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大學人文精神的淪喪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孟子說:“所謂故國者,非謂有喬木之謂也,有世臣之謂也。”(《孟子·梁惠王下》)清華大學前校長梅貽琦先生的那句大家耳熟能詳?shù)拿,就是由這句話變化而來的。大學精神主要是靠大學師生,特別是教授們承載與傳揚的。教授應是有著孟子倡導的浩然正氣的大丈夫。然而,今天所謂大學教授已發(fā)生了蛻變,不再是社會良心的代表,對官府、習見與流俗不具有反省與批判精神,而且教授在學校內(nèi)的地位下降到無足輕重的地步,這正應了孟子的那句話“下喬木而入于幽谷”(《孟子·滕文公上》)。
首先,我們討論教授在校內(nèi)外地位與作用下降的原因。我想無非是三條:一是科層式、衙門化的管理體制,二是工具理性的評價體系或機制,三是名利誘感。
教育經(jīng)費來源的單一與權力壟斷,使各校不得不俯首稱臣并取悅或爭寵于最高或地方教育首腦機關。同理,各院系、學科、學者也不得不俯首稱臣并取悅或爭寵于校方。管理機構疊床架屋,各級教育機關與官吏多如牛毛。在目前的這種體制下,學校自身亦變成了官場衙門,教師成了各級領導治下的齒輪與螺絲釘。各級領導人的話都是圣旨,不管這話符不符合教育規(guī)律,都必須立馬執(zhí)行。政出多門,各種條條框框限制著教師,談什么獨立人格、自由精神,那都是空話。一旦作為教育主體的教師變成客體、工具,一旦教學、科研、人才培養(yǎng)等,連具體做法,連怎么講課怎么做研究都只能聽命于各級領導(他們都是內(nèi)行,老師反成了外行),并圍著領導轉(zhuǎn),那就不可能有什么大學精神。教授會、學生會形同虛設,只是擺設或工具。學校權力機構無需得到教授會、學生會及學校其它力量的制衡。長官意志凌駕一切,官本位愈演愈烈。
與前述管理體制相聯(lián)系的是評價機制。無論是對學校、院系,還是對學科,抑或?qū)W者個人,現(xiàn)行官私評價體系與評價本身就是緊箍咒,F(xiàn)行管理體制與評價機制之下,只能按一種模式辦學,所有大學、學科都不可能有自身特色,也只需一種模式的人才,所有學者都不可能有自己的個性特色。當今的評價機制或體系,所有標準,已經(jīng)無關乎教書育人、學術研究的本身及其真實性。真正的學者本不會太在意官私機構的很多評比、評獎、評估、排名之類,因為其中大有文章,多屬不良競爭,不能反映實際水平。但學校、院系、學科與教師本人如不理睬這些檢查、評比,如不爭上各類項目、課題、學位點或名目繁多的“工程”“重點”“精品”或“跨越或進入新世紀”的“人才”或這“山”那“河”的“學者”“教授”等,其發(fā)展就會被耽誤或受到限制,甚至會被淘汰出局。馬太效應,有的越有,沒有的越?jīng)]有,使所有的學校、院系、學科與教師不能不拉關系、走門子,巧鉆營,只在填表、評比上下功夫,因為也實在沒有時間、精力具體下工夫于教學、科研。而學校與院系工作,不能不以應付各類評比、檢查、考核為綱。填表成了教師們的日常工作,幾乎每天都有表要填,有的一個表加上附件足有幾十頁,甚至近百頁。文牘主義愈演愈烈,其根子就在教育部!工科思維籠罩一切,所有學科都只能按工科的法子辦。文科中也是以社會科學壓倒一切,人文學科已非常萎縮,被邊緣化。一切都要考核,按以上標準計量、計算、計較。
教育的產(chǎn)業(yè)化或變相的產(chǎn)業(yè)化,創(chuàng)收壓力,賣文憑與變相的賣文憑,辦學經(jīng)費不足的壓力與限制,是大學風氣變壞和大學精神淪喪的重要原因。管理體制與評價機制,部分源于這一壓力。這就是人們常說的“逼良為娼”。
與前述科層式的管理與工具性的評價機制相聯(lián)系的是功名利祿的誘惑。上世紀80年代以來,對知識分子的政治整肅或打壓,主要被物質(zhì)主義的利誘或“二桃三士”所取代。前述管理、評價機制中講到名目繁多的評比,一切都要計量等,這都與教師們的經(jīng)濟利益一一掛鉤。這種管理方式、評價體系與金元掛帥、名利誘惑,閹割了大學精神,妨礙了教師的自由精神的培養(yǎng)與道德人格境界的提升。中青年學者對學校里的各種官位、職位趨之若騖,都希望兼任某部長、處長、院長等,當然有真心誠意為大家服務的,但很少,這種趨勢也折射出校內(nèi)官員與教授相比的優(yōu)先性。功利至上,名譽地位金錢的誘惑,造成我在本文開頭所說的,今天的大學教授們已不是公共知識分子,不代表社會良心,沒有反省與批判精神,只是官家與大眾文化的跟屁蟲。教授日漸委瑣,對學生的身教言教便可想而知。以上三點也是大學人文精神淪喪的主要原因。
其次,我們來看大學的人文教育。大學人文教育被政治教育取代或成為附庸,又被專業(yè)教育擠壓或掩蔽。我多次說過,除了分科壁壘分明的毛病影響人文教育之外,中國大學即使現(xiàn)在有了通識課程,其毛病與文科各專業(yè)教育一樣,仍是原理、概論、通史之類的課程太多,東西方原著經(jīng)典導讀的課程太少。古今中外的文化經(jīng)典具有深長久遠的滋潤作用,給人以創(chuàng)造性的和不斷反芻的精神空間,是永不枯竭的源頭活水。馬克思曾經(jīng)說過,希臘藝術、史詩或莎士比亞的價值是超越時空的,在一定意義上說,那是一種規(guī)范和不可企及的范本。同樣的,各民族前現(xiàn)代文明中大量的文學、藝術、宗教、哲學、道德、倫理、歷史等經(jīng)典,西方近現(xiàn)代政治學、法律學、社會學、人類學、經(jīng)濟學、哲學、歷史學、文學等經(jīng)典,都是非常寶貴的資源。問題是我們的學生不會讀書,不會讀原典。這是因為我們的教育只是讓學生去讀或聽那些三轉(zhuǎn)手、四轉(zhuǎn)手的或拼湊的教材。概論加通史的模式,是以否定東西方人文傳統(tǒng)和不相信師生們能讀懂、能分析與理解原著經(jīng)典為前提的。上世紀50年代初期學習蘇聯(lián)以來,中國大陸的大學習慣于硬性地、填鴨式地喂養(yǎng)學生,養(yǎng)成學生學習的被動、怠惰,特別是思想的懶惰。長此以往,就喪失了原創(chuàng)性與思想的能力,只會人云亦云。
人文教育面臨來自現(xiàn)代化、全球化、功利化的時風的挑戰(zhàn)與壓力。由于幼兒教育、中小學教育片面地膨脹科技知識與過早地分科,使大學教育對象的東西方人文素養(yǎng)十分薄弱,特別是傳統(tǒng)人文知識與人文精神之修養(yǎng)十分欠缺。在西化日甚一日的背景下,本土化的人文資源的發(fā)掘、傳承、參與、創(chuàng)造、轉(zhuǎn)化的工作尤顯重要。中國大中小學生理應接受中華民族傳統(tǒng)文化的最起碼的教育,例如修習《四書》及《老子》、《莊子》、《左傳》、《史記》、《漢書》、《詩經(jīng)》、《楚辭》等等經(jīng)典及古代其它的詩詞歌賦、棋琴書畫等!端臅罚ā墩撜Z》、《孟子》、《大學》、《中庸》)理當是中國文化最基本的教材,其中飽含中華民族基本的價值理念與做人、做事的依據(jù),是立身行世之本,安身立命之道。其中的仁愛忠恕,即“己欲立而立人,己欲達而達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等等思想,一直到今天,仍然是全人類文明中光輝而寶貴的精神財富!端臅防響M入國民教育體系,進入人生觀形成關鍵期的初中生的課堂。我們目前的大學人文教育,再怎么努力,也難以彌補我們的學生從兒童、少年到青年應當受到的博雅的教育、人性的養(yǎng)育,難以培育國民對中華民族文化的根源感與認同感。
由于以上原因,加上社會與校園文化的功利化、低俗化,學校對學生的管理工作的種種弊病,使得大學培養(yǎng)的各層次學生,從人生信念、境界、趣味、人品、精神風貌等各方面來看,不可能給社會傳達或釋放出人文精神及其信息。
最后,我們再來看大學校園的環(huán)境。文化環(huán)境前面提到了,我這里說的是自然生態(tài)環(huán)境,F(xiàn)在各地建設的大學城,各校的新校區(qū)等,基本上是水泥森林,完全沒有自然山水,加上師生脫節(jié)(現(xiàn)代教育的弊病之一本來就有師生分離,而大學城、新校區(qū)使這種脫離更甚),這對學生單調(diào)的生活無異于雪上加霜。中國傳統(tǒng)的人文精神與西方近代以來的寡頭的人主主義不同,不與宗教、自然、科學相對立。古代官私學堂的建構,充分體現(xiàn)了“人與天地萬物一體”的理念,學生涵泳于其間,養(yǎng)育出來的心胸、氣質(zhì)當然也不一樣。
古代官學與私學的優(yōu)長不僅如此,還有教授的地位,師生的互動,啟發(fā)式教育等,限于篇幅,不能贅述。
我在十五年前就說過,大學人文精神在官商夾擊之下日見喪失。這十五年來,可以說變本加厲。我與同道一起,知其不可而為之,希冀改善這一狀況。
熱點文章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