理需要,甚至他自己也以為這個虛構(gòu)的故事說的就是他真實的自我。他的書寫得情真意切,不只是他自己徹底投入,讀者也跟著他徹底投入,將故事信以為真。
米契勒不同意甘茲弗里德的結(jié)論,他認(rèn)為,事情的原委并不象甘茲弗里德所說的是“一個蓄謀已久、深思熟慮的騙局�！逼浯�，“維克米斯基并不是在某一天精心構(gòu)造了一個人物,編造了一個故事,用來欺騙全世界的人們。他今天的身份,是他在四十年間,并未經(jīng)過計劃,隨時隨刻,由新的體驗和需要,一點一點編織而成,由于沒有計劃而矛盾多多。”[注５]對維克米斯基來說,寫作《片段》與他的童年創(chuàng)傷是分不開的。而對于社會來說,維克米斯基的故事讓人覺察到某些領(lǐng)養(yǎng)方式對兒童的傷害。維克米斯基的母親是因為民政當(dāng)局強迫才交出孩子的。道瑟科家要維克米斯基學(xué)醫(yī),為的是繼承他家的醫(yī)院。道瑟科家的親戚則因為維克米斯基分了他們的家產(chǎn)而對他充滿敵意。養(yǎng)父母對他的過去一直守口如瓶,堅決不準(zhǔn)他見生母,這更使他對自己的身世想入非非。米契勒寫道,“我覺得所有這些都顯然加重了(維克米斯基)原有的創(chuàng)傷,使得他更加有需要在想象中尋找逃避�！盵注６]
二、 見證文學(xué)的“道德合約”
我們讀一個故事,聽一個敘述,往往與作者有一種盡在不言之中的默契,文學(xué)教授馮麥特(Peter von Matt)稱之為“道德合約”,它特別能解釋我們?nèi)绾蝺A聽和閱讀象《片段》這樣的見證敘事。[注７]《片段》能深深打動讀者,依靠的正是這樣一種道德合約作用。道德合約指的是一些與價值有關(guān)的默契。每個故事或敘述都是以一些基本的價值觀為框架的。讀者一定是在接受了這些價值觀的前提下,才會覺得故事說得好,覺得受到感動,覺得心不由己地同情故事中的人物。相反,如果讀者不接受故事的基本價值框架,無論故事說得多么技巧,他都不會被感動,不會同情和投入地理解故事中的人物,也不會有讀到好作品后的那種酣暢和快樂感。
《片段》就是一個作者/讀者道德合約起作用的例子。《片段》是以一個語言枯竭的兒童的口吻來敘述的,他沒有父親,沒有母親,只是從他哥哥那里學(xué)了一些在納粹集中營求生所必須使用的零碎語言。用這樣一種語言,他告訴讀者,“按照(他們)計劃的邏輯……和規(guī)則,我們(這些猶太兒童)早都應(yīng)該死了,”“但是,我們還活著。我們是邏輯和秩序的活著的抵觸。我不是詩人,也不是作家。我只是在用詞語盡量原樣原說,說我看見了什么,我的兒童回憶是什么,沒有角度,也沒有焦點�！盵注８]
大部分的故事都是用這種干巴巴的語言和一、二句話的段落在敘述。而打動讀者的則恰恰是這種非常古怪的敘述特征。由于這些特征符合敘述者的經(jīng)歷,它們反倒顯得十分奇特,有一種特殊的感染力。
這個集中營孤兒的敘述與讀者之間有著一種特殊的價值合約,那就是,世界上的人分成“受害人”和“加害人”兩種�！凹雍θ恕辈灰欢ㄊ侵苯舆\用暴力和武力來殺戮和迫害的“儈子手”。加害人包括那些在災(zāi)害發(fā)生時袖手旁觀的“大多數(shù)”,也包括那些對災(zāi)難幸存者敘述裝聾作啞、冷淡漠然的人們。這樣一種黑白兩分的知覺意識是受害者因長期恐懼和孤獨而形成的。閱讀他們的故事,讀者需要接受這種知覺意識的合理性,并進入這種知覺意識。
《片段》的敘述者在《跋》中說,“我的長大和成人,那個時代和那個社會都不想聽我這樣的故事,也都不知道怎么聽這樣的故事。”[注９] “不知道怎么聽這樣的故事,”也就是無法進入災(zāi)難幸存者看世界的知覺意識,拒絕接受這個知覺意識最基本的受害/加害區(qū)分。許多被《片段》深深感動的讀者寫信給維克米斯基,承認(rèn)自己開始讀不下去,但是,一旦克服了最初的閱讀障礙,就忍不住一口氣讀完了全書。而且,幾個星期,甚至幾個月以后,還是忘不了書中的場景。
在接受幸存見證敘述受害/加害區(qū)分的同時,讀者若被這敘述所感動,那一定是因為他選擇站在受害者一邊,這本身就是幸存者敘述的作者/讀者價值合約的一部分。在閱讀整個敘述的過程中,讀者需要和作者一樣,知道該害怕什么人,該防范什么人,知道什么人會加害于他,知道有恐懼、受了苦可以告訴什么人,知道誰是好人,誰是惡人,等等。對于時時刻刻生活在暴力和恐懼中的人們,感知周圍世界，靠的不是精致的分析,而是直覺。幸存者要分辨周圍的世界，全然為的是少受一些罪,少吃一些苦,好存活下來。這是一種出于普通人求生本能的、最基本的感知。
見證人必須真誠和真實。這是幸存者見證故事的敘述者與傾聽者,(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即作者與讀者之間價值合約的另一個重要內(nèi)容�！耙娮C”本身體現(xiàn)的就是“真實”,不一定是所有的事實和細(xì)節(jié)都確鑿無疑,但一定是把真實的道義原則放在第一，就是“我承諾絕對不說假話”。這種承諾使得見證成為一種宣誓，“見證就是宣誓,保證把自己的言語當(dāng)作核對真實的物證,并提供這樣的物證。見證是一種言語行為,不僅僅是一個陳述�！盵注10]在法庭上,見證的作用往往并不在于提供新的事實信息,而是為已有的事實信息進行一次核對的儀式。在這個儀式中,見證者的言語成為一種演示,為法律程序所尋找的那個真實提供一個公眾都看得見的公開憑證。在國際和國家社會的輿論和道德法庭上,見證也是這樣一種與尋找真實聯(lián)系在一起的公開憑證。
人們是在“真實”出了問題時,才特別需要提供見證,才特別要求關(guān)于歷史真相的真實。在正義真實判斷威脅到政治權(quán)力合法性,歷史真相會被政治權(quán)力刻意隱瞞。在這種情況下,作見證也就成為一件政治權(quán)力嚴(yán)加限制,甚至不能允許的事情。正因為如此,堅持真實成為反抗專制權(quán)力限制和壓制的最重要的道德理由。冒充苦難直接受害者的身份,無論動機為何,都是一種虛假行為,都是對真實原則的背叛,也是自行破壞和放棄抵抗非正義所必不可少的根本道德基礎(chǔ)。
見證的真實宣誓使得它不只是一種敘述形式，也不只是一種故事形式。單單作為一種敘述形式,幸存者的見證故事并不難虛構(gòu)。大屠殺幸存者的不少見證作品都有明顯的特征。例如,它們呈現(xiàn)為零碎片段的記憶,正因為這些記憶找不到一個連貫的“敘述”(實質(zhì)上也就是“解釋”)的形式,它們至今仍然困擾著記憶者,給記憶者帶來痛苦,因而也帶來與他人訴說和敘述的沖動。又例如,見證記敘往往只涉及發(fā)生的事件,而無法說明這些事件的意義。見證敘事尤其無法回答,這究竟是一場什么樣的災(zāi)難,為什么會發(fā)生這樣的災(zāi)難,為什么會發(fā)生在我身上。再例如,見證敘事采用角度極有限的第一人稱角度,有平鋪直敘、語言貧瘠、敘述結(jié)構(gòu)簡單等特征。這些敘述特征會給文本留下許多有待讀者自己去填充和領(lǐng)會的“空隙”。讀者在字里行間讀出許多自己想說,而作者并未說出的話來。
但是，見證敘述在形式特征之外，必須有實際敘述人和第一人稱敘述者之間的真實一致，這種真實一致是不允許虛構(gòu)的。實際敘述人所實際經(jīng)歷的苦難是某種可信歷史災(zāi)難的一部分。他的記憶是否確切，并不影響這種歷史災(zāi)難本身的真實性。換言之，記憶細(xì)節(jié)有誤并不損及見證敘事的見證意義。見證敘事把歷史理解的責(zé)任放到讀者身上。讀者有沒有對特定歷史災(zāi)難的知識，對能否理解和同情見證敘事有很大的影響。有知識準(zhǔn)備的讀者在閱讀大屠殺幸存者的見證文學(xué)時,會把他們自己對大屠殺的了解和知識填充到見證敘事的文本空隙中去。
不同歷史災(zāi)難的幸存見證會要求讀者以不同災(zāi)難的知識去填充文本空隙。例如,閱讀中國的“反右”或“文革”見證敘述,自然需要有與閱讀猶太人大屠殺不同的歷史知識。這種知識越深入、越豐富,閱讀者就越能接受見證敘述價值合約,越會同情受害人的遭遇。見證敘事,即使在它被稱作為“見證文學(xué)”時,也是不能與一般的文學(xué)相提并論的。見證敘事不能當(dāng)一般的文學(xué)來閱讀,自然也就不能以一般的文學(xué)標(biāo)準(zhǔn)來衡量。即使以數(shù)量眾多的猶太人大屠殺見證作品來說,除了象普利摩.利瓦伊、維賽爾、伊梅爾.凱爾特茲 （Imre Kertesz）, 讓.阿梅利（Jean Amery）的一些作品之外,大部分的其它回憶錄或自傳敘述都不具有優(yōu)秀的文學(xué)品質(zhì)。[注11]這些作品的重要性并不特別來自它們的文學(xué)性,而是來自它們的見證意義。
三、公共真實和見證的公共意義
見證敘述以第一人稱敘述真實經(jīng)歷,這同一般小說的第一人稱“敘述角度”是不一樣的。只有真實經(jīng)歷者本人才有權(quán)利說,這是“我”的經(jīng)歷。“我”不只是一個方便的敘述角度,而且是一個對經(jīng)驗真實的承諾和宣稱。這是一個別人無法代替的“我”,一個非虛構(gòu)的“我”。這個“我”是“自傳敘述”有別于“虛構(gòu)作品”的分界線。如果作者在向世界表明個人身份時,不能真實地保證“我”和“我的經(jīng)歷”的一致,那么他就必須放棄宣稱作品是“自傳”。他的作品也就只能屬于另一種稱作為“小說”的敘述。
這看上去只是一個敘述形式分類的問題,但卻是辨認(rèn)維克米斯基道德過錯性質(zhì)的關(guān)鍵。維克米斯基的道德過錯在于，他在表明自己作為真實個人的身份時，違背了公共真實的原則。維克米斯基在無數(shù)的公眾場合一再堅持,他就是《片段》中的那個“我”。這種宣稱和堅持,使得讀者除了將《片段》讀作自傳外,不能有其它合理的選擇。用米契勒的話來說, 維克米斯基“強迫”讀者把“虛構(gòu)”當(dāng)作“真實”。
[注12]這種“蓄意愚弄”是寫作者違反公共倫理的關(guān)鍵所在，“如果維克米斯基只是杜撰了一個生平故事,肯定不會引起這樣一場軒然大波。爭議關(guān)鍵不在于他挪用了大屠殺的故事,而在于他借此搖身一變,成了成功的（虛假）公共人物。”[注13]
維克米斯基在許多公共場合都刻意演示他的大屠殺幸存者身份,強化《片段》中的“我”與現(xiàn)實中的“我”不可能是兩個人的印象。在舉行《片段》朗讀會時,朗讀者總是他請來的演員。由于大多數(shù)的朗讀用的都是英譯本,而維克米斯基的母語是德語,這也許情有可原。但是,朗讀的時候,維克米斯基并不只是靜靜坐在一邊。他總是親自吹著豎笛為朗讀伴奏,以此烘托在極度痛苦中下的失語狀態(tài)。有的朗誦會甚至更具戲劇性,他故意讓貴賓席上他自己的座位空著,本人則不現(xiàn)身。在這種情況下,他那看不見的身影布滿了整個會場。他還會披一條猶太人用的祈禱披肩,營造一種虔誠的猶太教氣氛,使得整個活動充滿了神圣肅穆的宗教氣息。在公共行為中,這種誘騙性的暗示是虛偽不實的,是違背真實原則的。這種公共秀所構(gòu)成的蓄意造假和欺騙,一旦被察覺,作者當(dāng)然就會失去讀者的全部同情。
見證作者身份的真實倫理涉及了見證者的公眾作用和見證的特殊社會意義問題。見證者對往事的記憶所起的是怎樣的公眾作用呢?首先，由于集中營的幸存者敘述或記錄發(fā)生在見證者身上,他給公眾提供的是一種只有他才能提供的史實知識。這種知識是非常個人的、在很小經(jīng)驗范圍內(nèi)的局部事件。如果當(dāng)事人自己不說,無論多少歷史研究也可能永遠(yuǎn)都發(fā)現(xiàn)不了這個微觀史實。
寫歷史的人是替別人記述,作見證卻不能由別人代言。正如羅馬尼亞裔猶太人、幸存者詩人塞南(Paul Celan)所言,“沒有人能代替見證人作見證。”[注14]見證是一種在幸存者個人身上聯(lián)系著過去和現(xiàn)在的知識。當(dāng)事人憑借這一知識，弄明白他以前的經(jīng)歷和他現(xiàn)在的存在。由于幸存者使見證者能與他人分有這種只有他才具備的知識,因此有了公眾性。
幸存者記憶的個人微觀史實具有很大的歷史曖昧性。它是歷史的，因為它基于個人的直接過去經(jīng)歷。但它又可能是非歷史的，因為它也許根本無法納入宏觀的歷史規(guī)律、解釋或敘述。正是由于這種曖昧性,對見證所涉及的災(zāi)難事件,如大屠殺或文革,一直存在兩種本質(zhì)不同的理解方式,一種是“歷史學(xué)方式”,另一種是“人類學(xué)方式”。這也是“史本位”和“人本位”的區(qū)別。歷史學(xué)提供的群體概述超越個體經(jīng)驗的原因和規(guī)律。歷史學(xué)方式要求,每一個特定的歷史事件,都必須,也只能放在特定的歷史條件下去分析和理解。歷史學(xué)分析越超然，越中立,歷史事件也就越具合理性,這也就是黑格爾所說的,凡是存在的都是合理的。人類學(xué)的方式則是個體描述。人類學(xué)通過個體把過去和現(xiàn)在,把同時代的不同人類都看成是一個可以用“人”來加以連貫的整體。從人類學(xué)看個體,具體的事件不再是把人類經(jīng)驗割裂成一小塊一小塊的“特定歷史”。這種視角顧名思義就是“非歷史的”(ahistorical)。它的最具代表的敘述形式就是作為人學(xué)的文學(xué)。文學(xué)是“故事”,而見證正是一種個人的故事。由于不明白見證的這種故事特性，經(jīng)常有人以為，幸存者記錄下自己以前的經(jīng)歷,對這段經(jīng)歷有他現(xiàn)在的理解,這還不夠。他們堅持，幸存者有責(zé)任證明自己的記憶和理解確實與大多數(shù)人所知道的“信史”吻合,這樣見證才算有“真實性”。這種要求是不對的。探索歷史真實,確定“信史”,這是歷史學(xué)家的職責(zé),不是幸存者的職責(zé)。歷史學(xué)家的工作做得越好,越不需要,也不會勉強幸存者替他們來做這一份工作。大屠殺的歷史研究有大量的人證、物證(文獻、實物證據(jù),包括幸存者的見證敘述),使這個歷史事實成為公眾知識。在這種情況下,幸存者見證的主要作用已經(jīng)不再是為這種知識的可靠性添加新的證據(jù)。見證者的故事是一個敘述,一個故事,并不就是歷史事件本身。
見證者記憶敘述的另一個公眾作用是，它堅持一種與不把人當(dāng)人相對立的立場。它肯定每一個個體生命的意義。人們往往會疑問,不同見證者的遭遇都“差不多”,有沒有必要把所有的見證都一一完整保存下來？就象每一個和別人生活都“差不多”的人，有他自己存在的價值一樣，每一個見證者的遭遇敘述也都有它的個別意義。每一個見證人把自己的記憶敘述出來,證明的是,幸存者作了見證,沒有沉默。對于那些身處苦難之中生死未卜的人們，見證根本就是一件他們想都不曾想過,或著想都不敢想的事情。見證表明的是，在“苦難而死”和“茍活而生”之外,人還有另外一種更有意義的存在方式,那就是“作見證”。
受難者作見證是一種為自己的生命作主的生存方式。正如哲學(xué)家馬各利特(Avishai Margalit)說的，人們在苦難發(fā)生時茍活。大多數(shù)人茍活，確實只是為了茍活,“只有少數(shù)人活下來是為了作見證。”但這些少數(shù)人卻為所有活下來的人創(chuàng)造了一種“活下來”的意義和理由。那就是，“在最嚴(yán)峻的逆境中,努力象為自己生命作主那樣對待自己的生命�！睘樽约旱纳髦鳎@是一種使命,“一種講述自己的故事,帶著見證意識活下來”的使命。[注15]哪怕是那些曾經(jīng)真的只是一味茍且偷生的人們,在可以講述苦難的時候,只要他們開始講述自己的故事, 也一樣可以找回自己生命的意義。
見證者記憶敘述的再一個公眾作用是，它要求公眾對受害者有一種人類伙伴的信任和認(rèn)同,共同對“不留活口”進行抵抗。正如馬各利特說的，傾聽見證敘述，必須“先信人,才能信故事”。
馬各利特指出，見證的道德力量來自真實的目擊,不在于目擊者對苦難有多深的理論、思想或特別見解。[注16]我們相信見證者故事的真實性,是出于我們對見證者的“信任”：“對于別人的見證,我不可能用自己有限的觀察去核對它的真實性。我只能靠別人去核對它的真實性,也就是說,我只能依賴見證人的見證�！盵注17]
我們是經(jīng)由與見證人的認(rèn)同關(guān)系,去信賴他見證的真實性的。如果我們一開始就與見證人沒有這種認(rèn)同關(guān)系,對他們漠不關(guān)心,甚至抱有敵意,那么我們也就會從一開始就懷疑這種見證的真實性。因此馬各利特說,“對可能的見證人,我對他這個人的態(tài)度先于我對他見證的態(tài)度,我相信他這個人,于是我相信他所說的話。……過了一段時間,我對見證者們的態(tài)度也許會發(fā)生變化,增加一些可信的,去掉一些不可信的。但在這個緩慢而痛苦的過程中,對人的忠誠和對事情的了解仍然是同樣重要。”[注18]
說到底,要確定見證的真實性,還得靠其它見證。如果對見證本身沒有信心,沒有信任,或是采取懷疑和犬儒的態(tài)度,那么見證所包含的真實便永遠(yuǎn)沒有揭示的可能。只有那些對邪惡和苦難負(fù)有責(zé)任的人,才會用兩種手段去撲殺見證。第一是想做到“不留一個活口”,從肉體上除去一切可能成為見證的活口。第二是千方百計地封殺幸存者的見證言論空間,不讓活口開口,迫使見證者在沉默中死亡。[注19]
人必須活下來,才能作見證。人也只有作了見證,才能證實自己還活著,證實自己確實跨出了死亡的地界。因此,猶太人大屠殺專家德普萊斯(Terrence Des Pres)說,“活下來和作見證是相輔相成的,作見證不只是一種人的語言行為,而且更是一種人的存在的方式,那就是,在凡是有加害人和受害人區(qū)分的地方,都站在受害人這一邊�！盵注20]正因為作見證認(rèn)可的是這樣一種人的存在方式,見證的意義就不僅僅在于見證者說出自己個人的苦難往事,而在于站在人類的普遍立場上,把自己的苦難遭遇當(dāng)作一個來自非正義世界的真實例證,提出來警示所有的公眾。見證苦難，不僅僅是為了災(zāi)難不再發(fā)生在見證人自己身上，而且更是為了苦難不再發(fā)生在任何別人身上。
注釋：
1．Elie Wiesel, Night. Trans. Stella Rodway; foreword by Francois Mauriac.(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New York: Hill and Wang, 1958. Promo Levi, If This is a Man. Trans. Stuart Woolf. New York: The Orion Press, 1959.
2. Daniel Ganzfried, “Die geliehene Holocaust-Biographie.” Die Weltwoche 27 Aug. 1998. “Fakten gegen Erinnerung.” Die Weltwoche 3 Sept. 1998. “Bruchstucke und Scherbenhaufen.” Die Weltwoche 24 Sept. 1998. “Binjamin Wilkomirski und die verwandelte Polin.” Die Weltuwoche, 4 Nov. 1999.
3. Elena Lappin, “The Man with Two Heads.” Granta 66 (Summer 1999): 7-65. Philip Gourevitch, “The Memory Thief.” The New Yorker 14 June 1999: 48-69.
4. Stefan Maechler, The Wilkomirski Affair: A Study in Biographical Truth. Trans. John E. Wood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1, pp. 269-273.
5. Ibid, p. 269.
6. Ibid, p. 270.
7. Peter Van Matt, Verkommene Sohne, missratene Tochter: Familendesaster in der Literatur. Munich: Deutscher Taschenbuch Verlag, 1997. p. 36. Quoted by Stefan Maechler, The Wilkomirski Affair, p. 275.
8. Fragments. In Stefan Maechler, The Wilkomirski Affair: A Study in Biographical Truth. Trans. John E. Wood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1, pp. 377-496, p. 377.
9. Ibid, p. 495.
10. Shoshana Feman, “Education and Crisis, or the Vicissitudes of Teaching.” In Shoshana Felman and Dori Laub, eds., Testimony: Crises of Witnessing in Literature, Psychoanalysis, and History. New York: Routledge, 1992, p. 5.
11. 參見Andrea Reiter, “Auf dass sie entsteigen der Dunkeheit.” In Die literarische Bewaltigung von KZ-erfahrung. Vienna: Locker Verlag, 1995.
12. Stefan Maechler, The Wilkomirski Affair, p. 282.
13. Ibid, p. 294.
14. In “Aschenglorie” (“Niemand/ zeugt fur den/ Zeugen.”)
15. 16. 17. 18. 19. Avishai Margalit, The Ethics of Memory. Cambridge, MA: Harvard University Press, 2002, pp. 171; 164; 180; 181; 165.
20. Terrence Des Pres, The Survivor: An Anatomy of Life on the Death Camp. New York: Pocket Books, 1977, p. 32.
原刊《外國文學(xué)評論》2008年第1期，作者授權(quán)天益發(fā)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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