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暉:海上鋼琴師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立秋那天,是我39歲的生日。中國民間習(xí)俗有“男過九、女過十”的說法,加之孔夫子有言“四十而不惑”,于是母親從遙遠的江西故鄉(xiāng)打電話提醒我要好好地過一過這四十“大壽,并按照我的要求,給我寄來了兒時最喜歡吃的米粉、豆豉果。在我看來,那就是最好的生日禮物了,因為它們使我回憶起我生長于斯的武夷山北麓的那個小山溝,那里留下了父輩上山下鄉(xiāng)開發(fā)山區(qū)的足跡,也留下了我無憂無慮的天真童年。
孔子還說“吾十有五而志于學(xué),三十而立”。而我十五歲的時候,文化革命剛結(jié)束,還整天介游樂于山水之間和兒戲之中,一看書就犯困,何談有志于學(xué)?三十歲的時候,我剛從“商海”浮出,行囊空空地回京“做學(xué)問”。有志于學(xué)尚且整整遲了十五年,三十之立更何從談起?雖然這十年改掉了看書犯困的毛病,也發(fā)表了上百萬的文字,但今天我果真“懂得各種事情而不致迷惑“了嗎?懂得怎樣做學(xué)問、保持學(xué)問和人生的一致性還勉強說得過去,但說到怎樣做官、怎樣經(jīng)商、怎樣欣賞藝術(shù)等等,就差得太遠了。之所以如此,與我的天性散漫、軟弱、懶惰、易知足有關(guān),而這一切又取決于我厭惡風(fēng)險和保守的人生態(tài)度。
真正領(lǐng)悟到這一點,還應(yīng)該歸功于一部名為《海上鋼琴師》(The Legend of
1900)的電影。生日那一天,我又特意看了一遍這部電影。故事的梗概是:有一個個在1900年圣誕被遺棄在輪船上,由一位黑人鍋爐工收養(yǎng)后命名為“1900”的男童,居然有著超人的音樂天賦,無師自通地成為一名卓越的鋼琴家,甚至在一場挑釁性的鋼琴比賽中,把美國爵士樂的鼻祖給打敗了(那因激烈彈奏而發(fā)燙的琴弦點著一枝卷煙的場景,是我看過的所有電影中最為精彩的)。然而他從未離開過輪船一刻,直到中年時與這艘退役老船一道在爆炸聲中灰飛湮滅。
客船舞廳樂隊里的一位好友曾經(jīng)勸說過他下船,去燈紅酒綠的紐約大都市過大紅大紫的生活。他的回答是:“陸地上的人喜歡尋根問底,虛度了許多的光陰,春天擔心秋天的來臨,夏天擔心冬天的將至。所以你們不停的走,追求一個遙不可及四季如夏的地方。那樣的生活我不羨慕。”后來,他從一位農(nóng)民旅客的談話中知道了,在船上看海和在岸上看海的不同之處,據(jù)說前者能夠聽到大海的呼喚。再后來,他又碰巧偷偷愛上了一位去紐約尋找這位農(nóng)民父親的年輕女士。于是居然作出了下船去體驗新生活的決定。但當他走到跳板的中央,卻停住了腳步,久久凝望著紐約曼哈頓那森林般的高樓大廈,思索良久,然后毅然轉(zhuǎn)身回到了船上。
那位后來下了船,又窮困潦倒地回到紐約港的好友,在典當他心愛的小號時,從店主那里獲知那艘老船即將被炸毀的消息后,便急忙上船去尋找他斷定依然滯留船上的主人公1900,并再次勸說他下船。于是便有了下面一段令人難忘的對話:
好友:“只要你還有好的故事講,而且有人聽,你就還沒有完蛋。你有一籮筐的好故事,有那么迷人的琴藝,全世界都將為你的故事和琴聲發(fā)狂!
1900:“連綿不絕的城市,什么都有,只是沒有盡頭……我需要看得見的世界盡頭,好比鋼琴,鍵盤有始有終,88個琴鍵并非無限,但卻可以奏出無限的音樂……然而城市的鍵盤有無數(shù)的琴鍵,無限大的鍵盤怎么能夠奏出美妙的音樂……上了岸,何去何從?愛一個女人,住一間屋,買一塊地,望一個景,走一條死路,你不怕精神崩潰?……對我來說,陸地是條太大的船,是位太美的美女,是條太長的航程,是篇無從彈奏的樂章……我無法舍棄這條船,我寧可舍棄自己的生命……反正,世間沒人記得我……”
在經(jīng)濟學(xué)家看來,這位1900先生是一個典型的風(fēng)險厭惡者。人的行為,本質(zhì)是為了消除不適之感,他必須根據(jù)自己的偏好,在有限的資源中作出利益最大化的選擇。一個人,如果欲望越多,不確定性就越大,而作出正確選擇的難度也就更大。一般的人難以承受失敗的成本和恐懼感,便克制自己的欲望,縮小自己的選擇范圍。只有那些具備企業(yè)家素質(zhì)的人,才會把追求風(fēng)險,控制不確定性作為一種神圣的使命。其他人也只能蠅蠅茍茍地虛度光陰。
1900與一般人的不同之處在于,雖然他的欲望很少,但他的超人天賦使得他得以避免許多不必要的冒險;
他在被欣賞者認可的藝術(shù)創(chuàng)造的過程中,既愉悅了自己,也使他的不適之感降到了最低。這樣的生命,即便如此短暫,也是那樣地完美。按海德格爾的理論,1900的“被拋狀態(tài)”是那樣的幸運,他沒有家庭,所接觸的又是流動性極大的“常人”,沒有受到固定的社會環(huán)境和既有文化的過多約束。因此,他的“此在”是如此短距離地接近他的“存在”。他顯然把握住了自己的有如彩虹般明凈而絢麗的生命。
在我知道的中國學(xué)者當中,只有已經(jīng)仙逝了的陳寅恪、錢鍾書才似乎具備1900的風(fēng)骨神采。而資質(zhì)平常如我者,更何況已是“蒲柳之姿,望秋而落”,肯定是無法修成他們之完美的“正果”了。但即便如此,我還是時常感覺到“此在”之“煩”,還有推敲“存在”之門的勇氣。盡管忝入“顯學(xué)”者之列,也未敢妄涉自己無法控制的學(xué)術(shù)“鍵盤”,在把自己累得半死的同時,“以其昏昏,使人昭昭”地誤國誤民。我尤其知道經(jīng)濟學(xué)家的危險所在。因此,我的風(fēng)險厭惡的天性,還算比較稱職地羈束了我的非分欲望。
周作人在《自己的園地》中說:“我并不慚愧園地的小與出產(chǎn)的薄弱而且似乎無用。依了自己的心的趨向,去種薔薇地丁,這是尊重個性的正當辦法,即使如別人所說各人果真應(yīng)報社會的恩,我也相信已經(jīng)報答了。”這段話的經(jīng)濟學(xué)意義是:自由的個體,應(yīng)該在社會分工的體系中,選擇自己最有競爭力的“園地”去辛勤地耕耘,否則會得不償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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