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行之:詩人曹谷溪

        發(fā)布時間:2020-06-08 來源: 幽默笑話 點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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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在陜北插隊的時候,見到村里的老鄉(xiāng)保留著鄉(xiāng)間特有的生活秩序、禮儀規(guī)范,很是驚訝。當時我不知道他們怎樣創(chuàng)造了它,亦不知道他們何以能將它代代相傳,任何令人難以想象的貧困和驟烈的政治風雨都沒有使它有絲毫的改變。這的確令人不可思議。后來才知道這就是文化。

          其實文化常常是不訴諸于文字的。農(nóng)村文化是一種民風,一種鄉(xiāng)俗,一種所謂的“規(guī)矩”,正是這些東西構(gòu)成了文化意義上的鄉(xiāng)村社會。在社會中生活的人,既是這種文化的創(chuàng)造者,又是繼承者和傳播者。所以,那些愛唱民歌、愛講諢笑話的人,都是一些代表某種地域文化的人。你絕對不要輕視這樣的人。這和曹谷溪有什么關(guān)系?沒有關(guān)系。我只是想藉此引申一下。

          谷溪是一個鍥而不舍的詩人。鍥而不舍的詩人和詩人不是同一個概念:詩人就是詩人,而鍥而不舍的詩人如果不鍥而不舍就不是了詩人,這是極重要的一個區(qū)別。換一句話說,那些功成名就盤踞詩壇的詩人不寫詩也仍然是詩人,而曹谷溪不寫詩就不會被認為是一個詩人。兩相比較,你又會突然發(fā)現(xiàn)這不對——不寫詩的人恐怕不能叫詩人,寫不出好詩的人也不能叫詩人,真正的詩人應(yīng)當是那些寫詩并把詩寫得很好的人,尤其是那些鍥而不舍地寫好詩的人。這樣說來,谷溪毫無疑問就是一個詩人,并且是一個很好的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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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文學,一個地方有一個地方的文學家。延安,倘若把它作為一個地域考察,我們會驚訝地發(fā)現(xiàn)在這塊土地上文學很昌盛。這里有一幫人,早早就被文學迷醉了,賭咒發(fā)誓說要如何如何。正是這樣一些人,至少是他們在延安進行文學遠征之時,給延安創(chuàng)造了文學的息息不斷的脈流。文學因為這些人成為延安社會生活中的一種必然因素,成為人們的記憶歷史,F(xiàn)在你再來說延安這塊地方近二十年的歷史演進,已經(jīng)避不開這些人了。這實際上就是我在上面說到的那種現(xiàn)象:這些人有意無意成為了文化發(fā)展鏈條中的一環(huán),他們一旦作為一種存在出現(xiàn)在那里,就沒有什么東西可以改變它了。

          所以,我對谷溪一直很敬重。我想我不能孤立地看待這個人,就像我不能孤立地看陜北任何一座山峰一樣,因為正是這一座座山峰,才構(gòu)成了壯闊深厚的黃土高原。我還可以從人文的角度上說,谷溪作為一個詩人是某種集體無意識的創(chuàng)造者,是某種標志,某種從過去走到現(xiàn)在的精神現(xiàn)象。這種現(xiàn)象也許哪里都有,但是在我看來谷溪獨一無二。

          其實這個人從形象上看不像是一個詩人。詩人可能著裝奇異,可能衣冠楚楚,可能談吐瘋狂,可能反常地沉默,可能長發(fā)沒耳,可能……可能還有其他各種各樣顯示個性的方式。谷溪沒有這些。他很一般,長相一般,氣度一般,談吐也一般。擠在人群里你可能認為這是一個語文老師而不認為他是一個詩人。作為小小的癖好,他留了大背頭,他很得意這個大背頭,從商店門前走過的時候,有時還像年輕姑娘那樣偷看自己一眼。他認為這是他的詩人形象。我說你不像,你可能像某某偉人,但你的背頭不像詩人。他解嘲地笑笑,說:“愿球像不像哩……”我打斷他,對他說:“你現(xiàn)在就像了!

          其實一個詩人的外在標記是沒有那么觸眼的,著裝奇異長發(fā)沒耳的往往是藝術(shù)家而不是詩人,詩人是用另一種方式說明自己的。這里有這樣一個驚心動魄的情節(jié),絕對能夠說明谷溪是一個詩人——夜半,谷溪完成了一首詩作,為自己擊節(jié)叫好,但這還不足以抒發(fā)他內(nèi)心的激動。他沖到另一孔窯洞,把正在熟睡之中的老婆孩子全喝吼了起來。他筆直地站在地下,對炕上那些不情愿但又不能不聽的人宜布道:“我剛剛作了一首詩,你們聽……”詩人抑揚頓挫,淚流滿面地吟頌著他的詩作,而他的聽眾卻猶如在夢鄉(xiāng),并沒有表現(xiàn)出很高的熱情。這使他很失望,但是他并不責怪他們。他揩去臉上的淚水,說:“咋你們再去睡……”

          我擔心這情節(jié)是谷溪的文友用來編派他的,所以一直沒敢當面問他是否確有其事。但正是這種編派,說明了人們對于這位詩人的品性有一種獨特的理解,這里面含有的溫情與贊賞,不言而喻,人只有對好到見了面先罵上幾句的人才能夠抱有這樣的溫愛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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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不管是誰,人的精神世界都是一個完整的宇宙,都在某一點上與我們還無法完全認知的世界相聯(lián),不同點在于如果把這種聯(lián)系看作一種現(xiàn)象的話,它很少有具體的顯現(xiàn),尤其是很少被當事人察覺,只有當這個人的現(xiàn)實人生到了某種極致狀態(tài),他才會感覺到一種招引,一種溝通,一種歸結(jié)。這就是今天科學技術(shù)已經(jīng)如此發(fā)達而宗教仍長盛不衰的原因之一。精神的東西只能為精神所闡釋。人對某項事物的執(zhí)迷到了一定程度,在他的精神世界里就會產(chǎn)生出與宗教招引和升華相類似的那種狀態(tài)。

          很難想象世界上沒有了詩歌谷溪會怎樣活人,那一定是壯烈的大憐憫大悲痛,就像上帝面對世界末日一樣。我們可能會看到一個衣衫襤褸的漢子絕望地奔行在陜北大地的溝峁塬梁上,聽到他悲壯的嚎叫像十二級臺風一樣在天地間呼嘯……回應(yīng)他的一定不是我們慣常看到的東西,那東西龐大而偉岸,無形無聲,但是它回應(yīng)他,因為它知道這個奔行的可憐人在精神層面上和它是相通的。

          “道可道,非常道……”兩千多年前,一個其貌不揚的老頭頜首而嘆。從那以后,聰明的人對于過于龐大的東西一般不多說什么。我干脆也這樣裝聰明,就不多說什么了罷。

          奠定谷溪全國著名詩人位置的當然是詩,用詩人尚飛鵬的話來說,是那些“不是用筆,而是用心寫出的詩。”世界上的事情就是這樣:著意去做的事情往往做不出價值,只有你的心到了,那事情才會被賦予靈性,才會具有某種獨到的價值。

          詩是從生活中,從一個人的經(jīng)歷中,從一個人的心路歷程中產(chǎn)生的。如果谷溪不曾在陜北的黃土里滾過,如果他不曾用熱愛的目光注視過那里的父老鄉(xiāng)親,如果他不曾站在黃帝陵、白城于或黃河岸邊思索過歷史,如果他不曾用生命的摔打記憶說不盡的世事滄桑,他的心就不會像詩人那樣跳動出節(jié)拍,跳動出韻律,跳動出激情,跳動出哲理,他的詩也就不可能產(chǎn)生任何人也不能替代的價值。在我看來,這才是詩,真正的詩。

          請不要以為我因為是在寫這篇谷溪能夠看到的文章才故意這樣說他的詩。詩當然有各種各樣的形態(tài),倘若哪一個詩人把詩寫得如同夢囈一般誰也看不懂卻堂而皇之被出版,你當然不能說那不是詩,但是,那不是我喜歡的詩,我不會去玩味和欣賞那樣的詩,我想我作為一個詩歌的消費者這樣一點兒選擇的自由是有的。當我回想我初識的那個高原的時候,我可能會吟頌這樣的詩句:“河,凍僵了/冰的長嘶/在山谷回蕩……/好冷,好冷的天啊/大山脫去所有的衣裳/像車把式亮出/肌肉隆起的臂膀/似莊稼裸露著/駝了的脊梁……/覓草的牛群/在山坡滾動/淡淡的炊煙,縈繞著/遠處的山莊……/驢蹄印,綴滿/山間小路/老石匠吆喝在無遮無益的/采石場……/為死者的追求/為生者的希望/隆冬的火山喲/正燃燒著/烈火一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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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谷溪總是能用自己的詩句印證我生活了十五年的高原,她的面容,她的氣質(zhì),她那婀娜的腳步,她那銀鈴般的笑聲……從谷溪的詩句里,我聽到只有在陜北才能聽到的震天的鑼鼓,看到只有在那塊土地上才有的喜樂悲情。這是一種生命的印證,一種對于我們經(jīng)歷過的人生的印證,好也罷,壞也罷,沉重也罷,輕松也罷,總之我是從那里走過來的,這一點已經(jīng)無從改變,既然這樣,我為什么不能說我喜愛谷溪的詩呢?

          當然,除了谷溪,我還可以喜愛波特萊爾,喜愛蘇軾,喜愛里爾克,但是,我從這些人的詩中所印證的已不是進入我生命年輪中的那個特殊時段的記憶,我可能在尋找一個孤獨的生命在另一個精神層面的神秘記憶,破解在我的靈魂深處游蕩著的無數(shù)未解之謎……在這種情形之下,我想我有權(quán)利對中國的當代詩歌嗤之以鼻。在我看來,這是一片被風化了的沙塬,綠色已經(jīng)成為極為稀罕的點綴。我們甚至可以把這種情景想象為整個文壇的面貌。幾十年風風雨雨之后,一些煞費苦心翻弄自己的身心,企圖再找出一些什么來出賣的所謂的文人已經(jīng)什么都沒有了,心里正在盤算怎樣用較文雅的方式出賣自己的肉體……我們的確看到了這種出賣,買主形形色色,既有強權(quán)又有金錢。出賣過肉體的文人產(chǎn)生了潘金蓮縱欲后那種“慵慵然”的感覺,出得門來,腳步踉蹌,早已不知方向。

          而谷溪的詩,至少還顯現(xiàn)著生命的綠色,雖然他的詩從來沒有在我們最高的文學殿堂炫耀過,但這不是他的恥辱。應(yīng)當讓那些掌握詩歌話語權(quán)的所謂詩人來承擔這種恥辱——只要《相信未來》的作者還住在精神病院,只要那些占有文學名人位置的人甚至于在從事把上高中的兒子塑造成文學名人的勾當,只要谷溪這樣的人的詩作——盡管我不認為他的詩高于所有人——還在文學的最高殿堂之外徘徊,我們就有權(quán)利這樣說。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志銘!蔽矣浀,很早就有人這樣說過。

          我非常想進一步對谷溪的詩作進行一番思想藝術(shù)分析,但是很快發(fā)現(xiàn)這是一件危險的事情。盡管我有在那片高原生活十五個春秋的經(jīng)歷,也不能說我和這位詩人就真的心心相通了,很有可能,我在某些方面還不具備和這位詩人進行溝通的精神層面,我可能會在談?wù)摪足y的時候失落了黃金,另外,評價谷溪的詩作其實并不是寫作本文的初旨,在這個問題上少說一些既是對詩人的尊重也是對讀者的尊重。

          但是我又覺得就這樣結(jié)束這個話題有些突兀——你說了那么多谷溪的詩如何如何,你怎么能不具體地說一說他的詩呢?那么,我就順著最開始談到這個話題時說的話說下去:用心寫出的詩才是真正的詩,這樣的詩必定具有詩人內(nèi)心品性的流露,必定具有別人無法替代的獨特價值。

          我曾經(jīng)把谷溪的詩歸結(jié)為對土地和人民的熱愛,這大體不錯,然而并不全面。谷溪的詩作散見于全國許多報刊,他的詩集也不斷問世,這時候再來說他的詩有什么固定主題,顯然太輕率了。這個在天地間行走著的人,不斷用詩訴說著他對這個世界的看法,詩歌的主題也在不斷延伸,你只要看一下他最近發(fā)表在《詩刊》等刊物上的詩就可以得到鮮明的印象,這個執(zhí)著的黃土高原的歌者,正在思考比土地和人民更加深廣的主題——“這是東方最古老的祭壇/這是東方最年輕的神話傳說/西部中國的黃土高原/點燃祭祖先的香火/燃燒你/燃燒我/劇烈的心跳/突然沉默……”誰都看得出來:這位歌者一定是意識到了一些東西。這些東西也許是他原來不曾意識到的,而現(xiàn)在成了他實實在在的思考,他的腳又踩到了一塊地面。我想,有了這塊地面,這個人一定會獲得某種神奇力量的支撐,一步步走向更為寬廣深厚的地方——那里將是詩的真正的圣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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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離開延安已經(jīng)很久了,我現(xiàn)在仍保留著對文學的摯愛,我想是和延安那塊土地有關(guān)的,谷溪作為我的同事、朋友,更作為都想把文學作為一件事情來弄的人,一定在某些方面影響了我。人生很苦,在苦難的人生旅途上,必須有一種支撐你的東西,讓你以為活著不僅僅是從生到死沒有什么意思的過程,這樣,我們就要求助于精神。宗教就是這個時候產(chǎn)生的。我們不能求助宗教,我們就讓自己給文學事業(yè)賦予一種純精神的意義,讓自己以為不安寧的靈魂在那里得到了憩息,結(jié)果,文學活動成了一種與生命律動結(jié)伴而行的精神旅程。我想,在這個意義上看待文學大抵是不錯的,否則的話,文學也成為欲望的手段,物質(zhì)意義上的工具,弄文學的人也和商人一樣瞪著紅紅的眼睛看世界,文學實際上也就和娼妓沒有多大的分別了。如果說谷溪對我有什么影響的話,我想也就在這里;
        你弄這玩藝兒可能什么都得不到,但你不是為得到什么才去弄它的,你弄它是因為它是你生命的一部分……寫不寫詩或者寫詩寫得出寫不出名堂,對谷溪不是一個問題。他既不會因為寫了一些好詩官升三品,也不會因為寫詩大富大貴——谷溪寫了至少三十年詩了,谷溪除了變老之外,別的什么都沒變。這使我想到谷溪曾經(jīng)謳歌過的黃帝陵上的軒轅柏——“歲月不曾給它什么/歲月甚至無情地削斫了它的枝葉/但是它總是在對這個世界說/多好!這有多好!”于是你就要想,世上總有那么一些人,不是在我們通常意義上討生活的。這是人和人之間的巨大差異。

          在延安,在陜北那塊神奇的土地上,我至少還可以舉出另一個人作為例子來說明這個問題,這就是尚飛鵬。尚飛鵬哮喘,我不知道他是因為寫詩才哮喘還是因為哮喘才寫詩,總之無論你以何種方式知曉他的消息,那消息的內(nèi)容永遠是:他哮喘,但是他仍在像殉道者一樣在寫詩。有一年我收到他饋贈于我的新出版的詩集,我竟激動得雙眼潮紅——我知道這本薄薄的詩集對于他意味著什么。我讀他的詩是在讀他的心,那是一顆滾燙的孩子般純真的心,這樣的心發(fā)出的聲音,(點擊此處閱讀下一頁)

          我稱之為天籟。

          我非常想為陜北那塊土地上這樣的人做一些事情,盡管我常常力不從心。

          我曾經(jīng)為曹谷溪的詩集做過一次責任編輯,然而那是一次不堪回首的往事;蛟S是這個世界留給詩的領(lǐng)地太小,整個出版過程竟成了我和谷溪都勞累不堪的事情。當然,最終我們還是把這事做成了,那本詩集走向了讀者,走向了公眾,但是我卻總是禁不住問自己:我是不是可以把這件事做得好一些,是不是可以讓那個視詩為生命的人少費些氣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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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常常想,每一個人,不管其身份地位尊卑高下,不管其作為善惡與否,都是歷史發(fā)展鏈條中的一環(huán)。一環(huán)套一環(huán),我們才有了可以言說的人事物事,有了時間之河上的回響和漣漪。在陜北,谷溪是大人物,如果你談陜北的文學史,這個人是不可回避的。不僅僅因為他的詩。

          一個人在某個空間里是不是足夠大,要看他做了多少事。谷溪做的事很多,一一述及必定冗贅,我還是擇其精要,說一說這個一心做事的人在做著怎樣的事情。

          到目前為止,在陜北的文學穹頂之上,路遙仍是一顆耀眼的大星。當這顆星帶著令人眩暈的光亮劃過天空向西方隕落之時,文人能夠做的事情自然就是寫一寫悼念文章,抒發(fā)一些感慨,回憶幾多軼事,于是,那個時候路遙的朋友出奇的多。我在編輯和出版《星的隕落——關(guān)于路遙的回憶》之時,收到了太多這方面的稿件。作者據(jù)說是路遙的至愛親朋。所幸我不是一個對路遙的生活一無所知的人,讓我感到驚訝的是,路遙生前深惡痛絕的一些人也鉆到這里面來了,洋洋灑灑述說著路遙與他(注意:不是他與路遙)的友誼……嗚乎哀哉!這成了什么樣子!我毫不遲疑地從稿件中拿出了那些勞什子,還路遙一個清靜。

          也有人沉默著,沉默著的是被悲哀真正擊倒的人——在這里我可以毫不遲疑說出的有兩個人,一個是王天樂,一個是曹谷溪。無論從哪個角度講,這兩個人都比任何一個人更有資格談一談路遙,但是這兩個人都沉默著。我曾經(jīng)想過向他們約稿,但是后來作罷了,我覺得這樣做既不是時候,也不適宜。悲哀的人有權(quán)利用他自己的方式悲哀,旁人最好不要去打擾。但是我知道路遙之死在他們的生活中造成的空缺有多么巨大。一個失去了杰出的哥哥,一個失去了從青年時代就在一起做文學夢的朋友,這種痛失在他們各自心靈中的回響,別人是無法體會也無法描述的。語言在這里太輕飄。

          路遙死后,我和谷溪有過數(shù)次相聚。我注意到,當別人為路遙的離去大發(fā)感慨之時,谷溪常常并不多說什么,他看著你,或者說看著你看不到的地方,一個五十多歲的人,眼睛里竟像孩子一樣顫動著淚光。

          時間之河悄然流逝,我們都在各自的旅途上奔忙著。距那個悲哀的時刻八年之后,在北京,王天樂平靜地對我說:他在寫路遙,寫一本書。我聽了同樣也很平靜,我覺得這不是一件出乎意料的事情,我覺得八年來我一直在等著他說出這句話。他是最有資格寫他那個杰出的哥哥的人呀!

          谷溪在做另一件事情,一件讓人聽起來瞠目結(jié)舌的事情——他著魔一樣執(zhí)意要為路遙在他熱愛的土地上建一座大墓和一個獨一無二的紀念館!這件事在物質(zhì)意義上的難度不亞于在延河上再建一座大橋!

          路遙在延安大學的師長申沛昌首先奠定了第一塊基石:為路遙在他的母校劃出一座小山(現(xiàn)在這座山叫“文匯山”),作為建基建紀念館的地方。谷溪沒黑沒明地奔忙于前后,用寫詩的手設(shè)計起圖紙來,利用一切能夠利用的場合求助人們捐助款項,甚至親自到河道里物色某一塊有用的石頭,指揮著工人像螞蟻搬家一樣運到文匯山……這都是一些常人難以做到的事情。這時候,一些路遙的所謂的朋友,早已經(jīng)非常聰明地躲了起來。

          在北京,在西安,在延安,我見到谷溪,谷溪幾乎不說別的,只說路遙墓和路遙紀念館,他給我描述現(xiàn)在已經(jīng)把墓地建到什么程度了,說接下來還要做的事……這個人已經(jīng)把眼下這件事當成了他生命中最重要的事情,其他一切都無關(guān)緊要。我為路遙僅僅盡了一個同學的本份,谷溪就掛念于心,竟然在路遙墓前安放了一座以我的名義捐奠的石桌……每當我看見和我們在延安做同事時相比已顯見老相的谷溪,聽他神往地說那座大墓的時候,我總是在心底里慨嘆:人生得一知已足矣,路遙如果地下有知,他是可以安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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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很難想象,如果沒有谷溪,延安的文學史會有多么大的空白。這空白不僅僅是詩人谷溪的缺席,而是由于谷溪缺席造成的成百上千文學青年的缺席。這里,我就要說到《延安文學》了。

          我和谷溪在《延安文學》編輯部成為同事,我就是在那時候從谷溪身上知道文學對于一個人的意義能夠達到什么程度的。如果說創(chuàng)作是某種個人事業(yè)的話,編輯刊物實際上就是集體事業(yè)了。谷溪在編輯刊物上具有一種瘋狂的利他主義的執(zhí)著與熱情,他已經(jīng)不是在編輯刊物,簡直是在編輯自己的生命。每一首發(fā)表在《延安文學》上的習作者的詩歌都經(jīng)歷過他的心的過濾,他甚至把一些雖然稚嫩但意象很好的詩歌重新寫一遍,就像富于經(jīng)驗的農(nóng)人從年輕人手中接過犁犋,耠過一個壟溝,然后再交到年輕人手上告訴他種子應(yīng)當這樣播下去一樣。那些種子都發(fā)芽成長了,現(xiàn)在,陜北以至于整個陜西的文學原野上到處都是蔥綠與輝煌,比別的省份有更好的植被,你不能不說到谷溪,盡管谷溪自己不會同意這樣說。在一個什么都可以標出價格來的世界里,編輯工作在一些人那里正在失去精神意義。正因為這樣,當谷溪為從來沒有見過汽車的山溝溝里的作者編發(fā)稿件的時候,當谷溪抖動著陌生作者寄來的詩作大聲叫好的時候,你會認為這個人極為清澈,清澈得就像人煙罕至的山谷間流淌著的一條溪流,它汩汩有聲地往前走,并不理會周圍在發(fā)生什么事情。

          任何一種比喻都是蹩腳的,上面的這種比喻只能說明谷溪的一個方面。事實上谷溪是一個對世事極有洞見的人,他知道生活是由卑鄙與崇高、善與惡、美與丑等彼此對立的東西相構(gòu)架而成的。在這樣的世界里,生存智慧和生存才能常常是事業(yè)成功與否的基石。在這方面,谷溪是一個直到今天我也自嘆不如的強者,就像人們說的那樣,他是一個“能夠在青石板上扎下根”的人!皬娬摺笔且粋非道德評價詞匯,一個歹徒也可能是強者。關(guān)鍵要看這個人怎樣利用強者的身份。谷溪從來沒有拿一把刀子到大砭溝溝口去劫財害命,也從來沒有動用他的詩人智慧在人事糾葛中企圖致某人于死地,他只做兩件事:寫詩和編輯《延安文學》。

          《延安文學》不是那么好編的。在一個經(jīng)濟不發(fā)達的地區(qū)和經(jīng)費緊張的單位編輯和出版這樣一份大型文學刊物,需要的遠不止是對文學的熱愛。在實際運作中,在嚴酷的市場經(jīng)濟條件下,“對文學的熱愛”太輕飄,輕飄得就像三伏天飄落的一朵雪花。換一句話說,讓這樣一份刊物如期面世的人絕對不僅僅是對文學熱愛的人,他必須是強者,必須具有某種程度的“歹徒”品性。

          我不說谷溪就是這樣的人,但是,正是谷溪,一天又一天,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地編輯出版這樣一份刊物。任何人都不難想象谷溪遇到的艱辛,不難想象這個人在怎樣和艱辛搏斗——你會聽到他呼哧呼哧的氣喘聲,看到他扭住艱辛,一心要把狗日的撂倒,但是他不喊叫,即使他被艱辛短暫地撂了一下也不喊叫,他只是扭住艱辛,死也不撒手,他臉色蒼白,就是不撒手,直到把艱辛撂倒在地上,這時候他會直起身子,拍拍手,輕蔑地看艱辛一眼,嘟噥著:“看你狗日的還想咋……”這個艱辛當然是不能咋了,因為他確實把它撂倒了,但是,另一個艱辛又從墻后面閃身出來,“倏”的一下跳起身子扳住了他的脖頸……這是這個一心要讓《延安文學》如期出版的人的命定。

          目前,在全國范圍內(nèi)也沒有幾家期刊敢于連篇累牘地發(fā)表未知名作者的長篇小說和中篇小說,但是《延安文學》,一個地區(qū)級文學刊物,卻每一期都有這樣的作品。這個人一定是瘋了,否則的話你就無法理解他為了讓這份刊物如期出刊所做過的一切?锏拿恳豁摱家缅X來支撐,而天底下最難找的東西就是錢,谷溪在這上面已經(jīng)不是在做事情,他簡直是在嘔心瀝血。不抽煙,不喝酒,不搞女人,平生就這么一個愛好,如果你認為他瘋了,那他就是瘋了。這使我想到一個用濫了的比喻:蠟燭。他是在燒自己。聽一聽陜北的年輕作者怎樣說他們的曹老師,你就知道他做過的事情的意義了。

          人人都在創(chuàng)造歷史,但是不同的人創(chuàng)造的是不同的歷史,而這正是顯示人的性格魅力之所在。從人的意義上說,你不能說這個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和那個人創(chuàng)造的歷史有多么大的區(qū)別,你更不能說有的人創(chuàng)造的是影響人類命運的大歷史有意義,而有的人創(chuàng)造的僅能影響幾千人的小歷史沒有意義,你不能這樣說。我們常常發(fā)現(xiàn),創(chuàng)造微觀歷史的人常常要比那些偉人付出更多的心力,有的人就在類似于為某個冤案不斷上訪這樣一些不足掛齒的事情中耗盡了生命。我不知道谷溪是哪一種狀態(tài)。我能說的是,《延安文學》至今仍在如期出版,因為谷溪還在,因為谷溪還有氣力撂倒各式各樣的艱辛。如果哪一天聽說《延安文學》不再出版了,那一定是艱辛把他撂倒了,徹底地撂倒了。那時候,我一定要到延安去看望這個再沒有力氣撂倒艱辛的人,對他說:“你不應(yīng)當遺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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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細想起來,離開西安已經(jīng)十三年,離開延安已經(jīng)二十二年,但是,那片高原在我心中永遠是一塊圣土,就是看電視新聞也時不時撥到陜西頻道看那里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因為青春的記憶?因為生命的某一支根系離不開那厚厚的黃土層?還是因為在那塊土地上有很多谷溪這樣的朋友?

          怎么說得清呢?這是說不清的。

          

           ( 2006-04-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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