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國涌：“五四”的激烈背后藏著什么？

　　“五四”時代之所以令人懷念，因為什么話都可以說，哪怕激烈得有點過頭。魯迅主張不讀中國書，胡適斷言“中國百事不如人”，錢玄同更干脆，提出廢除漢字。

這些老師輩的激烈言論是我們早就熟悉的，學(xué)生輩的傅斯年、孫伏園他們的言論，也許我們就比較陌生了。當(dāng)時，兩個世界級的知識分子杜威和羅素都曾造訪中國， 擁有胡適、蔣夢麟、陶行知等諸多中國弟子的美國哲學(xué)家杜威先生在中國停留了兩年之久，英國哲學(xué)家羅素在中國雖然只住了幾個月，就因病回去了，但他們都曾在 全國各地演講，他們的思想言論對“五四”一代青年產(chǎn)生了至今沒有受到足夠重視的深遠(yuǎn)影響。北大學(xué)生孫伏園(就是推出了魯迅《阿Q正傳》的名編輯)在杜威起 程回國的當(dāng)天，在著名的北京《晨報》公開發(fā)表文章，其中有一句話，今天很多人看了恐怕還會不舒服，甚至?xí)�跳腳大罵，這個孫某人怎么可以如此不“愛國”。他 說：“我們抱著萬分痛心，感謝他們都尚不厭棄像我們這樣的野蠻民族”。

　　1919年10月，另一位北大學(xué)生、“五四”的風(fēng)云人物傅斯年，在老師輩主編的《新青年》上發(fā)表《中國狗與中國人》一文，他有一次問一個北京警犬學(xué)校 的人，訓(xùn)練的狗都是外國狗還是有中國狗？對方回答，只有外國狗，中國狗雖然也很聰明，有時候嗅覺比外國狗還要靈敏，不過太不專心，你教它去做一件事，半路 上碰到母狗，或者一群狗打架，或爭食物，它每每把自己的使命丟開了。所以教不成材。傅斯年由此感慨，中國人和中國狗一樣，也不是不聰明，而是無責(zé)任心， “我以為中國人的無責(zé)任心，真要算達于極點了。單獨的行動，百人中有九十九個是卑鄙的。為什么呢？卑鄙可以滿足他自身肉體的快樂——他只對這個負(fù)責(zé)任—— 至于卑鄙而發(fā)生的許多惡影響，反正他以為在別人身上，他是對于自己以外的不負(fù)責(zé)任的，所以不顧了。”在他看來，“中國人之所以到了這個地步，不能不說是受 歷史的支配。專制之下，自然無責(zé)任可負(fù)；
久而久之，自然成遺傳性。中國狗之所以如此，也是遺傳性�！�

　　傅斯年由狗及人，對民族性、國民性作出如此洞察的那年只有23歲。將近90年以后，我們再讀這篇《中國狗與中國人》，還會感到驚心動魄。他的判斷，以 及孫伏園稱本民族為“野蠻民族”，是不是失之偏激，有點武斷，誠然還可以討論，但是他們的善意，他們的誠意，他們熱切期盼自己的民族走上文明正途，呼喚國 人負(fù)起責(zé)任的用心則不需懷疑的。要說愛國，“五四”那一代已經(jīng)用熱情的吶喊和踏實的探索證明了自己。

　　至于他們?yōu)槭裁赐�往語出驚人？在傅斯年的同學(xué)、一起發(fā)起新潮社、創(chuàng)辦《新潮》、領(lǐng)導(dǎo)“五四”游行的羅家倫那里，我們可以找到答案。1920年4月，羅 家倫在《新潮》發(fā)表的文章提出“三W主義”，他說中國的學(xué)術(shù)和社會兩千年來，一脈相傳，一點進步都沒有，根源在于我們中了思想專制和政治專制的毒，缺乏批 評的精神，只會爭吵、口角，不會批評。要養(yǎng)成批評精神，必須從批評的“三W主義”出發(fā)，凡事要問個什么(What)？為什么(Why)？要怎樣 (How)？正是這三個“W”的不在場，沒有大膽的懷疑，沒有自我批判的精神，我們這個民族才會長期以來原地踏步。

　　舒衡哲的《中國啟蒙運動：知識分子與五四遺產(chǎn)》，早在上世紀(jì)80年代就有中文本，是山西人民出版社出版的，我在18年前就讀過，黃封皮，小開本，屬于 一套“五四與現(xiàn)代中國叢書”，著者譯名為薇拉·施瓦支�！笆婧庹堋笔撬�自己起的中文名字，因為她崇拜中國的一個女學(xué)者陳衡哲。此次重讀新星出版社的新譯 本，我印象最深的就是羅家倫提出的“三W主義”。那個時代，無論老師輩的魯迅、胡適、錢玄同，還是學(xué)生輩的傅斯年、孫伏園、羅家倫，當(dāng)然還有其他許多人， 在他們那些激烈言論的后面，其實都隱約有著三“W”的影子，激烈的背后是理性的追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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